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与超拔的雄伟气象

2022-04-08 01:02郑泽鸿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磨刀石平安夜诗集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翻开汤养宗的诗集《去人间》。其实一开始我称他汤老师,熟悉后就和其他人一样,改称汤司令——这是诗歌界给予他的一个昵称,源于他曾经是一名英勇的海军,以及他身上所散发的“海洋诗人”的气质,还有他的勤奋、执着和刻苦,更有他对诗歌后进的提携和帮扶。每每听到这个亲切又不失尊重的称呼,他总是乐呵呵地应着,谈笑间尽显低调、谦和的大师气场。

每一回读《去人间》,每一回都有新的体会和感悟。汤养宗这本诗集虽是六年前出版,却涵盖了他近二十年的作品,足见他对这本诗集的偏爱和珍视。正是由于这份珍视,正是由于长期艰辛而乐此不疲的锻造打磨,备受广大专家学者和诗歌读者的喜爱和好评,《去人间》从海量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真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汤养宗也因此成为福建省首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诗人,这是对他坚持四十多年诗歌创作的最大的褒奖。

一开始是在汤养宗的博客里大量读他的作品,接着便一发不可收,就像汤养宗在他的《秋风辞》里写的“大道宽阔/祖国在凉水中有着清澈的心肠”,我在他“诗歌内部”,渐渐也有了“我有十万家书/要同时发往远方”的冲动,仿佛看到一道豁开的光亮,而不能自拔。潜入他诗歌的海洋,无论是那种大气磅礴的胸襟气度,纵横捭阖的多维探索,还是极度节制的叙述张力,冲破藩篱的大胆想象或是愤世嫉俗的辛辣批判,悲天悯人的温热情怀,对闽东地理环境、风土人情的深沉热爱和细致体察,都深深地启发了我、打动了我。

多年前汤养宗对一首好诗的标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要有不同凡响的照亮精神的第一现场感,文本构建方式独立不群并且高度自治,语言鲜活到位具有颠覆破障的冲击力体现表率性的写作品质和方向感,读后能迅速瓦解对已有诗歌的温存而确信一种美终于又可以找到其相依托的形式。在诗集《去人间》里,他完成了心目中好诗的探索。如《父亲与草》中,“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多么深刻的生活哲理,多么悖谬荒诞甚至一语成谶、然而又不得不承认的场景发现,在短短的三句里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诗歌虽然只有三行,却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在《醉乡往返录》中,诗人巧妙地借助“坐在我边上”的醉酒的人,“一再提醒我,到了月亮会叫醒他”,又顺势“强调票上写的就是月亮”,戏谑又生动的诗意凸显。当你正为他的目的地暗自发笑时,诗人笔锋一转,再次借着他的酒兴,引出了“说要去打理一份祖上的家业/另有三万野马要带回”的豪言壮语,足见浑然天成的匠心。再如那首《平安夜》,诗人直截了当地写到“窗前的白玉兰”,素净的意象,让人安然地进入平安夜的怀抱。全诗连用四次“今夜平安”作为收尾,“未见野兽潜伏”,道出了“光芒四射的睡眠”,对“比星辰更远的”父母的思念,并以“母亲手里捏一只三角纽扣/那正是窗前的花蕾”作呼应,令饱满的情感悄然涌动在平安夜。那只“三角纽扣”,在无声的静夜出现,不正是诗人对青葱岁月的怀想,对那个纯朴年代的深切追忆;还有“父亲在刮胡子,蓝色的”,一个儿子对伟岸如山的父亲的仰望,多么动情的一出默片。然而这些逝去的光阴都无法再挽回了,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只能停留在平安夜刻骨铭心的怀想,这正是一首好诗的使命,它已经在静静的叙述中完成了诗人所寄托的思念,并引发深深的共鸣。

然而我只点出了冰山一角,你应该进入这本诗集中去体验诗人那种卓尔不群的豪情,那种新奇大胆的想象。是的,欢迎你去一趟《虎跳峡》。一开篇,诗人只用了“大地有了单边”的决绝,精准点出它以“险”名天下的峡谷风貌,好像是那头森林之王,独立峭壁的一边,俯视着万里平川的远方。全诗紧紧围绕“不能叫一只猛虎来重新跳一次”的令人窒息的生动想象,先用“裂开的跌宕,以悬空喝斥活人”为铺垫,再拿出“要去飞,要对对面的人间说,我來自对面的人间”,紧凑呼应着从“站在虎跳峡的人,已闻到身体/被烧焦”那种跳也不是的“恐惧”,到“拿命来扑过去的另一边”的“冲动”,矛盾交织中升华了对虎跳峡大气磅礴的礼赞,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惊叹,和对生命由衷的敬畏之情。再如在《悬崖上的人》中,“悬崖上练习倒立”,这明显就是一种惊险的“行为艺术”,诗人这时请出了“波德莱尔”,引用《恶之花》中的“明知炸药库危险,偏要在边上/点上一支烟”,加剧了惊险的分量。然而诗人认为这都不算什么,直接抛出“有更高的悬崖同样在我的言说里,其险更绝”。这时你终于明白诗人为什么说出“我的决绝九死一生”,他就是要一险再险,把“险”贯穿到底,读罢直呼过瘾。

