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声音

2022-04-08 00:53安庆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针叶滑动旅途

安庆

夜晚的声音溢出来,柔和、微小,但也清晰。对于声音,白天和夜晚是异样的,比如一场音乐会,我更倾向是在晚上,那些乐器、音响,在夜色里会有别样的发挥。仿佛只有在夜幕、在夜色里,在色彩的配合和流动中,人和音乐才有更深的交融,带有宗教样的神秘、冥冥之中灵魂的愉悦或疼痛。每次坐在白天的剧场,我总感觉会有一种侵扰、一种不安,尽管封锁了外界的天色,剧场犹如提前进入了黑夜,还是觉得外边的喧嚣会打扰到音乐。那些拉起的窗幕上会有阳光穿透的小孔,一些杂乱的声音、尘埃,会从小孔里穿入。所以我更相信夜晚,夜晚的音乐才是纯粹的、单纯的、更有质地的。夜幕降临,在静谧的世界,才会显示出音乐天籁的高贵。夜幕才是真正的幕布,我更愿意在夜晚的音乐里沉浸。

夜晚是属于灵魂的——单个的独立的灵魂。进入夜晚我就仿佛进入了聆听,没有了白天的指示、训斥、自恃、居高临下。我常常在白天的繁忙中期盼夜晚的到来,我需要相对自由、相对安逸、相对张扬、相对独立的空间。我在这样的夜晚抵触工作上的指令,尤其是傲慢的颐指气使,虽然还是难以避免。是的,夜晚是独立的,相对的独立、安静,我需要开始与我的灵魂更加地贴近,要打开的是我与内心相近的兴趣,我的写作、我的读书、我的聆听、我的独行,我对自己的审视、反省、内心的对白,包括那些音乐,那些市声,那些来自邻里的低语。我渴望和享受唯有夜晚才有的气氛或者气息。

包括旅途,我喜欢夜色中的旅行,喜欢夜晚的旅途中听到列车滑过轨道的声音,那种金属的响声是静谧的,像一种音乐。旅途中的灯光是迷幻的,仿佛进入另一种天地,另一个世界。高铁是滑动的,飞机是滑动的,小车是滑动的,大地是滑动的,夜晚的风是滑动的,河流是滑动的……你会看到飞行的夜鸟,鸟的身影是妖娆的,夜晚的鸟叫声是又一种幽静,我特别喜欢夜晚的鸟声。我喜欢夜晚,没有了白天的喧哗,连聊天的声音都是宁静的。在到达一个旅行点时,我常在夜晚走出来,坐在某一处角落,某一个小亭子里,看着夜色,聆听柔和温馨的夜晚的声音。两年前,和一个朋友在晚饭后散步,心血来潮,我们开车上了高速,朋友开车,我静静地坐在副驾上,欣赏着外边的夜色。他打开了音乐,我们在一座桥上停下,看夜色里朦胧的河水,低飞的夜鸟,夜鸟发出低低的叫声,带着夜的湿润。另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一个忘年交去看城外的麦田,我们在麦田间走啊走,后来坐在田埂上,听风掠过麦田,发出簌簌的响声。我们抓起身边的土,夜色里的这一抔土散发出微微的香气。

我常常想起在乡村度过的那些夜晚,带着土的味道。乡村的夜早早就静下来,我往往会在这个时候走出院子。夜晚里有羊羔低低的咩声,一头牲口的喷鼻声,鸟儿在树上喁喁的低语,风声从胡同口掠过,轻微的,地面上有树叶滑动。村外更静,风在村外会稍大一些,可以听见庄稼被吹动的声音。往天上瞅,月亮从树梢间移过,褐色的天空里间杂着白色,夜晚的云在风里羊群样蠕动。站在夜幕里,我被越来越浓的寂静所感染。我喜欢这样的静,静中那种微小的声音,一股无法言说的暖流在身体里流淌。我聆听着大地深处的静,月光飘落在一片青草上,一地的草,满地的庄稼摇动着,似有花开的声音,花落的声音。一只野兔从一片草丛中慢慢地露出身子,茸毛耸动,越过了草地。那些兔子更深切、更透彻地领略了夜色的变化,收听过花开的声音、庄稼的声音。它们或许收藏了更多隐秘的信息,那些兔子,那些更多的野外的动物,就像田野上的侦探,洞悉和掌握着田野上的秘密。兔子有时也会跑到村内,观察村内的动静,在街道上溜达一圈,再退回到它生存的田野,它存身的某一个土穴。那个夜晚,我没有再见到那只兔子,它不是怕我,它是走进了更深的田野,更深的夜色。

