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随想

2022-04-08 00:53金国泉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弹弓石子麻雀

金国泉

我一直对身边那些四季碧绿的植物颇有微词。松树、香樟、黄杨、女贞,甚至月季、竹子,甚至家家户户一盆又一盆搬进又搬出的盆景,让人看不懂,读不透,似乎也不让人看懂,不让人读透。一年四季,焚膏继晷式的不依不饶:该落叶时不落叶,该枯萎时不枯萎。它是想对时间进行囚禁,还是想对空间进行霸占呢?

我家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也是如此,占据着院子东南一隅。院子本来就很小,特别是在冬天,它甚至让那一隅产生出压抑之感、阴郁之气,太阳光从南方疏朗而来,它那阴郁之气跟随太阳光几乎铺展到了门把手上,以至每次开门,门把手上都有些许逼人的寒气。那一隅及其延伸部分因此从未在阳光下通透过,每到冬天,妻子就会产生出杜甫那种“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的想法:“不把它砍了,晒衣服都不顺畅!”我想,它真就是一个异物,长年蓬勃而不伦不类地蹲守,像是患上了强迫症,它想表达什么呢?虽然绿着,那也是自言自语,且已然生气不足了,给人的感觉是永远地耷拉着。植物绿成这种样子的确不好做注解,像是走上了岔路,有种理不直气不壮的神态,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常理。我不记得也不理解,当初我为什么就在院中栽种了这棵桂花树,是我或者说我们心中那个四季如春的绿色情结在作祟吗?我不是一个极简主义者,至少那时没有板桥先生那种“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心态。但是,它现在有些硕大了,硕大到不是你想砍就能随便把它砍倒的,这也是妻子的想法每每被束之高阁的主要原因。妻子每至冬日必要求我斫去几枝,但于事无补,桂树之荫并不因为斫去几枝而同步减少,它始终霸占着院中的小小空间,不肯退让一步。

我常常对着它或者它们叹息:一棵从未落光叶子的植物,还是植物吗?

我对巧夺天工、鬼斧神工之类的惊叹也是常常很不以为然的。天工难道都是巧的吗?神工难道都是奇、特,不走寻常路吗?

应该说,一切都归于自然,自然而然。

一切自然都是美好的,不得也不会有所偏废。当然,一切美好的东西又总存在着弱点,因而这个弱点也同样是美好的,有时甚至是因为有了这个弱点才产生出美好来,而非天工之巧之美。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它并非弱点,而是二律背反中的一环。有了这一环,并将它暴露出来,才能称其为美好。它让世界意味深长地一目了然,让人对它产生出透明的意在言外的感觉,产生出惊世骇俗的赞叹。那些田野里的草,那些房前屋后的树,每到春天便枝繁叶茂,每至夏秋便壮硕挂果,每挨冬日,便敞开心扉似的露出它纯真的本来面目,孤零零地接受一场又一场雨雪的敲打与拷问。

我感觉,每一个季节都是平等的,每一次季节的转换、交替都是一次弱点的呈现,是上一个季节的底部向下一个季节交出的答卷,向世界进行的一次心心相印的表达,它将每一个季节都拉下圣坛,又推上圣坛,具有严肃的批判性。特别是秋冬时节,旷野之上,簌簌洒洒的一切被收割或凋零后呈现出来的,都是朴素与亲和,像时间的册页,每一片叶子的凋落,每一株小草的遁隐,都是删繁就简后一马平川的诗意,神清气爽的广阔,梅尧臣“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的赞叹一定是因此而得来。

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一切也都会水落石出,它让人类繁衍至今,并受用至今,岁月因此隆重,人类因此能诗意地栖居,无复为改。

黄帝炎帝尧帝以至先民们找到了春夏秋冬,发现了日升日落,判别了月盈月亏,并因此锁定了农事。农事乃立国之本。农事的锁定实际是对一切生活秩序的锁定。即便是孔子著书立说,其名也谓之《春秋》。据传,上古时代,先有春秋,后有冬夏。春秋者,枯荣是也。阴阳六制又称:春为规,秋为矩,春秋合乃规矩,孔子著的是规矩,时代、历史演进的枯荣。

有了枯荣便有了世界,有了枯荣便有了一切。谁说这不是相呴以湿呢!

