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魏夫人仙坛碑》试析

梁复萌

摘要：文章以颜真卿所书《晋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坛碑铭》为主要考察对象，结合文献资料，研究颜真卿笔下的道教女性志主——南岳夫人的生平、出身和婚嫁，分析道教对其的影响，并探究其对传统道德思想的传承和反叛。

关键词：颜真卿    碑志    女性    南岳夫人

颜真卿撰写了许多碑志文，其中不少碑志文的志主信奉道教。这些与道教有关的碑志志主大多为男性，女性作为志主的碑志为数不多，南岳夫人魏华存便是颜真卿书碑志中的道教女性志主代表。

南岳夫人这位传奇的女子在道教中有极高的地位，作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的祖师，民间有诸多与其相关的传说，但历史上记录其生平的资料留存下来的并不多。《紫虚元君南岳夫人内传》已散佚，现存相关的重要文献资料主要有《太平广记》卷五八《魏夫人》《大唐怀州河内县木涧魏夫人祠碑铭》《晋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坛碑铭》等。《魏夫人仙坛碑》是颜真卿任抚州刺史时为修缮魏夫人修道处而写的，这篇具有神秘色彩的碑志文既有实写也有虚构，记述了魏华存的种种事迹，是可用于研究其人、其事的重要资料，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一、志主生平

（一）生平事迹    根据碑志记载，南岳夫人名为魏华存，字贤安，任城人，是西晋司徒剧阳子文康公魏舒之女，师从小有仙王清虚真人王褒，少而好道，喜读《老》《庄》，常服用丹药，练习吐纳之术。魏华存一心求道，性喜静，意清幽，曾想離开家庭到清净的地方居住、修炼，父母不准。魏华存二十四岁时，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了南阳籍的太保掾刘乂，生下二子：刘璞、刘遐。待二子稍大，魏华存便居于别寝，清修多日，研读经书。在刘乂去世后，魏华存于乱世中携二子到东南，将儿子抚养成才。以成帝咸和九年（334），八十三岁的魏华存服灵药后“用藏景之法。托形神剑。化为死骸”①。又隐居修道于阳洛山，功德圆满后被封为南岳夫人，民间有不少有关南岳夫人显灵、托梦和度道的神秘传说。托形隐化后登仙、显灵是虚写，既是对南岳夫人死亡的美化，也是民间对道教修仙的浪漫幻想。成仙虽为虚，但据现在的考古发现基本能确定南岳夫人魏华存的真实存在，其生活轨迹在现存的相关文献中也均有记载。

（二）出身家族    南岳夫人祖上原居任城樊县（今山东省济宁市），其父魏舒是西晋时期的名臣，四十余岁才步入仕途，于魏齐王正始年间被察举孝廉，授任渑池县长一职，还任浚仪县令，入朝后任尚书郎，之后又任相国参军，被封为剧阳子。在西晋建立后，武帝司马炎命魏舒为司徒，领兖州中正。魏舒于太熙元年（290）离世，享年八十二岁。夫人之兄魏混，生于魏惠帝嘉平三年（251），比魏华存长一岁。魏混极有才能，少年成名，官任太子舍人，不料英年早逝，死时年仅二十七岁。据《晋书·魏舒传》记载：“以庶孙融嗣。又早卒，从孙晃嗣。”②夫人之侄魏融在魏混去世后继嗣，魏融乃魏舒之庶孙，即魏混之庶子。魏融亦早逝，继而由魏晃继嗣，魏晃乃魏舒之从孙，即魏混和魏华存之堂侄，其继嗣后如何，史料未有记载，尚不可考。

