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种族、阶级:《逆风》中黑人移民女性的三重“他者”身份

2022-04-07 10:01夏西遥
关键词:多尔逆风受害者

夏西遥

(重庆外语外事学院 西方语学院,重庆 401120)

处于种族、性别、阶级三重压迫下的非洲移民女性是西班牙当代作家安赫莱斯·卡索(Ángeles Caso)的小说《逆风》(Contra el viento)的主要叙述对象。主人公桑的故乡、葡萄牙前殖民地佛得角是一个直到1975年才独立的非洲岛国。自然资源匮乏、缺乏统一的国内市场以及各岛之间交通不便使得当地就业机会稀少,国家经济主要依赖于受季节影响较大的服务业和旅游业。据西班牙国家统计局2016年的一项调查显示,佛得角15-24岁公民的失业率高达41%[1]。因此,移民欧洲务工成了当地男性养家糊口的无奈之举。长久以来,佛得角和其他类似处境的非洲国家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移民流出率,初期以男性移民为主,这也从小说中可见一斑:文中几乎所有男性都是“缺席”的。男性劳动力的流失一方面使当地经济难以振兴,另一方面让女性不得不独自承担照顾家庭的重任,而且难以有时间和精力从事有偿劳动,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女性的贫困。因此,为了改善经济状况,近年来随着欧洲各国对家政女工需求的上升,佛得角女性移民数量逐渐攀升。随着欧洲各国经济发展和女性思想解放运动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妇女回归职场,但与此同时传统的父权制思想仍未根除。家务和育儿仍被视为女性专属的责任,男性伴侣为职业女性分担的家务劳动仍然十分有限,她们只能寄希望于雇佣相对廉价的移民家政女工来减轻压力。学者帕雷拉·卢比奥就曾指出:“一部分女性的解放是以对另一部分女性的压榨为代价的”[2]15。

小说中,桑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从事的就是在移民人口聚集地区,以社会地位低、报酬低、工作时间长为特点的家政和服务行业。同时身为女性、少数族裔、底层移民的桑和她的非洲同胞们在西方社会遭受着多重歧视,处于压迫系统的最底层。这使得我们在分析非洲女性移民的处境时应充分考虑到她们的特殊情况,采用后现代女性主义的立场,既要避免陷入性别对立的本质主义,又要重视同一性别内部的差异性;既要肯定经典女性主义对父权制的批判,明确第三世界女性仍然处于男权制压迫的困境中,同时也要结合后殖民主义对种族、阶级问题的观照,认识到她们相对于西方女性而言处于更复杂的压迫体系中;马克思主义对有偿劳动和剩余价值的观点也为我们分析移民女性从事的家政工作被层层压榨、处于劳动力市场底层的现状和原因提供了理论基础。第三世界国家移民女性所面临的性别、种族和阶级这三种不平等的等级制度是相互交织、相互支持的,绝不能用孤立的观点去分析和看待。

一、被资本压榨的底层劳力

当今世界的劳动力市场仍然具有明显的性别分工。诸如家政、保洁、看护等很多行业一直被视为专属于女性的职业,这类职业因为技术含量低、前期投入少,被视为女性无偿家务劳动的延伸,因此往往社会声望较低、薪水相对微薄,鲜有男性从事。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历史上家务劳动长期被忽视的原因在于它的产出是隐形的,家务劳动中的产品被生产出来以后立刻就进入了消费环节,没有用于市场流通的交换价值。近年来,家务劳动作为一种有偿劳动开始进入劳动力市场,虽然其也具有了商品的交换价值,但因为上述原因,往往也只是被视为具有低交换价值的简单劳动,因此这类职业直到今天仍然难逃处于劳动力市场底层的命运。然而,对于去往欧洲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移民来说,由于她们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缺乏工作经验和职业技能,以及相当一部分移民不具有合法身份,因此从事家政、看护等不与雇主签订正式劳动合同的临时工种几乎是她们唯一的职业选择。据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2015年的数据,在所有从事家政工作的移民中,女性占比高达73.4%。这种被劳动力市场性别分化加重的职业歧视无疑也延伸到了整个社会,使得许多移民女性沦为了受害者。

