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鲸

2022-04-12 14:44林为攀
福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斗笠气球

作者简介

林为攀,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等。有小说见于《中国作家》《福建文学》《西湖》等刊物。

1

我的父亲在一个春燕南归的季节跟我说,我在卷裤脚,卷完裤脚要戴斗笠,过会儿,我的脚就会陷进刚涨满水的春泥里,我的头就会被浇上大雨。你看蜻蜓飞得多低,都快挨到你的眼睑了。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对,蜻蜓就像你的眼睑。当天上有无数眼睑在眨的时候,雨就要来了。

我说,是不是夕阳挂在树梢,被暮归的鸟群啄下山时,你就会回来?

父亲说,当四周没有声音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我感受到风的声音,父亲在一个有风的早晨,牵着那头老黄牛,隐入晨雾,风把老黄牛的哞哞声传到我的耳郭。我在屋檐下仔细聆听过老黄牛的心声,它的身躯很庞大,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摸完它鼓鼓囊囊的肚腩。它的牛角很粗糙,像有竹节的冬笋。嘴巴喷出的气息带有青草的香气。我知道,老黄牛比其他动物干净。

现在父亲牵着它离开屋檐,离开这间笼罩在雾色中的屋子,颤悠悠地穿过一片竹林,风让匕首般的竹叶在空中发出寒光,让隐匿在竹叶中的露珠滴到父亲的斗笠上。父亲用竹子编织的斗笠在这片竹林中,以另一张面孔见到了它的往昔。往来的鸟群有时会跃到竹梢,竹叶便呼啦一片,在这片不大的竹林中,把声音送到嗜血的牛虻身上。牛虻受惊,剪着双翼,飞离牛背,绕着竹林一圈,重新飞到牛背上。老黄牛甩着尾巴,扇动着耳朵,父亲一鞭子抽下去,牛虻葬在了牛身上。

父亲在后,老黄牛在前,扭曲的小路,露出黄色的肌肤。父亲的双腿掠过两旁低垂的杂草,到达田边时,还未下田,裤子便沉甸甸了。老黄牛嚼着舌头,回过头看了一眼竹林,刚穿过的这片竹林即将迎接一场春雨的到来,到时,竹林会摇着头,把雨水洒到田里,洒到父亲的身上。田里溅起的水花,让父亲步履缓慢。

大雨到来之前,梯田会迎来很多黄牛,这些黄牛在吆喝声中,迈着艰难的脚步,从梯田这头走到那头,扭过头看到同伴,打一个响鼻,甩甩尾巴。父亲中途休息,坐在田埂边,望着天边的云移到老屋背后,挂到梨树上。

我在梨树下,听不到声音,我以为黄昏到来了,父亲要回来了。我甩开尾生的手,回到屋檐下。屋檐有啄泥的春燕,尾生张着嘴巴,告诉我燕窝快筑成了。我现在不知道春燕长什么样,尾生的嘴巴笨,说不出来。我迈过门槛,从里屋搬出一张长条凳,我坐这头,尾生坐那头,我俩挨着肩看向那片竹林。

我跟尾生说,我还要气球。

尾生没说话,他总是这样,对我的请求不理不睬。

我知道他在生气。今天早上,父亲走后,尾生从屋后钻出来,拍着我的肩膀,把热乎乎的嘴巴贴到我脸上,我以为他想亲我,就打了他一巴掌。尾生及时后退两步,让我的双手扑了空。我听到他在大口呼吸,以为他要打我,便用双手护着脑袋,慢慢往后退。我很害怕,以为尾生会像其他人一样欺负我。我快哭出了声,尾生却轻轻抓起我的手,我的手摸到了一个光滑的东西,继而怀抱着它,问尾生这是什么。

尾生说,这是气球。

我说,什么是气球?

尾生没再说话,他知道我无法体会飞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他拉着我走下石阶,然后松开我的手,我感到身边流动的气息不见了,屏障消失在了我面前,我挥舞着手,抓到了尾生的袖子,尾生又把一只蜻蜓送到我的手里。

尾生说,现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蜻蜓。他让我松开双手,把气球抛上天。我半蹲着身子,尽最大的力气把气球送上天。尾生在拍着手掌,他说气球已经飞起来了,快飞得和蜻蜓一样高了。

我忘了给气球系上一根绳子,我感到很沮丧,我怕它一去不复返。我只能靠尾生的嘴巴知道气球现在已经飞到哪了。

尾生说,气球现在已经飞过了屋顶。

尾生说,气球有两个屋顶那样高了。

尾生说,糟糕,气球挂到梨树上了。

我说,气球飞得好快。

我说,气球会不会撞上飞机?

我说,我们快去拿回来。

我们拉着手,穿过早晨的雾气,来到屋后那棵梨树旁。梨树在春天到来之后,还未抽芽,等到田里的禾苗可以迎风招展了,梨树的嫩芽才会长出来。等到田里的禾苗抽穗了,梨树就会开满似雪的花瓣。我闻到梨花香,就知道父亲去田里收割稻子的時候,会先给我摘几个梨子。

父亲说梨上窄下宽,挺着黄色的大肚子,你先咬一口肚子,酸甜的汁水就会溢出你的嘴巴,流到你的肚脐上,当汁水滑过你的身子时,你会感到一阵清凉。这时,你吃进去的汁水也会冰凉你的心脏。当身上的汁水干了之后,你的肚子就吃饱了。这时,就可以把吃剩的核丢到外面,丢到土里。这样,你就可以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吃撑肚子,美美地睡一觉了。

我跟尾生说我想吃梨。尾生说还早着呢。

我摸着树干,说,这就是梨树吗?梨树摸起来可刺了。

尾生已经在树上了,他快要拿到气球了。气球挂在树梢上,像黄昏时的夕阳。今天没有出太阳,我和尾生却用一个气球造了一个太阳。我想问尾生这个太阳有没有温度。话还未出口,有人来了。听声音,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善茬。我想叫尾生赶快下来,拉着我快点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口哨声越来越近,已经贴到我的脸上了。

爬那么高不怕摔死啊。有人说。

尾生拿着气球跳了下来,我听到大地颤抖了一下。尾生不让那些人拿走气球,他把气球举到头顶。有人说,不要以为你踮着脚尖我就拿不到,也不要以为你这样就不是矮子了。然后,我听到尾生屁股着地的声音。尾生把气球死死地护在胸前,怕被人抢走,又怕压碎。他弓着腰,有人蹲下身看到尾生发紫的脸孔,有人挠尾生的胳肢窝。尾生的脸上冒出了汗水,身体被人挠得左摇右晃,想笑又不敢笑。

我让尾生算了,把气球给他们吧。我不要了。

尾生没有说话,他还在坚持。

我快哭了,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受。我哭着叫爸爸。那些人以为我的父亲真来了,松开了手。尾生站直身子,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帮手的身影。那些人看向竹林深处,害怕从竹林里冲出一个拿着镰刀的人。过了会儿,有个人笑了,竹林里只有风在吹,鸟在叫,连个鬼影都没有,再说现在是春天,拿镰刀还早着呢。另外一个人说,万一他的老子真来了怎么办?

这个人说,来了也不怕,我们有这么多人。就这样,他们继续向尾生逼近,有一个人悄悄走到我的背后,捂住了我的嘴。我的声音突然哑火了,憋在嗓子眼,现在轮到我的脸发紫了。我用手抽打着对方的手,对方的力气太大,勒得我喘不了气。尾生继续弓着腰,低着头,看不见我铁青的脸和腾空的双脚。他在众人的包围中,冲不出去,怀里的气球隆起了他的后背。这样的姿势很累,无法长久坚持,尾生大吼一声,把气球放飞了。有人拿出打鸟的弹弓,连射三颗石子,皆落了空。

尾生一身轻松,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众人皆拂袖离去。

尾生过来扶着我,指着气球消失的天空,说,气球飞走了。

我扶着脑袋在咳嗽,让尾生牵我赶紧离开此地。

我和尾生坐回长条凳上,他不理会我说的话。我看着前面,面前什么都没有。尾生把双腿悬空,在摆动着身子。我把头扭向一边,也不去理睬他。尾生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可能在生气,在为刚才的事生闷气。他就是这样一人,把所有好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把所有坏事都推给我。他拿了一个惹祸的气球,让我的脖子被人勒得像鸡脖子一样,我都还未生气,他凭什么生气?这回我不会轻易原谅他。他的硬脾气对我没用。

2

春燕衔泥归来,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吵个不休。我不喜吵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是自己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就好了。所有的吵闹对我都是有害的。每年的二三月份,这些燕子比时钟还准时,出现在田间地头、堂前屋后。田里的泥土听到燕子的叫声,就会涌动着身子,发出一些气息。父亲闻到这些气息,就知道春天来了,他穿过竹林,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寻老黄牛。老黄牛经过一个冬天的放养,正躺在有水的河边,嘴里咀嚼着枯草,尾巴扫着牛虻,它知道好日子过完了,应该干活了。它爬出河岸,钻进竹林,和父亲打个照面。父亲把绳子系在牛鼻子上,牵着它回到屋檐下,看到我,對我说,要干活了,你自己一个人玩。

