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中篇)

2022-04-12 02:56洪水
鸭绿江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总经理财务

1

聪明大厦坐落在市府广场的东南边角处。怎么会起这个名字呢?很俗气的。聪明大厦其实算不得大厦了,十五六层的楼,在这市府广场周遭,就是个小矮楼了,尤其是它西边的宇宙大厦,是整个都市的最高楼,有四百几十米高,是典型的地標建筑。聪明大厦在这儿来说,是个小矮矬子,看着有点像巨人中的小矮人。

大厦不大,还孤零零地在那儿招摇着称为“大厦”。市府广场是整个都市最大的广场,威风依旧。市府广场上,市府大楼还在,但是市政府早已不在,搬到了郊区那新建的大厦办公。广场东边的电报大楼依然在,但是电报业务早就不复存在了。这是具有年代特征的建筑物,应该作为历史建筑保存了。

我骑着共享单车,围着市府广场遛了一圈,到了聪明大厦门口停下,将车靠到一边,锁上。

看到这聪明大厦,我的心加速跳了起来。这儿曾经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万里大造林之类的传销公司租的。二十多年前,我被亲戚朋友拉到这儿两次。万里大造林,听着是为国家的绿化添砖加瓦,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传销啊!当年,我不能不给亲戚朋友们面子,咬着牙来听课,让人洗脑。

人家讲课,嘴角飞沫四溅,好像能把死人说活,一下子就能“发家致富”了:今天你是穷光蛋,明天就能腰缠万贯,大富大贵成大款。好像是加入了他们,就会由穷汉变成款爷。在前边讲台上的那位女子,有三十五六岁,长相也挺漂亮的。个子不高,身形瘦溜,穿着也是当年最时髦的。讲课就是用他们那种特有的话术,给听课者灌输能赚大钱的想法。台下坐满了听众,人挤人,他们不断啪啪啪地拍着手鼓掌,毫不吝啬。我内心很烦躁地瞪着那位女士,忍受着她嘴角吐沫乱喷地鼓噪。身边坐着亲人,不好甩袖离去,咬牙忍着吧。亲戚也跟着拼命拍巴掌,叫着好。

第二次是一个朋友,也是拉着我来到这聪明大厦,也是十楼,也是同样的遭遇。后来再有人拉我到这儿来,我绝不给面子,对不起,不去,爱谁谁了,就是不去。

我二姐说我是狗戴帽子——装人,把谁当成朋友,不分好赖人,谁骗信谁。我媳妇也说我,谁说什么都信,连一个傻子都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是我偏偏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不吃传销那一套。我媳妇说:“这个人特别拧,可凡是传销的那种,他一眼就能看穿。”

我今天来这聪明大厦的十楼,是因为这儿有个公司给我打电话,要和我谈一谈。对方说看到了我的简历,他们公司要招聘顾问、艺术总监、财务总监、财务人员若干。原来是我媳妇给我弄了一份简历挂到了网上,她想让我出去做点事情。

十楼,当年是传销的窝点,现如今变成了椰子影业公司了,是什么人在做影视艺术?

我心中想,如果能到这个影业公司来做个总监、顾问什么的也好,我有电视本,还有电影本,说不定他们能给投资拍了。

二十多年后,我再次踏入这个聪明大厦,还是十楼,我想一定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吧。

这得是多大的公司啊!招财务总监、财务人员若干,他们的资金流会有多大啊?若是一般的小公司,找个财务公司代账就可以了,或者招一位会计、一位出纳就足够了。我也开过公司、做过法人,知道轻重。看这阵势,一定是个大财团,他们若是投资拍摄影视剧,一定会有雄厚的资金做后盾的。

来这儿应聘的人不少,可是我在楼下大厅看到的都是些中老年妇女啊,这让我的心咯噔一下。什么影视公司要招聘这些下岗、退休的人呢?影视公司不需要年轻人,不需要新鲜血液吗?

在来之前,我爱人还和我说,那儿以前可是传销的窝点。原来我爱人也被她的亲人拉去听过课。

难道现在影视公司也能做传销不成?把影视公司作为传销的手段,会怎么做呢?我不禁加快思索。传销拉人头做演员?传销对影视投资?可是那些上了年龄的妇女,怎么都不对路子啊!当演员缺乏天资,投资又不像是有钱人,拍剧,几百几千那是杯水车薪。

想想当年,那位姓李的女讲师,激情澎湃、眉飞色舞地鼓动下边听课的人。拉我去的朋友姓马,是电台跑广告的,那时候电视台和电台还没有合并。朋友叫马上飞,他多次拉我来,我都推脱了,可是总得给他一个机会,下个台阶。那李讲师将右胳臂往前一伸,食指和中指往出一弹:“我们就等着收租子,坐家中数钱吧!”下边那些掌声噼里啪啦的,闹个不停。我不喜欢鼓掌,马上飞对我说:“你看看,说得多么入情入理啊,老九,就跟着干吧,保准没亏吃。”

后来,马上飞几次约我小聚,那位李讲师都在座。原来她是马上飞的好朋友。因为没有加入他们的万里大造林,马上飞便和我断了联系。时间太短暂了,一晃二十几个年头过去了。

2

聪明大厦十楼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中老年妇女。看着这些人,我不免皱起了眉头。这是个什么影视公司,需要这些年龄段的人?这些人就气质上看也不像是搞艺术的。

十楼的走廊上设了一个前台,让每位应聘者登记。前台负责登记的女子也是岁数不小了。到我登记的时候,我说:“是你们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的。”她问我:“是哪位经理约你来的?”“给我打电话的那位经理说她姓姜。”前台噢了一声,说:“那你去前边的那个屋里等吧。”我进了前边的屋,外屋里的一位女子说姜经理正忙,在接待一位应聘者,让我等一会儿。其实里屋并没有人,他们要渲染气氛,我能理解。

等了有15分钟,姜经理约见。里边是个很小的屋子,姜经理的办公桌又窄又短,根本不像经理办公室的样子。这位女经理个子很高,坐在窄小的办公桌旁显得很夸张。她个子高,脸盘挺大,人工割的双眼皮太过明显,使她的双眼眨动困难,两只眼睛还不太对称。

“坐吧。”她说。我说了声谢谢。

“你叫老九,对吧?”

“对,是我。”

“你的简历我们看过,觉得你很适合我们椰子影业。”

这就开始了面试。我问她:“你们拍过什么片子没有?”姜经理说:“我们是新成立不久的影视公司,目前还没有拍片,下一步要做。”

下一步拍片,太好了。我兴奋了一下。“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的能耐大了,又能写小说,又能写剧本,还能写策划。”我想给她一种无所不能的全才印象。

姜经理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知道,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很看好你。你在我们这儿大有用武之地。”

我又问她:“来这儿的人年龄可都挺大啊?我看没有一个年轻人呢。”

姜经理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那是,我们需要成熟的人,需要有阅历的人。对于那些没有工作经历的人,我们原则上是不要的。”

我看看她的样子想,影业公司怎么没有导演、编剧之类的人啊?他们现在做什么呢?

姜经理开始介绍她自己了,“我也不是本行出身,我原来是一名大夫,后来到这个公司的。我看公司的前景一片光明,便当机立断辞掉了我的铁饭碗。我们现在急需顾问、艺术总监、财务总监和财务人员,你看看你适合哪个职位?”

“艺术总监和顾问,我都适合的,”我说,“我更适合做编剧,写个本子什么的。”我和姜经理扯了不少的闲篇,后来我问姜经理:“拍剧是以后的事情,那么当下做什么呢?”

姜经理咳了一下说道:“现在啊,我们搞影视宣发。我们和全国很多院线、影视公司合作,为他们做宣发。我看你挺优秀的,今天的面试我给你通过。”她从窄小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纸,A4纸四分之一大小的单子,上边印有“初试合格”的字样。姜经理在上边签了字,讓我明天来复试。

第二天,我又骑着共享单车,在市府广场兜了一圈,双手一捏刹车,停车锁车,进入聪明大厦,坐电梯上十楼。我到了十楼走廊观察。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类电影的海报,国内的、国外的都有。“椰子影业公司”几个金色大字,在红色的软毯中镶嵌着。

我去找姜经理,外屋的那位中年女士进屋去,说老九过来了。姜经理说有事不能见。那位女士出来对我说:“你去前边的那个屋,听课。”

听课?面试就面试呗,怎么还听课?岂有此理。我的心里很不痛快,对这家影业公司没有了好感。我去了前边那个屋,还是二十几年前那个讲课的屋子。前边有一台背投,放着外国的电影。已经有一些中年妇女就座了。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往前坐。我坐在了后边。我心中已经在想,这是个传销的公司,只是他们会用什么办法传销呢?

