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信天翁(节选)

2022-04-14 20:37刘克襄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短尾鸟岛信天翁

在鸟类的世界里,试想看看,其中有一种,像NBA的姚明一样高大,又拥有乔丹的飞行身手,那会是什么样的鸟呢?我所知道的大洋漂泊者信天翁,便是这种大鸟,目前所知飞行世界里,它是羽翼最长、体形最庞然、飞行距离最遥远的鸟类。

当那长达两米多的羽翼张开,迎向天空,

每次出发,都是数百公里,不再收翅的旅行。

在飞行中,巨大的它们,如一根羽毛般轻盈。

挺着狭长的双翼,自如地在气流中逆风飘举,顺风滑翔。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更在于,当它庞然而高雅地滑过深蓝的静寂海洋,或者肃穆地穿梭于暴风雨的波涛之上时,那一动人的飞行场景。

我们以为只有在星际大战中才可能出现的、超写实电影场景,在现实的世界里,居然看到了。无疑,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飞行。

千百年来,它们吸引着各个海域的水手和冒险家,也迷惑了当代的赏鸟人,幻想着有这样的身手,也好奇着,它们将滑向何方。

第一章 前往鸟岛

十五岁时,偶然一回跟同学参加南部的观鹰活动以后,我就迷上赏鸟了。回到台北之后,举凡节假日,只要有兴趣的赏鸟行程,我都积极地参与,随着资深的鸟友到处旅行。短短高中三年,北台湾知名的赏鸟景点,我几乎踏遍了。

高中毕业时,我已认识近三百种鸟类。以往,赏鸟人习惯用五十种鸟类代表一颗星。像我这样的资历,在鸟友看来已是接近六颗星的高手了。

那年暑假,我经常到鸟会闲逛,顺道帮忙打杂。没多久,我开始尝试解说,一如其他资深鸟友,偶尔也义务带人到野外赏鸟。秋天候鸟陆续到来时,我还参与了关渡沼泽区的系放活动,跟几位鸟友在沼泽区的大货柜里,度过好几个漫漫长夜。

这只大货柜是鸟会在沼泽区的系放中心。调查工作颇为烦琐,黄昏涨潮之前,得赶紧到沼泽里布下鸟网,然后回到货柜小憩。入夜后,再去沼泽巡视,小心地解下触网的候鸟,仔细测量检视,记录种类形质,等等,再套上脚环,原地释放。

这项工作枯燥而辛苦,经常一整晚都得待在沼泽里,忍受蚊虫叮咬。很多人虽然喜爱赏鸟,但要蜗居在这样的环境,没几人受得了。不少人好奇尝试,岂知不及三四回,一个个皆借口开溜。

我自己是学传播的,自然学科非本行,却乐此不疲。整个大学和研究所时期,一有空,便参与系放的工作。到底系放过多少只候鸟,自己都数不清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曾经三次捕获套有脚环、再度回到关渡的候鸟。其中一只矶鹬,居然还是我亲自套上的。更没想到,这种艰苦的系放工作,日后竟带我走向一个奇异的遭遇。

我是在大脚出生那一年的十月中旬,抵达鸟岛的。那时正好是短尾信天翁成鸟回来配对、筑巢的季节。

鸟岛在哪里呢?打开世界地图搜寻,才知道这座隶属于日本国境的小岛,在东京南方,位于北纬三十度,孤悬于太平洋上。从中国台湾的位置核算,约在东北边,两千公里之遥。

它是当今世界著名的短尾信天翁保育之地,管制相当严格。我能够前往那里,实在非常幸运。太平洋战争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每段时间日本都有研究者前往小岛,进行短尾信天翁、植物资源和火山地形等的研究。那年,我和一批日本的研究人员一起前往鸟岛,大抵从秋末起,约莫半年的时间都待在岛上,观察短尾信天翁的繁殖行为,帮雏鸟上标,直到它们飞离。

往例,这项计划仅提供一名外籍研究者的名额,条件要求必须住在环太平洋的邻近岛屿。同时还注明,最好是素有钻研的鸟类学者,拥有长年的野外经验。

最初,看到申请资格时,其实有些气馁。毕竟,我并非学者,只是任职于鸟会、主持一个专案计划的年轻人。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填妥所有表格,偷偷地毛遂自荐了。当时,除了填进自己的系放经验外,还把毕业后在台湾各地的沼泽、离岛的调查经验悉数写了上去,展现自己上山下海吃苦耐劳的能力。