因为这些讨厌的燕子,父亲不跟我玩了,我只好跟尾生玩。尾生有时很静,不像那些吵闹的燕子,可是我并不讨厌他的声音。现在我们两个人坐在凳子上,看似很亲密,但我知道,尾生的心不在我这,他的心已经被打鸟的弹弓拖走了。

只是隔远看了一眼,尾生便对弹弓着了迷。我不知道弹弓有什么好玩的,让他分了神。尾生以为他能用一把弹弓换来我的笑颜,就像他用一个气球让我对他破涕为笑。可是弹弓不比气球,它们是一对天敌,让我同时接受它们,我做不到,即使尾生把弹弓的好处说出花来。

尾生让我用手比一个手枪的姿势,我感受着尾生双手的温度,他把我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撬开,正对着他。他说这是一把枪,不是弹弓。要是我的食指和大拇指一样短,从中间绑上一条橡皮筋,就是一把好弹弓了。我起身到厨房,摸到一把柴刀,丢到尾生的面前。

尾生听到柴刀咣当着地的声音,吓得屁股离了座,再三解释他不是真要砍掉我的食指。我扑哧一笑。这才是我心目中尾生的样子,而不是那个一巴掌抡不出一个屁的尾生。

尾生还在解释,我享受这样的时刻,享受被人关注、被人在意的时刻。等尾生解释得差不多了,我打断了他,我说,逗你玩呢。你不是想要一把弹弓吗?我们这就去砍一截好的枝杈。

尾生如释重负,拿起柴刀,拉上我。

我们步入竹林,鸟鸣让竹林愈显幽静。我停在半道,不再继续往前走,我胆怯了。

尾生把刀插在后背,我害怕刀锋咬人,让他用手拿。

尾生对我说,你知道我现在看到什么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回家。

尾生说,别急着回去,我看到气球在我们头顶。

我说,那你可以去拿回来吗?

尾生说,太高了,我爬不上去,竹竿也挑不到,我们必须做一把弹弓把它打下来。

我说,不会打破气球吗?

尾生说,我技术好,指哪打哪,一定不会打破气球。

我问尾生他的气球从哪拿的,他说从他爸妈屋里偷的。我拉着他赶紧走,竹林里冷飕飕的,让人胆寒,得尽快离开此地才好。

我们来到一棵树下,树长了很多爪子,只要把适合做弹弓的两个爪子砍下来就行。尾生让我拿着刀,他上树,他倒挂金钩,接过我手里的柴刀。他挑选了很久,不知道选哪个合适。我害怕重蹈覆辙,又招来那些心怀歹意的人,便叫他快点,他看出了我的担忧,亮了亮手里明晃晃的柴刀,说,要是他们还敢来,就让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不远处传来人的吆喝声,尾生用手指着梯田,告诉我那些水田里有很多人很多牛。这些牛和人绕圈转,人手里操着鞭子,牛低着头,都快挨到泥巴了。

我还记得春天没来时的梯田,稻田的泥巴硬得像石头,我和尾生从梯田低处慢慢往上爬,爬到最高处,感受耳旁刮过的风,尾生说,就快碰到云了。我们看着底下的人,大喊大叫,一群隐匿在灌木丛中的鸟砉的一声,飞得没影了。尾生卷起裤管,对我说,你先站在这,我要往下跳了,等下我会上来接你。

说完,他就没影了,他像一只青蛙一样跳梯田,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我的裤裆底下传来,我听不真切,只知道他会往上爬,爬回我身边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

我喜欢听尾生的喘气声,便故意捉弄他,让他继续往下跳,跳完再爬上来。如此几次后,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仰卧着身子,看着天上的流云。我嘴里叼根蒲公英,把蒲公英吹到他的脸上,雪花状的蒲公英滚落到他的鼻子上,被他渐渐均匀的呼吸吹到了眼睛上,他用手拍拍,蒲公英又滚落到他的鼻子上。我一想到这些,就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尾生感到很遗憾,要等到冬天他才能继续跳梯田了。我让他别丧气,我们现在有弹弓玩。尾生想想也是,打起精神把枝杈砍得木屑纷飞。我让他轻点,别让倒下的枝杈戳傷我。尾生让我后退,我慢慢后退,尾生说还要退,我说停就停。我只好听他的话,继续退,然后我就踩到了一个黏糊糊的玩意,尾生在树上笑倒了牙。我脱下鞋子,闻到了臭味。我穿上鞋子,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这里,尾生跳下了树,跟了上来。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尾生说。

那你还笑。我说。

踩到狗屎会有好运,你该感谢我。他说。

我说,谁家的野狗拉得到处都是。

尾生说,可能是你家那只大白狗。

我说,我家那只狗早死了。

尾生让我别生气,他砍到了一个很好的枝杈。我用手摸了摸,发现硬硬的,很结实。我担心这把弹弓会戳破气球。尾生没有说话,他牵起我来到河边,让我洗干净鞋底踩到的狗屎。水声很缓,撞见石头的时候,水流会形成一个旋涡,就像尾生头顶的旋一样。尾生把我丢到一边,撅起屁股在摸鱼,他把石头翻开,有鱼匍匐在石头上,可惜今天没带瓶子,那个装鱼的瓶子被父亲装上了几尾蝌蚪。他让我没事的时候就跟蝌蚪玩。父亲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净拿小孩子的玩意应付我。

尾生摸到的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说是鲸鱼,变小的鲸鱼。他让我摸摸鱼鳍,我感觉像鸭蹼。尾生把这些鱼丢回了河里,鱼在水面转了个圈,瞅准石缝钻了进去。我问他要不要回去拿瓶子。尾生说不拿,小孩子才捉鱼,我们现在要打鸟。水里游的哪有天上飞的好玩?我想想也是,没再说话。

洗完鞋子后,我们回到了屋檐下。尾生已经把枝杈收拾利索,就差橡皮筋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到底该不该去偷我妈的橡皮筋。如果被发现了,该算谁的?最后我们决定,打死都不说。当然,我还存有侥幸心理,以为我妈不会发现橡皮筋少了,如果我知道她每天扎头发的都不是同样的橡皮筋,也许此刻我们便不会贸然行动了。

此刻,有呱呱声传来,我问尾生哪来的青蛙。尾生说,你家的蝌蚪变成癞蛤蟆啦。我一听,瘆得慌,鸡皮疙瘩立马像爆米花一样冒起来。我让尾生赶紧把它们赶走,别打乱我们的计划。尾生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他问我爸到底给我捉了多少蝌蚪,我说可能有好几百只。尾生说,对,现在这几百只癞蛤蟆就趴在你家的门口和厨房,我刚才小便时还发现,你家的茅坑里也有很多。我看你还是快去房间摸摸,看看里面有没有吧。不要到晚上睡觉时,癞蛤蟆跟你同盖一条被。

别说了。

尾生慢慢放松身体,并紧的脚往前迈,蛤蟆后背隆起的黑褐色皮肤,让尾生作呕。他很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蛤蟆,蛤蟆像棋子一样撒落一地,只留下狭窄的空间容尾生迈过去。

但是异味让他皱起了鼻子,恶臭难闻,他从井里打起几桶水,把癞蛤蟆冲走。我坐回长条凳上,抬起双脚,让水花从我脚底漫过去。屋檐悬挂的燕窝只待最后一把春泥的到来,便可完工,燕子掠过头顶,钻出屋檐,飞往搅动着泥土气息的梯田,往老黄牛身边衔最后一口春泥去了。老黄牛喘着粗气,看着蹿到半空中的燕子渐渐在自己面前消失。父亲休息完,往老黄牛身边走来。老黄牛看见了父亲,从泥水里爬起来,泥水哗啦啦响,田中央留下一个大坑。父亲操起鞭子,拾起绳子。绳子埋藏在泥水深处,父亲摸到绳头,拔起萝卜带起泥,泥水溅了父亲一脸。父亲脸有愠色,挥鞭把牛赶得转圈跑,身后拖着的爬犁带起泥水一片。

空中飘来几个气球,父亲和牛看得走了神,停了脚步,缓了身子。气球在老黄牛硕大的眼球中逐渐挨近。梯田蒙在一片雾气中,不远处那片竹林传来荡漾的鸟声。黄牛思山却嫌水,大雨饱满迟迟未落,它眼中有湿气。父亲摘下斗笠,望着天,气球遮蔽了云层,他挥鞭打落气球,气球泄气,垂落于父亲面前,气味入鼻,春天梨花香。

尾生也卷着裤脚坐回长条凳上。眼前忽明忽暗,蜻蜓拥挤,擦着肩飞于低空,薄片般的翼发出细响,似竹节的长尾叼在嘴里,以一种不规则的圆翔于夜幕渐浓的屋檐。两颗眼球折射出无数张尾生的面孔。尾生捉到一只蜻蜓,他摘去蜻蜓长尾,旋去蜻蜓脑壳,脱下钢蓝色安全帽,丢于角落。蚂蚁闻讯赶来,急急在我们的脚底搬食忙。

弹弓还做吗?

