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鸣庐陵

2022-04-08 00:53徐剑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赣江白鹭书院

徐剑

秋声近,吉安城郭天净沙,我看到白鹭洲。一洲分两水,青螺屿楼浮在水上,章贡之水赣南来。白鹭展翼,扶摇直上江天。一派好风光,好风水,地灵人杰,滋润众多学子。北宋以降,古庐陵鼎甲四十九人,拜相入阁,历朝宰辅十九人,尚书六十九人,素有“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之称。一个个寒门学子戴乌纱,穿红袍,胸绣锦鸡,真是无限风光在庐陵啊。

在众生眼里,五千年大中华,于男儿,人生有两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于个人,洞房只是第一景,第一喜,红烛罗帐,出水芙蓉,共一席锦被,此乃人生之妙也。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千年缘、半生缘,天缘、仙缘,皆系在三生石上。然此毕竟为个人乐,床笫之欢,是为欢喜乐,非为天下之乐而乐啊。真正的欢乐情,应该是高头大马,兵丁举着红牌,状元及第,肃静回避,鸣锣开道,状元进士荣归故里,这才是村乐、乡乐、县乐、府乐、众生之乐,这才是大境界啊。

那天在白鹭洲书院进士园中,我仰首三千进士、四十九名状元,共一故乡,惊叹不已。七百余年间,凡春闱,庐陵城的人都能看到白鹭洲书院的学子金榜题名。悠悠万事,天下高光、追光都投向金庐陵。斯时,紫气浮冉,于天,于地,于旧城郭,雨后彩虹,横跨赣江水面,是稻花香时的太阳雨吧。九州之秋,秋尽,雪落,春天亦不远了,下一季的春闱快到了,白鹭洲书院学子弃舟上岸,该赴京城赶考了。

大晴天白日梦,一枕黄粱梦断,一个刹车,有人喊,白鹭洲书院到了。我睁眼一看,还在吉安城里,此地旧时称庐陵,意思是茅庐盖在丘陵之上。

而今的庐陵,历史又称“半座苏州城”。可已经找不到旧时模样。天好热,阳光金晃晃地洒满城郭。车门前站了一排年轻人,下车,一路台阶,至底,是一个广场,正中央立了一块石碑,行书“白鹭洲书院”,落款周谷城。

绕过白鹭洲书院石碑,朝前走向廊桥。一桥飞架南北,犹如长虹横空,将白鹭洲书院与城池连为一体,成为吉安城里的一道风景。漫步桥上,感觉其风格酷似侗寨风雨桥,更有几分汉家气派。给人的感觉,犹如走进颐和园长廊,圆柱林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书法彩画,皆由画工妙笔梁绘于上。画法有拙有巧,内容大抵为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如五子登科、状元省亲、松下听琴、兰芷古松、瘦石太湖,一派中国古雅风味。窨井上的天穹渐次垒高,收龙于八九层,深邃辽远,天上人间,恰如在一桥中。桥长约五六百米,每个方向看出去,都是一段赣江四季。

太阳斜照下来,站在桥上极目远方,赣江碧流天际来,八面见画境,庐陵皆金秋,是一派“山为惊涛涌,水拍白鹭洲”的境界。是诗,是词,更是秋水文章。乍看,不见一只白鹭翱翔,可我以为,绿树掩映中,定然栖息着万千白鹭,亘风掠竹动,必是一鸣冲天,一如历朝历代的学子。

白鹭洲中学出奇的静,据说在洲上就读的高三和初三学子,有两千多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沾一点白鹭洲书院的底气、文气、运气和正气。徜徉其中,不闻琅琅读书声,也未见学生身影,万般静寂如潮水淹没。循阶而下,过一座四角为石柱的亭子,见南边两棵石方柱,镶一副楹联:

芟其芜,行其涂,似有天作地生之状

视其细,知其大,岂独山原林麓之观

不消说,此定是贤者撰联。割去丰茂的荒草,行泥土上,好像有一种天作地生的状况;从细小知晓博大,怎么仅以为高山林莽才是洋洋大观呢。妙哉此联,以小见大,诚哉斯言,修杂芜而成参天大树也。移步石亭,但见赣江岸边一棵古樟树,树似高千尺,遮天蔽日。据说,古樟树树龄已有三百多年,至于白鹭洲书院,则在朝朝暮暮中观鹭栖鹭飞七百年矣。

遥想当年,上饶府人氏江万里任吉安知府,知州庐陵,想为百姓办点事,留得好官声。他以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事,莫过办一所书院,让贫寒子弟读得起书。寻来找去,唯白鹭洲风水极佳,江水汤汤,一洲浮于两水之上,芳草萋萋,绿树连江天,船桨舟楫,可载庐陵学子行赣水,入鄱阳湖,进长江,云帆高挂,金榜高中登入殿堂。且白鹭洲书院又在水中央,浮如一萍洲,白鹭栖于树尖之上,书院坐落于云树碧水蓝天下。彼时,学子上学,皆坐船以往,一篙撑舟,渡江而过,登洲,惊起白鹭一片,盘旋半空,复又落回树上,仿佛可以看到江水云树间,鹄立一个个白衣隐士,浑似庄周化蝶、老子骑青牛而来,又似孔子浴乎沂风雩,咏而归,还有孟子、屈子、司马迁等或白衣高冕化鹭而来,或者李白、杜甫从唐诗的痛饮高歌中还来桥上,唐帝国最伟大的两位诗人俯瞰廊桥、枫桥、风雨桥下的酒肆,杏旗迎风招展,庐陵的谢娘在喊酒神呢!一杯浊酒家万里,走吧,谪仙!去吧,杜拾遗!