在听课的人中,只有一位男士在后边坐着,看他的年龄和我也相仿。看这情形,这哪是什么面试啊,分明是洗脑的架势。传销,是传销!我在心里边大声地疾呼,我又上当了,招聘骗局!我和那男的说:“这怎么像是传销啊?”那男的脸红了一下。我知道,被传销窝点引来,是丢面子的事情。他说:“不知道啊,他们约我来,是要我做艺术总监的啊!”我很轻蔑地笑一笑,这阵势,就是传销的套路。我轻蔑不是对他,是轻蔑我自己,竟然能这样不上档次。在我的潜意识里,传销是害人的。那位男士说:“管他什么的,先听一听再说吧。”

我觉得这是在饭中吃了一只苍蝇,这叫什么事儿啊!我知道,那些被洗了脑的传销,在他们的眼里,无论是谁,都是下线,也包括兄弟姐妹、父母子女。我还专门就传销题材写了一本小说。对于传销,我自信有超级免疫力,即便是说出龙叫来,我也会不动半点心思的。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过来,她拿好麦克,开始讲话,口齿伶俐,声音动听。整个屋子都是国内外的电影海报、宣传画,一块白色的幕布上放着美国的科幻大片,声音是关了的。

这位女士说他们的影业公司是怎样高瞻远瞩,未来事业会有多么辉煌,“大家以后都是我们公司的精英,现在来的人最起码都将是公司的中层,以后很多人会进入上层。”

这位女士有着姣好的身材,讲话抑扬顿挫,我觉得她和二十多年前的李讲师有惊人的相似,历史似乎会不断地重复曾经的生活经验。地点未变,场景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生真是似梦如戏。他们是传销已无须再进行鉴别了,那女的讲的就是传销的套路。所谓总监、顾问的,都是钓鱼的饵料。财务总监、财务人员都是子虚乌有的。我背起我的背包一一我的背包里还有几部电影剧本和电视剧本一一准备离开。这时候讲台上那位女子说:“我们做电影宣发,是一个比较前卫的工作。”

我站起来,鼻子往上一耸,暗说,这游戏不好玩,你们自己玩去吧,不跟你们扯淡了。我迈了两步,那高个子姜经理不知从哪里走过来,“老九来了啊?怎么了这是?”我说:“我要回去了,我不能胜任这儿的工作。”

姜经理说:“既然来了,就把课听完嘛。我们需要人才啊。”

我看看这姜经理,割的双眼皮紧紧巴巴的,很僵。她的个子挺高,有一米七五左右,尤其是剪了一头男人式短发。她双腿一叉,有点男人相。她说:“讲师讲完了课,我和你好好聊一聊。你是个人才,我非常看好你。”

小台上的讲师讲道:“我们和全国很多大的影视公司都有合作,为他们做宣传。”她讲得头头是道。我有点蒙,给全国大的影视公司做企划宣传,找这么多的退休、下岗人员干什么呢?

后来她讲到了营销模式,那就是让这些人去拉看电影的人,为电影院拉观众。做这个还用那么大的阵势成立一个椰子影业公司做噱头啊。毕竟二十五六个年头过去了,没有公司做掩护,那叫非法经营。这回我真的彻底看清楚了,他们是传销。

那位姜经理看我很不耐烦,她说:“走吧,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没事了,和你聊一聊。”

看着那张并不太漂亮的大脸盘,我心生厌恶。但是还是得给人家礼貌,去坐一下吧,不过,这个门槛,再也不想踏进来了。

3

我是老中医了,给我上药方,岂有此理。姜经理不是挽留我,是想要拉住我。我毕竟是她的下家。

姜经理坐到她的小窄桌子旁的小椅子上,她说:“老九,你是个人才,我们公司很需要你,现在的社会,人才难得。”

我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姜经理,我对你们这种套路,有天生的免疫力。而且,我也不是什么人才,我要真的是人才,就会被你们这样的公司给葬送了。”

姜经理没有发脾气,而是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老九先生,你对我们有误解。我们公司李总非常有远见,这种经营是具有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李总,她是著名作家、著名诗人,你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语言的。”

著名作家?著名诗人?那当然还是很有文化的。著名作家和著名诗人的身份,倒是让我有点兴趣。

姜经理说:“我们董事长最近就会从外地回来。我们的背后有×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做后盾,我们的背景不一般,你过来做吧。”其实,她说的背景不背景的,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来是为了看一看他们的顾问或者艺术总监职位的。

我对这个公司半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倒是对这个著名作家、诗人的兴趣浓厚起来。当然了,他们的董事长,我不感兴趣,没有共同的语言可谈可聊,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什么背景,与我何干?

正赶上一位女士走进来。她个子不高,双腿还稍稍有点弯曲。她对姜经理说:“晚上晚点回去,有个会议要开。”姜经理赶紧站起来,她高高的个子和进来的女士一比较,很夸张的一高一矮,好在隔着那窄窄的小办公桌。姜经理说:“李总,这位是我们来应聘总监的老九。”

被称为李总的女士看看我点一下头,“好啊。”

姜经理对我说:“这位就是我们的李总,著名作家、诗人。”

我也礼节性地对那李总点一点头,忽然,我短路的脑海闪现出了二十几年前的李讲师来,是她,就是她。这一晃,二十六七个年头过去了,李讲师变化真大啊。尽管她做了美容,尽管她大剂量地涂脂抹粉,却也难掩岁月的无情摧残,仍能看出她脸颊的松弛和小蚯蚓般的皱痕。

“你是李讲师吧?”我的一句问,惊着了这位著名女作家。她反问我:“什么讲师?”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好,忽然想起了马上飞,我说:“我是马上飞的朋友,当年我们在一起吃过几回饭。”

“哦,”她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那个……”她还是没有真的想起来。我说:“是啊是啊,我就是洪旗嘛,现在弄个笔名叫老九。”

李总说:“好啊,好啊,到我的办公室去坐一坐,聊一聊天,这些年你怎么样啊?听说你去北京发展了。”

“‘非典之后就回来了。”我说,“现在没事了,也在单位辞职了。”我跟着她去了她的办公室。

我坐到沙发上,她给我沏茶。她很回避她在影业公司的业务,跟我说些不搭界的话题。当年的李讲师,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总经理、著名作家和著名诗人了。她和我谈作家圈子中的事。她有很多作家朋友和文学刊物的主编朋友,这令我望尘莫及。我与这个圈子越来越遥远,一直宅在家中孤独自己。我问李讲师:“马上飞现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

李总说:“他还可以的,他现在经常在外地,在北京的时候多些。”李总说着,离开沙发去书柜中取出两本书:一本诗集,一本散文集。她用签字笔给我签了名,送给我。“老九,这是我写的两本小册子,送给你。”我一边说谢谢李总,一边翻看了扉页。是省作协主席给写的序。

李总是著名作家,又是企业家,可见她的厉害。跨界伸触角,样样不一般,真让人佩服。我和她聊了聊文学,不久就发现很难聊到深处,谈得具体。她读的文学作品很少,有些外国大作家的作品都不知道,更别说读过了。我对她尊重自然是尊重,但是对她的佩服已经打了折扣。这又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女讲师。那时候,我对传销这个行当是愤怒的,对于传销的人也是愤恨和不敬的,就是现在也很不喜欢。但是我现在看到李总,就没有半点愤恨的情绪了。回想起来,就是觉得好玩,这人生就像是一场戏一样,演来演去,李还是李,我还是我,聪明大厦还是聪明大厦。年轮的增加,只能让人多些感慨,大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意思了。

不能深入地谈文学,那还谈什么呢?谈电影吧,人这一生的寿命太过短暂,百十年太快了,还没有怎么样的时候,就要成为一粒尘埃了,这是人的不幸和悲哀。文学也好,影视也罢,都应该更加关注生命和死亡。说真话,我电影真的是看得少,许多影片都没有看过,一些国外的演员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是,即便是这样,也很难与她谈更深入,与她谈个别电影现象是可以的,不能剖析影片内涵。

还是和她谈传销吧。她既然是干这个的,她是专家,我是外行。我开始随意地跟她说话了,“李总,你们的套路,是不是又有新的招数了。”

没有想到,我这句话让她诧异了好几分钟。讲师出身的李总毕竟是嘴皮子溜,是能够“舌战群雄”的人物。她说了一句“你喝水”,之后就开始给我上课了。“你知道什么叫闭关锁国吗?你知道什么叫发展吗?你知道什么叫与时俱进吗?你肯定会说知道。其实,你也一定是知道的,但是你没有真正地理解这些道理。社会在前进,人也在进步。各种经营形式,都是时代赋予的使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看着她的嘴唇上下张张合合的,感到她的心地是不善良的。在我的眼里,所有被洗了脑的传销人,他们的心地最终都会变得不善良。李总说:“我特别愿意和你合作,来吧,在我这儿,你会大有作为的。”我说:“这个套路不适合我。我曾经写过上下册的两本书,就是写这种套路的。”

李总笑了笑,我看着她的牙是烤瓷的,蛮整齐的。二十几年前,她还有两颗小虎牙,现在牙也美容了。

李总说:“我们现在做的是影视文化产业,我们的经营模式是首创,是具有前瞻性的创举。你知道,在我们这儿的都有什么人物吗?”