从枯到荣,是一种攀登,一种淋漓尽致的绽放;从荣到枯是一种豁达,是一种收敛,是一种岁月的留白、生活的留白。长年枝繁叶茂,带来的必是负累与拥挤,一种锱铢必较、不知敬畏的为所欲为。我想,如此的负累与拥挤是否会导致生命里下意识的痉挛?地球的痉挛会不会就是地震、海啸等等灭顶之灾?人类自身呢?我想其痉挛必然会让生活,让生活中的自己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来,距离死亡可能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谁能在花团锦簇之中读出世界的凛冽?有了凛冽,人类才可能纵横捭阖,驰骋千里。

每一个季节都有其在场者与缺席者,甚至不能叫缺席,而是离席。春天离席了,我们便走向秋天,或者秋天便走了过来。人类只有行走上秋天的大道才会产生出饥饿感,脚步才沉实有力,因为果实就在秋天的枝头招摇,在村庄的上空欢腾。“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这就是我们终生的需要。

每一枚果实,只要被我们摘下,甚至不是由我们摘下的,而是瓜熟蒂落,其后必有一处伤疤,根深蒂固的伤疤虽然能慢慢愈合,但它会跨越时空,横陈于世,横陈于旺盛的猎猎風中。

就像那一座一座的村庄。村庄一直走在我们的后面,但村庄难道不在我们的前面吗?它一直在前面等待着我们,对我们进行核实,核实我们的身份,核实我们是哪里长出来的伤疤。

人类是带着伤疤品尝一切的。不,不是品尝,而是充饥。填饱肚子的我们会对“芃芃其麦”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甜呀!好香呀!当然也有可能是好酸好苦。人生七味,酸苦其实也是人体必需的,人生的必需,正如细菌、病毒等。科学家早就研究证明,大约百分之八的人类DNA是在远古时代感染人类的逆转录病毒的残余。这些内源性逆转录病毒序列不产生感染性病毒,其中一些还具有重要的功能,例如形成胎盘所必不可少的一种名为合胞素的蛋白质,最初就是通过逆转录病毒感染而进入人类祖先及其他哺乳动物的基因的。

多么让人恐惧又多么让人兴奋的结果。只有这样的结果才是云开雾散的,才会有“留连戏蝶”与“自在娇莺”,才会天蓝云白,即便是狂风暴雨,也依然能看到雨疏风清,叶绿土香。

绿叶是一个衬托,春华也一定是一个衬托,当然,每一个季节都是一个衬托,都是世界以及我们为之奋斗并仰望的殿堂。秋天过后,一切浮躁都会沉淀下来,水波不兴,静影沉璧,一场一场的冰雪会覆盖其上。我看见,那些叶片在一片一片飘下,似在放弃,也是在追寻。我感到,它们是勇敢的、坚定的,一片一片都是飞翔的姿态,好像在读悠远的古典哲学。世界因此才有了豁然开朗之感,我看见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雪中的摇晃似有人在弹奏,远远望去,心便静了下来,世界便产生出很强的音韵之美。这音韵之美中当然有几分寂寥,但正是因了这几分寂寥才有了远处村庄里那氤氲的呼唤,那呼唤中的烟火气是那样的执着与从容,那样的沁人心脾。

想起小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引以为傲的那把自制皮弹弓,我记得它是专门用来打麻雀的,虽然叫打麻雀,其实不是打,而是驱赶,不让它们与我们争抢食物,比如水稻、小麦、刚刚播下去的种子等等,麻雀亟需,我们亦亟需。那时即便真的打到了麻雀也不吃,记忆中,村庄从未见到哪户人家像当下的人那样吃麻雀。当然,当下的人不仅仅吃麻雀,有些人除了吃下后可能当场毙命的东西之外几乎什么都吃。

打不到麻雀,我们便拿着弹弓到湖边或者池塘边去比谁的弹弓最好,效力最强,射程最远。

谁的弹弓射程最远我就不记得了,反正不是我的。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些石子被射出后留在空中的那条无形的弧线。嗖的一声,又嗖的一声,石子一颗接一颗地飞速飞向池塘的上空,速度顷刻之间便到达极限了,就有了枯萎的意境──没有了速度的石子,当然就是枯萎了的石子。

