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的女人

2022-04-10 13:07庄英锐
鸭绿江 2022年1期
关键词:暖风机四爷书院

四爷的先祖是旗人,满族正黄旗,住大兴,原姓氏他叫不清楚,汉化后改姓赵,依然是满族。据他说,大兴在清代是皇室狩猎场或马场,祖上是派驻大兴的皇室一族。

四爷的女人,同学都叫她四嫂,河北人。

2013年3月16日,我到北京凤凰岭书院。从首都机场落机到海淀区凤凰岭书院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幸好不堵车,那天是傍晚5点多到的。

南方的3月已是春暖花开,而到了北地却是春寒料峭,整条北清路未见一片绿叶,全是枯树。凤凰岭书院在草场村,周围几千亩桃树和杏树也是只见枝干,道路两边的杨树就像排列整齐的木桩,让我这个乡下人觉得仿佛从绿意盎然的花园世界骤然跌入一个穷乡僻壤之地。说实在的,这情境甚至比不上老家的乡下,有冷清、枯寂、荒凉之感。加上这天雾霾严重,5点多天幕尽黑。北风扑面,便是一种刺骨的感觉。

其实在机场,走出到达大厅,我已领略过北方干冷的滋味,身体直打哆嗦。由于南北温差的原因,我上机时并没穿毛衣羽绒服之类,身上只着一件普通衬衫加一外套,在机场还好,停留等出租车的时间很短,尚能忍耐。可是到了书院,那才叫真正的冷。由于凤凰岭一带远离市中心,平时温度就要比市中心低三至五摄氏度,拉着行李箱的手,如刚在冰箱急冻出来一般僵硬。摸一下脸,似触冰。那一刻,我心里想:要在这种地方待几年,行吗?我几乎有立即打道回羊城的想法。

收拾完带独立画室的房间已是晚6点多,外面开始落雨,天气预报说凌晨有大雪。暖气只供到3月15日,但室内似乎带点余温,温度比室外的略高。房里有一台开不起来的空调,临时也找不到人来修。我在房里少憩发呆,不知如何是好。从房间到书院饭堂吃饭,要在露天道路上走将近200米的路,在这种风霜雨雪、寒风凛冽的鬼天气里,这段路令人骇然。

抽完一根烟,我硬着头皮准备到饭堂吃饭,刚走出房间,遇着过道上两个人搬东西,电饭锅、暖风机也带来。奇怪的是,一直只是女人在搬,男人倚在隔壁房门,也不帮忙,好像与他无关。女人高大,比男人高了快一个头,牛仔裤,上身是大红花棉袄,方脸,皮肤白净,通透细腻;略化妆,眼线画得突出,眼睛显得大而明亮,感觉身材粗壮。她一见我,尖声嚷:“小兄弟,南方来的吧?外面这么冷,想把自己冻死啊?”声音洪亮坚实,在过道回响。那男人则穿得厚实,棉衣棉裤,极是臃肿,脸特黑,留长发,胡子粗如张飞,很黑,留得很长,戴一顶红毛绒尖帽,造型滑稽,甚至有猥琐之感。他站在女人身旁,略显矮小,双手插口袋里,身子稍微哆嗦。他说:“是老庄吧?龙老爷子十五个学生里,就你是广东的,刚到?”

我赶紧上去与男人握手,那手软如棉絮,几乎没骨感,也许是一直放口袋里的原因,温润圆滑,五指尖滑而且很有肉感,一看这手就是从不干粗活儿。男人自我介绍:“我老赵,北京爷们儿,人称四爷。”我赶紧说:“四爷好。”四爷又介绍女人道:“俺媳妇阿钦,人叫四嫂。”

我叫了声四嫂。四嫂笑了,露出一排玉白整齐牙齿,说:“庄老师,外面太冷,你快和四爷进屋坐,我把暖风机接上,先暖和一下。”

四爷的房间在我隔壁。进了屋,房里已基本收拾齐整,四嫂插上暖风机,说:“庄老师,你咋没带冬衣,这里要再过俩月才暖和。”四爷说:“是,教室也没暖气,还画鸟画。”说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还摸了一下我的脸,我一时尴尬。四嫂说:“老赵就是个老顽童,庄老师别介意,外面太冷,你们俩不要去饭堂吃饭,我下点小米粥,有咸鸭蛋和小菜,将就一餐。我回家去给你拿个暖风机,顺便帮你买两套保暖内衣和羽绒外套,不然今晚有你受的。”

我说:“四嫂,外面下着雨呢,哪里买去,凤凰岭这地方极偏,六环外的?”

四爷说:“大兴买去,那边熟。”

我想,他们从大兴开车来要一个小时,这样来回要两个多小时,还要找商场买衣服,外面天寒地冻,麻烦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我心里不好受。但如果四嫂不帮我这一趟,今晚又该怎么熬呢?