“哦?什么人物啊?”我跟着顺口一问,“都是些頭面人物吧?”

“有省内、省外的人来,有县长辞职不干了来我们这儿的,有公安局局长……”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补充了一句:“还有大企业的老板,对不对?”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因为做了拉皮,比较僵硬。她眼皮未眨,说:“你了解我们?”

我带着轻蔑的笑意,嘴角一定是撇着的。我现身说法:“我深入过‘敌区,也在‘敌后有过斗争经验嘛。这类剧情,好像都是一个导演导出来的剧,是雷同的。写脚本的人,江郎才尽了,怎么不会弄出点新花样呢?”

我的这几句话,真的是将李总激怒了。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可是我偏偏装作什么都很懂,往人家肺管子上堵木塞。李总站起来,她想要发作,可是看一看我,她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冷静下来。她平静地说:“老九,你不要自作聪明,这世界上能人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放炮。”

言多必有失,话多就有可能闪舌头,这是规律。可是我说过,我深入过‘敌区,个中原因,我肯定是门儿清。

李总说:“我希望你能来我们这儿,但不希望你胡言乱语。如果你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会,别说一辈子,就是一会儿,我都不后悔。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洗脑,任何人也洗不了我的脑,我有天生免疫力!”我很傲慢地对她说。

这回李总笑了,没有恼怒,她说:“如果你不信,我们拭目以待。你听我电话,我让你来你就来,不出半个月,你一定会来我们公司的。”

我也哈哈大笑,“我不信,半月后之后我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们洗不了我的脑。”

李总说:“老九啊,不是洗脑,是我让你了解我的公司,让你看到前途,看到未来的希望。到时候我不让你来,你都会将头削个尖要往这里边钻。”

我在脑海里边想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形象,画饼充饥,忽悠人啊。

我真的很想和她较劲,可是拿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与她杠,没有必要。再说了,这也是上了她的套。如果着了她的道,人家一步一步地给你画着大饼,谁会无动于衷呢?人都是有强烈的物欲的。

我从李总的屋中出来,走出这聪明大厦,骑上共享单车,满脑子混乱。

我说的所谓深入“敌区”,那是一次历险。事情发生在2008年深秋,我在网上遇到了一位美女,这位美女还是老乡,她在南方某市发展。她知道了我在业余时间写作,说到自己非常坎坷的经历,估计够写十本书的。我说:“你的经历跌宕起伏,太好了,好素材,我可以写一写你吗?”她说:“当然了,我现在非常好了,我在做好的项目,赚钱不在话下。你感兴趣,可以过来采访我啊。”我说:“也好,你们做的是什么项目啊?”她说是国家项目。她说:“你现在的状态是怀才不遇,我可以使你的人生达到顶峰,感受灿烂辉煌。”我很感动,也很动心,能够让我的事业达到辉煌,老天,这是真的吗?我不敢信,但是我又不甘心,即便她不能助推我的事业辉煌,采访一下她的传奇经历也不亏本。

我去了遥远的南方某市,被她接到了她家,并且吃住在她家。我开始画魂儿,这是不是传销啊?到了她家已经很晚了.她的老公不在。她说为了我来,她把她老公打发回老家了。这让我更加觉得心里边没有底,这是不是给我设了个套?

我来了,她老公不在,这是什么打法?他们家是租住的房子,一个小厅,两个房间。她给我腾出一个房间。她带我到外边吃了小吃,回到住处,她说挺晚了,你自己先睡吧,明天带你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我怎么敢睡啊,提心吊胆地躺下了。我悄悄地在里边将门反锁了。他们若是设了美人计让我钻,她的老公会不会半夜三更回来捉奸,然后要挟我,讹一笔钱?

我越想越怕,觉得这一生丢人丢大了。我在人家的家里,一旦事情发生,就是报警也有理说不清啊?后来我才知道,凡是拉来的客户,都是管吃管住。我问她:“你们是不是在搞传销啊?”她说:“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別把我往坏处想。”

她一直不肯说她的国家项目是什么。我要对她进行采访,她说不急。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的采访不感兴趣。

她很应付地对我的采访做了简单的答对。他们很有办法,在给我洗脑的过程中,她不多说话,她把我领到别人家,说是谈工作,让别人慢慢地向我渗透。后来这些人组织了一次到嘉禾谷洗温泉的活动,一共17辆大客车。这些工作人员组织表演节目,弄得很欢乐。在我前前后后去了很多外地的人,他们兴高采烈,决定辞掉自己的工作,然后到这里来。

后来,我知道了这就是传销。我的意志力很坚强,那一批人中,除了我可能都被洗脑、被俘虏了,彻底缴枪。他们的传销,不是那种绑架、虐待的形式,而是很温柔地软化你。他们有好几套完整的套路,这些套路下来,不被俘获的人可谓稀有,我是其中之一。

她不断地带我出入各种场合,希望我能在潜移默化中被熏陶。什么县委书记、公安局局长都不干了,到这儿来发展。他们现身说法,谁谁出一单了,一单下来是1700万。他们每次聚会,都有人大吹大擂,进来多少多少钱。不出一年,就会出一单。她给我讲什么“1041工程”,我听不进去。我说我要打道回府,她说:“那可不行,你来的时候,我老公不在家,我老公没有回来你就走了,我无法解释,必须等我老公回来之后,你才可以走。”

哦,走不了了。正像是我同学给我打来的电话里说的那样:“老九,你可别被人给骗了,那儿是传销窝点,需不需要我和大杨去那边捞你?”我说我好着呢。

她说她的公公婆婆,还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很快就会过来的。“这儿是风水宝地,遍地黄金,你来吧。”我知道,他们的两个家庭,马上就要被她给毁了。

她说:“你就过来吧,保准你能辉煌。”

得了,我是被人家拿住了。我心中在打鼓,这怎么办呢?我说我必须回去筹备款项,然后返回来,我还能带回来两大干将,他们老能造势了,一位叫炯,一位是大杨,都是我同学。

他们的模式是进来一位,先交58000元,然后拉下家。她老公回来之后,我就用回去筹款和带回来两员大将为借口,离开了。

我在小说中写的是,那位美女和老公离婚了,老公回到老家,她在漂泊。

我先逃了回来,如果时间长了我会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李总和我叫上了号,我敢不敢和她杠呢?我敢,我自认为我的意志力是很坚强的。

4

我很不服气,一帮大老婆子搞传销,还想弄出什么漂亮的花样来?还想把我圈进去,做美梦去吧。

我回到家中,没事就写那幻想吧。人啊,为什么就活那么短的时间啊!不能再多活个几百年吗?你在生命中这百十年,刚刚有点味道了,就要成为过往。过去的皇帝要找长生不老药,悲哀的是没有找到。人若能活到万岁,那该是多么有意义啊,长寿的活七万两千岁,短寿的活三万六千岁,那多么好啊。反正胡思乱想也不上税,又不违法犯罪。就现在这个岁数,可能有一点儿意思,但没有多少意义。人类现在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人类没有清晰的目标,这很悲哀。

那位李总给我发来了微信,“老九哥哥,你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坐一坐,海鲜自助怎么样?喝点小酒。”哼,想来继续游说我?省省吧,李讲师。我给她回了过去:“什么时候都方便,我现在不吃大鱼大肉了,随便吃个面条就成。”李总又给我回过来:“明天晚间去吃老四季面条怎么样?”我回过去:“成。”

老四季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特色,吃面条、烀鸡架、卤鸡脖鸡肚、拌榨菜,档次不高,但是人多拥挤,很火爆。店里没有包房,大厅中人头攒动,排着队。我说要到这儿来吃,不是瞧不起我自己,是我瞧不起她。一个所谓的公司老总请一回客.就吃这几十块钱的老四季面条。我真的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但是我也是有我的心思和用意的,我还是想多多了解一下他们这种人的心态。

鸡架,啃着吃,吃相自然是不太雅,但是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这个吃相,谁也不会笑话谁,啃得满嘴都是油,再跟上啤酒。我和李总也不矜持了,到这里来的都是啃鸡架的。李总边啃边说:“我这里边也有能人,不到一年,已经挣到了接近千万。很可观啊!”