那时我还不知牛顿,也就不知地球的引力及一系列的力与能。但我看见,那些枯萎后的石子前前后后纷纷落入湖中,没有哪一粒想来个浪子回头之类的奇妙之思,没有哪一颗产生出停留在空中的梦想。它们溅起的水花小小的,充满着快乐,那么自然,那么从容,那么无拘无束地散开,然后归于平静。

在网上遛弯儿,突然就看到“鄗城”二字。鄗城乃东汉刘秀称帝之地,在今河北省柏乡县以北,刘秀虽只在此数月便迁都洛阳,但鄗城从此迎来了繁荣时期。那是怎样的一派繁荣,自是不必细说,但如今此地只有残墙寥寥,考古学家说,夯土层仍比较清晰,但也仅此而已,其上已是碧绿的庄稼地与杂树杂花,既浓重也沉重地覆盖着。

我想,那清晰可辨的夯土层也很快会消逝,就像小时候用皮弹弓打出去的石子,落入池塘后,很快就会什么都看不见。

平静,是它的本来面目。

“鲥鱼多刺,金橘带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巩不能诗”,这是古人说的“五憾”。人生本应有憾,又岂止这五种!

但是,无憾的人生还是人生吗,正如,没有了刺的鲥鱼还是鲥鱼吗?(当然,鲥鱼早已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属一级野生保护动物,已不管刺多刺少了,食即违法。)从这方面来讲,人生之憾,恰恰就是人生之妙。比如古人说“落花依草”,我坚决地认为,那花一定是依在已然枯萎的一丛草上,不然落在四季碧绿的杂草上,那还叫“落花依草”吗?只有落在枯萎的草上,才能让人品尝出去掉了铅华的妙境,也只有在这时,世界才会辽阔起来,枝蔓起来,丰富多彩起来。

我忽然就理解了很多画家为什么喜欢画残荷、残菊了,他们画的是枯萎,是凋零处的缕缕生机,肃杀处的种种意犹未尽。我从未见过那些文人、画家所画之荷之菊哪一棵最终成为废弃物,我当然不是说“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那种,而是指那种洒脱,那种本真,那种静静地附着在大地上神圣般的状态。那些文人墨客,寥寥数笔,了了秋风,便尽显出天地的寂寞与惆怅,尽露出存在者及其经受的寒冽,就如那个丢了江山的瘦金体。我未曾见过宋徽宗的摹本或真迹,但顾名思义,每笔每画运转提顿必是至瘦无双,至瘦而不失骨血生机。宋徽宗是否也画过残荷残菊?亦不得而知。如有涉猎,必有他的魂魄凭依。宋徽宗是不是因瘦金体丢了江山?也许不全是,但那个时代的文化江山应该是非他莫属了,这江山,瘦得蓬勃饱满而富神韵。

寒冽自是一种心灵之痛。此话出自何处,记不得了,记不得出处的还有一句:人在疼痛的时候变成了孩子。孩子的思想总是奇特的,奇特得充满万千生机。当然,这“记不得”本身也是一种奇特的生机,世间一切因此折返,折返在下一个季节、下一个驿站等候着你。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的词是对世间最好的回答。青山多么有灵气,青山既能让我们闻鹧鸪,也能让我们听杜鹃。无论什么样的题材,这个题材当然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它都能用充满着神性的笔墨,一草一木地勾勒,一石一砾地叮咛,一枝一叶地运用它的语法起承转合,除其匠气,剔其俗气,止其火气,甚至去其“四季如春”的闺阁气,让每一棵都潇潇洒洒,没有任何束缚,带着野性,带着一往情深。

日落日升面对的是大江东去、潮起潮落。一帘秋雨,一树红叶,一窗春风,一地翠茵,这便是自然世界送给人类的“顶配”。

顶配居然是一种千万斯年的流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同时又是完整的,千万斯年的完整,天衣無缝,正如我家院中的那棵桂花树。这些四季碧绿的植物并非不掉叶子,实际上我感觉它一年四季都在掉。但它掉得不为人知,“不是时候”,静悄悄地,一片一片地。部分地老去脱落,部分地长出新叶。有研究表明,这类四季碧绿的植物,其叶片寿命长达两三年或更久一些,由于它们陆续更新,所以终年常绿。从这方面来讲,我家院中的桂花树,再次强迫症一般,隐瞒了它的真相。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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