（三）配偶与子嗣    据《魏夫人仙坛碑》记载，南岳夫人“年二十四，强适太保掾南阳刘文幼彦。生二子：璞、遐”③。“刘文”在其他文献也有记载为“刘乂”，“刘遐”亦有些文本写作“刘瑕”，据周冶《南岳夫人魏华存新考》所考，应当以“乂”和“遐”为正，固本文将二人之名写作刘乂、刘遐。魏华存的丈夫刘乂，原籍南阳涅阳（今河南省南阳市），其祖父刘暠、父亲刘阜、兄长刘乔。涅阳刘氏一族是西汉宗室的后裔，出自长沙定王，世代为官，在南阳一带具有不小的威望。刘乂在与魏华存成婚时已经任太保掾一职，之后又任河内郡修武县令和始安太守，因暴疾卒于任职之中。夫人长子刘璞，历任庾亮司马、温峤司马、侍中及光禄勋，后赐爵东昌男。次子刘遐，曾任陶侃从事中郎（一说陶侃太尉参军）、安城太守。据1998年出土的《王建之妻刘媚子墓志》记载“夫人修武令乂之孙，光禄勋东昌男璞之长女，年廿来归，生三男三女”④。可见刘璞又生女名为刘媚子，乃夫人和刘乂之孙女，刘媚子后与东晋王氏家族的王建之结为夫妻。

二、魏夫人与道

（一）崇道与修道魏华存的崇道与任城当地崇尚巫道的地方风俗密切相关。夫人在嫁给刘乂前，一直生活在任城，任城属于兖州，是燕齐故地，汉以来该地的巫术之风极盛，山东一带又传有道教的经典著作《周易参同契》和《太平经》，魏华存在耳濡目染之下走上了修道之路，也就不足为奇了。夫人少时多病，其师王褒建议她通过学道、服药来改善体质，结果此方十分有效，这无疑令其对道术更加崇拜。丹药的确使她获益，但她的离世与服丹药脱离不了干系。

《仙苑编珠》卷中引《魏夫人传》云：“夫人字贤安，少多疾。清虚王真人告曰：‘夫学道先去病除疾，五脏充盈，肌泽髓满，反目聪明，乃可修道。因授甘草丸方，按而服之，百痾悉愈。’”⑤根据文意，这是发生在魏华存少时之事，当时其应该还未开始学道，王褒授予甘草丸方也应是其开始服药的一大契机。服用甘草丸给夫人开拓了一片养生的新天地，自此之后，她便经常通过丹药来养生、修道。传说魏华存八十三岁那年，服用了王褒和东华青童给予她的灵药，之后便称疾，七日后的夜里使用藏景之法，托形于神剑并化作死尸。灵药、藏景之法和托形应该只是民间将夫人事迹神化后的说法，灵药应有金石或者其他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夫人当时有没有用藏景之法不得而知，托形化骸也只是将其离世美化了。实际上应是夫人在食用了丹药后出现了中毒的症状，浑身无力，整日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甚至连饭食都无法吃下，只能靠喝水续命，挣扎了七天之后才去世。

夫人通过服食丹药来学道修道的确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年少时的病症因丹药而痊愈，一直遵循的养生之道使其长寿并“颜如少女”，但她也最终也被丹药取走了性命。因道而生，又因道而死，这样的一生着实令世人感叹。

（二）道教中的崇高地位南岳夫人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其对道教的传承和发展有极大的贡献。道教中上清系的建立、发展与巩固离不开《上清大洞真经三十九章》，而魏夫人就是继承和传播此经典的重要人物。王褒将《上清大洞真经三十九章》传授给了魏夫人，魏夫人又将该经传播到民间，因此夫人成为茅山上清派的第一代太师。夫人广泛收集道教经典秘籍，在大量且多次阅读的基础上创作经书，其所著《黄庭内外经》被奉为道教经典，对道教尤其是山东道教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魏华存不仅在山东地区颇具影响，在江南地区也拥有不少信徒，这与她南渡后于江南一带传道有关。她作为天师法道在江南传播早期代表，将道教思想渗透到江南百姓的生活中，从而促进了道教在东南地区的传播。同是出自颜真卿之笔的《抚州临川县井山华姑仙坛碑铭》就记载了唐代江西临川女子黄令微对夫人的崇拜。同时，魏华存也是怀川（今河南省焦作市）百姓所信仰、供奉的“二仙奶奶”。现在河南还有供奉魏华存的二仙庙，可见其影响之久远。