我看着她的牙齿,烤瓷白,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简直是天书般的春秋美梦,千万的利润,那得去拉多少观众到电影院啊?电影院返回来的钱才有多少啊?

老四季面条的大厅里边人太多,说话声汇成了一股股洪流,嗡嗡地刺激着耳膜,听不出个数来。我心说,就你那魔高一尺,怎么斗得了我的道高一丈!当然,我还是没有弄懂他们的赚钱之道。

我说:“李总你很诚实啊,你没有说你的那位能人赚到了三千万,没说接近一个亿两个亿,这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我在揶揄她。

李总说:“明天我们有个招聘会,我亲自当考官,你也去吧。”

我说:“好,我一定去。”

她想拿住我,做美梦去吧!忽然一种正义感涌遍全身,她别想拿下我了,我还要为那些上当受骗的无辜群众揭穿他们的骗局!

十楼的小会议室内,依然是满墙贴着国内外的各种电影海报,那个背投也依然放着美国大片。一看这阵势,就是很专业的影业公司。

小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我是唯一的男士。这些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氛围。我看着这些人,内心不知是什么滋味。数十年了,这些搞传销的还在,而且依然有市场。有人说过,被煽动起来的热情是不会长久的。可是这些搞传销的,他们的热情就是被煽动起来的,不知为什么这么长久。

我对我左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说:“你是新来的吗?”她说:“是,我来应聘财务人员。”我笑了,说:“你看这是招聘的现场吗?”她说:“不是吗?”我说:“不是,你不要上他们的当,这些人是搞传销的。”

我右边的中年妇女不干了,她说:“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是搞传销的,你这个骗子!”她对我充满仇恨,另外一些妇女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对我围攻。有两名妇女甚至把手都伸过来了,要围殴我,要挠我的脸。

让我内心感动的是,左边这位来应聘的女士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她挡在我的身前,她說:“你们要干什么?还敢动手打人不成?你们是女的,我也是女的,看谁怕谁。这位大哥是男的,他不好意思放下脸,我不怕!你们敢放泼,我也敢!”

我真心感谢她的解救,我也要解救她离开这个黑窝点,不能让她掉进深渊苦海。那些妇女退回原位,还是气哼哼的样子。

我向她们抱拳,“对不起,对不起,算我没说。”好男不和女斗,君子不和小人计较。这些没有素质的人,看着不养眼啊。

我彻底看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这里的“工作者”啊,她们来听课,是给我和我身边的那女士看的,她们是来捧场烘托气氛的。她们渲染这氛围,是一种套路。因为今天是李总亲自上阵来讲课,主要的目的是针对我。她们可是真下功夫啊。

一位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她拿起了话筒,清了清嗓说:“今天由著名作家和著名诗人,我们敬爱的李总,给大家授课。”

或许因为上了岁数,也或许因为成名造成了一些身体劳损,李总的腿比起当年显得不那么直溜,有点儿弯,岁月不饶人啊。她走上来,很有气派地接过年轻女子手中的话筒,开始讲话。

“大家上午好。你们今天来到我们这里,是正确的人生选择。我们这里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有官员辞职来我们这儿的,也有著名的大作家放弃了写作来我们这儿的。我们这儿给大家铺平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大舞台,任你鸟儿高高飞翔,任你鱼儿畅游江湖海洋,是骡子是马,你就牵出来遛上一遛,保证大家一起发财。”

下边那些人拼命地鼓掌。我看到了李总那口烤瓷牙,很白很白,只是有些假。

我在想些什么?满脑子乱哄哄的,她在台上讲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我只是看着她的红口(涂得夸张的口红)白牙(镶嵌的假牙)不断地张张合合。

他们像是团结的大家庭,在一起有说有笑,好像是今天来明天就会发大财、一宿之间就能成为暴发户一样。大家充满梦想,有坚定的信念。我左边坐着的那位女士,懵里懵懂的,直眨巴眼睛。这应聘就是听了一堂讲座啊?本来已经被录用了,没有人交代她在财务上应该干什么,是会计还是出纳,就被带过来听着如何能发财了。她小声问我:“我怎么糊涂了,她们干什么能发那么大的财啊?”

看着她蒙圈的样子,我诡秘地一笑,“这个套路你真的不懂?”她说:“真不懂。不过,她们的这个公司充满着朝气,未来的发展一定会让人满意。我还没有退休,本来想兼职来应聘的,现在我决定辞掉工作到这儿来。”

完了完了,又一位无辜的待宰羔羊掉沟里去了。我在心中真的替她惋惜。一旦辞掉工作来这儿,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啊!白白地损失金钱,浪费生命中的黄金时段,还自己穷欢乐呢!人一旦被洗了脑,就会执迷不悟,一条野路走到黑。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得拯救她,不能让她往火坑中跳。想到这里,一种正义感油然而生。

我说:“可不可以留个电话,加个微信。”我不敢当着这些“工作人员”的面解救一位新人。他们一定会对我群起而攻之,有的妇女要挠人的架势挺可怕的。她说:“都是同事了,当然可以啊。再说了,看你挺有学问的。”我和她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

她们没有食堂,是订的盒饭。我跟着他们吃了顿盒饭。吃完了,有一位女士来和我收钱,我愣了一下,原来这不是免费的午餐啊。好吧,二十块钱也不多。下午听课,我就有些瞌睡了,满脑子都是这位新来的财务人员,不要让她上当受骗,这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起码的责任。不知道就算了,遇上了必须拔刀相助。我说我要请她吃老四季面条,她很高兴,“好啊好啊,很想听你说说对这个公司的看法。”

还是李总请我吃饭的那家老四季,还是那么火爆。这个面馆的一个特点,就是啃鸡架,用手抓,喝啤酒,满嘴油渍麻花。我们吃老四季面条,狠劲地往面条中放免费的炸辣椒。应聘财务的女士,看着很矜持,可是吃起来也会放下架子。她说她姓武,在一家大型私企做财务,是上市的公司。她喝啤酒还挺能灌,喝着喝着,她的情绪来了。她说:“九老师,你写过传销的书,送我一本签名呗。”我说书没有出版。她问我:“九老师,你看这家影业公司怎么样啊?说真话,我看挺有前途的。”我哼哼了两声,有点冷笑的样子,撇了撇嘴说:“他们的老总姓李,二十几年前我就认识她,她是个干传销的,他们传销过万里大造林,还拉过我呢。”

武财务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能总揪住人家过去的小辫子不放不是?”