当然。

尾生不知橡皮筋的所在,让我带他去找。我们在我父母的房间找到了许多橡皮筋。尾生把橡皮筋绕于枝杈两端,瞄准枝头聒噪的麻雀,发射石子,麻雀落地。尾生飞奔过去,捡起麻雀,露出一口白牙走向我。我催他去竹林打下气球。尾生不动,操着弹弓瞄准屋檐春燕,春燕张着嘴巴,对危险将至充耳不闻,兀自垒实窝,筑好巢。我推搡了他一把,石子反弹到墙壁。尾生只好对准空旷的天空,竹林鸟鸣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步,离了座。我听到他的声音消失于近前,驱赶群鸟的声音腾空飞起。我只好摸黑往前走,走一步,停一会儿,慢慢用脚丈量路的宽窄。

气球在枝头被尾生击破,我生气地往家赶。尾生劝我消气,为区区一个气球置气不值当。我摇头不听,除非再给我一个好的气球。尾生笑说,这还不简单,你父母房间有一盒。我们去拿就是了。

尾生牵我往父母房中走去,地面刚泼过水,他提醒我当心脚滑。我抬起脚迈过门槛,门槛略有松动,晃了晃,差点换来我一个趔趄。尾生拉拽我,使我不得与地面接触。

大厅正中一幅寿星图高悬,寿星手持拐杖,拐杖上挂一葫芦,葫芦上两片未落叶片。寿星桃状额头凸起,一双似笑非笑眼,两瓣欲张未启嘴,眉毛霜白色,长似鬓角。一身喜庆,两足踮尖。旁有两行字: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图下有一案桌,平时烧香摆放供品之用,灰在香鼎里厚积。供品有鸡鸭鱼肉,皆是荤腥,鲜有素,未有汤。神仙嗜肉,老少咸知。

我的腿踢到一张竹制躺椅。躺椅皆用修竹打造。清明入竹林,挑几棵翠竹,笔直勿弯为好,柴刀往深土伐几下,翠竹摇晃,落下雨,鸟儿展翅欲走,又眷念窝,拍着翅膀,两只细足悬于竹梢微毫,未敢驻足,但闻斧凿声,不理振翅音。未几,翠竹倒下,竹林升起一群鸟儿,盘旋头顶,久久未散。

砍去旁逸竹枝,削去斜出枝节,将一竖直翠竹抬于肩膀,竖着走出竹林,勿横扛,怕竹子过长,使人行不了跬步,回不了家。把竹子横放至屋檐,与走廊一致,勿以悬梯之法懸竹,只可倒地为宜。篾刀从底部起刃,噼啪声惊醒檐下春燕,春燕探头,望着竹子变成无数薄薄的竹片。几天之后,春燕从梯田觅食返家,人们已坐在躺椅上或就餐或休憩。

尾生劝我快走。我回神,躲开躺椅走进里屋。里屋有一木窗,窗有齿轮状,那是春天的花开在了窗。我用手抚摩,摸出春天的形状,春天的气息。推门进去,父母房间的气味便扑进口鼻,我闻到枕头上的清香,听到墙上挂钟的脚步。被窝是父母每晚入睡的温室,温热早已褪去,只留冰凉。晚上归家,母亲把折好的被子摊平,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温度骤升,父母钻进被窝。我便是在这样的被窝里孕育诞生成长。

尾生已把抽屉拉开。父母大意,以为我失明便做不来梁上君子,故不上锁。我侧着耳朵,怕父亲突然返家,逮个正着。好在屋外竹涛声翻滚,却不闻人畜。尾生拿了几个,我用手摸摸,自觉年少无知,竟不知气球包装如此密不透风。关好门,把气味锁进房间,让钟声不再被扰。

我们重新在长条凳上坐好,尾生想搬一张躺椅享受。我没让,不管哪张躺椅,皆属于我家人。尾生虽好,离家人尚远。他自讨没趣,两腿跨在门槛左右,手里的躺椅便又搬回大厅。他把一气球撕去包装,让我摸。

他已把气球吹得极大,再把气球打结,叼在嘴里,宛如吹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鼻涕泡。

他欲让我试,我撕开另一个。进气口似一细环,拇指般大小。我对准细环,深吸一口气,却吹不起来。尾生见状,哭笑不得。我不理,继续吹,奈何中气不足,还是吹不起来,与尾生的有如云泥之别。我只得让他收拾残局,尾生接过,二话不说又吹起一个。

他已吹好数个,挨个皆用细绳绑好,放在足下,赤足来回摩挲。感觉良好,胜于踏雪行。我也跃跃欲试,脱下鞋,尾生捏着鼻,嫌我脚气过重。他从井边舀来一瓢水。葫芦做的瓢,葫芦在檐下几米处的瓜架下生长,待长到一定尺寸,父亲便摘来做瓢。尾生待我冲洗干净,也把一只气球放到我脚下,我把脚轻放上去,怕踩破。

尾生见我在笑,以为我又想捉弄他,便离我八尺远。

我叫他回来。

尾生说,不,你是不是又憋着坏呢?不过我不怕你,既然你看不到,我就不怕你的笑。你的笑对我来说就像卷了的刀刃,伤不了我。

我又说错话了吗?你怎么哭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在这个开心的时刻让你添堵。以后我说话会注意,你不要哭了。我们放气球好不好?

我听从尾生的建议,把气球丢往空中。尾生告诉我它们的去处。现在有个球已经突破了屋檐的把守,径直往竹林深处飘去。还有一个挂到屋后的梨树上了。有一个没飞起来,我们不去理它,只说飞过竹林往梯田去的那些。梯田那边有人停下来观看这些气球,连牛都不再劳作,伸长脖子看得愣神。还记得上午的梯田吗?上午那些梯田还很硬,现在就都变软了。还是你小子有想象力,现在那些梯田真像剥了壳的竹笋。当然,谁要是挖到一个这么大的竹笋,做梦都会笑醒。

现在有几个大婶扛着麻袋出来了,那些尖尖的竹笋都快撑破麻袋了。这些人会把竹笋倒在自家院里,让这些竹笋占得满院子到处都是。然后她们会把竹笋削去皮,有的和猪头肉一起倒在锅里翻炒,有的放进大缸里,腌制几个月。说起笋干,我现在都饿了,你闻到那些香味没?

有个人用鞭子打下来一个气球。不要让我知道是谁,不然我一定让他的牛明天下不了地。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干的坏事不?就在河边那个夏天有荷叶的池塘里。说起来都怪你,谁叫你自己没有耐心钓那些鱼?你别瞪我,要不是怕被人发现,我一定能钓到很多鱼。你倒好,为了省点力气,直接把农药往人家池塘里倒。好在你看不见,不然你看见那些翻白眼的鱼一个个在水里漂,铁定会被吓死。你还一个劲儿地问我,农药有没有用。当然有用,这么大一瓶农药倒下去,就是连牛都能毒死。不过可惜的是,那些鱼都吃不了,浪费了。你还想叫我下去捡几条上来。拜托,再不走,就被人发现了。好在没被人发现,人家以为是鱼得了瘟疫,一夜之间全扁肚了。

咦,那个把气球打下来的人去哪了?好在他跑得快,不然被我认出,他的牛就死定了。那些气球现在不知道跑哪了,一个都不见了。要不要我去捡那个没飞起来的?你说不捡就不捡,现在那些扛麻袋的大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那人胆子真大啊,居然主动送上门让我认。他速度挺快,这么快就从梯田下来了。他左手拿着一个鞭子,右手还擎着一个我们的气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鞭子把他身边的东西挥得东倒西歪。让我来仔细认认他的样子,他长了一副宽胸膛,两条腿像石块一样有力,头发很短,被斗笠压得软蔫蔫的,鼻子很大,有点像你的,眼睛正望向我们,眯着,看不清大小。薄薄的嘴巴像火车一样喷气,也不知他在生哪门子气。

他已经离我们很近了,还在往我们这边走来。

我已经看得到他的眼睛了。

我已经看得到他的发茬了。

好啊,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糟了,你爸回来了,快跑。

3

我无法做到事了拂衣去,也无法不对一些非议产生过激反应。我的自尊让我对这些话语悉数收入囊中,我无法像尾生一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知道是他的厚脸皮保护了他的自尊,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他对这些完全没有反应。我曾经想,要是那天我们往荷塘下毒之事被人撞破,也许我会直接栽入水中,让水与泥土捂住我的口鼻,让那些翻着白眼的鱼游弋在我的头顶。但尾生肯定只是嘴一咧,牙一笑,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父亲那天很生气。我们对此都感到很奇怪。我们从未想过,几个气球,便让从未光火的父亲忘记自己的身份,对我们大打出手。尾生以为能靠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父亲手里捏着一个我们作案的罪证,容不得我们抵赖,我们只好乖乖承认,以为能靠看上去老实听话的模样打动父亲本就不狠的心。