文中桑的母亲卡利娜在移民意大利后只能在一户人家做保姆,而怀孕之后因为行动不便,不出意料地遭到了解雇。在这类非正式的工作中,被雇佣的临时工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她们因为没有签订正式的雇佣合同,因此不受劳动法保护,在遭到雇主不公平对待时也难以维权;同时因为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合法居民身份,能享受到的社会福利也非常有限;再加上南欧国家政府现阶段因财政原因,还无法给公民提供全覆盖的免费幼儿托管、课外中心、社区保洁等能有效减轻民众育儿和家务负担的福利[3]2,因此,卡利娜和丈夫在工作时不得不把两个孩子送到付费幼儿园,这更加重了他们经济上的困难。

桑在刚到达葡萄牙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对于她这样的移民而言就业机会十分有限,大多只能从事非正式的临时工作。根据联合国妇女署(UN Women)的数据[4],没有保障的非正式行业雇佣了全世界至少61%的人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桑在莉莉亚娜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在海边酒吧当服务员的工作,“没人问她是否有合法身份,只是接受她了,没有合同,没有权益,也没有社会保险”[5]110。所以在夏天结束之后,随着游客的离开,她也失业了。之后桑因为各种原因辗转葡萄牙和西班牙,又多次遭遇失业的打击。在马德里时,她一边在叙述者“我”的家里做钟点工,一边寻找正式的工作。经过无数的努力,几乎过了半年才找到一个照顾生病老太太的差事。然而几个月后,随着老太太的去世,她又失去了收入来源,“厄运就在她家门口,每天都在那里等着她,就像一个瘟神般的丑恶女人随着她去参加工作面谈,从头至尾和她一起在马德里乘火车、地铁和公共汽车”[5]176。经过两个月的苦苦寻觅未果之后,她不得不接受前夫比加多尔的提议,回到里斯本和他共同抚养孩子,这也直接导致了之后比加多尔私自带走孩子藏匿的风波。可以看出,移民女性因为种族和阶级歧视等原因,比当地女性就业难度更大;即使能够找到临时工作,也缺乏相应的保障,这又加重了她们经济上的劣势。如果她们还负担着独自抚养孩子的重任,生活就会更加举步维艰。经济上的不利处境使得很多移民女性只能选择依靠男性伴侣,这种对男性的依赖反过来极有可能会强化她们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使她们遭受家暴等性别压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二、性别暴力的受害者

除了在经济和就业上受到的歧视,非洲的移民女性还遭受着本族男性伴侣的压迫和虐待。虽然没有确切的数字表明在欧洲的移民女性遭遇家庭暴力的比例比当地女性更高,但事实上她们因为经济和法律资源的缺乏,加上在当地社会和文化环境中缺少与除伴侣之外的其他人的情感联结,因此借助外界支持摆脱家暴的难度更大。桑在葡萄牙时认识了来自安哥拉的移民比加多尔,共同的境遇让桑有一种他们可以互相理解的亲切感,比加多尔的绅士和体贴也给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于是很快就俘获了她的芳心。桑毫无保留地信任比加多尔,然而,当她全身心地爱上他之后,他阴晴不定的性格才渐渐暴露。同居之后,他开始对桑不耐烦,经常愤怒地冲她大吼,“仿佛在他的身体里正产生着一种意想不到的仇恨,那仇恨慢慢吞噬了他的柔情”[5]133。在桑怀孕后的某天,比加多尔的咒骂终于升级为了殴打。因为一件小事,桑被他一拳一拳地打在脸上,“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行为打碎了她做女人的骄傲和对爱情的向往,打碎了她在生活中逐渐建立起来的盲目自信心”,“随着拳头的落下,她自身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了”[5]143。殴打一旦开始只会愈演愈烈,比加多尔的拳头和辱骂使桑越来越小心翼翼,对他充满了恐惧。有研究表明,施暴者在受害者最为脆弱的时候实施暴力往往会感到更强的控制感和成就感,因此在桑怀孕的时候,比加多尔没有顾忌他的暴力行为是否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反而因为她无力反抗而变本加厉。凯特·米勒特(Kate Millett)在《性政治》(Sexual Politics)中曾指出,虽然在当今的父权制社会,性别角色的社会化制度已经非常完善,人们也早已默认了父权制的价值观,因此作为原始和野蛮社会象征的男性暴力似乎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土壤和需求;然而事实上,在今天的大部分父权制社会,男性暴力仍然非常普遍,生理上占劣势的女性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体力上都难以自卫[6]。书中描写的另外一次殴打发生在桑和比加多尔去酒吧之后,比加多尔因不满桑在酒吧里和他的朋友纵情跳舞,回家之后就狠狠地教训了她。在某些文化中,丈夫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在发生诸如妻子与人通奸等情况时,有权杀害妻子而不受任何惩罚。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Family,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ate)中,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就指出,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形式要求“保证妻子的贞操,从而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妻子便落在了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利罢了”[7]58。比加多尔显然深受这种建立在男性统治基础上的家长制思想的影响,即使桑与其他异性正常的社交行为也使他感觉受到侮辱,有损他作为“家长”的威严,因此需要他动用权力,即暴力,来使她驯服。