“那倒是,我承认,事情总是往前发展的。”

“就是就是嘛,”武财务说,“我倒是挺喜欢他们公司的。我看他们公司喜庆,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

我非常真诚地对武财务说:“那是个传销的黑窝点,去不得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要悬崖勒马了!我遇到了你,就不能不告诉你实情。二十几年前,那李总就是干这个的,不想二十年后,还在干。”

她啃完了一个鸡架,问我:“九老师,这家面条我很爱吃,平时也总来。我们俩一人再来一个怎么样啊?”我说:“好,我去买。”她说:“不用你,我去。”武财务回来时端着铁托盘,里边有两个鸡架,还有四瓶啤酒。武财务挺能喝酒,她脸未红,说话还是斯斯文文的,“九老师,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们今天相遇是缘分。”

我说:“武财务,的确是缘分,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就尴尬了。我也要解救你远离祸水。他们那儿不能去,真的去不得。”

武财务将那四瓶酒全部起开。“来,九老师,我们喝酒。那不愉快的事情就不提了。以后有什么书出版,想着给我签名啊,我可是你的崇拜者啊。啊哈哈哈,是粉丝,得跟上时代。”她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我辞职是个错误,我倒不那么看。”

我说:“不仅仅是个错误,还是个大大的错误!就像我的辞职一样,得不偿失,我离开了平台,做事就很艰难了。”

我们俩喝得愉快,唠得投缘。武财务和那几位女士对垒看着挺猛,现在喝酒也挺猛,但是说话挺温柔。

我感觉有点喝多了,现在我不大喝酒了。我喝了四瓶“老雪”,武财务也喝了四瓶,她没事,我倒是说话嘴角有些发木,腿走路有些绵软,歪里歪斜的。她打车把我送回家。

5

李总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老九,那天没有时间,没有顾得上你,怠慢了,先向你赔个不是。”我说:“大作家啊,这次见到你,真是很荣幸。”她说:“都是缘分,有缘,人生就总会不断地相遇。”我不想再和她多说,挂断了电话。

我爱人问我:“那家影业公司怎么样了?你能去吗?他们能拍你的本吗?他们家有实力吗?”一连串的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她。我说:“看不出有没有实力,样子挺像是影视公司的,满屋子都是一线演员的海报,大背投放着美国大片,低音炮咣咣的。”

我爱人说:“那他们可能不是传销。再说了,传销怎么会用影视来传销啊?技术上也不好操作啊!你要抓住机会,让他们把你的本给拍出来。”我说:“但愿如此吧。”

我把我的科幻小说定名为《地球人宇宙神》。地球人可以实在一点儿,那宇宙神就可以神乎其神,天马行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这几天,武财务时不时地给我发微信。我问她:“你去影业公司上班了吗?”她说还没有,她在考察他们。她说:“我下周五去,希望九老师也能去,帮我把把关。”我说:“你还去那儿听课啊?那是洗脑。”武财務说:“九老师,是金子到哪儿都是金子,就是在粪坑中也是金子。是烂泥一沤就是大粪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他们什么啊?”

我说:“我实在是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但作为朋友,我就陪你去吧。”她说那太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继续老四季鸡架、啤酒伺候你。我说:“还老四季啊?辣椒鸡屁股吃多了,对身体可没有什么好处啊。”她说:“没事,吃不死人,我都吃上瘾了。”

又是聪明大厦,去吧。十楼,又是那十楼。(一些现身说法的人在讲课。)

武财务早早地就坐到了会议室的座位上,我到了之后,她靠过来坐到我的身边,“九老师来了。”我说:“你让我来,我岂敢不来啊。”

今天没有李总,来讲课的是一位年轻妇女。她说她来了不到半年,已经收入一百多万。她说她来这儿根本没想发财,就是来看一看热闹,可一工作起来,轻轻松松就把钱赚了,像是在做梦。台下的人不断地鼓掌,武财务听得很入迷,不断地啪啪鼓掌。她偶尔还捅我一下,“赶紧鼓掌啊!”我说:“鼓什么掌啊,我不信他们。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谁看到了?吹呗,吹牛皮也不上税。”武财务抢白了我一句:“你是不是看不得别人好啊?这种人难以进步。”嗨,她还教训上我来了,“我是来拯救你的,不让你掉进火坑里,你看不出来?”我在心里边对她有些不满。

年轻女子讲完,又来一位中年男子,这人夸夸其谈。我看他满嘴飞沫,认定他会满嘴跑火车,什么天上的、地下的都敢胡嘞嘞,比我的科幻小说还科幻。这位男同胞讲话很冲,他说:“我是新人,刚来了一周,就得到了二十几万的收入。我真恨我来晚了,若是早来半年,我也是百万不在话下了。来到了椰子影业,就是好赚钱,赚大钱。”

下边的掌声响得很夸张,还伴有这个年龄段的人少有的喊叫声。那是在演唱会上才听得到的声音。我悄悄地用手捅了一下身边的武财务,小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这种拙劣的表演,就是低能的套路。他们先是把人哄骗过来,然后现身说法,诱敌深入,再一步步将你的眼睛蒙上,听他们的所谓赚钱经,让你丧失警惕,开始洗脑,使人在欲望的膨胀下被俘虏,然后甘愿为他们卖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武财务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小声说:“先听一听,别急于下结论。人家要是不赚钱,能这样兴奋吗?”

我只好摇摇头,心说:“你这娘们儿,没救了。这世上,愚蠢的人太多了,唉。”我不愿意世人皆醉我独醒,大家都醒醒才好啊!

台上那男士还在高声喧哗,他说:“这个社会对我们来说,还能有比这更好的赚钱机会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没有门槛,进来了,只要你努力,就赚钱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种地就打粮!”

男的讲完之后,又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我一看,好家伙,这就是上周要挠我的那妇女。没想到,她并不那么凶,讲起话来和风细雨的。她说:“我是这儿的老人儿了,我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我是下岗职工,家庭困难,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现实。”她开始声情并茂地说,“我家孩子是一所民办大学的毕业生,至今找不到工作,我老头也是下岗工人,我们一家三口可怎么办啊?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椰子影业,遇到了著名作家李总,她把我拉上了人生的巅峰,我现在已经是快接近千万的身家了,任凭风浪疯狂我也不怕了。到了椰子,你就为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我在那些乱拍的掌声中站了起来,我要离开。武财务看我站了起来,她也站起来,跟着我出了聪明大厦。

我说:“还是那老四季啊?变点花样吧,去吃筋头巴脑火锅吧。”武财务说:“好啊,你请我还是我请你?”我说:“当然是男人请女人喽。”

筋头巴脑店自然比老四季上了些档次,但是价格也贵一些。我们俩只要了锅底,没有再添菜,这也足够了。

我在心里边打鼓,他们一个个红口白牙地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真的能那么赚钱?我不信。我们俩喝上了啤酒,我说:“凭我的经验,他们是赚不来那些钱的。”武财务说:“也许是真的,不然他们哪来那么大的干劲啊?”

“你也不想一想,光靠拉下家去买个电影票,能赚那么多的钱?难道是气吹的?”

武财务说:“我听说好像不是这样,他们还有个进来的门槛费。”

“哦,我说呢,原来喉结在这儿等着呢。”我问她每人要交多少钱,武财务说:“听说好像是12000元。其实这个钱倒也不多,一两个月工资钱吧。”

我说:“那可不是,得看什么人了。能挣的,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到;不能挣的,得半年工资。再说了,你看一看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像是有钱人吗?”

武财务说:“九老师说的都对,我看出来了,你是为我好,怕我上当受骗,我非常感谢你。不过我都这个年纪了,孩子也大了,我也不怕什么风险,富贵险中求嘛,人生不赌一把,不拼搏一回,又怎么能对得起这来世一回?他年成为尘埃时,难道不遗憾吗?”

她说的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我说:“人生也的确需要赌一把,但是不能乱赌。这个不能赌。在我的眼里,传销就是赌博。”

武财务说:“九老师,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不过要想暴富,除了这个我可以试一试,我还有别的本事吗?人家是正规的工商注册的影业公司,是合理合法地在搞经营啊。”

她已经被人家圈入套上了,俗话说,劝赌不劝嫖,她这是赌,可以劝的,只是我没有更好的理由去劝她了。难道就眼看着她跳到火坑中去不成?她什么样本来和我没关系,可是我又心存不忍。

筋头巴脑吃得很美味,感觉特别筋道。算了算了,人家的事情,我管什么闲事呢?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回家去写科幻,换一换脑子吧。我交了餐费,我们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李总给我打来了电话,她问:“老九啊,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我说:“什么考虑得怎么样了?”她说:“你跟我开玩笑啊,当然是你加入我们呗。”

我说:“你们的门槛太高,我不够资格啊,谢谢你的青睐,有机会我请你吃饭。”我赶紧挂断了她的电话。

6

大爆炸产生了宇宙。地球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生命,就产生了智慧。智慧产生之后,人这种动物,就会上演各种传奇的故事。恩恩怨怨、爱恨情仇、竞赛、战争……

