从“当行本色”反思李煜与李清照词

2022-04-05 19:33王强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李煜李清照差异

王强力

摘要:本文从“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这一前人评语出发,考查何为“当行本色”及同属“当行本色”的李煜与李清照词的差异;并反思这一差异与“当行本色”的关系。得出“当行本色”这一概念是各阶段词的创作规范,其随着词的发展历史而变化,而李煜与李清照词的差异正是这种变化的具体体现。

关键词:当行本色    李煜    李清照    差异

李煜与李清照是为人熟知的词家,在词史上的地位极为重要:李煜变伶工词为士大夫之词,而李清照则是两宋少有的杰出女词家,开创了易安体。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赞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然则何为“当行本色”?而同属“当行本色”的二李词是否有细微之差别?不禁让人浮想。此则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内容。

一、当行本色

所谓“当行本色”,其实并不等同于常人所理解的词的婉约风格,而且豪放与婉约这种分法也未见妥当,“当行本色”乃是由于历史的创作所形成的一种默认的词的创作规范。因此,其必然是一个历史的概念,随着词的发展历程而相应变化,体现在各阶段词的具体创作和批评上。根据词的发展历史,大约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一)晚唐五代时期    此一阶段,词体确立不久,创作地域主要集中在西蜀和南唐,有代表性的作品集是西蜀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这是词史上第一部选集,影响巨大,而此阶段的“当行本色”大可从中管窥。那么《花间集》里所写究竟如何呢,其创作环境怎样,有何目的?这只要一读欧阳炯在集前的序言就可知道。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近代温飞卿复有《金筌集》。迩来作者,无愧前人。今卫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殊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①

从序文可以得知,《花间集》里的词作,正是在歌筵酒席上所写的、由绣幌佳人拍板歌唱用以助兴而文辞艳丽的歌词。再考查《花间集》里边的词作,绝大多数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情,且无一例外都选择女性作为抒情主人公,其中既有上流贵妇人,也有下层的妓女乃至于出家的女道士。至如李珣“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这类描写其他情感,清新自然的作品只是极少数。

《花间集》除开晚唐的词,其余收入的全部是西蜀地区的词作,没有一首南唐的作品。事实上南唐詞与西蜀词不同,由于南唐君臣爱好艺术,普遍的素质修养都要比西蜀的作者来得高,所以没有似前蜀王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这类低俗的词。其所作相当文雅,虽然内容尚未摆脱酒筵歌席、男女相思,但已有更多表达其他心绪的词作。如冯延巳的《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总之,从以上文字可以得知,此阶段词的创作规范就是:合乎音律,表现艳情。从此就有了“词为艳科”的说法,乃至于两宋的很多词人仍未能摆脱此一藩篱。当然由于南唐君臣的创作,词在发展的过程中已逐步开始雅化,即使相思爱情的小词也没有了花间词的浓艳,而添了一抹清气。

(二)南北宋时期    词发展到两宋,人们开始自发认识到词与诗的分别。苏轼以诗为词,企图突破花间藩篱,但其弟子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写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已经非常委婉地隐含否定之意。而李清照本着“词别是一家”之说,对于晏殊、欧阳修、王安石和苏轼诸人的创作批评更甚: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②

从这篇短论中可以得知宋人对于当行佳构已经有了明确的看法,虽然未必全能达到如李清照这样近乎理想化的严格要求,但那些行家里手的作品也相去不远了。譬如短论中提到的秦观与黄庭坚,陈师道也推许说:“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

总体说来,南北宋时期词的本色比起晚唐五代有所变化发展:音律上要求更严;内容上承接南唐的路子,除描写相思爱情外,也可以抒发如羁旅、秋恨等更多其他情感;而且由于各种新声异调和慢词的出现,首次对词的创作技巧有了明确的期待和规定。

(三)宋以后词乐失传时期金元以后,词乐失传,词从音乐文学的小歌词正式发展为一种长短诗体,成了士大夫的案头文学。所以沈谦在《填词杂说》里提到的“当行本色”,则早已弃音律要求于不顾了,而仅指词体所蕴含的特质。此种特质,前人未尝有科学的论述,倒是近人缪钺先生总结得颇为精当。词之为体,约有四端:一日其文小;二日其质轻;三日其径狭;四日其境隐。纵观佳词,多不离此。