这样姑且一试,其实全不抱希望,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竟然接到了录取通知。

接获邀请后,我自是兴奋无比,出发前几个月,就开始大量研读信天翁的生态习性及自然志等相关资料,同时也搜集了不少鸟岛的地理环境资讯。我不想平白枉费了难得的调查机会,更不希望去那儿时,一问三不知,自己丢脸也算了,若被人看轻中国台湾地区的赏鸟研究,岂不尴尬。

鸟岛是座活火山,面积不大,直径将近三公里。从南边的海上远望,东西两侧几乎都是陡峭的岩壁。但其中两道险峭的岩壁间,有一片显著开阔的斜坡大草原,迎着徐徐南风,短尾信天翁繁殖的位置就在那儿。

十九世纪末,鸟岛来了一批专门捕捉信天翁的日本猎人。他们以屠杀信天翁、拔取鸟羽为业。后来,岛上的火山爆发,淹没了当时搭盖的捕鸟小村,岛上一百多名居民全数罹难。时值八月,短尾信天翁还在海洋漂泊,尚未登陆繁殖,因而幸运逃过一劫。只是,火山爆发后,栖地环境面目全非,那年的繁殖活动势必大受影响。

火山平息后,为了谋取羽毛的商业利益,其他的捕鸟者接踵而至,一如他们在北太平洋各地离岛的行径,继续捕杀信天翁。据说当时全世界的短尾信天翁數量约有五百万只,但经过如此大肆屠杀,没过多久,各地的短尾信天翁便陆续锐减,甚至消失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鸟类学家怀疑短尾信天翁也跟恐鸟一样,自地球上全然灭绝时,天晓得,奇迹却发生了。一位鸟类专家发现,好几年短尾信天翁记录挂零的鸟岛,意外地还有少数几只硕果仅存。

之后,政府宣布短尾信天翁为特别天然纪念物,保护行动于焉展开。如今短尾信天翁年年安然地回来繁殖,族群也稳定地增加,终于有了上千只的数量。但是,专家们依旧忧心忡忡,假如有一天鸟岛的火山再度爆发,这处短尾信天翁最后的家园可能不保。万一又正好是繁殖季,罹难的族群恐难计数。

在搜集资料时,我也才发现,中国台湾地区居然有信天翁栖息繁殖的记录。

最早的一份,大概在十九世纪末年。西方鸟类学家拉图许,搭船接近澎湖的渔翁岛时,看到数百只短尾信天翁,接近船尾来索食。早年当地居民则口耳相传,称澎湖某一偏远小岛,还有信天翁繁殖。只是难以查证,到底哪一座海岛曾经有这样的记录。

第二笔繁殖记录出现在二十世纪初。那是一九○○年,历史学者伊能嘉矩前往彭佳屿调查生物相。

旅行后隔年,他在一篇报道里提到,那儿是一处短尾信天翁的传统栖息地。每年十一月左右,它们自远洋翩翩飞临,在岛上的草原各自选择领域,造土堆产卵,繁殖下一代。雏鸟孵化后则数十乃至百余,成群集合,直到隔年五月左右,再离开。

之后,在这位历史学者的提议下,日本商人果真相中此地,每年都派人来此,屠杀短尾信天翁,拔取鸟羽。一如世界各地的小岛,这个短尾信天翁最西陲的繁殖地,便快速地沦陷了。

其实,早在清朝咸丰年间,就有渔民在这座岛落户,定居淡水的著名传教士马偕医师,还曾来此传教。那时居民约莫三四十户,仰赖打鱼维生。我猜测,天气恶劣、无法出海时,这些渔民或可能捕食信天翁,以鸟肉过活。因为捕食数量有限,短尾信天翁仍维持着一定的数量,和人类共存。这些居民一直到中法战争时,才被迫搬迁回台湾岛内。

另外,我还意外地发掘了一篇珍贵的文章。

那是一位气象专业人员的回忆录。太平洋战争末期,这位气象观测员曾在彭佳屿的气象站工作,对彭佳屿的短尾信天翁有一段细腻的报道。

话说彭佳屿灯塔,这座白色的圆柱形砖造塔,屋顶为半球黑色。一九○六年,灯塔才开始建造,当时塔高二十一米多。

彭佳屿灯塔建立后,每年十月上旬,依旧有上千只短尾信天翁,飞到岛上东边最高点的七星山一带,筑巢于草地上。大约下旬开始产卵。隔年四月下旬,成鸟、亚成鸟陆续飞离,开始漫长的候鸟旅行。到了五月中旬,新生代的幼鸟才完全飞离。

