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读札

2022-04-08 00:53王光龙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悬空皮囊卡尔维诺

王光龙

虚无:《看不见的城市》

端儿嚷着要看《看不见的城市》,我犹豫。卡尔维诺不是常人,文字虚无,思想虚无,人也趋于虚无,这本书即是如此。

两个人的谈话录,马可·波罗和忽必烈。一洋一中,一说一听,一下一上,平衡如木匠的墨绳。马可·波罗呈上的贝壳、椰子等境外之物,像是来自大荒之地。指物说行藏,如同小儿看图说话,篾匠编箩筐,顺着纹理就不会太过于偏离正轨。不过,马可·波罗更高明些,云山雾海,篇篇不重样。他若是生在中原,在勾栏瓦肆里做个说书人,定能赚到满屋的喝彩。他口中那些充满欲望、记忆的城市,大多只是一个个符号、名字而已,同样有着熙熙攘攘的贸易和生老病死的轮回。他看到的近处之城和指向天空的远处之域,或轻盈若羽,或隐蔽似影,或连绵如山……浩浩乎冯虚御风,野马也,尘埃矣,桃花源里的人家。马可·波罗说得玄之又玄,空空如也,虚无如方丈瀛洲,月迷津渡。忽必烈翻开地图册,将信将疑。

虚无,是个好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太虚幻境走一遭,碧落黄泉求见太真仙子。凡事不能太实,如木沉水,只听得咕咚一声,碧波荡漾。虚无,雾里看花,秤杆挑起红盖头,朦胧中自有别样美。

在元大都的后花园里,忽必烈和马可·波罗正在下一盘棋,而卡尔维诺是笑而不语的观棋者。这个老头,贼得很。

悬空:《树上的男爵》

《树上的男爵》,名字好,故事好,主人公的个性不太好。柯希莫并不是乖孩子,怕是没有受过庭训。他赌气逃窜到树上,如猿,巢居似先民。在树上,摇摇坠坠跳跳跃跃攀缘躲藏,如履平地,为地上的人类奔走相告,在树上拓宽他的地。终于,版图延伸到无树之地,他将成为树上的孤家寡人。

站在树下,可看天,看云,看禽鸟啁啾,看果实摇坠、花朵吐蕊,看众神在奥林匹克山上博弈或决斗,看一个孩子如何爬上树并就此走远。柯希莫选择栖身于树上,打开上帝视角,识遍奇花珍木,和鸟兽为邻,与风雨为伴,在林间尝试爱的禁果,在树上成为一位先知或野人。他一身草木香,却不识泥土味。他悬空着,两脚悬空,两手悬空,两眼悬空,脑袋也悬空。

谁又不是悬空着呢?梧桐深院锁清秋是空,一江春水向东流是空,鸟鸣山更幽是空,大雪满弓刀是空,城春草木深亦是空。悬空似入定,如卵生于天地间,蜷缩状,混沌一如太初。问君何能尔,色即是空。世间何曾有净土?皮囊而已,空空如也。

柯希莫在树上走得太远太久了,他的双脚退化,柔软似蹼,目光如夜枭,最后像蝴蝶一樣飞走了。他离开了树上,却依旧悬空着去了未知的远方。

幼年时爬树,母亲在树下喊:再不下来,我们就要吃饭了。这是一种命令,也是一种妥协。

裂变:《分成两半的子爵》

半个人如何还乡?你爬上城堡的葡萄架,远远看见海边来了一艘帆船。打南边来了半个骑士,像是半个影子,那是你从战场上生还的舅舅梅达尔多子爵,整个山谷沸腾了。

半个人,或好或坏,或阴或阳,或左或右,孪生兄弟,镜子两面,磁铁两极。苹果被虫蛀了,切掉还是扔掉?扔掉可惜,切掉是否能药到病除?坏子爵畸形的爱情观、冷漠的亲情观和报复性的支配欲在他的周遭蔓延。人们期待另一半子爵的出现,如期待神灵的降临。好子爵悄悄回来了,殷勤似剑,善良如刀,水至清,人至察,没有恶意的好人往往更让人避而远之。好与坏终于决斗了。而胜负早就已经不重要,上帝和撒旦的真面目谁曾见过呢?半个子爵两败俱伤后融合成一个矛盾体,你看到的是“双头雅努斯”的哪一面?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中,我们成了伏乞衣食的黔首,猢狲终究坐不了凌霄宝殿。去了刺的玫瑰少了诱惑,半个子爵像个顽童,或善或恶,让孟子和荀子的后裔们争论千年。单调总是会造成不适,追求完整的人类困于强迫症的莫比乌斯环中,或许中庸才是生存之道。

你准备乘船逃离此地,把你前半生的故事交给海平面。但是,你身体里另一半是否愿意?弗洛伊德挠下一桌子的头皮屑,终于释然了。

不管你信与不信,成佛之前我是一个屠夫。

皮囊:《不存在的骑士》

我曾经以为爱情就是技术性的肉搏或者柏拉图式的臆想,直到我输给了一副雪白锃亮的盔甲,我才明白,爱情和皮囊无关。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是真实的存在?爱情、战争、封号、姓名抑或仅仅只是一副受人景仰的皮囊?软塌塌的,毫无人性的,空荡荡的,冷冰冰的,一副根本就不存在的皮囊,带领着库瓦尔迪亚的百姓和圣杯骑士战斗,这是一场关于信仰的胜利还是一场集体的意淫?