酒肆流觞,一大壶米酒喝完了,一碗又一碗,一缸又一缸,终于喝到临安城的南宋末世了,一个富裕年代已然式微。时任庐陵府的江万里请出欧阳守道当山长,彼为淳祐元年(1241)进士,刚春闱高中三载,请他回乡主持白鹭洲书院。江万里安然隐于幕后,因为这块土地,早就被宋代大儒朱熹和二程兄弟春风化雨过了,后来,有不少理学心学大师留下胜迹屐痕。一座风月楼,望庐陵,远极罗霄,祥云连广宇,石阶伸江中,浪击扶栏楼犹在。登斯楼也,群贤毕至,远眺赣江滚滚,终归万里长江,一行白鹭上青天啊。

凤翥九天,渔歌唱晚,一舟,一帆,真是一行白鹭掠过,惊涛卷起千堆雪。岸边激浪,水沫落尽,一朵朵浪花排空,化作一群白鹭在沙洲云树间翱翔。那天,江万里神情怡然,仰望碧空如洗,秋后阳光一样灿然,乐山乐水乐白鹭,更为庐陵学子而乐。他伫立风月楼上,俯瞰书院深深,书声琅琅,白鹭秋树后,白衣隐士垂首,似在沉思。学子诵读四书五经之声,抑扬顿挫,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好听,青螺■洲之地,桃花源里人家,耕读诗书必出宰相之材啊,他预感到,不久的将来,白鹭洲书院一定也会出个殿试状元。

太阳转身了。别过老樟树,朝南,唯见一座汉白玉雕像兀自挺立,英姿勃发,乌纱锦袍的宰相巍然在上,不用猜,这位白衣卿相,一定是文天祥了。未谒其身,脑际也涌其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惶恐滩就在赣江上,离庐陵城不远,流连于赣水,可闻暗流涌动,冲激乱石。这位庐陵城最骄傲的儿子,生不逢时,本该像那株擎天的香樟,撑起南宋江山,可是帝国大殿早已爬满了白蚁,大厦将倾,谁又能力挽狂澜?涯山一战,南宋水军灰飞烟灭,文天祥最终成了战俘,陆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跳,大宋从此化为水沫泡影。但谁道仕子已死绝!涯山之后的中国还活着,活在庐陵,活在九州。蒙古朝廷欲留他一命,远押北廷二年,反复劝降,可是他头上的华夏天空,始终有忠肝义胆天大地大圣人坐标,从小饱读圣贤书,知道太史简、董狐笔的厉害,人生不过有百年,清白一世,青史可记万代哟。张良椎、苏武节、严将军的头、嵇侍中的血,还有张睢阳的齿、颜常山的舌。或作辽东帽,或作出师表,不一一列举了,泱泱中华,哪一个壮士不惊天地泣鬼神,哪一个贤者不冰雪鉴日月?吾养吾浩然正气,文天祥又岂能投降?否则以何颜面见白鹭洲书院的师长学弟。吟罢《正气歌》,大限已将近。金风起,秋决至,文丞相想庐陵故乡了,一如白鹭洲上抟翮而起的白鹭,悲戚长鸣,要魂归吉安故乡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何足惜,砍头,也不过风掠须发长罢了。

元军马蹄在上饶府街衢闾巷响了起来,兵燹映红半座饶州城。白鹭洲书院创始人、南宋两任丞相江万里伫立石阶之上,仰望城郭,一家末日到了。宁可玉碎,决不瓦全。难忘靖康耻,金人屠汴梁,后来元军再屠金人,如法炮制,金大都全无活口。偏安江南,最终换来大宋覆灭。江万里两度罢相,告老归乡,绝不能让一家老少成为元军俘虏,遣散女佣,他让家丁往江家大院投去一炬。浓烟滚滚中,主与仆别,仰天长呼:“大势不可支,余虽不在位,当与国共存亡。”冷眼内眷跳塘自尽命,一个个孩子和使女皆在水中挣扎。阴风四起,江万里匆辞家祠,如上风波亭,白衣,白发、白胡须,就像白鹭洲上一鹭鸟一样,鹄然而起,翻过汉白玉栏杆,纵身一跃。此时,一声惊雷,南宋江山应声崩塌,满地冷灰。

再过一周,就是辛丑中秋节了,真个是江万里投塘而亡,文天祥壮烈殉国。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远眺,庐陵淡月初现,倒映在赣江里。千江有水千江月,和平树下的日子真好。在白鹭洲中学流连,展室是百年前的教室,灰砖门洞,砖柱,宽大穹顶,走廊,是二层的老建筑,倏忽,刮来一阵百年穿堂风。

空谷幽兰,君子之爱。百年、千年的秋风中,总有一股清馨吹过来,是遍地开放的八月的桂花吧。三春杨柳,九夏芙蓉,八月桂子红,十苇稻谷黄,好个金色庐陵。

那天傍晚,在白鹭洲中学,我提笔写下一对条幅留念:白鹭云霄,春风庐陵。

千载白鷺鸣庐陵。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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