但这回,我们想错了。尾生要是知道情况会如此不妙,也不至于在我父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还跟他打招呼问好。在尾生看来,当初跑与不跑没什么区别,所以他选择了省事,不跑。父亲手里的鞭子让笑嘻嘻的尾生挨了打。更糟糕的是,那些扛着竹笋的大婶已闻风出动,杀到我家瞧热闹了。

父亲未打够,他虽一辈子老实做人,低调行事,但要是有人敢偷拿他房中物,任凭他再怎么老实、低调,都不可能当无事发生。

最羞恼的实则要属父亲,私密之事被人撞破,而且自己的儿子还是从犯。他对我再怎么下毒手都不为过。我没有哼一句,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虽已尽力忍,但眼泪依旧落下脸庞。我看不见晶莹的泪珠如何划过眼睑——这个被父亲比作蜻蜓的眼睑此刻已大雨如注,我只能听见雨滴落于大地的声音,如果大地刚被烈阳曝晒,我的眼泪将会瞬间在地面蒸发,不留一点痕迹。好在未有艳阳将我泪儿蒸失,也没有大雨将我泪滴冲走,可以让我用手贴着濡湿的泥土,建造一座能让自己躲进去的堡垒。

我趴在地上,接受父亲的鞭笞。尾生还在叫,我看不见他,但是他看得见我。他用哭腔安慰我。我没有搭理他,倘不是尾生贪玩,此刻我们已坐上餐桌,抬碗,拾筷,享用晚餐,享受一豆灯光下温馨的家庭时光。全都要怪尾生,他为何要贪玩,为何不辨气球?吹牛也就罢了,为何世间万物皆拿来吹,连夫妻难言之物都拿来消遣?

我想不通,理不清杂乱的思绪。现在只能寄望于父亲。希望劳作了一天的他,能快點耗尽一身的力气,把鞭挥软一些,再软一些。我们不是牛儿,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儿子的朋友。我们的皮肉也不像牛儿那般结实,承受不了一鞭千斤的力道。

我呼唤尾生,尾生把我扶起来。真难为了他,他长这么大,应该还是第一次被揍得这么凶。也不知刚才围观的人群中有无他父母。不过应该没有,要有的话,我父亲应该不敢揍他。

尾生说,你在想什么?没必要这样吧。你爸也没把我们怎么着,只是说了我们一顿,让我们以后莫到他房间拿东西。我还以为会被你爸胖揍一顿呢。他手里举着的鞭子可吓人了,我闭着眼睛迟迟未见落鞭,便睁开眼,看到你爸撅着尻在捡那个未飞走的气球……呸,什么气球啊。我觉得你爸是不想把事闹大,闹大了他的老脸也没地搁不是吗?

你刚才怎么了?我看你吓得一头钻到泥里去了,不至于吧?他是你老子,你是他儿子,再怎么着他都不会把你怎么着,你是不是又在心里胡思乱想?别否认了,我还不了解你?碰到屁大点事,就以为到了世界末日。得了吧,你胆子小得跟针似的。

好好,别打我,我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爸怎么走了,好像是回梯田那边了吧,我只看到突然有人闯出竹林,跟你父亲说好像牛怎么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不然我们看看去?还是算了吧,天就要黑了,到时又得我背你回来。我们还是安心坐在这里等吧。

4

早春二月,春笋破土而出,把大地扎出一个个窟窿。偶尔有淅沥的小雨跑来赶趟,春笋因着春雨的滋润,便趁那些农人还未察觉的工夫,一个个把身子撑得老高,稚嫩的身子又未习惯大地的吸引,在半空中挨个垂下头颅。农人一夜好梦,第二天跑到竹林,看到竹笋已变成翠竹,心里的怨言就出了口。

春雨一般在夜晚悄无声息地降落,极少在白天骤然而至,即使低飞的蜻蜓已经做了无数次预告。春雨洗刷过的竹林,竹尖的雨滴簌簌掉落,好在农人头顶戴了斗笠,才不至于使雨滴打湿发,沾湿衣。这时,橡皮筋就显出了用处,挽一马尾,使其似鸡毛掸子,蓬松的鸡毛掸子在斗笠下,在欢快的步伐中撞击农人的厚实的脊背,躲避来自竹梢调皮的雨水。

尖尖的斗笠,挡风遮雨。有人的脑袋大,斗笠小,戴不上去,只好再劈根竹子,重做,做完以后,斗笠大,脑袋却变小了,也无妨,可用橡皮筋缠绕绳子固定下巴,不被雨打偏,不让风吹落。

我的母亲经常起大早,往井边舀一瓢水,站在屋檐下刷牙,春燕也已在巢里张了眼,看到她嘴里泡沫翻滚,披在两肩的头发也挡住了眼睛,便啼声叫早。母亲把头发拂至身后,却腾不开手,她左手一张瓢,瓢里装满水,右手一个牙刷,上面翻起泡沫。没有多余的手打理那头乱发,只好先把瓢中水往嘴里倒,仰着头嘴里发出咕噜咕噜声,然后一把吐出口中水,洗净手中刷,擦嘴的工夫见到才归家的我,直把我来骂。

不是骂我一夜不着家,而是训我拿了她的橡皮筋。橡皮筋一抽屉,少一根都躲不开母亲的眼,我有点不信,不信母亲已发觉,便极力否认。母亲见我辩白,从墙壁上拿下斗笠,取下斗笠绳子上的橡皮筋,绑好头发,没有头发的遮挡,我好像能看到母亲的愠色。她说哪怕给她留几根都行,这么多橡皮筋都拿到哪里去了,你一不犁田二不挖笋,哪里用得着橡皮筋?还不如生养个闺女,起码还可以帮忙喂猪做饭。

我不想说话,一夜没睡,我很累。母亲见我没说话,也不再说什么。我对她的唠叨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的沉默寡言也已经习惯了。

我躺在床上,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活跃。我等着尾生来喊我。我难得清静,难得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候,我对生活也会恐慌,我怕生活出现自己不可预知的裂缝,也怕生活呈现的样子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我生怕将来是一头熊,猝不及防地冲到我面前,将我掀翻在地。

我更怕将来是现在,仍像一潭死水,每天都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这些我都无法忍受。也许别人会告诉我,这就是生活的本质。生活的本质就是人只有一天的生命,然后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是活在相同的一天里。多么可怕,我们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们要用几十年的时间证明我们只有一天的生命。

尾生在喊我。

竹林深处传来声响,那是母亲在挖竹笋。她头戴尖斗笠,身披蓝色碎花围裙。我躺在躺椅上,突然梦见她变成了一只笋虫,笋虫有长而细的嘴,全身金黄,她透过镜子发现自己背上有个黑色的斑点,斑点像晕开的墨。

她想叫唤,但出不了声,只有翅膀在不停地震动。她看到自己慢慢从床沿飞到天花板上,旁边有个微弱的白炽灯,灯光忽明忽暗,昨晚的疲惫让母亲没来得及关灯。她飞到开关处,想趁着父亲起床之前关上灯。父亲对电很敏感,平时能点蜡烛绝不点灯,也不许我和母亲点灯。奶奶倒想开灯,但一直不会用,她不敢按下开关,就如她一直没学会怎么开那台黑白电视一样。

母亲就算变成了一只虫,也知道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她在开关旁飞了好几圈,开关近在眼前,可是她没有手,没有能熄灭电灯的手,她只有一双翅膀。熟睡中的父亲在掖被窝,母亲的震动让他在这个春天感受到了寒意。母亲很着急,她飞出门缝,飞到我床头,看到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我是在睡觉还是已经醒了。我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睁着那双形同虚设的眼睛。很多人第一次见我时,都会惊叹于我这双大眼睛,他们摸摸我的脸,看我没有反应,看我的眼睛没有看他们,便把气来生,说我不懂礼貌,不懂在他们对我示好时用转动的眼珠回应他们。我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悬崖,是一片黑暗,渐渐有人来到这片悬崖,走入这片黑暗,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和那双热情的双手,但我看不见他们,看不见他们的样子。我只知道这个是女人,那个是男人,不管女人还是男人都对我的眼睛感兴趣,都对我生冷的性子感到寒心。

母亲无法确定,开口喊我。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不会说话了。我躺着一动不动,还很早,公鸡还未啼叫,白天才刚刚开始它的序幕,主角还未登场,我要等着太阳升起后再起床。我能感受到太阳,它温暖如春,先从窗外的树梢冒出一张大圆脸,然后偷偷推开我的窗,掀开我的帘,把它的温度传给熟睡中的我。我感受到了暖意,便把身子坐起來,坐在床上穿好衣,站在地上穿好裤,出门之前穿好鞋。母亲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她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低得像一粒尘埃。