可说此种特质正是在音乐属性丧失的环境下,词完全诗化的结果。但由于词乐遗留下来固定的平仄句法格式,仍使词这种长短句同诗有所差别。

总之,以此反观晚唐五代,乃至两宋之词则皆不能逃,此正“当行本色”。

二、二李词与“当行本色”

(一)二李词符合“当行本色”沈谦既然在《填词杂说》中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果然如此吗?则可以缪钺先生所总结之四端加以观照判断。

1.一端“其文小”。所谓“其文小”,实际指的是词中选取的意象多为轻灵细巧者。如有雨则云“微雨”,遇云则言“断云”,指草木以“落红”“飞絮”,道器物则用“金鸭”“画屏”,皆要纤巧。此类意象于诗文中多取不宜,在词却正是本色。检索李煜与李清照词,这类意象比比尽是。今以二人之词略加说明,得窥一斑。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③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李煜《喜迁莺》)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④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李清照《点绛唇》)

这四首词分别以“春风”“轻钩”“晓月”“宿云”“芳草”“啼莺”“余花”“片红”“红酥”“阑干”“柔肠”及“催花雨”等作为意象,莫不是灵巧纤细者。且形容雁声用“稀”字,言喝酒则用“小酌”,而“催花雨”更是几点,以蠡测海,二人之词直是合此一端,于下文词例也皆可得证。

2.二端“其质轻”。“其质轻”指的是词体轻灵,亦其为文之小的必然。正可通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因为词相较于诗而言,特别是慢词,由于体式及历史的制约,总是不宜直言极沉痛的情感,即使是忱挚之思也应出以轻灵之体。李煜与李清照词正乃如此。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李煜《长相思》)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李清照《点绛唇》)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李清照《玉楼春》)

李煜的《长相思》表现的是女子的相思爱情,“山远天高烟水寒”“一帘风月闲”,寥寥数语,山重水复,花开花落,一片相思苦恋之情尽现笔端,而全词格外轻灵,毫不着力。李清照《点绛唇》表达的则是青春少女乍见情人的娇羞心理,也是出句空灵,“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二语,直是活灵活现。至如《子夜歌》和《临江仙》,抒发的虽然是极沉痛的家国之情,然亦不直言,或以梦道,或言"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读之绝不类于“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般危石下坠的感觉,而是质轻体灵,别有妍美之致。

3.三端“其径狭”。“其径狭”指的是词较诗文而言,适宜表现的范围更窄。三者中,文的表现范围最广,既可叙事,也可抒情,还能说理;诗则以写景言情为事,说理则少。单词的范围最狭小,绝是不宜说理,似苏轼《满庭芳》(蜗角虚名)讀来索然无味,既非本色之作,亦难称佳构名篇。可见词乃为专道“贤人君子幽约怨俳不能自言之情”的。以李清照词观之,此论皆合;而李煜词的情况则稍有不同,此在下文“词体的差异”一节中有所论述。

4.四端“其境隐”。“其境隐”指的是词较诗来说,境界更加凄迷隐约,意旨难以寻绎。借用缪钺先生的话讲就是:“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迷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现,泛海望山,时远时近”。此一端于梦窗词最能体现,但李煜与李清照词也可得证。

遥夜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煜《蝶恋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李清照《小重山》)

李煜的《蝶恋花》表面上虽写的是伤春之寂寞情怀,然一结合其历史背景,难免给人一种似是伤叹国势衰微,无可奈何的联想,却又难以指实,其境不可谓之不隐。而李清照的《小重山》抒发的也是爱春、惜春之情,但诸葛忆兵先生竟然从中读出了夫妻离别后的相思期盼,也可知此词意旨之隐微了。

综合上述,李煜与李清照词应是当得起“极是当行本色”这一夸赞了。然则在此四端下,二人之词是否存在某些差异呢?下文将根据词例加以说明。

(二)二李词之差异。李煜与李清照是各自所属时代的“当行本色”的代表,其词的差异实际上就是相应两个阶段“当行本色”的差异,其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词体的差异。李煜与李清照的词集在历史上都曾散佚,现在所能看到的集子都是后人收辑的,其流传下来的词作并不多。今各依二人之词集,除却存疑词后,对已被历史检验肯定的作品加以统计,并比较各自的令词和慢词数。