深夜放大了一对耳朵的功能,深夜的谛听是单纯的,深夜里听觉也无处不在。在空阔的夜色中,那些无限丰富的呢喃,无止尽地生长,又无限制地消失。对乡村的夜晚,我们从来都没能完全地理解,完全地融入,我们从未察知深邃的寂静里丰富的内在。

我的乡村生活包括两个地方。有十几年我在一个镇里,每周有两个晚上住在镇政府的院子里。晚饭后,喧闹了一天的大院静下来,我走在院子里,廊檐下的灯光亮着。最后一进院子里有一棵针叶松,我常常坐在针叶松下的水泥墩子上抽烟,针叶轻微的落地,只有在真正静下来时才可能听见。那些针叶重叠,慢慢地积成厚厚的一层。我坐在针叶松下,听见从某个房间里传出的音乐声、咳嗽声。每个晚上都会留下几个值班的人,也会有打牌的争议。我会走出院子,推开大门一侧的小门,看门的麻子从屋子里问一句:“谁?”我答一声,走出来,看夜色中的小镇。大街上只有两三家小饭馆的灯还亮着,等待着吃夜宵的人、喝酒的人。朝镇政府的院后走,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田野,通到一个小果园里,可以走到铁路边。我隔一些天就会到这条小路上走一走,从小路上走到果园,看一园子的桃树、苹果树、梨树。在夏天,果树中间的空地上开着油菜花,散发出浓香。我看着果树,总以为一些细微的声响就是果子生长的声音。果园的人和我熟悉,我可以自由地出入。从果园往西走,就是铁路,我偶尔会走到离铁路比较近的地方,坐在草地上看夜晚的火车。火车掠过时发出震动,我看见绿皮火车上的灯光、那些坐在窗口的人,回想自己曾经的旅行,旅途中经过的城市和河流。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夜晚走在一条河边,河岸的对面就是母亲的坟地。那时候坟前都还允许有树,我在夜色里走近母亲的坟墓,看见了柳叶的摆动,坟树发出一种低低的呜咽。我久久地站在坟前,知道白天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但在白天我看到过坟树上的鸽子和麻雀,或许坟树夜晚的声音里还有它们留下的叫声。那几年,我正处在彷徨期,常常夜晚到村外散步,在河边顾自地行走,看着隐隐约约的坟树,情不自禁地就会走近。我回忆着一个早逝的人,她活着时的坚忍、艰苦,还有她对我的叮咛。我看着挺立的坟树,告诫自己,要挺住。

三十五岁后,我搬到一个城市,成为一个所谓的城市居民。一个夜晚,我去拜访一个朋友,出来时雨下起来,走到附近的报刊亭时,我接到了朋友的电话,他让我等一等,说他疏忽了下雨,要给我送一把伞。报刊亭里的大姐正准备打烊,可能不忍心把我撂下,停下了收拾。我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译林》,买下来作为对她的回报。萨克斯的乐曲就是这时候响起来,是那首著名的《回家》。大姐指点给我看,对面不远处有一家音像店。大姐说,她每晚离开,都是在听到萨克斯响起的时候。

我在雨中打量自己要生活下去的城市,想起以后更多听到的将是一个城市的声音。我在夜色里举起手,想抓抓飘在半空的声音或灵魂。我想从身体里抽出一条长线,这条长线可以延伸到我生活过的乡村,把我留在那里的灵魂钓过来,使我不会在一个城市里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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