从早期的一人修道到后来的著经传道并拥有众多信徒，这是魏华存对道教由入门到出师的经历，也是其对道的认识逐渐升华的过程。

魏华存还是道教供奉的四大女神之一，道教届将其位列五岳，号“南岳夫人”，奉其为“紫虚元君”和“上清派开派祖师”，在梁代陶弘景所编《真灵位业图》中其位列女真第二位，仅次于西王母。古时官方或民间祭祀也会供奉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坛碑》记曰：“景云中。睿宗使道士叶善信将绣像幡花来修法事。仍于坛西置洞灵观。度女道士七人。开元初。玄宗使礁祭。祈祷不绝。”⑥各朝各代的文人骚客也有作诗文颂南岳夫人，如唐杜甫《望岳》诗三首之南岳衡山“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有时五峯气，散风如飞霜”⑦。又如清俞樾《曲园杂纂·十二月花神歌议》：“南岳魏夫人为女仙中最贵者。……今故以魏夫人为总领群花之神，万紫千红，归其统摄。”⑧将南岳夫人视为最尊贵的女仙，让其掌管群花，可见其崇高地位。

（三）相关的道教传说    传说在南岳夫人得道之际，西王母亲自为其唱仙歌，歌曰：“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当寻无中景，不死亦无生。体彼自然道，寂观合太冥。南岳挺真翰，玉映曜颖真。”⑨这一情节在后世民间戏曲中常有出现。《魏夫人仙坛碑》和《华姑仙坛碑铭》中还记载了唐时魏夫人显灵的故事。唐代有位叫黄令微的女道士，号华姑（《魏夫人仙坛碑》称花姑），其听闻夫人仙坛灵迹在州郭之南，埋没于荒草之中，便与洪州西山道士胡超一同寻找，在一坛中石龟下找到了夫人的尊像、油翁、灯盏和刀锯等物，后梦见夫人对其说：“坛南有九曲池，汝可开之。”⑩华姑按其所说果真找到了仙坛。又梦到夫人曰：“井山道殇，和不修葺？”⑪华姑没能及时前往修缮而染了疾，疑是违背了夫人之言所致。病愈后华姑人井山，果然见坛殿遗址。除此之外，民间又传魏夫人之所以在八王之乱前夕带着两个孩子南渡，是因为窥见了天机，预测到不久之后中原会有大乱，颜真卿在《魏夫人仙坛碑》中也提及南渡一事并评价夫人“超群先觉”，这无疑也是其生平事迹的神化。

三、对传统道德思想的传承与反叛

（一）对传统道德思想的传承

魏夫人虽在道教中有着极高的地位，但作为一名晋代女子，她跟当时普通的女性一样，在家庭中需要扮演女儿、妻子、母亲的三重角色。

魏晋时期男娶女嫁基本上都是由男女双方的父母安排，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娶与否，婚娶的对象是谁都由不得子女做主。作为一名女儿，魏华存在婚嫁意愿与父母相左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坚持孝道，顺从父母，接受了父母给自己安排的婚事。《魏夫人仙壇碑》《魏夫人传》等文献均未谈及魏夫人与其丈夫刘乂婚后的夫妻关系，只提及夫人“年二十四，强适太保掾南阳刘文幼彦”⑫。强适即被强迫出嫁，魏华存和刘乂的这场婚姻一开始就非郎情妾意。后来二子稍大，魏华存便与刘乂分居，可见即使生活在一起多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亲密。在这种情况下，魏华存仍然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刘乂当修武令，她跟随着住到了修武之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避免自己与丈夫被冠不孝之名，她生了两个儿子;刘乂去世后，魏华存未改嫁，也未抛弃家庭去追寻修道的梦想，而是选择从修道中回归到了家庭，扶养内外，并于兵荒马乱中带着二子南渡，又将两个儿子培养成才，可见其在子嗣的保护和教育方面做得非常成功。