5

尾生把我叫醒,喊我一起去捉笋虫。竹子里有很多笋蛹,毛茸茸,状如蚕茧。他捉到一只准备飞走的笋虫,放入袋中,这些长腿大象鼻虫遍布竹林,尾生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便捉了许多。还有许多径直逃往空中,像风筝一样迅疾。尾生双手一挥,把一只预谋逃窜的笋虫捉到手心,笋虫细长的腿带有尖利的倒钩,用力地钩住他的手指不放,怎么掰都掰不下来。尾生疼得不行,还在用力,我叫他放手,他只好停下手,让我帮忙,我扯下这只顽固的笋虫,立即放飞高空。

尾生痛得又在瞎说。我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现在还被笋虫蜇,我容易吗我?你家是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你,我家不要说饭菜了,就是连屁都没一个。本来以为大早上回到家应该有粥什么的,没想到等待我的不是清锅冷灶,就是父亲的咒骂。我爸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让他的亲生儿子给他端屎端尿。我妈一大早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没办法,谁让我是他儿子,不是他老子呢,我只好饿着肚子把他的屎尿端出来,本来以为这下能消停点了,没想到他又嚷着肚饿,我只好烧火做饭。好不容易做好了饭,炒好了菜,又嫌我做的不合他胃口,说什么饭是煳的,菜是生的。我自己也尝了尝,确实没我妈做的好吃,但特殊情况也情有可原嘛。可我爸不吃这套,非得让我受二茬罪,我又得重新做,把生的菜回锅重炒。我爸懒人屎尿多,这不,刚把饭吃完,又要拉了,我只好又把他屙的屎尿端出去。我现在一进我爸的房间就想吐。他还让我把我妈叫回来,我哪知道她上哪去了?就是知道也不去,我已经一宿没睡觉了,困得不行,只好关紧他的房门,任他自己在里面大喊大叫。

我躺在床上,委屈的眼泪掉个不停。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用干,每天都有人伺候吃喝,心里难受了还能出去走走。我可是一刻都不得闲,手忙脚乱连轴转。本来都快睡着了,一看时间,已经到中午了,我怕你等得急,便急急忙忙往你家赶,看到你坐在屋檐下跟个木头人似的,怎么喊也不应,你奶奶也躺在躺椅上像个木头人。两个呆立不动的木头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奶奶在想什么。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奶奶跟个死人没区别了,以前还会满村走,现在好像哪儿都不想去了。

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摇醒。你也别怪我,要是不摇醒你,你肯定一天都坐着发呆。我的手被笋虫蜇伤了,我想去看医生。宠鹤不就是赤脚医生吗?我想找他看看。怕时间久了,我的伤口会感染。宠鹤之前是油漆工。说来他还要感谢我们家,没我爷爷当年教他学医,他现在能这么舒服坐着就把钱挣了?要不是我爷爷,他现在肯定还拎着油漆到处走街串巷,就等着谁家茅坑的墙壁脱落了好挣个零用钱。他的手艺顶好,我家那面墙就是他刷的,现在还结实得很,我家那些桌椅板凳也是他刷的。

刚开始味道可难闻了,要好几天味道才能散去。宠鹤戴着白色的手套,一张一张桌子地喷,一张一张椅子地漆,到中午了就蹲在台阶上捧着饭碗和雇主一起吃饭。这边是雇主一家三口的扒饭声,那边是宠鹤自己一个人的吞咽声,别提有多寂寞了。当上赤脚医生后,宠鹤吃饭再也不用蹲着了,有时也会别有用心地留病人吃饭,让病人坐在一张矮凳上,自己和老婆孩子则坐在长条凳上,吃着桌上的三菜一汤,但给病人碗里盛的却是昨夜的剩饭。要是病人问起,就说生病期间不宜荤腥,吃淡点身体才能恢复快。

他当油漆工的时候戴个手套可以理解,因为沾上油漆难洗。可这厮当了医生白手套也不脱,说是医生的职业要求如此,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怕那些病人把病传给他。有时候别人只是磕破了个皮,他也戴着手套摸,磕破腿能传染吗?要是怕传染你倒是戴口罩啊。他不是想让大伙看他那张橘子皮似的脸,酒糟一样的鼻子,他是想让大家都看到他如今出息了。

你还记得那个剃头匠嘉霸佬吗?他可是号称十里八乡的板寸王,说是没有他剃不了的发,没有他剪不了的头。不管头发乱如麻,他的剪子总能剪顺,但宠鹤那头卷发却让他犯了难。可怜剃头匠嘉霸佬又不能不剃,不剃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试问天下头颅几许,且看在下手段如何”,你听听这口气多大。

因为双方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两人对剃头一事格外看重。嘉霸那天天还没大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剃头的家伙什,试试这把剪刀的锋利程度,看看那个推子是否运转良好。宠鹤从前天开始就放出话,说是在自己剃头期间一概不营业,那些病人只好强忍着病痛,等他剃完头再说。

嘉霸其实顶不愿意给宠鹤剪发,倒不是说难剃,虽然每次剃完后,剪刀和推子总有一样会出毛病。而是宠鹤抠门,说好的价钱次次少给,有时甚至不给。吃过几回亏以后,嘉霸学乖了,剃头之前先让宠鹤付钱。宠鹤也不傻,知道对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明明是件毫末技艺,非得操头等大事,扯到嘉霸的身体上,不是说他肝有问题就是说他的血压有问题,更离谱的是有一次还说他应该禁欲,否则会猝死。这就说到嘉霸的伤心处了,谁不知道他的婆娘产后大出血死了,多年来嘉霸独自抚养女儿?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到头发可以扎辫子的年纪,又意外落水淹死了。所以这件事关毫末技艺的小事,真的变成了关乎尊严的头等大事。于是嘉霸一把揪住宠鹤的脖子,让他道歉。

笑死了,你是没看到宠鹤那孙子的熊样。嘉霸真是厉害,居然把全村人都害怕的宠鹤治得服服帖帖。也不知道干瘦的嘉霸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还有印象吗?那时,嘉霸的女儿经常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我们去哪里,她也跟去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愿意跟着我们,村里又不是没有其他小孩。小时候我们光着屁股全村跑的时候,她也光着屁股全村跑。夏天太热,我们经常去河里游泳,嘉霸的田就在岸上,我们躺在水里经常听到他吆喝牛的声音,有时候他也会到河里歇凉。有一天他发现河里多了一张屁股,便打趣我们队伍居然壮大了。我们很害怕他发现多出来的那张屁股是他女儿的。他女儿那会儿还没学会游泳,只会把头浸到水里再拔出来,说她在水里看到了很多鱼,还说她可以用眼睛夹到鱼。我们都不信,老笑话她。你怕他发现自己的女儿,骗他牛跑了,跑到别人家的田里吃秧苗了。嘉霸半信半疑,但还是跑到田里查看,发现牛好好地躺在水田里摇着尾巴,正惊愕地看着他,以为休息时间过了,该起来干活了。嘉霸这才发现上当了,夏天大家的稻子都割完了,秧苗也还没插上,才刚刚开始犁田,哪有什么秧苗?便跑回河里,刚想数落我们,就看到他女儿抬起脑袋,让我们快看她用眼睛夹到的鱼。那天,鱼我们是没见到,响亮的骂声倒听到不少。

嘉霸质问他女儿,对了,我不是把你关起来了吗?你怎么出来的?好啊,一定是这两个家伙把你拐出来的。他女儿说是她自己跑出来的,她趁她爸赶牛去犁田时从窗户里偷爬了出来。他关了门,却忘了关窗。嘉霸一听,脸上别提有多难看了,对自己的女儿又不能动粗,谁都知道她的女儿鬼灵精,谁要是说她一句,她就闹你几天几夜,睡觉也不让你好好睡,就站在你的窗外,看你关了灯,盖了被,就往你窗上丢石子。

不能对自己的女儿动粗,他就想在我们身上讨点便宜。我们又不傻,哪能让他得逞,要是让他揪到耳朵,说不定我们的耳朵会被他揪下来当下酒菜。我们拔腿就跑,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拿,他女儿也踩着水花跟上来。我们三人回过头对两手抓空的嘉霸做鬼脸吐舌头。

谁知道那年夏天会下这么大的雨。中午的时候太阳还在冒烟,一到下午大雨就灌下来了。我们刚把谷子放到院里晒,以为这下能松口气去河里玩个尽兴了,还没游几圈,雨就来了,把河面咬得起褶子。大家以为山那边的乌云迟早会被风吹走,不会下雨,便没放到心上,照旧打牌的打牌,午休的午休,看电视的看电视。直到乌云压顶了,才发觉大事不好,要快点把谷子收起来。大家有的拿着扫把,有的握着铲子,有的提着袋子,拿扫把的把谷子扫到一块儿,握铲子的把谷子铲到袋里,提袋子的便感到袋子越来越重。谷子铲进袋子的时候,蜇人的灰尘扬起,把你的手臂蜇得奇痒,用手抓,不仅无效,反而更痒。天轰隆隆一声响,人群炸开锅,提前收完谷子的便叉腰看着那些手忙脚乱的家庭,嘴里说些安慰的话,却从不见过去帮忙。