穿上骑士的皮囊,没有人去追寻你究竟是马夫古尔杜鲁还是武士朗巴尔多,我们不需要不愿意也不敢看清你真正的面目。我们在崇拜着一副皮囊,庙里的泥胎高高在上,只需要下跪,低眉磕头,笾豆簠簋,祭拜人类模样的神灵。求神?求人?求己?心想事成了,我们就会顶礼膜拜高高在上的皮囊;愿望落空了,我们就会修我戈矛捣毁泥塑的神像。

王侯将相,氓隶驺卒。取下玉藻,穿上皂衣,孰高孰低,孰贵孰贱?我们只需要一副皮囊。列子御风而行,戴宗拴神行甲马于双腿而日行八百里,谁能无所凭恃。你是谁?是蝴蝶是庄周还是灰尘?

我们有多少人痴迷于一副皮囊,阿季卢尔福仅仅只是一个符号,盔甲也只是一堆快要生锈的废铁。你是布拉达曼泰也好,修女也罢。你是风,是云,是衣裳,是草木,是人还是牲畜……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爱着你的肉体,却恋着另一个人的灵魂。你说,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讲述:《命运交叉的城堡》

如果我们集体失声,在城堡、旅馆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我该如何讲述我的故事?用结绳、甲骨、贝壳抑或是塔罗牌?

桌子四周聚集了不明所以的人,他们对着一沓纸牌不停地拆解,又不断地赋予其新的含义。纸牌代替了我们的声带和文字,我们只能在排列组合中揣摩这一段故事的合理性。

大家跃跃欲试,试图让别人倾听自己的诉说。是啊,风想要叶子倾听它一路走过的飒飒声,瓦罐想要泥土倾听它锻造成器的坼裂声。一人讲述,总是希望有许多人倾听。我们做不成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但是,我们可以是一位完美的讲述者。有谁会怀疑自己的故事的真实性呢?只是,只有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才能继续玩游戏,你是一位讲述者,也同时是一位倾听者,不能犯规。

卡尔维诺把七十八张塔罗纸牌洗了又洗,可是,纸牌毕竟有限,每个人的故事总是藏在纸牌画面的背后。大家根据图像符号,在脑海中描绘每一个人的故事和人生。在封闭的迷宫中,是讲述让我们暂时逃避了苦难和现实。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唏嘘和惊叹,又在自己的故事中动容和伤感。在火炉旁听长辈讲年久的往事,在课堂上听老师讲王侯将相的逸事,在西窗下听友人讲才子佳人的韵事……我们,终究也会活成别人的故事。

每个人的故事终会结束,就像我们的故事也将画上句号。在一张冷冰冰的纸牌上,你正面看到的是天使,我却从背面看到了恶魔。

连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我不是一个读者,更加不是这本书的作者。不翻开这本书,谁会打扰谁的梦?

我打开扉页,顺着卡尔维诺的叙述往下走,这里风景独好。如果在冬夜,我拎着箱子出现在火车站,你觉得我要去哪里?是准备翻开一本名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书,还是先找个酒吧喝一杯?在反复交替的场景中,我寻找着卡尔维诺开的书单,他在教你如何阅读。刚开始,我相信卡尔维诺是一位耐心的引导者,直到我在他的介绍中把一个完整的句子读成了一本书,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故事中的一个配角。这样的衍生叙事,让我忘记了我在阅读一个个虚构的故事,更像是在看一部重叠连环的电影。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站在文字的悬崖边时,是去复核一些苦难和堕落,还是要散布一些大地上最原始的启示,还是在毫无头绪中走进一座迷雾森林?

我停了下来,我知道,穿过这一章节,在另一章节里我的记忆就可能会被重置。在文字的连环中,我在围绕一个没有边际的圆行走。与其纠结于作者的文字游戏,不如抽根烟,看看流云晴岚。看他在远处向着我颔首而笑,静下心听他闲扯起另一个故事。他似乎从来不愿意多做解释,我从书店买来他的十几本著作,也带回来十几个卡尔维诺。在看似唠唠叨叨的谈话中,他不露声色地就把你诱骗进他的领域。

每个故事的结尾,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庙里和尚在讲庙里和尚的故事。你究竟在说什么?卡尔维诺摇摇头,笑而不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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