气象观测员的报道清楚告知了短尾信天翁栖息的地点,至少有二十年的时间,短尾信天翁都还固定回来繁殖。

彭佳屿旁边还有两座小岛,分别为棉花屿和花瓶屿。棉花屿四周海岸线虽几为断崖,但内陆颇为平坦,目前只栖息着野放的山羊群。过去虽有白腹鲣鸟、玄燕鸥等众多海鸟栖息,却无信天翁的记录。另一座小岛海崖险峻,如同花瓶形状,无宽阔的草原环境,更不适合短尾信天翁栖息。

这次前往鸟岛,我不仅带着一睹信天翁飞行传奇的期待,同时也满怀着强烈的历史感伤。

如今鸟岛并无人长久居住,偶有鸟类研究人员,或者其他自然科学研究者、气象人员固定前往。我们这一行,总共五人,除了我和田中外,还有三位他的研究助理。

田中是全世界少数研究短尾信天翁的专家,几乎每年秋末,都会到鸟岛调查。出发前,透过E-mail的频繁通信,我对这位前辈的成长经验和学术专长,才有更深的了解。尽管国籍不同,年岁也有差异,但由于从少年时代都喜爱赏鸟,进而投入鸟类研究,让我们拥有相似的信念,因而还未见面,似乎就很熟稔了。

过去,我和世界各地研究动物的同好結识,大抵也都缘自喜爱赏鸟,进而长期往来,成为莫逆之交。赏鸟活动的国际交流,最值得称许的特色,或许是少有人类种族的国界意识。赏鸟人关怀的鸟类生态环境,很少因文化背景的不同,或者年岁的差异,而产生族群的隔阂。

在通信中,田中也很好奇地询问我一些私事,比如何时开始赏鸟、为何喜爱鸟类、为何不进入学术圈钻研鸟类等。他不讳言,很想从我身上了解,一名中国台湾年轻人对自然生态的看法以及处境。后来我猜想,之所以被录取,可能因为自己是一张白纸,反而容易训练的关系。

十月初,我独自从台北出发,先飞往东京,和田中等人会合。大伙儿再搭飞机,抵达东京南方海面,北纬三十三度的八丈岛小住。

八丈岛是伊豆七岛最南方的小岛。现在中国台湾地区流行以明日叶养生,这种植物最早即采集自这座小岛的深山,日后在各地栽培成功。八丈岛别称长寿岛,据说就跟食用明日叶有关。

岛上约有一万人居住,此地离鸟岛最近,有渔船固定前往鸟岛。但所谓的最近,其实也有三百公里之遥。等候船只出发的前夕,众人大费周章地采购长住所需的粮食杂货,并且洽商一些日后接送的事宜。

等了三天,确定是好天气后,才启航出发。我们搭乘一艘动力机械渔船,跟常见的海钓船差不多大小。它不仅运送我们,日后也会不时地运补新鲜蔬果和日常用品等至鸟岛。

秋末时节,比较让人担心的是,海上的风浪已经转大。尽管出发那天,渔民说是很不错的晴朗天气,但一出海,没想到我还是在平稳的风浪里就严重地晕船。后来,几乎都躺在船舱里,连一块饼干都不敢嚼食。

在船上,我想起几年前,从瑞芳的深澳渔港,搭乘渔船前往北方三岛外海调查鸟类的往事。那一回,因连日熬夜撰写论文造成身体不适,严重地晕船。这回身体好好的,没想到,还是无法适应海上的摇晃。

摇摇晃晃航行了一夜,清晨时,渔船终于接近鸟岛。预定靠岸的位置在鸟岛西北方一处小岬湾,叫初寝崎。船长说整座岛有两处登陆点。另一处在不远的南边,天气恶劣时,或可尝试那儿。我猜想,今天船只泊靠北岸,合该是好天气吧!

快抵达了,总不能继续赖在床上,我勉强起身,硬撑着走到船舷观看。谁知,我选错了时间。接近岸边时,狭窄异常的海岬,让风浪相对的急促。每道接近岸边的浪潮,都巨大地高高耸起,再重重地坠落,猛烈地发出哗然之声,进而深沉地碎裂。

船长将渔船驶进去时,特别缓慢而小心。田中走过来告诉我,若是有一个微小的闪失,比如打滑,或者方向偏个一两度,整艘船可能会控制不住,被浪潮卷行,直直撞上岩壁。届时,船只会严重破裂,甚而粉身碎骨。任何人落海都将跟浮木一样,随着浪潮,在岩石间被来回冲打,撞得尸骨无存。