暴雨已至,未收完的谷子挨了浇,被水冲出院外,路两旁、沟渠里到处都是,几天后,上面长出青青草,经过的牛伸出长舌,卷得干干净净,而且都是免费的秧苗,吃多少都不会被人投诉不会被人骂。那些及时收完稻谷的人家看到别人打湿的衣裳,主动关心起对方的身子,说什么要赶紧换衣服,不要着凉了,着凉了就没有胃口吃饭了。

我们以为大雨过会儿就会歇,就没想着上岸,也没想着回家帮忙收稻谷。我们躺在雨淋的河面,看着不远处那些手忙脚乱的人,也不管这些手忙脚乱的人里面有无自己的家人,更不管这些浇湿的谷子里面有无自己的谷子。我们轻轻地躺在河里,我们感谢大雨赐予了我们一个凉爽的午后,更加感谢这个凉爽的午后没有家人的絮叨,没有稻谷的羁绊。我们把脚趾头对着那些俯冲而下的雨,用肚子接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我们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渐渐升高的身子,以为是荡漾的水纹拍打所致。我们看到清水逐渐变得浑浊,我们想在浑浊的河里爬起来,我们想站起来拔起双脚走到河岸。我们在浑浊的河水里站不起来,我们的双脚触不到地,我们已经矮了河水好几寸。我们站起来的身子倾倒一边,我们想爬上眼前的巨石,抓着脆弱的青苔试图蹬上去,青苔却让我们的手脚打滑,我们又重新滚到了河里。以往这条我们最为熟悉的河流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它的脸庞变得暴怒,再也不是之前和风细雨的样子,它甩动着身子,用水花无情地鞭打我们。我们尝试游到对岸,短短的几米距离,让我们感觉像当时的时间一样漫长。我们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使出吃奶的力气,蹬到了对岸,伸出双手拉住我,我被你拽到了岸上,我们蹲在岸上喘气。我们忘了自己的队伍已经壮大至三人了,我们只顾喘自己的气,没想到我们的队友还在河里。河水太急太大,我们看不到她的屁股,也听不见她把头浸在水里发出的冒泡声。

我们躺在岸上,旁边就是越来越高的河面,我们透过河水,看到自己的队友被水冲散的头发,一大片黑色的头发就这样荡在河里,你说你从那以后无数次梦见她的黑发。那时你还没习惯这样的黑暗,你想把她拉出来。我拖着你,你伸出的手距离湍急的河面只有一指之遥,我的双脚在打滑,快要滑进河里了。你的手探进水里,抓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真细啊,你紧紧地握住。我已经无法保持平衡了,我若再不松手又会滑进咆哮的河里。就在你要使劲要把她拉起来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手松开了你的手。你到底没有拉她走出这条河。

大雨天嘉霸还在犁田,他的牛耷拉着眼睫毛,拒绝那些雨水的亲近。他自己则在想着以为还在家里的女儿。调皮的女儿给他带去很多欢乐时光,即使这辈子只能和女儿一起过也没什么不好。他一想到女儿被雨打湿的脸庞就有了笑意,他一想到女兒那双眼睛,周身的疲乏好像也消退了,他一想到女儿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他一个人就不觉得苦了。他对她如此小心,如此呵护,对她的记忆却始终停留在那年的夏天。他缺席了她此后所有的人生,无可否认,她也同样缺席了他变成剃头匠之后的人生。他驱牛犁着田,看到河岸的我们手拉着手,旋涡中赫然出现一头长发。

嘉霸冲我们大喊,小兔崽子,下雨不回家,不怕淹死啊。说完他的牛打了个响鼻,吓了他一大跳,还以为牛放屁了。我们听到嘉霸的声音,不敢告诉他我们不是在玩,我们是在捞他的女儿,你的女儿已经好长的时间没把头冒出来了。不知道你以后还能不能听见她的笑声,不知道你以后再带相好回家还会不会有人不同意了。不过也好,你打光棍也打了好几年,应该早就厌烦有人在你耳边唠叨了。你总说她不像你的女儿,倒像你妈,这也不许那也不让,就连多看旁的女人一眼,她都要大吵大闹。按理说她对她妈对你婆娘也没什么印象,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护着她?有些时候很多事都怪得很。为了不让她难过,你只好离开好不容易同意与你结婚的相好。

我们的力量太小了,没有办法把她捞起来,只好大声呼救。嘉霸听到以后以为你我二人中的一人落进了河,笑嘻嘻跑下来,看到我们都好好地蹲在他面前,脸上淌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反正就像隔着玻璃看着我们,以为我们闲来无事拿他取笑,脸有愠色拔腿就想走,我们哀求他别走。我们壮大的队伍如今看上去又要缩小了,队伍中最后加入的一员此刻就在水里,我们救她不得。嘉霸从没意识到我们的队伍中那个最后加入的队员是他女儿。当他知道是他女儿落水后,二话不说跳进了河里。

大雨初歇,我们在岸上仿佛被困在一个气泡中,气泡透明无瑕,我们在气泡里看到钻出乌云的太阳。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变干净了,就连我们湿漉漉的头发也由于沾满了沙子而变得澄澈。农人们从家里出来,拖着稻谷从家里出来,把谷子重新拿出来晾晒。先是一二身影,后来是三五成群,最后人们占据了各自的屋顶,那些金黄的稻子重新拥抱上了太阳。晾完稻谷后,农人们赶着牛重回田里干活,牛在雨后的天空下走得格外欢快。我们在气泡中享受着新生的一切,鱼鳞般层层叠叠的云依次被风吹散,裸露出光滑的鱼腹。嘉霸从河里冒出头,不由分说打断我们的思绪,硬生生闯进我们的气泡。我们看到气泡啪的一声,破了。我们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嘉霸轻轻地把她放下,用一块石头垫着她的头部。我们不敢看她青紫的嘴。嘉霸正用手挤压她的胸腔,那个窄小的胸腔被嘉霸的那双大手快挤瘪了。从那张青紫的嘴里没有吐出一丝河水,她的嘴巴微启着,露出一颗虎牙,牙尖很白。嘉霸用手抚摩着这张苍白的脸,他太过用力,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印子。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嘉霸合不上她的眼睛,突然站起来,丢下错愕的我们,踉跄地离开这条不知流往何处的河流。不久,有人来到河边抬走她,我们看到她的眼睛好像还在对我们笑。再见到嘉霸时,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剃头箱子,他成了剃头匠,我们的头发从此都逃不过他的剪子。他没再靠近这条河,好像这条河是被剪断的脐带,被他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6

说话间,我和尾生来到了宠鹤家。宠鹤今天要剪发,不看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医生宠鹤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一团黑影。我不知道他此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看病时的样子。他生病的样子和他工作时的样子,我都没有见过。尾生对他的蛮横不讲理早有心理准备,他又用他那张巧嘴把我的思绪拉到过去,我的过去此刻在我面前逐渐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跳动的脉搏。它在我面前如此顽强,如此强劲,我还没有完全做好与它见面的准备。很多事情,倘若没有尾生,或许我都记不住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无法对自己的过去充耳不闻,不管有没有尾生,我的过去都会回来。不管在什么时候,它总会回来。就像现在,它又霸占了我的脑海,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雨后的阳光和那张笑脸。

我很多次想要忘记她,想要忘记那个本来美好的午后时光。但我无法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撒手不管,也許正因为如此,我的眼睛在此后几年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人们都以为我的眼睛是因为看书看的,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书是无辜的,虽然我很想指认它们就是凶手。那些故事,那些他人的人生只能让我的眼睛越来越光明。是它们让我眼前的黑暗有了光明,有了阳光的涉足,而不是相反。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知道尾生也没有忘记,虽然他刚才讲得云淡风轻。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像我从不知道我姐姐的名字一样。

我的姐姐也离开很久了,久到甚至连母亲都忘记了她的样子,只有吃饭的时候,奶奶还会多摆一副碗筷纪念她。姐姐殁的那天,父亲在雨中站了很久,母亲抱着我躲进了屋里。家门前那口池塘,那个早已干涸的池塘,由于盛了几天的雨,池水漫出了路面,我的姐姐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个,她正走在为父亲送斗笠的路上,溢出路面的水让她不小心滑入了池塘。母亲看姐姐去了这么久还未归,也戴起斗笠出门寻她,手里还抱着我。走到池塘边,看到池水汹涌,母亲不敢继续往前走。我看到池塘里漂着两个斗笠,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就像两朵荷叶。父亲迎面走来,准备回家拿斗笠,我用手指着雨中的父亲,母亲只看到父亲一人,没看到他身旁的姐姐。父亲看到池塘里两朵盛开的斗笠,慢慢蹲下,用手头的竹鞭小心地把斗笠挑起来。然后父亲就看到了池塘里的姐姐。父亲跳进池塘里,涉水把姐姐抱出来,接着喊母亲把老黄牛牵来。老黄牛牵来后,驮起了姐姐,在父亲的鞭子下跑起来,跑回了家,但姐姐腹中没有荡出水。