诗人用四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奋,在诗行中倾注了他对人间的无限热爱,对周遭事物的深邃思考,我想这正是他把诗集取名为《去人间》的原由。只有这火热的人间,炙热的真心,才会不停触发他的灵感,澎湃他的血液,在《去人间》里,这世间的人与事、草与木、悲与欢、生与死都会不经意流淌出来,成为他诗歌王国中的闪亮注解。譬如书画家运笔挥毫时经常须要用到的《私章》,就是这么寻常的物件,经过诗人的“左右手互搏”后,引出加盖印章等于“交出我/在世上偷偷反写的姓名”的乖张,引出“我一直是你们的另一面/用相反的左边,对决你们的右边”的孤傲,多么意趣盎然的解构,多么形象生动的“私章”独白。在《一块磨刀石》第三句中,诗人运用了贾岛“僧推或僧敲月下门”的典故,巧妙地把“一个男人”磨石的场景,横向对比创作打磨诗歌时的“字斟句酌”。“有脾气的铁器们,对它收回了自己的脾气”,一个“收”字,突出了磨刀石“以刚克刚”的坚硬品格;把磨刀石拟人化,仿佛那“霍霍声响”就是磨刀石的独家语言,何等威风。接下来诗人再次点到磨石的“男人”,正所谓“良驹配义士,宝剑赠英雄”,当年的虎虎生威的“男人”已经亡故了,“多么好的磨石”就像关公胯下的赤兔马,已经“再没有驭手来折腾它/让它狂野地奔跑起来”,可见“磨刀石”有多么落寞。这不仅是对磨刀石的怀念,更是对一个久远年代的怀念,仅仅一句“曾那般爱上锋刃的厮磨”,就足以令读者久久沉浸其中。再譬如《春日家山坡上帖》,在一个美好的春日,诗人来到家山,面对“春日宽大,风轻,草绿,日头香”的欣欣向荣,却发出“而我有病,空病,形单影吊,又无处藏身”的感慨,以乐景衬哀情,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草间有鸣虫,大地有减法”,说的正是草长莺飞、生死荣枯的自然规律。这时候他已看穿了生死,在“踏歌与长啸”中,果断地以“抓一把春土,如抓谁的骨灰”收尾,把我们在春天踏青时触碰的松软的春土,比喻成骨灰,何其厚重,又何其豪迈!诗人抓春土如抓骨灰,生命又有什么放不下呢,一股浩荡凛然的英雄气跃然纸上。诸如此类从日常事物入手的诗,如《盐》《劈木》《雕花的身体》《甲壳虫》《一个挑鱼苗的人也挑着一担幽灵》《蟋蟀》等,都能“窥一斑而见全豹”,看出诗人在结构布局、逻辑推演、主题升华上的别具匠心。

汤养宗的诗歌创作之所以备受读者喜爱,还在于诗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古典诗歌的基因,拥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和积淀,经过不断的努力,与日俱增的雄浑大气继承和发扬了这一基因,成为了他作品闪亮的标签。这个标签所辐射的那种语言的辨识度和先锋的诗歌探索以及隔空抓物的过人技巧,信手拈来的精准抵达,将诗歌作为自己毕生事业的信念追求和使命担当,正逐渐形成一条“口语变成金子”的诗歌创作道路。

[附] 汤养宗的诗两首

房 卡

在东方,人与万物间的隔阂其实是光

现在,这把房锁正在阅读我手里磁卡上的密码

当中的数据,比梦呓更复杂些,谁知道是

怎么设置的。结果,门开了

相当于一句黑话通过了对接,一个持有

房卡数据程序的人,得到了

幽闭中凹与凸,因与果,对与错的辨认。

里头有个声音说,不要光

这里只凭认与不认。但黑暗

显然在这刻已裂开。这显得有点不人间。

许多人同样不知道

从这头通向那头的事并非是人做的事

它“嘀”地一声就开了,并不理会

开门者是谁,并不理会这个人就是诗人,以及

他打通过无数的事物

命活与命死只凭那些数据

只凭约定好的呼与吸,隐与显,拒与纳

它不信别的

在人间,我已经做下了许多手脚

你们享用中的这场春雨,暗中已被我做过手脚

你们为之津津乐道的这些好景色,也是

许许多多,你们看到与没看到的

爱上的与尚不知如何去爱的,甚至在想来想去之后

已经不去恨或恨不起来的,都经我做过

我闲不下来的这双手,总是执拗地在空气中

比划着什么,搬运什么,修修补补些什么

我念念有语,对什么说,请靠左一点

又对什么说,请靠右一点。像多嘴婆,更像那个

再没有明天的杞國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无之间,祈愿,点石为金,做过后

许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说,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点多与有点少的,已不再吱声

当然,也漏下了什么。包括来不及或没法变过来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杀头。比如狰狞。比如附近又传来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无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虫

(选自《去人间》汤养宗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

郑泽鸿,1988年出生,福建惠安人。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大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青年文摘》《福建文学》《飞天》《江南诗》《青年诗歌年鉴》等选本,著有诗集《源自苍茫》,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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