椰子影业算是跟我摽上了,想躲都躲不開,看来我命中有这一劫啊。李总偶尔会冷不防地给我来个电话,“骚扰”那么一下,挺让人心烦的。那武财务隔三岔五也要和我吃顿饭,不咸也不淡的。椰子影业每有讲座(以招聘的名义),武财务必然死活都要拉我去听课,说只有我陪她,她才心里有底。我说服不了她,她又黏上了我,我真是自找没趣。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再次来到十楼的那个屋子坐下,武财务坐到了我的左侧。她很客气地向我伸出手,我和她握了一握。她说:“早啊,九老师。”我说:“早。”

今天来授课的据说是某民办传媒学院的著名教授。他讲了几句话后,将右手往前一推,食指和中指一弹(椰子影业的招牌动作),说:“有人说我们这是赌博的心态,他们错了。我们的A股、B股是不是赌博?小散户是不是受庄家的任意宰割?难道说股市不是赌博吗?股市有风险,这叫风投。如今什么是赚钱的行业?就是艺术,是影视艺术。现在追求物质生活的狂热期即将过时,随之而来的是精神世界的完美追求。”

“股市就是最大的赌场,只不过是政策允许而已。我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是没有错的,椰子影业能够顺应形势,顺势而发,精神可嘉。至于我们采取什么形式去追求,这就是我们的智慧了。任何事情都是角度不同观念就不同。我们著名作家李总很有前瞻性,她为大家搭建了一个特别好的平台。我也是你们其中一分子。我爱这份职业,我也很敬业,我在教授学生的同时,兼职在你们中间。有人问我在这个平台赚了多少钱,我只能说很好很好,请容许我保密,留个小小的悬念吧。”

他接着又说道:“赚钱没有错,赚别人的钱更没有错,哪有自己赚自己的钱的道理?赚钱自然就是赚别人的钱了。赚钱不缺德,赚钱,也是为被赚钱的人提供了服务嘛。”

武财务在下边啪啪地鼓起掌来,她比任何人都起劲。我说:“你听吧,我出去散散心,在外边等你,找个地方去吃饭。”武财务说:“你急什么,等听完了之后再走嘛。”著名教授讲完后,李总走过来,她总结了著名教授的演讲,用一连串夸张的词汇给他戴高帽,什么高瞻远瞩了,高屋建瓴了,以哲学的高度审视世界了,她会的辞藻全给堆砌上了。

“他们这是歪理邪说,但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吧?”我要拯救武财务的坚强意志开始慢慢松动,我阻止她加入有何意义呢?我们既不是亲属,又不是多么铁的朋友.就是当时那一点点的正义感造成了今天的这种状态,想一想,得不偿失。

那教授慷慨激昂的劲头,像是在给他的学生们授课。“说我们缺了大德的人,赶紧给我闭嘴!我们这是积德行善,积大德,行大善,我们给很多人创造了发财的机会。”武财务又一次率先拍起巴掌,大家跟着噼噼啪啪。李总介绍说:“就连我们的大作家老九都来我们椰子影业捧场了,可见我们的事业会有多么辉煌啊!”她用手指着我,“就是这位。”一些妇女向我围了过来,说:“九老师给我签个名吧。”我说:“谦虚点说呢,我就是个文学爱好者;吹嘘点说,只是个写作爱好者,别说什么大作家了,一般的作家都称不上。”

又一次饭局,这回不是老四季,也不是筋头巴脑,而是农家院。到了农家院,那种20世纪六七十年代装束的男女服务员很标准地立正敬礼,喊道:“欢迎光临。”

现在,我和武财务在一起吃饭就有点讪不搭的感觉了,因为我已经没有想把她拉出来的强烈愿望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观念不正确了。人家那样兴趣浓厚,且一心向往之,我在这儿阻拦着,有什么意思啊?当然,我最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那些推销者恨之入骨了。

我们俩说着不咸不酸的话。我比较怀疑地说:“那些个现身说法的人,真的能挣到那么多的钱吗?”武财务说:“那还会有假,现在人都怕露富,只能往少了说,不会往多了上说。”

“他们真挺能耐,竟有这办法。还能轻轻松松地赚大钱,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真是各有各的道儿啊!”我开始感慨了。

武财务说:“那当然是了。”她又问我:“我和你相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崇拜你,还是看你是帥哥啊?”

我笑了一下,“都不是。我是个游民,你崇拜我什么啊?帅哥更是不着边际了。”

她笑着问我:“那你说为了什么?”

我说:“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想知道。”

武财务说:“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什么都是有缘由的,也就是都有因果关系。”

我拿起一瓶啤酒,起开了瓶盖,倒满杯,咕嘟嘟喝了下去。武财务说:“你和我交往是为什么,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啊?”

武财务说:“你想把我拉走,让我远离这个公司。可是你不知道这个公司对我多有吸引力,这诱惑让我欲罢不能。我喜欢钱,我喜欢挑战。你现在对我已经泄气了,对不对?”她问我。

我说:“是啊,我泄气了,假如你真能赚到钱的话,因为信了我的话,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我会埋怨我自己的。如果你信他们,那你就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吧。以后我也不会再去陪你听课了。”

“九老师,别这么绝情啊。”武财务说,“听一听,开开眼,长长见识,也是不错的。封闭自己,掩耳盗铃,你也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你不是写过传销的作品嘛,那也是有体验生活的啊。”

“写过,所以我说我深入过‘敌占区嘛。”我说。

“老九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他们感兴趣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人各有志,你有你的人生观念,你有你的追求和境界。”

武财务说:“他们那里的人,个个精神饱满,充满了朝气。人活着就是要这个劲头。我看不到其他的地方有这样的面貌。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做什么事情会不成?你说是不是啊?我这一段通过对他们的观察,有了信心。我要加入他们应该是迟早的事情。我是学财务的,我会算一笔账。”

我们俩吃的是农家院中的大众菜,啤酒一如既往是“老雪”。“老雪”喝着有劲,喝多了也上头。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武财务说:“他们加入的门槛并不高,一个人如果能够发展到十个人的话,那十个人也会努力地往下发展,这样一代、二代、三代下去,那可了不得。12000元,按比例往回抽,要是能够发展到500人的话,就很可观了。关键是,500人还在往下发展,越走基数越大。只要开始做些努力,日后就是一本万利,可以一劳永逸地坐享其成。”

武财务算的这个账,我承认理论上是说得通的,也极具诱惑力。在前边画上一个大大的饼,可以精神上充饥。可是现实不是做梦,美梦是幸福的,现实却是残酷的、痛苦的。不过,这种煽动力的确能够给人以无穷的诱惑,能够击中要害。

我现在对他们没那么多的反感了。接触多了,不知不觉地也能容得下他们所谓的真知灼见(或许是胡说八道)了。武财务说那著名教授挣了很多很多钱,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呢?”武财务说:“你以为我是个棒槌啊。我也在暗暗地了解他们,不然我能辞职不干,想往他们那儿靠拢么?九老师你先别着急,等我考察好了,我先下水蹚河试验,你再下水也不迟。”我说:“我什么时候说我也要下水了?我不会加入他们的。”

武财务说:“九老师,说话留点余地好,我开始也是想和你一样甩袖离去,可是当你真正了解他们之后,撵你的话你都不会走,真赚钱啊。”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可能下水了,你下你的水,你赚你的钱。我一直在劝你别到那里去,可是你被人家诱惑住了,吃了人家的鱼饵,咬钩了。对你来说这也可能是个好事情,谁知道呢?你去吧,我也不反对,但别拐上我也往里跳啊。”

她兴奋了,“九老师,有你这句话,我就没有顾虑了。往后,我就要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一走了,不过,我还得继续考察,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事慎重没有错,小心驶得万年船。来来,我敬你。”

啤酒一瓶一瓶地被起开,农家菜吃着别有一番滋味。我和武财务无法谈文学,没有共同的话题,只得谈经济和赚钱。我知道,现在最火的经济是“粉丝”经济,快手、抖音上卖货,那是一个火啊。大咖电商只要半小时,一两千万的货物就卖出去了。“粉丝”经济可能让很多传统的经营形式无法适应,感觉跟不上时代就掉队了,掉队了就要被淘汰。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这形势。当然我知道,“粉丝”经济再火爆,哪怕火爆得炸了天,我也无法跟进。我没有粉丝,我也不年轻了。

武财务说:“所以啊,我们无法搭上‘粉丝经济那班车了,只好想自己的辙了。”