他形容得稀松平常,却不知我因为这样的叙述,神经愈见紧绷,接近岸边时,手握着船舷更紧。渔船果然愈把持不住,只见波浪时而高过船头,时而在船下,轻易地将我们拖高、拉下,随时可置我们于死地。

紧张过度的我,终于压抑不住晕船的苦痛,冲到桶子旁边,吐得死去活来。吐完后,兀自紧抓着缆绳。稍后,胃部脱序地呕出黄色胆汁。一吐完,身体顿时虚脱无力,也顾不得面子,就蹲伏在桶子边,仿佛跪在那儿感谢它的帮忙。

田中在旁边很紧张地大喊:“照雄,如果你不行,可以躺回床上。”

我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想到即将目睹过去从未谋面的短尾信天翁,其他人也都强忍着风浪,我岂能示弱。我强颜欢笑,对他们摇手,硬是撑着头痛欲裂的身子,继续挨坐在船舷,不愿意让日本友人担心。

好不容易一进一退地,慢慢地靠拢,渔船在颠簸的起伏中,挨近了码头。但上岸依旧惊险,一名经验丰富的船员先趁势跳上岸,然后,站在码头上接驳。

每次都得等一道海浪过来,将船涌起,让船舷和码头等高时,利用那不到半秒钟的时间,迅快地将一个人拉上码头。光是把我们五人一个个接上岸,就花了好一段时间。等人员都安全了,再把行李逐一丢上岸,又弄得人仰马翻。

一上了岸,晕船的问题不再,面色惨白的我,尽管瘫在地面,终于能勉强说笑了。

田中一登岛,便四处观察环境,他特别走到我面前探问:“你还好吗?”

我猛力点头,强打精神,坚称身子无恙,不希望团队因为我而耽误了工作。当大伙开始整理行李和货物时,我马上起身,加入了搬运的行列。大家快速地把行李、器具和好几个月的米粮堆叠到更内陆的位置,避开浪潮。我们整理时,渔船缓慢地倒退,航回八丈岛。

简单清点后,田中看看大家一切无恙,确定就绪,随即宣布继续出发。

除了小小的水泥码头贴着岩礁海岸,抬头一看,眼前赫然是高耸的峭壁,几无立足的空间。我不禁好奇道:“我们住宿的营地在哪呢?”

田中苦笑地指着岩壁最上方的位置:“爬过这道峭壁后,就是营地了。”

我抬头仰视,那峭壁至少有一百多米。其实,这个高度是可以忍受的,但还要背负行李、仪器和粮食等一堆货物,再加上刚刚才吐过,体力处于最虚弱时,这道峭壁遂变成可怕的高难度障碍了。但我还是坚持要背负东西,过去经常在台湾岛山林纵走,这区区小岛的崖壁岂会放在眼里?

谁知,这崖壁远比我想象的险峭许多。上去的狭小山路并无石阶,完全是容易崩落的泥土、岩块,脚步着力不仅辛苦,很多位置还得依赖绳索辅助,才不致滑落。有时还得相互帮忙,方能拉抬上去。所幸,只有那么一道陡峭的山壁而己,若是再有山壁,我恐怕也会虚脱。

光是这道海岸的山崖,我们又费了近一个小时的辛苦搬运,才上抵一处平坦的空地。那儿果然有一排房舍。过去,曾有气象和地震人员在此长期监测居住,现在都人去楼空了。田中率先走往那儿,高兴地喊道:“回家了。”

我们尾随着他,拎着行李走进其中一间。开门时,原本梦想着,可能有个明亮的房间,窗口面对着蔚蓝的海洋。哪想到,房子空荡荡的,阴暗的角落里只有简陋的床铺和桌椅。房门开启时,因为乏人居住,一股阴湿的霉味浓厚地传出,久久不散。看来还得费一番工夫清理,才能长住。

我们放妥行李,稍事整顿后,田中便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短尾信天翁了。我虽然有些疲累,但看到大家兴致高昂,也打起精神拎起背包。这样的勤快,大概也是鸟类调查者持之以恒的特性吧!

出发前,田中嘱咐大家,多带手套,还得备妥绳索,俨然去攀岩。难道又是陡峭的山路?我有些不安,迂回地问道:“这儿离信天翁栖息的位置多远?”