宠鹤雨天也不忘戴手套,他戴着手套来到我家。父亲已把姐姐从牛背上抱下来,放到屋檐下,奶奶打开门让我们进屋,父亲没同意。宠鹤过来用手拨开姐姐的眼睑。父亲看到宠鹤在摇头。父亲让宠鹤仔细看看,宠鹤让父亲节哀顺变。

母亲怕我着凉,要进屋。父亲的怒视让她不敢动。我看到屋檐下有很多雨滴掉落,姐姐躺在地上,看着我。我想从母亲的怀里下来,拉上姐姐和她去捉蜻蜓。母亲很生气,打了我一巴掌,让我别闹。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姐姐的位置没人,桌上也没她的碗筷,便跳下座位,从厨房拿出姐姐的碗筷,摆到她的位置上。母亲起身把碗筷放回厨房,奶奶拦着不让。父亲从母亲手上抢过碗筷,摆到桌上,奶奶在碗里添饭。以后的每顿饭,奶奶都要多留一副碗筷。

我至今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姐姐每天都会站在门槛上等待晚归的父亲,吃饭也挨着父亲一起坐,起床还要父亲叫。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那个下雨的午后。每一次的回忆都是从傍晚开始到午后结束,就像我对嘉霸之女的记忆那样。她们的眼睛都让我过目不忘。

尾生还在叫我,我感到烦躁,让他别烦我。尾生说我也不想烦你,但如果我不叫,你就要被宠鹤那孙子的扫把打到了。谁知道这厮的脾气这么大,我只是取笑他救不了嘉霸落水的女儿。你猜对方怎么说?他居然说溺水和生病不一样,溺水属于意外,感冒发烧才是病。屁,我看电视上那些人都跳河好几天了,还不是被人随便掐掐人中、挤挤胸膛就复活了。在我看来,能把死人救活才厉害。也不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一动不动,要不是我叫你,你就遭殃了。

我刚才看到嘉霸进去了,你听,他的推子响了。真可惜,嘉霸的推子把宠鹤扫把一样的头发给剃了,以后不能再取笑他了。

推子的声音很刺耳,我不理尾生的话。我好像看到宠鹤头上的卷发一根一根掉落,这不是头发,而是记忆。我不知道宠鹤的记忆是不是也像我这般不堪回首。应该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头发才会弯曲吧,你看他的头发,多像一个跷跷板,两端都有数不清的往事。一头是美好的回忆,一头是糟糕的回忆。两者经常角力,有时美好的回忆获胜,有时糟糕的回忆胜出,长此以往,头发便不堪重负,弯了,卷了。我还那么年轻,但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却像历经沧桑。我不知道我的头发以后会不会也弯曲。

小时候,我不喜欢理发。那个时候我的眼睛还没瞎,却喜欢用长刘海挡住眼睛。现在看不见了,刘海也不见了。没有刘海挡住额头,风能在上面停留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踩到我的眼睑上。我听到风移动的声音,却无法看清它的样子,这样也好。尾生说,他也没见过风的样子,风在云层中,在树枝间,在平静的水中。我仰头望天,天上漆黑一片,只听得见风涌动的声音;我抚摩树,风摇动着羸弱的树干;我把脚踏到路上,风怂恿沙子使我行路难……

7

尾生在摇晃我。他告诉我,傍晚来临了,人们都把鸡鸭鹅关起来了,他们吃完晚饭都要搬凳子走出家门,去看一场精彩的皮影戏。

人们都说我活得很快乐,就像白色幕布后欢快的小人儿。只有我知道,那些小人儿也不全是快乐的,也有眼里装满心事的,也有脸上写满沧桑的,更有嘴角沾染风尘的。这些各怀心事的小人儿给大家带去欢乐,大家便以为它们也是快乐的。

我和尾生随着人群往村口赶,我在众多的声音里迷路了。我不知道这片嘈杂的男声是否通往村口,不知道那些聒噪的女声与即将上演的好戏有多少关联,更不知道间或夹杂的童音是否能指引我顺利抵达目的地。说来可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凑这个热闹?我看不见,不管那张白色的幕布上演的是什么,我都看不见。我是有耳朵,但用耳朵听和用眼睛看能一样吗?尾生,你莫催我,我知道你想快点到达现场,好抢到最好的座位。现在不比以前,以前我眼睛还好的时候,我跑得比你快。那个时候你哭着喊着让我等你。我知道你都忘记了,我已经习惯你选择性的遗忘了。只不过现在你不要催我好吗?我当然知道皮影戏好看,尤其是锣鼓敲响后,炸开的人群立马就安静了。多么奇怪,热闹居然可以让热闹安静。

村口有块空地,空地上有棵老树。老树发新芽,小孩贪玩上树,抱着新芽,伸长脖子张望。地上好几溜脑壳,一动不动,盯着前面的白幕布。要是有人尿急起来小便,便会把自己的脑壳照在布上,按理说都是幕布上活动的玩意儿,待遇还就是不一样。大家喜欢那些小人儿,却对突然站起的脑壳痛恨不已。

戏上演了,但眼前的热闹却与我无关,我仍然要靠咀嚼回忆抵御孤独。我想起曾发洪水的屋子。年幼的一天早上,我醒來时,发现房间进水了。水让家里能漂的东西都漂起来了,父亲让我们别下床,就躺在床上。

我们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

父亲说,现在水位超过半米了,别躺着了,坐起来。

父亲说,现在水位漫过了床,别坐着了,站起来。

父亲说,现在水位没过了脚,别站着了,踮起脚尖。

我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听着床下的水声,拽紧了被子。

母亲站在床上,怕自己的个头无法在水里冒尖,便想抓住天花板上垂挂的电灯。

奶奶也在床上踮起脚尖,她踮起脚尖一点都不困难。

我们一家人站在各自的床上,父亲的声音从他的房间传出来。我们听从他的指挥,当三张床漂出房间,抵达客厅的时候,我们全家人终于重聚了。每个人都尽量踮起脚尖,好在屋顶够高,好在老屋有许多横梁,我们才不至于撞到头,才能把手放到横梁上。水早已淹没了台阶,淹没了门槛,现在正想把我们的床推到屋外。我们死死地抱住横梁,父亲身手比较矫健,已经爬上了横梁。父母的双人床在父亲爬上横梁后立马歪到一边,母亲赶紧到床中央,想办法平衡床。父亲刚在横梁上坐稳,就笑话母亲胆小怕事。

我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床四处摇晃,我的力气已快耗尽。奶奶还像没事人似的,抵着床跟父亲商量早饭吃什么。父亲的视野比我们开阔,他告诉我们今天一天都吃不成饭了,都得饿肚子了。奶奶不相信,昨晚的剩菜还在橱柜里,屋檐旁的瓜架下还有许多菜,怎么会饿肚子?父亲说橱柜刚刚漂出了厨房,正往河流的方向漂去,外面很多东西都漂起来了,有鸡啊,狗啊,猪啊,好在没有我们家的牛,没有我们家的狗。我们刚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水里就传来狗吠,母亲一看,原来是自家的狗正泅水往我们床边游来。

不仅橱柜离我们而去,屋檐下的瓜架也倒了。那些萝卜、白菜、小葱都被水淹了,看不见了。奶奶伸手把白狗拉上去。

听到父亲的话,奶奶很丧气,看这情况,水一时半会儿不会退,索性也爬到横梁上。她上了年纪,身子骨不灵光,虽然死死抱住了横梁,但脚却怎么也无法蹬上去。父亲伸出手,把奶奶拖了上去。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横梁上坐稳,然后就看到了那些漂移的锅碗瓢盆。她在一堆锅碗瓢盆中认出了自家的,却没办法去捞起来,急得流出了老泪。

母亲也爬上去了,接过奶奶的视线,她看到她房间的那个梳妆台在水里底朝天,镜子梳子都在水面漂。

父亲哈哈大笑,他庆幸自己的东西没有被水冲走,他的那些爬犁锄头都是铁打的,水奈何不了它们。水看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正在笑的当儿,我提醒父亲,你的斗笠漂走啦。父亲不信,我当时又没爬上去,怎能知道他的斗笠被水冲走了?我说刚从我脚边漂出去,那个就是你的,我们家只有你的斗笠最大。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昨晚把斗笠挂在墙上就好了,还是你们想得周到,知道把斗笠挂上墙,现在你们的斗笠还好好地待在墙上,我的却不见了。不管了,从现在起,我就要用你妈的斗笠了,谁叫我是一家之主呢。母亲一听,直把头来摇,她不乐意,她在那张斗笠上可是花了很大功夫,又是绣花,又是安橡皮筋。她才不会便宜自己的丈夫。

一番软磨硬泡,父亲终于说服母亲把斗笠转让给他。母亲也说从今天起,奶奶的斗笠就是她的了。奶奶还在疼惜那些锅碗瓢盆,一时没有听到母亲的话,经我再三提醒,才把思绪转到斗笠上。奶奶说要看情况,如果大水退后,屋檐不漏水就给你,如果漏水就不行。母亲点头表示同意。好在我不戴斗笠,不然奶奶肯定会抢我的。父亲看水没再涌进来,就不让我爬上来,说怕我爬上来摔了,再说,外面那些热闹小孩子也不许看。