身体暴力只是桑遭遇的性别暴力的冰山一角,伤害更大的是来自伴侣的精神暴力。比加多尔对她的贬低、辱骂和威胁让她胆战心惊,甚至发展到她“一听到他拿钥匙开房间门的声音就发抖,就全身紧张,如同马上要遭到狮子袭击的非洲羚羊”[5]151。她不敢再和好朋友莉莉亚娜见面,因为比加多尔不喜欢她这个“女权主义”的朋友;她也不敢带着儿子逃跑,因为比加多尔多次威胁她,如果胆敢离开,他会追到天涯海角找到他们。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女性并没有选择离开伴侣的自由。在12世纪时,基督教就规定,体现着基督与教会结合的婚姻不可解除,完婚后的基督徒婚姻乃是一种圣事,必须永久有效[8]。在整个欧洲,离婚直到18世纪之后,随着个人自由及天赋人权等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才逐渐自由,但也经历了诸如法国在拿破仑统治时期和西班牙在弗朗哥独裁时期法律又收紧离婚条件的倒退阶段。丈夫拥有享受妻子服务的特权以及在遭到冒犯时惩罚妻子的权力,在这种完全不平等的关系中,伴侣对丈夫的抛弃就意味着他们这种特权的丧失。恩格斯认为:“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同时发生的。”[7]66他更是大胆直言:“妻子和普通娼妓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出卖为奴隶”[7]73。虽然在今天看来,以恩格斯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女性解放问题的论断也具有片面性,他们忽略了在无产阶级阵营内部也存在因种族分化而引起的压迫,但他们对女性在性别和阶级方面劣势处境的洞察无疑是高屋建瓴的。

从比加多尔对桑的威胁中我们可以看出,施暴者通常使用类似的手段来维持受害者对他们的畏惧,使她们为了避免再次遭受暴力而只能选择服从。这种男性暴力和男性统治紧密相连,因为暴力是施加控制最有效的方式。显然,比加多尔达到了他的目的,桑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付他发怒的勇气和能力,她只能“在自身里缩成一团,藏在自己人格最深的角落里,像个胎儿似的蜷缩着”[5]151。施暴者对受害者施加的精神暴力很多时候外人甚至受害者本人都难以分辨,这种被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称为“象征性暴力”的行为是一种对受害者来说也许程度更轻,但是更难以察觉的暴力,其主要通过施暴者与受害者日常生活中的互动实施[9]。赫尔曼(Judth Lewis Herman)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这类施暴者的首要目的并不是给受害者造成身体上的创伤,而是使受害者驯服,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需要全方位地控制受害者的生活。更值得注意的是,受害者简单的服从并不能使施暴者满足,他们从心理上渴求合理化他们的暴行,因此他们的行为需要得到受害者的肯定。他们会不断要求受害者表达对他们的尊敬、感激甚至爱,而最终目的则是使受害者成为“自愿的受害者”[10]。虽然不同学科对性别暴力发生的根本原因有不同的看法,但从女性主义的观点看来,其发生的根源仍然是根深蒂固的男权制文化。针对女性的暴力是一种维护男性权威的体制,同时也是一种划分性别角色边界的机制。传统上一般认为,男性应该具有“男性气质”,即拥有力量、竞争性、攻击性等特征;而女性则要温婉贤淑,要成为贤惠的妻子和母亲。这种对性别角色的社会化过程是从幼年时期就开始的。从父母启蒙到学校教育,从教材课本到广告媒体,整个社会都在给孩子灌输和强化这种关于两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小男孩被告知要有男子气概,所以他们从小玩的是关于打斗、战争等充满血腥暴力元素的玩具和游戏;而小女孩则被教导要成为贤妻良母,所以她们“喜欢”的是关于做饭、打扮等被视为“女性专属”的角色扮演游戏。当这种社会化过程持续到他们成年之后,所有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默认了男性有一点暴力倾向无伤大雅,他们具有适当攻击性是合理且必要的。这种对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以社会化的形式塑造了男孩和女孩最初的性别观,并对他们的一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种族、阶级歧视下的双重“他者”