李煜一共有四十一首词作,全部皆为令词。具体词牌数目是:《阮郎归》《喜迁莺》《柳枝词》《清平乐》《蝶恋花》《玉楼春》《一斛珠》《临江仙》《破阵子》《子夜歌》《相见欢》和《三台令》各一首;《渔父》《长相思》《浣溪沙》《采桑子》《捣练子》《虞美人》《乌夜啼》和《浪淘沙》各二首;《菩萨蛮》《忆江南》分别四首和《谢新恩》五首。

李清照则一共有四十六首词作,除却两首失调名的残词,实际上只流传下来四十四首作品。其中令词有35首,词牌数目是:《南歌子》《一剪梅》《小重山》《怨王孙》《临江仙》《醉花阴》《好事近》《诉衷情》《行香子》《孤雁儿》《玉楼春》《清平乐》《添字丑奴儿》《忆秦娥》《武陵春》《减字木兰花》和《瑞鹧鸪》各一首;《渔家傲》《如梦令》《菩萨蛮》《鹧鸪天》《点绛唇》和《摊破浣溪沙》各二首以及《浣溪纱》和《蝶恋花》分别三首。

余下九首慢词的词牌数目分别是:《转调满庭芳》《多丽》《凤凰台上忆吹箫》《满庭芳》《念奴娇》《永遇乐》《长寿乐》《声声慢》和《庆清朝慢》各一首。

李煜是五代时期南唐地区的代表词人。这一时期,词体确立不久,有很大部分的词都是由加上和声的诗演化而来,体制上于诗极近,篇幅短小。即使是直接缘乐而作的歌词也多是篇幅短小的令词,而绝少慢词。而两宋时期,新声异调不断,自柳永以来,慢词兴盛,故李清照集中较李煜的词集多了九首慢词,本无足可奇,然此变化却影响到二人之词的作法差异上,故也提出一小节加以说明。

2.词之题材内容的差异。李煜的词按照其生平经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未登基前的早期词,在位期间的中期词和成为俘虏的后期词;其题材主要是南唐时期的宫廷生活及降宋后的囚徒生活,此外還有相思词、少数题画词和赠给宫女的词。

从抒写内容上看,李煜的早期词内容上主要是抒发因厌恶皇位之争,一心避祸,而崇尚隐逸,表现自己轻松快活、与世无争的生活。具体词作有《渔父》两首、《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此外,早期和中期词中,还有李煜以女性作为抒情主人公表现相思爱情的代言体。如《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采桑子》(庭前春逐红英尽)、《喜迁莺》(晓月坠)等。除开这些内容,中期词作表现的是和大小周后爱情生活的词作,如《一斛珠》(晓妆初过)、《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以及在国势日渐衰微的情况下,表现的一种末日狂欢式的逃避及隐约间透露出来悲哀无奈之情的词作,如《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蝶恋花》(遥夜庭皋闲信步)和《谢新恩》(庭空客散人归后)等。而当其弟从善被北宋扣留后,李煜怀念他所写的《清平乐》(别来春半)也是中期词内容的一个方面。至于后期词作,李煜全都是抒发对旧日生活的回忆怀念和亡国之痛了。词作如《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忆江南》(多少泪)、《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和《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等。

李清照的词同样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少女时期的词,少妇时期的词及晚年时期的词;其题材则主要是女子闺中生活、少女时期的游玩及夫妻相思。此外,还有部分咏物词、悼亡词、应酬祝寿之词,以及北宋灭亡后表现其孤苦漂泊生活的词作。

从内容上看,有抒发少女时期生活乐趣的词作,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和《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有表现伤春、惜春情怀的词,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有表达少女乍见情人的娇羞之情的词,如《点绛唇》(蹴罢秋千);也有抒发少妇相思寂寞的词作,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和《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等;有写夫妻甜蜜生活的词,如《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还有抒写丈夫逝世的哀痛之情的,如《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有表达晚年孤苦飘零生活的词,如《南歌子》(天上星河转)、《声声慢》(寻寻觅觅)、《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和《永遇乐》(落日熔金)等;还有诸多咏花词,如《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和《多丽》(小楼寒)等。