我只好站在床上和白狗待在一块。

父亲他们三人坐在横梁上,眺望着远处。看到谁家的猪也被水冲走了,猪的主人站在屋顶上,拿着一根竹竿试图把猪挑起来,试了几遍,发现猪太重,怕把自己拖下水,慌忙把竹竿给丢了。猪鼻子很快灌满了水,像一壶煮沸的开水。

他们边看边说,不是说张家新买的电视机被漂走了,就是说李家刚买的一群鹅逃走了。看完热闹后,父亲母亲又在估算家里的损失了。两人的十根手指头数不过来,便用脚趾头代替。算着算着,脚趾头好像也不够,他们便让奶奶和我也参与进来。

损失很严重。全家人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加起来都不够。

奶奶叹气说,唉,一夜回到解放前,一代不如一代。

母亲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把损失赚回来。

我说,好在我没什么损失。

父亲对家人说,别那么灰心,只要我们还有双手,就不怕没饭吃。

说完,父亲看着我们,又说,秋明说得对,我们确实没什么损失,只要人没事就行。

父亲坐在横梁上,看到了西坠的阳光,发现到傍晚了,水也退了。大水过后,地上狼藉一片,除了被河流拐走的东西,其他东西也被大水丢弃在地。人们在地上仔细辨认属于自家的东西,有人误拿了别人的碗,也有人故意捡别人的桌椅。

矛盾就这样产生了。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找人评理,有人这才发现自己从未请过客,别人不知道你家桌椅长啥样。这就便宜了那些平时阔绰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知道不是对方的,也会碍于几顿饭的情面说谎。村子炸开了锅,要好几天才能平息。就像现在这样,他们看完皮影戏走在回家的路上,七嘴八舌,一个说好看,一个说一般,谁都想说服对方,可谁都不想被对方说服。走在路上,闹哄哄,乱吵吵,搞得我都没心思想事情了。

尾生挤出人群拉上我,问我怎么也这么快出来。我摇头说没意思。

路上尾生几次问我感受,我都没有搭腔。我要等尾生自己说,以他的性格,不出十米,准会忍不住把剧情全告诉我。我不急,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有的是时间。

尾生没有搬凳子,他不需要自带凳子,他只要走进去,拨开人群,从两张屁股底下抽出两张,我们就能舒舒服服地坐着看戏。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谁叫尾生比他们高大,比他们壮实?谁要是敢说什么,尾生就会让谁吃拳头。当然,只有几个小孩还好说,要是有大人,尾生也会吃不消,护得了脑袋,护不住腚。所以尾生一般也会看人下菜碟。

我不知道今天尾生是不是也像以前那样,抽了两张凳子,让两个屁股倒栽葱。发现我没在旁边,立马站起来,想从那几溜脑壳中寻见我。尾生一站起来,就不止挡了一双眼睛,而是同时挡住了好几双眼睛。这几双眼睛发出怒火,都出言不逊让尾生坐下,尾生看着这几双眼睛,如果觉得一个人大可以应付,便不坐下,继续寻,倘若这些身子占不到便宜,就矮下身,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头还时不时地往后望。

尾生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走了好几百米竟还未开口。我伸手拽他,毫无反应,要不是能嗅到他的气息,我还以为他又不见了。闻到他还在身边,我才能继续回忆刚才未回忆完的片段。

8

大水退后翌日,鸡叫亮了天,皮影戏和太阳一起到了村口。太阳挂在村口那棵老树上,小人儿也挂在上面。在亮堂堂的白日,树上就这样显出人影子。有风吹动,用兽皮或白纸做成的人物剪影就这样左右晃动,多像一座呼吸均匀的老钟。父亲说家里那个老钟还活着时也是这样晃的,那是母亲的嫁妆,见证了姐姐和我的出生,也见證了我和奶奶的斗智斗勇。只不过现在它早已停止了呼吸,奶奶也没有精力满村逛了。

太阳下山后,已经摆好的台子上点燃了蜡烛,我闻到了热浪的味道,火苗前挂着一张白色幕布,白色幕布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的人群中有我有尾生。尾生担心火苗吃掉布,我笑他杞人忧天。隔着布的蜡烛就如装在灯罩里的电,你几时见过电会跑出灯罩,把你电死?尾生不悦,大声告诉我锣鼓已经摆好了。好大一对锣,好平一张鼓,敲响锣,擂响鼓,好戏就开场了。我觉得皮影戏不像老钟,它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它只会静悄悄地走自己的路。

几个小人儿就这样爬上了白色幕布。他们你来我往,在锣鼓的渲染下,打得难分难解。在这约莫一张桌面大小的世界里,他们狭路相逢,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上。

小人儿也分公母,公的戴着帽,母的披着红,公的拉起母的手,眼看被人追得快没了退路,尾生大叫让他们快跳出白布。我说跳出了白布他们就死了,只有在这方天地中他们才是活着的。尾生叹口气,这倒也是。如果离开了白布,他们就会被艺人们重新折进箱中,惹上厚厚的灰尘,常年见不到阳光。他们都是精致的小人儿,本为消遣之用,却让尾生道出了些许凄凉之感。艺人一手操纵着他们,让他们往东,他们往不了西,倘若要他们三更死,不会留他们到五更。马愚曾说傀儡可以让人取乐也可以观照自身。我当时不知道他的意思。

马愚不叫这玩意儿的常用名皮影戏,而是唤它绰号傀儡戏。

听人说别处已经不兴他们了,别处都兴起了电影。就是那种拉上一块布,也会冒出人影的玩意儿,但电影里的人也不是在过日子,同样是在演日子。

不演出的时候,这些待在箱子里的小人儿就锁在黑暗里,有一根摇晃的扁担会把它们送往一个太阳落山的地方,那里的月光照常升起。

艺人把小人儿从箱子里拎出来,挂到树上,去去霉气。然后,晒饱月光的他们就有精力为我们上演一场家仇国恨,为我们带来一场爱恨情仇。他们的身子不太灵光,只能勉强做几个动作,像简单的举手、迈腿、弯腰。如果让他们表示生气、难过、开心,他们就力有不逮了。不过好在有锣鼓帮助他们。当他们高兴时,锣鼓便喧天,当他们难过时,琵琶便断肠。这些伙伴虽然不及那些电影配乐厉害,但谁也无法抹杀它们的功绩。

几天过后,人们看腻了。他们重新被折叠进箱子,再次遁入黑暗。扁担挑起,他们在黑暗中以拥抱的方式取暖。

皮影戏的到来,并不能取悦人们,而是惹人泪,断人肠。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看戏,其实是戏在看我们。上演的都是我们的人生,我们就是活在这几尺见方中的傀儡。

9

尾生对今天上演的皮影戏闭口不讲,也许看得多了,他也丧失了兴趣。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从教堂门前经过时,我听到风吹响了钟声,树叶长出了鸟鸣。我们慢慢走着,舍不得这么快分开。教堂里此刻传出声音,我们都停下了脚步,慢慢靠近大门。

我们对里面发生的事情都看不见,都只能用耳朵听。我们终于平等了一次。

论听声,我比尾生占优势,我住在黑暗中的时间长了,声音便成了我的座上宾。尾生看我听得津津有味,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很着急,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坏了。

尾生说,急死人了,快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说,你真想知道?

尾生说,当然。

我說,你可别后悔。

尾生说,谁后悔谁是小狗。

我说,你妈好像在里面。

尾生没再说话,我听到他匆匆离去的脚步。

我冲他背影大喊,等等我,我怕黑。

尾生在等我。

尾生说,如果你让我今晚跟你睡,我就跟你讲刚才的皮影戏。

我说,我对电影不感兴趣。

尾生说,你怎么知道刚才放的是电影?

我说,我刚才听别人讲的。今天放的是一部讲发洪水的电影。

父亲同意尾生今晚和我一起睡。吃完饭,我和尾生躺在床上。我深知我今后只能靠回忆过活,我的生命幸好已够回忆的年龄,如果小几岁或者大几岁,都不能像现在这般,对过去念念不忘,对未来还有憧憬。尾生睡着了,呼吸有点重,我侧过身,对着窗户。窗户外就是我失去的世界,外面的景色从此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好在现在是夜晚,是属于我的世界。尾生虽与我寸步不离,但他并不能代替我看,代替我感受。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过去发生的事逐渐在眼前重现,怎么赶都赶不走。没有声音,四周都很安静,尾生已经熟睡了。我想叫醒他,让他给我说说色彩的模样。我深知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一样。就拿我母亲来说,她在梦里会变成昆虫,不变的是,她身上仍系了一条彩色围裙。

我无法在梦中接近母亲。她变成昆虫时,我还是我。我永远是她的儿子,但她不会永远是我的母亲。这种昆虫会发光,翅膀很小,总是在飞,我想捉都捉不到。

我似乎永远睡不着,又似乎永远在梦里醒不来。深海里的独角鲸,游到了银河,仍会被困在梦里。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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