以桑为代表的非洲移民女性面临的最大困境在于,她们不光经济窘迫、在家庭中面对男性伴侣时也处于绝对弱势,雪上加霜的是她们在社会生活中还要承受并不比上述两者伤害更小的种族和阶级歧视。桑在辍学之后去了首都的一个葡萄牙人家庭做女佣,女主人堂娜安娜是一个高傲的、不近人情的女人,她是个“曾经在伦敦受过教育的黑白混血女人,更像欧洲人而不是像非洲人”,她“总是以富裕人家女主人的优越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待桑,仿佛她昔日所受的教育,她拥有的钱财和她目前的一切特权都是她自己的功劳”,而不是因为“她是一个英国企业家的幸运女儿”。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女佣们“只不过是为了伺候别人而存在的”,她们“只不过是她的附属品而已”[5]78-79。虽然堂娜安娜是佛得角人,但作为一个白人上层阶级的后代,她看不起像桑这样的底层非洲同胞。由此可见,在同一种族内也时常发生种族歧视,曾经被欧洲人歧视的土生白人在竭力挤入上层社会之后,对黑人同胞的歧视可能更甚。如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所言,黑人男性可能是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但是性别歧视使他们在面对同族女性时可能成为剥削者和施暴者;同样的,白人女性也许会遭受男性压迫,但种族主义又让她们在面对黑人女性时站在了权力上层[11]15。总之,像桑这样的黑人女性无论何时都处在各种压迫的底层,在遭遇同族男性压迫的同时,还受到白人女性的压迫。甚至在许多黑人女性看来,相对于白人男性而言,白人女性对她们施加的更为直接的种族主义歧视对她们来说更加残忍和不人道[11]49。

男主人堂若热一开始表现得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葡萄牙人,然而有一天当夫人堂娜安娜不在家的时候,他在酒后就露出了好色的真面目,试图强行与正在厨房洗碗的桑发生关系。慌乱中的桑用尽浑身力气躲避,然而这却使堂若热更加兴奋,“眼睛也被欲望放大了”[5]88。正如恩格兰德(Elizabeth Kandel Englander)提出的,性犯罪者的一个普遍特点是他们缺乏同理心,一个没有施暴倾向的正常男性在面对强奸受害者时会感到同情,因此也就不会对强奸行为感到性兴奋;然而,一个强奸犯就很有可能没有这种同情心,强奸过程中受害者的反抗会让他们更加兴奋[12]。加之家政工作者和雇主的关系常以一种象征性的权力关系出现[3]111,白人男性和第三世界女性之间的性关系就常以强奸的形式发生[13]。这种性侵行为被一些理论家称为“权力强奸”,其中,施暴者也许不会对受害者有殴打等暴力行为,而是通过双方权力的不平等以一种隐形的方式向受害者施压,迫使其就范。在本文中,作为同为葡萄牙殖民者后代和上层阶级的堂若热在与桑等家中女佣的关系中显然是拥有绝对权力的一方,这种隐形的权力关系使得遭遇主人性骚扰的女佣很可能会因为害怕失去工作等各种顾虑而忍气吞声不敢张扬。联合国妇女署的报告也表明,移民女工时常面临着经济压榨、社会歧视以及来自雇主性暴力的风险,并且很难得到有效的法律援助[14]。桑的拒绝让堂若热十分恼怒,他只好解释是误会,甚至一句道歉都没有,只是傲慢地叫她不要张扬。这件事给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创伤,使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在桑到达葡萄牙之后,她遭遇的种族歧视就更加赤裸。在找家政工作时,那些女主人不信任她,“甚至于把她当成一个粗野之人,仿佛觉得她的克里奥尔口音和她那过分非洲化的衣服会把她们吓到”[5]107。女主人和移民女性之间的文化差异经常会造成前者不愿雇佣后者,哪怕雇佣本地女性需要付出的薪水更高[2]126。在海边酒吧当服务员时,她“为自己那佛得角的腔调有点儿不好意思”,尽力模仿葡萄牙人的语调的习惯。有客人明显地鄙视她,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外表与其他人有所不同”,“这种差别就像一道壁垒把她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在对自己的怀疑中,她的对策是“装出对此浑然不觉的样子。她认为如果要否认现实中的某些东西,那就是不去想它,就像它不存在一样”[5]111。终于有一次,这种她装聋作哑想逃避的冲突激化到了顶点,一个喝醉的客人叫她“黑鬼”,还无理取闹对她百般刁难。领班非但没有维护她,还威胁她不要惹事生非,“这是第一次有人骂她是黑鬼,第一次有人因为她出生在非洲而鄙视她。那些从欧洲回来的人并没有谈论过这种事情,他们并没有说过置身于众多的白人之中,一个黑人就像一盏长明灯,总会有人想朝它扔石头”[5]112。桑明白了以前听同村人讲的欧洲的种种美好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对她们来说,生活往往更加残酷。