从二人各自经历看,李清照词实较李煜词的范围狭窄得多。因为李清照始终秉承着词别是一家的观念,从不在词中直接表现国家沦丧、兵祸乱离等内容,有之悉发于诗,如《乌江》及《涪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诗,词中则仅有在北宋灭亡、丈夫去世的环境下只身飘零的孤苦、寂寞、哀痛之情。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词的体式限制,而李清照恪守词与诗的差别,自觉词的特质,也是主要原因。其《词论》虽不曾明确限定词的题材内容,然遭遇家国之事,其激昂慷慨之情更易表达于诗,在其词则只委婉透露悲慨了。

相较李清照这样的流亡贵妇,李煜则是以一国君王,亲遭亡国之痛,其悲哀自不可同日而语。且李煜并无丝毫词体自觉的观念,遭此惨变,直拿素日所擅一抒胸臆罢了,倒无意间开了词体诗化的先河,“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却为苏轼先声了。

但李煜的亡国经历是词人中非常特殊的,观其亡国前的词作,内容题材与花间词相去不远;而李清照虽持“词别是一家”的观念,但其作为女性词人而抒发的少女情怀及夫妇间的相思爱情,绝不等同于男性词人的代言体;且于其词观之,题材范围实际上比及晚唐五代时期的普遍题材多有扩展。

3.词之作法的差异。李煜与李清照皆是悱恻善怀、灵心多感的纯粹词人,二人词作有相近的方面,如皆擅以生动活泼的口语人词:李煜《一斛珠》有“沉檀轻注些儿个”之句,李清照词中也有类似的“江梅些子破”等语。而李清照更擅用寻常字眼以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以《如梦令》中“绿肥红瘦”一语就足为见证了。

李煜和李清照词都为“当行本色”的代表,观其词,其差异且在于:李煜词较李清照词来说,情感显得更为奔放直白,而李清照词则更加含蓄委婉。且以章法言之,李煜词更多的是一蹴而就的词作,十分简单;相反李清照词的章法则更多变化,比较复杂。这一方面是由于李煜亡国的特殊经历,但更多却是因为宋代慢词的兴盛与流行以及宋人对于词这一文体的自觉。

晚唐五代词坛由令词一家独霸天下,作法上多用比兴,且此时常用的词体十分近乎诗,如《鹧鸪天》、《玉楼春》等词的体式,直与诗体相差无几。而入宋以后,随着慢词的出现,词的体式日益复杂起来,自柳永引赋法人词,此后词作益较早期之词来得婉曲幽微了,于是更倾向于表现幽约怨俳之情。

李煜与李清照词这一差异,仍各以词例加以具体的说明。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乌夜啼》)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永遇乐》)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李煜的《子夜歌》和《乌夜啼》都是抒發的亡国之痛,感情直白奔纵,一泻千里。而李清照《永遇乐》所写的则是元宵佳节的悲凉寂寞,全词的层次结构就李煜词而言,明显复杂,上阕接连三问,层层递进;又由朋友相召去到往昔“中州盛日”的繁华景象;末又回到现实,章法严谨。《声声慢》同样如此,仅开篇就可见一斑,十四个叠字层次清晰,情感线索逐步递进,结构分明。词人以淡酒解愁,却不敌风急,又由过雁、黄花回想到旧时,最后用黄昏里的梧桐、细雨传达出刻骨铭心,无法解脱的愁苦。全词作法与李煜词大不相同。

且从《词论》中可以看到李清照对于词的创作其实还有着铺叙、典重、故实和情致的种种追求,以下词为例加以说明: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釄。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李清照《多丽》)

这是一首咏白菊的词,娓娓道来,层层铺叙,一连用了贵妃醉酒等九个典故,表现出白菊的不同流俗,清幽高洁。但全词并不因为使用多个典故而致晦涩,反而见出极深厚的惜花、自惜之情,全词清新自然,可谓故实与情致的完美结合。

总之,由以上所述“当行本色”和二李词的差异可以知道,李清照词实是李煜词的继承和发展,二人之词各自为相应阶段“当行本色”的代表。“当行本色”这一历史概念,每个阶段的所指要求不尽相同,后一阶段是在前一阶段上的继承和发展。这正是李煜与李清照词作差异的实质所在,也体现了词这一文体从青涩逐步走向成熟的过程。

①《花间集·序言》,文学古籍刊行社1995年版,第1—2页。

②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词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94—195页。

③〔南唐〕李煜:《渔父》,选自王晓枫:《李煜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下文所引李煜词皆出自此书,不再注明)。

④〔宋〕李清照:《玉楼春》,选自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下文所引李清照词皆出自此书不再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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