7

我能干什么?只有科幻对我来说不需要成本,只需要动脑子。那是自己的固定资产,无须投融资,都是现成的原材料。加入椰子影业,还需要12000元的入门费呢。

把吴承恩的《西游记》当成神话小说,有点委屈了伟大的吴承恩先生,应该把它看作是最伟大的科幻小说才对。吴承恩应该是科幻小说的鼻祖。哎,我这一天天的,笨拙的脑袋七想八想的,都想杂乱了。我是一个挣钱不多、想事不少的人。

椰子影业公司如果真如他们说的那样发展,可以发展到多大?他们的胡言乱语,是不是也真的有点道理呢?他们把宣传做得很到位,一点一点升级,像是螺丝扣一样,一环比一环紧。

武财务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她下周五还去听一下课,约我陪她去。我回她说:“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想去了。一是我没脸再去,二是也没有必要再去那里熬时间。”武财务说:“九老师不给面子吗?”我说:“谈不上,我去没有意义了。”武财务说:“下周五是他们的董事长来讲话。”我说:“爱谁谁吧,他们的总统来了也和我没有关系。你们发你们的家,我甘愿贫穷。”

“九老师,你别拧了,人家董事长可是大老板啊,说不定一高兴给你投资拍影视剧呢!再说了,这也是体验生活的一种方式啊!来吧来吧,周五我去你家接你。”

哎,一个没有经历的待聘人员都这么黏人,这个椰子影业公司还真是有一套。那些听课的家伙,个个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的,那高涨的热情被煽动到极点。他们要真能那么赚钱,就别坐公交车,别骑共享单车,你开豪车啊。住别墅,别住大杂院啊!当然,人家正是因为想这样才投资到这里也未可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日后开豪車、住别墅的嘛。这样一想,我又把嘴撇开了,我这是怎么了?

李总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你还好吗?”我说:“还那样,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不可能坏到哪里去。”李总说:“人生本来是可以更精彩的,这得靠自己奋斗才可能获得。还那样不好不坏,那是不思进取了。”

我把电话挂断。宇宙中的边际应该是冷的,温度超级低,生命是达不到那里的。我现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一看雨果的浪漫情怀、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病态美以及卡夫卡的荒诞和变形。偶尔也翻翻经书,看上几眼佛家的来世追求与现世修行。

周五,我本不想去聪明大厦露脸的,可不知为什么,身不由己地穿戴打扮了一番。武财务发来了信息:“九老师,我已经在你家楼下等了。”

我和妻子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下楼了。

武财务开的是一款保时捷SUV,深蓝色。这家伙不赖啊,还开着这好车,挺有能量啊。我进了车中,她说:“九老师,这车是我借的。”能有人把这车借给你开,也是混得可以啊!

今天来听课的人很多,又多是新面孔,有不少年轻人。李总先上来做开场白:“今天来了不少新人应聘,所以我们把重量级的董事长请回来为大家授课。”董事长走了进来,夹着一款意大利的品牌文件包走上了讲台。这人这么面熟呢?是他,马上飞!嘿,小子,混得不赖啊,都董事长了。我浑身上下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汗毛直立,毛孔往外冒气。李总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马上飞点点头,开始讲话。

开场白是他们惯用的语言,之后,马上飞开始宣传影视业的大背景和前景。尽管他说的都是公认的共识、定论、理论,但我知道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影视和他们的椰子影业是不沾边的,只是个由头,这由头后边别有玄机,是那每人12000元的入场费用,再拿这费用去拉下家。马上飞的鼓动能力超强,他说:“年轻人在这个平台上,发展的前景是不可限量的。将来输送演员,培养导演、编剧,等等。中年人要继续努力,年轻人要拼搏,敢拼才会赢!”

武财务用足了力气带头鼓掌,“董事长说得真好!”坐在下边的人跟着鼓掌,也在喊:“董事长说得好!”武财务对我小声说:“你看看人家说的,都在理上啊!”我没有回她。我看着马上飞这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内心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这些年来,每个人走的路不同,命运自然也不同,有人升官了,有人下海经商发财了,也有人呛水被淹着了。这马上飞干这个,是不是真的赚着钱、发达了?

董事长马上飞一讲完话,就直奔我过来:“老九啊老九,多年不见,你一向可好?”我赶紧回他:“很一般很一般,游民了,落魄了。”

“哪里的话啊,你这是想吃尽人间苦,然后大笔疾书,要流芳百世。”马上飞说,“等你什么时候闲暇了,愿意和兄弟干影视的时候就过来。走啊,我请你吃个便饭去。”想当年,马上飞给电台跑业务,那时他的小脸瘦得像猴,颧骨凸出。可如今真的认不出来了,是我眼力好,从他胖胖的肉里边看出了当年的骨相。人真的不可貌相,有些人发迹也就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马上飞都开上宾利(虽然是旧车)了,他开车带我去吃饭,还带上了李总和武财务。有的时候,一夜之间就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这不,人家当董事长了,我却是个游民。我说:“你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宾利都开上了,不一般啊。”马上飞说:“也就是路子碰对了,就赚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这行里骨碌着,人怕坚持,一坚持,可能什么都成了。”

李总和武财务也跟着不断地溜缝儿,美言马上飞。马上飞越谦虚,她们俩越吹嘘狠捧。李总和马上飞已是半路夫妻了,一个台前一个幕后,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们也没有说。

吃完饭,马上飞和李总说还有工作要忙,他们先走一步,留下了我和武财务在饭店的包间。

“人家都是大老板了,能陪着吃顿饭,也很不简单。”武财务和前些日子不大一样,对我的态度没有以前温暖柔和,说话也开始有些刺耳起来。我也不太想和她继续深交下去了。

我对马上飞他们的成功,不羡慕,不崇拜,但是也不像以前那样愤恨反感了,这变化也许是因为和他们接触得多了,习惯了。

武财务说:“九老师你家有多少存款?人家马董、李总家有多少存款?差距巨大啊!”

我说:“人和人能比较吗?他们俩有李嘉诚存款多吗?有比尔·盖茨多吗?这样比的话,人活着多累啊!”

武财务开始严肃了,“你也不想一想,你家两个儿子,年龄都小,哪儿都需要钱,读书需要钱,长大了找工作也需要钱。你能看着你的两个儿子过苦日子吗?你老不赚钱,妻子、儿子都会不待见你,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看着武财务一言不发,因为她了解我的家庭现状,而且是专找我的要害来攻击我。

她继续对我攻击式地发难,“你写的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了,现在都是小年轻的天下,人家写那些玩意儿接地气,有受众。你装什么深刻啊?写那些老古董的玩意儿,就算文字是好文字,可是不能换来钱啊!你对你家的孩子,有责任、有义务让他们过上好生活,凭什么让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去打拼?就算不能给他们攒下金山银山,最起码的,给人家买房买车这个条件得满足啊,否则你是什么爹?那是二五眼的损爹。等你那俩儿子长大了,他们拼不了爹,一个怂爹杵在那儿,他们是什么心情?你给儿子买车,就算是不买兰博基尼、法拉利,但也不能给人家买夏利、桑塔纳糊弄吧?买房不买别墅,也不能买经适房对付吧?”

她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这个拼爹的话,直插我的心脏啊。为了俩儿子,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干,只要不是犯法。我不是有钱人,我是无业游民,她在我的心脏上扎了一刀,我的心脏在滴血。她把不是说成了理,还让我无法反驳!

我当初还正义凛然地要救她于水火呢,人家一句“拼爹”就将我撂倒了。我看着她的眼神,心在绞痛。

武财务继续说:“九老师,我是准备跟着马董事长和李总干了。我也要为我的女儿攒下一大笔嫁妆。你一直想说服我,让我离开他们。离开他们行,你给我找到一个更好的赚钱的出路吧?你能找到吗?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我说:“我没有,我已经不再想说服你了,你干你的,我也没有影响到你去他们那里啊?”

武财务说:“我看你人真诚,是好人,所以我想劝劝你。来吧,这是你唯一能够赚到钱的地方,是你这一生唯一的机会了。你还差那12000元吗?你实在拿不出的话,我替你拿。其实这点钱对谁来说都不能闪腰岔气,一咬牙一跺脚就进来了。我希望和你并肩作战,一起从零开始。你是有资源的,认识不少的有钱人,你平时也不和人家打交道,你拉到十个人就能坐着等食吃了,何乐而不为呢?你要为你的两个儿子的未来做打算啊!”