为女，她顺从父母，坚守孝道;为妻，她服侍丈夫，经营家庭;为母，她不离不弃，独自将儿子们抚养长大。作为一名女子，她将自己奉献给了家庭，这符合当时的道德伦理规范。

（二）对传统道德思想的反叛    封建社会中男尊女卑的两性不平等观念深入人心，女性在当时被视作男性的附属品，古代妇女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封建妇女一辈子都无法与家庭关系中的男子脱离关系。但在道教中，女性的地位与男子相当，女性不再是男性的所有物，而是相对独立的存在，这与当时的封建礼教观念相悖。

魏华存是道教忠实的信徒，自幼学道的她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她有女性独立自主的观念，这主要体现在她对家庭的疏离和对婚姻的淡漠当中。魏华存一心好道，修道是她的兴趣，得道是其一生的追求。喜欢一个人清修的魏夫人不希望有家庭的束缚，亲戚往来一概不见，甚至还想搬离家庭认真修炼。婚姻对于魏华存来说只是一种形式，维持与刘乂的夫妻关系，经营他们共同的家庭只是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其父母以为有了家庭的牵绊魏华存能放弃修仙，但是她并没有，子嗣稍大后她仍然坚持追寻自己修道的梦想，选择别居修道。对于魏夫人来说，这是对命运的反抗。最终，魏夫人也的确挣脱了封建社会的枷锁，活出自我，一生求道，成为道教中熠熠生辉的女神。

四、余论

魏华存去世后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得道飞升我们尚且不知，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清楚托形隐化是否真实存在，从颜真卿《魏夫人仙坛碑》这一文献资料中我们能确定的是志主魏夫人对道教的崇敬，对学道、修道的坚定，对同道中人的肯定，对服药、练功及清修诵经的长年坚持。颜真卿所撰碑志中的道教女性志主并非只有南岳夫人一位，《华姑仙坛碑铭》的志主华姑黄令微也是有名的女道士，该碑志记录了华姑追随魏夫人修道的事迹，也反映了唐代抚州地区的信道情况。颜真卿在碑志中主要记载了黄令微的相关传说，未提及其家世，只知其是抚州临川人，十二岁时被度为天宝观女道士。《墉城集仙录》有《花姑》一篇，该篇云不知花姑是何许人也，这与其碑志所记不同。历史上是否有黄令微其人？其出身、家世和人生轨迹如何？其对道教的传播和发展有着怎样的贡献？这些都值得我们继续研究。

①③⑥⑩⑪⑫〔清〕董诰等：《全唐文》卷三百四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52页，第3452页，第3452页，第3444页，第3444页，第3452页。

②〔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88页。

④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2页。

⑤熊明辑校：《汉魏六朝杂传集·两晋杂传（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168—1169页。

⑦〔宋〕祝穆，〔宋〕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卷之二十三，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12页。

⑧〔宋〕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卷一三，巴蜀书社2011年版，第273页。

⑨〔唐〕杜光庭撰，罗争鸣辑校：《墉城集仙录》卷之一，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583页。

参考文献：

[1]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任半塘.孟郊《列仙文》究竟是什么“文”——唐代道家的一本戏文[J].学术月刊，1983（3）.

[3]李养正.魏华存与《黄庭经》[J].中国道教，1998（1 ）.

[4]张景华，秦太昌.晋魏华存修道阳洛山考[J].中国道教，2001（1）.

[5]王宗昱.颜真卿记录的道教史迹[J].中国道教，2001（3 ）.

[6]武丽霞，罗宁.《南岳夫人内传》考[J].宗教学研究，2004 （1）.

[7]周冶.南岳夫人魏华存新考[J].世界宗教研究，2006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