四、结语

第三世界的移民女性在欧洲面临的性别、种族、阶级的三重压迫使她们处境艰难,争取解放的道路也愈发曲折。经典女性主义对于父权制的批判和对男性的敌意对她们来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对于白人女性来说,她们还面临着种族主义的歧视;而相对于同种族的上层阶级而言,更是承受着阶级劣势带来的压迫。因此,面对第三世界女性特有的多重困境,寻找一条属于她们自己的道路就显得迫在眉睫。美国非裔作家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曾经提出过“妇女主义”(Womanism)的设想,她认为,妇女主义的核心要义,也是它与传统女性主义的最大区别,在于不主张性别分离主义,反对男女对立。沃克认为,女人热爱女人,但她们也可以爱单个的男性,并且可以团结他们的力量以实现女性群体的解放[15]。贝尔·胡克斯也持相似的观点,她认为,虽然对很多白人女性来说,家庭意味着父权制的压迫和剥削,但对于很多黑人女性来说,因为她们在公共空间中遭遇了更多、更严重的歧视和压迫,所以家庭反倒是充满温情、使她们能够和种族内成员互相扶持以争取地位的结构[11]36-37。

在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虽然这些非洲女性在欧洲经历了身为女性、少数族裔以及阶级底层的各种不幸和不公,但作者没有落入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中。她没有全盘否定男性和家庭关系对第三世界女性的积极意义,也没有给所有欧洲人都打上“种族主义者”的标签。我们能看到支持型的伴侣对那些移民女性的扶持和安慰。莉莉亚娜的男友和桑后来的伴侣都是葡萄牙人,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教师。他们对待伴侣没有种族主义者的傲慢,也没有因为双方职业的差距而轻视她们。桑的男友卢伊斯对她的爱不是比加多尔那样的甜言蜜语,而是无声的陪伴和细心的照料,这对于生活遭遇诸多不顺的桑来说意义重大;我们也能看到桑和叙述者“我”——一位马德里的中产阶级女性——结下的跨越种族和阶级的珍贵友谊。她们的友谊建立在平等互助的基础上,而不是单方面的、作为欧洲白人的叙述者对身处弱势的桑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同情。初见时,“我”正陷入因离婚引起的情绪问题中,抑郁又无比脆弱,是坚强的桑的陪伴和鼓励使“我”走出了低谷。同时,“我”也发自内心地关心桑的处境,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了不会伤害她自尊的帮助。可以说,桑从最初那个面对家暴的伴侣时畏畏缩缩,面对种族歧视的客人时也只会逃避的胆小怯懦的女孩,蜕变为能够鼓起勇气直面内心的恐惧、只身前往安哥拉寻子的坚强母亲的过程,离不开伴侣卢伊斯和身边一众女性好友不离不弃的支持。

第三世界女性要实现自我的解放,必须同时反抗多重不平等的社会制度,这个艰巨的事业要求她们不能孤军奋战,既不能排斥包括白人女性在内的其他种族女性群体的力量,也不能与同族男性为敌,使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我们需要一个新时期的“全球女性主义”,要结成更广泛的“全球姐妹阵营”来共同反抗父权制、种族主义和阶级歧视,消除第三世界女性和第一世界女性之间的误解,同时也要承认女性阵营内部差异的存在,用多元文化的视角探寻一条“求同存异”的女性解放之路。

猜你喜欢
多尔逆风受害者
“目睹家暴也是受害者”,彰显未成年人保护精细化
逆风的人
清代准噶尔投诚人口供及其安置—以安置三姓的多尔济事例为中心
逆风中畅快凌乱的我们
蒋方舟:逆风成长
印度 圣母节
受害者敏感性与报复、宽恕的关系:沉思的中介作用
逆风飞扬谋跨越
瞬息间是夜晚
儿童雾霾的长期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