我正踌躇,四嫂说:“兄弟,一看你就一实在人,在外就别讲究,何况你要和咱家四爷一起四年,同学这种缘分不是随便就有的,尤其是这种上年纪凑一起的同学。龙老爷子这个班,全国才挑十五人,更加难得。不就是我多跑一趟嘛,没事儿!买个衣服日常用品什么的,这些都是女人干的活儿,我做得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看你这身材,保暖内衣要特大号,大兴买不到我到西单买。暖风机家里有一台闲着,先拿来让你用,一定不会让你今晚挨冻,放心,举手之劳就是,你别跟四嫂客气。”

天南地北萍水相逢,难得遇到四爷、四嫂这种好人。外面零下几度且下着雨,要麻烦四嫂为我来回奔波,谁不感动呢?我说:“四嫂,这天气确实太恶劣,我们在房里都难受,何况你要在街上走,这样麻烦你真不好,今晚我把棉被卷一身,到四爷这房里蹭一晚,明天再想办法。”

四爷说:“今晚就冻死你,还明天,夜里有大雪呢。老庄,俺媳妇就一粗人,平时家里的活儿,里里外外都是她承包,修水电、煤气炉也都会,虽然长得很一般,但也不赖,好就好在能干,晚上还是广场舞领舞的,一扭起腰跳舞,我还差点认不出来呢。这人,嘻嘻嘻,待人接物还真不丢咱家的脸,她看你这样,心里急,你就让她折腾吧。”

四爺说完,在四嫂脸上拧了一下,又说:“俺媳妇,杠杠的。”他在四嫂面前扮了个鬼脸,自己大笑,梳了梳几寸长的胡子,理了理长头发,又摸一下四嫂刚才让他拧红的脸,说:“你看,脸儿红了,脸儿红了。”

四嫂甩开四爷的手,说:“别闹,老不正经的,等粥熟了,你俩先吃,也不用等我,我现在就去,能快点回来,咸鸭蛋我弄好了。”

四嫂一走,房里我们两个男人在一对旧木沙发上落座,一边等着粥熟,一边闲聊。四爷特健谈,天南地北、天文地理均有涉猎,画理画论也是皆通,从五代到宋元明清的代表画家,无论什么元四家、明四家、清四王、清四僧,还是近代名流大家,如数家珍,他说这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传承的一脉。

说话之间粥已熟,喝完粥,四嫂还没回来,我和四爷继续聊天。四爷一聊起四嫂,便来了精神,眼里发光,几乎是兴高采烈,那有点猥琐的形象突然也没了。他突然又来了一句:“这骚狐狸,管用。”我好奇问他,怎么老骚狐狸地叫。他说习惯了,在家也这么叫,当年和四嫂相识,一句骚狐狸居然给粘住了,平常叫得也顺溜了。他说完又一阵哈哈大笑,小手又摸我的脸。我也学四嫂,甩开他的手说:“别闹,你这老不正经的,看来当年你俩是臭味相投,老狐狸碰上骚狐狸,是吧,四爷?”

两个男人同时大笑,寒夜里居然少了些许寒气。四爷又讲:“老庄,人家说,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却认为,这衣服更重要。如果咱身上没了衣服,岂不是像一些精神病人一样,终日裸着身满街上逛,这成何体统啊!这几年,无论到哪儿,我都带着你四嫂,去年和两个画友到沕沕水写生——沕沕水知道吧?沿西柏坡过去,到了河北与山西交界的地方,那地方并不比郭亮逊色,有绝壁,有深谷,还有很多佛龛,离北京有四五百公里,全程都是你四嫂开车。到了那边,几个人的生活起居都是她的事,妥妥的。我就懂画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的,她就俺家的宝!”

我说:“四爷,这是你的福分,你不要骚狐狸骚狐狸地叫,不如这样,你今后就叫她花狐狸或美狐狸,听起来雅一点儿。”

四爷说:“好,兄弟这提议不错,就叫花狐狸。”说完,我和四爷又一阵大笑。

“什么花狐狸,老赵你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欠打是不?”四嫂这时刚好回来,接上了话头。我赶紧起来,帮着拿东西。四嫂帮我带了两套保暖内衣、一件羽绒长外套,还有一双里面带毛绒的皮靴和一台暖风机。她说:“下多大的雪也不怕啦。”四爷过来两手捧着四嫂的脸,冷不丁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我看看这骚狐狸的脸会不会冻坏。”说完自己笑了。四嫂脸红起来,四爷接着说:“老庄另给你起了个名,叫花狐狸,或者美狐狸,你喜欢哪一个?”四嫂扑哧一声笑,“你这死鬼,就是不安好心。”

我见他俩打情骂俏,便欣然回屋,有了四嫂为我买的这些保暖之物,在这寒冷的北国之夜,肯定能睡个好觉了。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庄英锐,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潮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于《湖南文学》《粤海散文》《韩江》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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