她说的句句都在理上,我不知怎么反驳:“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我也是真诚地对你。我说这拉下家,那是不能张口的事情啊。”

“九老师啊,你不好意思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替你打理战场,你把人介绍给我就成了,成绩都是你的。你下不了手,这我知道,你面矮,我给你当助手,搞定你的朋友们。”

我說:“你还没有工作呢,就这么有信心,这么急于要做?”武财务说:“我着急赚钱啊,时间不等人,我要给我的女儿准备嫁妆啊!我离婚早,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是我不能让她比别人差,不能让女儿受半点委屈。人啊,脸皮薄没有什么用,钱到了腰包里,腰杆就硬实了,也挺直了!”

我看着饭桌上的残羹剩饭,很没有底气地说了:“那12000元我可以拿,但是我不参加你们的活动。”我没能将武财务救出苦海,相反,被她带到苦海中了。

8

之前,我看他们个个不善,拉下家是坑人害人,那是因为我在隔岸观火,不在其中,旁观者清,能够理智地看着他们像跳梁小丑一般在表演。现如今我身在其中,思维方式不知不觉地就转变了,甚至有点执迷不悟。拉下家,是给人机会,让人发财致富嘛!

我答应武财务加入椰子影业之后,她好些天都没有再给我打电话了,包括李总,也没有打电话对我进行骚扰。我的科幻写不下去了,脑子乱了,时不时地想那些人如注射了鸡血一样亢奋的样子。他们劲头十足,因为前边有大饼在那儿挂着啊。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希望能够听到武财务那不粗不细的嗓音给我打电话,可是她却不来电话了。李总也不打电话对我骚扰了。我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可是还是忍住了,我不能那么贱。

有一天,我看着妻子,无意间想到,她若是我的下线,她会发动多少人呢?她们单位女生多,接近三千人,这些人特别喜欢带着孩子看电影,再加以渲染煽动,他们一定会被诱惑成功的。我刚这么一想,就给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干什么?还真成了传销人员了。

半个月后,武财务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和她一起去聪明大厦,有一个讲座特别重要,尤其对我更加重要。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心脏都有点抖了,这个不粗不细的女性声音特别有磁性,动听悦耳。然而我却说:“不去,没时间,写作呢。”她说:“你别装模作样了,来吧,我在十楼那儿等你。”

“我说了我不去。”我好像很认真地说。

“你真不来?那好吧,你别来,来了我可不欢迎你哦。”

“你若不让我去,我还一定去,我看看那个讲座到底有多重要。”

“九老师,你需要椰子影业,比他们需要你更需要。”她有点得意,“记住,把钱准备好,来了就把进入椰子的仪式(手续)办了。”

我心下说,这么急,催命鬼似的。我说:“我也还要考察考察,钱可以带,但是入行,我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呢!”

我还是坐在我以往的位置上,今天坐在我旁边的不是武财务,而是最初招聘我去的那位姜经理。“老九老师,我们欢迎你啊。”我看着她那不会眨动的、夸张的双眼皮,快速地眨眨眼,“是姜经理啊?”

“嗯,是我。”姜经理说,“今天中午我请你吃个饭吧。听完课,我们一起坐一坐。”她伸出手来,她的手比我的手大,握得我的手都没有了。

九点整,李总走过来,她在开场白之后介绍说:“今天由我们的元老级大咖给大家讲一讲我们椰子影业的发展宏图。”

我小声问姜经理:“武财务今天怎么没有来啊?”姜经理说:“她能来,等着吧。中午还请你和她吃饭呢。”

武财务不紧不慢地走上了讲台。姜经理带头鼓起掌来,武财务说了句:“大家好。”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她不是来应聘的财务人员吗?怎么就成了这里的骨干分子了?我大跌眼镜,她可真有城府啊!她在台上讲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只是在回忆交往这些日子的过程。她在上边说“欢迎老九今天正式加入我们椰子影业”,我没有听到。那些听课的人噼噼啪啪地鼓掌欢迎我,我也不知道。我震惊了,想理一理头绪。第一次听课那天,武财务就坐在姜经理现在坐的位置,之后我们就开始了交往。姜经理对我小声说:“老师,一会儿跟我去财务把手续办了。”她拉着我的手要去财务交款。

我冷静了一下,说:“这个不急,我要来,而且肯定会来。我再想一想,我想冷静下来,这些日子,我太狂热了。”姜经理说:“早来晚来都要来,赶早不赶晚。你看武财务,她就是最早来这儿的,现在是我们这儿的业务大拿,月进好几十万,是大款了。”我看一看她,“那你呢?”她说:“我只是个‘小马仔。”

哦,难怪她的办公桌又窄又短,不像个真正的经理呢。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去吃中午饭,我还是脑袋涨涨的。吃饭是在步行街的一家餐馆吃的。李总说:“像老九老师这样的人加入我们,我们公司就会大发展。”

我没能让武财务回心转意,相反,倒是让她给我拿捏住了。现在想起来,反而是他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相比之下,我像是一个小孩子和大人在玩游戏。这一切都是他们设计好的方案,一步一步让我步入他们的圈套。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武财务对我说:“老九啊,这会儿你明白了吧?”

我使劲儿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哎呀!我被你设计了,我都不知道。武财务,你藏得够深,演得够逼真,我没有识破你。这一切自开始起,就是你们设计好的一台戏。”

武财务说:“是啊,你若是看出来了,还能进入我们的行列来吗?这人生在世,谁还不演几个角色啊!这总导演不是我,是我的师姐李总。”

“编剧是谁啊?”我开始放松了。

李总说:“编剧是我老公马上飞啊!”

“哎呀妈呀!”我说,“我真笨,你们俩是夫妻呀,当年我也不知道。”

李总说:“当年我们不是夫妻,是情人。现在是夫妻,半路夫妻,因为我们志同道合,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那姜经理根本就没有插言的份儿,看来她真的是“小马仔”。

我清醒了过来,我说:“你们设计的方案非常完美,你们以为只要被你俘虏了,大脑被洗了,就不会再生变数了,对吗?”

李总说:“是,还没有哪个人入行了再生变数,没有个例。”

我说:“李总啊,我想做这个‘个例。”最先脸上变色的是那姜经理,因为我是她的下家,这是她的业务。李总和武财务帮助她设计了我,是友情客串。

李总笑了:“九老师,你要开玩笑吗?”

我说:“是啊,李总(有点亵渎意味的称呼),我今天没有准备好钱,明天取钱,我要做你们的一分子,是坚强的一分子。”

武财务带头鼓起了掌,“九老师的资源不一般。九老师加盟,会让我们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啊!”

他们为了一个人,动了如此狡猾的全套戏码,真是下功夫啊。为了让一个人成为某人的下家,动用了他们集体的力量群起而攻之。如果我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也这样下功夫,何愁理想不能实现啊!

他们太执着、太黏、太难缠了。我是一个挺理性的人,都被他们搅和得迷迷糊糊,在这旋涡里再继续待一秒,我就会被俘虏的。逃吧,走为上计。

回到家中,我开始反思。我所谓的免疫力是不靠谱的,经不住环境的侵略。不要用你的意志力去验证洗脑的套路,这就像是传染病毒,你有再强的免疫力也无济于事;不要去考验自己,远离传染源,这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要刻意让自己成为“浪子”后再去“回头”,无意掉到了污泥中的另当别论,要马上想办法自救。如果有意而为之,得不偿失。

我不知道那姜经理、武财务、李总她们会不会继续给我打电话,我把她们的号码全部屏蔽了。远离是非之地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庆幸我没有被俘获。再不逃离,我不但拯救不了谁,相反可能还会“被拯救”了!

半年后,我听说政府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企业,整顿的力度很大,那位李总和武财务、姜经理她们已经销声匿跡了。后来我去了聪明大厦的十楼看看,已经是人去楼空,几十年了,这家变幻莫测的公司彻底消失了,她们再也不需要我去拯救了,她们也不会拯救我和其他人了。

作者简介:

洪水,男,满族,岫岩岭沟人。曾就读于辽宁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在文学期刊和出版社做过编辑工作。现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已写出《大书斋》《马票》《大师的赝品》《法外契约》等20余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40余篇。已出版长篇小说《大烟狼》(三部)、《死亡山谷》、《借双翅膀飞上天》(合著)等。其化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大众小说》《啄木鸟》《鸭绿江》《满族文学》《今古传奇》《安徽文学》《章回小说》《雪花》《草原》《微型小说选刊》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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