他耸耸肩回答:“只有一公里多。”

一公里多!我暗自猜想,顶多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起初都是在草原的环境,循着干沟的山径,逐渐缓步上坡。走了好一阵,眼看都是单调的草坡,我正暗自窃喜,突然,小径翻上了棱线,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座险山。

这是哪里呢?我翻开身上携带的地图,同时取出GPS核对。田中一行看我先前在船上还吐得死去活来,如今竟掏出详细的地图认真比对,都甚表惊讶,纷纷竖起拇指。

我连忙谦虚地解释:“以前在山區都是这样工作的。”

其实,听到赞赏,我自是高兴,体力愈加有劲。也很期待,他们能从我身上看到,中国台湾地区的鸟类研究者的认真态度。

这山叫月夜山,海拔三百七十多米。月夜山左侧不远,坐落着另一座雄伟而荒凉的山头,此乃鸟岛最高的硫黄山。当年火山喷发的位置,如今依旧不断地冒出浓烟。

我们伫立时,海风时而吹拂过来,夹带着浓厚而难闻的硫黄味,让我想起了阳明山的小油坑。硫黄的味道仿佛不断提醒着,它随时可能再次喷爆,熔岩和熔浆将流泻而出,淹没现有的一切。

以前,许多鸟类学者担心的便是这个问题,不断地呼吁,设法开拓一个新的短尾信天翁家园。幸好短尾信天翁自寻生路,如今南小岛也有近百只栖息,避免了全军覆没的风险。

横陈眼前的不再是青绿的草原,而是荒芜的火山尘屑环境。从这儿远眺,不禁让人猜想,月球的表面或许是类似的情境吧。陡峭的山路崎岖难行,没个三五步,就得手脚并用。

下至谷地,山势渐缓。我们走在缓坡的碎石小径,放眼望去,仍是灰褐的火山尘屑,偶尔点缀着一些草丛和灌木,景致荒凉如漠。

未几,再辛苦地往上,气喘吁吁地翻抵一处棱线。在山里走惯了,这点坡度自不放在眼里。结果,我竟率先登上高处。

放眼看去,山势更陡,几无伫立之地。只能将身子斜靠着火山尘屑的坡面,远眺着蓝天和广阔的太平洋。这时才感觉,整座鸟岛根本就是一座山,一座活着的、不稳定的山。自己和山,在海上,一起悬空着。我们仿佛位于另一颗星球上。

从出发开始,田中的解说就未曾中断,一有歇息,他就会讲话。仿佛巴不得大家一上岸,就快速地进入状态。休息时,他依旧兴致昂扬,滔滔不绝地介绍鸟岛的生态环境。

我一边聆听,一边却对这种奇妙的孤独有着强烈的惊悚。我不只身处于一座偏远、几无人踪的荒凉小岛,被全世界最广阔的海洋包围,还在辛苦地攀爬,不知终点于何处。那种情境一如一只小蚂蚁,爬上了餐桌上一个碗的顶端,无法感知世界之大。

突然间,我想起为何大洋中的许多小离岛,很少有所谓的留鸟栖息,多半是候鸟过境,莫非鸟类心理上也有这种局促不安,总会想办法飞离吧!

“你看!老朋友来了。”突然间,田中指着海上的天空。我们顺着方向望去,还在困惑哪儿有鸟,但田中好眼力,继续朝海上的方向指指点点。我们又望了三四秒,果然看见一只信天翁滑行于海面上。那特别狭长如滑翔机的羽翼,一如图鉴上所展示的坚挺而优雅。可那翅膀是如此狭长,霎时间,难免有种不真实的印象。

“这只大概是正要回岛上的,”田中继续用望远镜紧盯着,一边兴奋地喃喃自语道,“啊,翅膀暗黑,脸有点白,大概是第二三年的幼鸟吧?不知它们飞回来几只了?”

“太棒了,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短尾信天翁飞行,太神奇了。”我在旁一边附和着,一边惊讶他的眼力,对信天翁的外形如此熟稔,而且知道它们的年纪。

“看到没有?嘴巴粉红色的!这是它们的特征!”田中兴奋地喊道。

我不禁好奇询问:“听说有些黑脚信天翁老了也有这种特征?”

田中笑道:“你很内行嘛,显然做了功课哟!不过,短尾的嘴比例较大。这个要经验,经验够了,就容易辨识。”经田中这么一答复,我终于见识他的赏鸟功力,果然不负“信天翁先生”之美名。

这时,那只信天翁已经飞离,我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你马上就会有看不完的信天翁,看不完的神奇呢!”田中似乎为了鼓舞我,继续在旁加油添醋。

休息一阵后,我们继续往上攀爬,最后还得使用辅助绳,再费了一番手脚,方能蹭蹬上一处棱线的高点。抵达这儿,约莫走了将近一公里的山路。

翻过了这山的棱线,短尾信天翁栖息的大斜坡终于在望。地球上,短尾信天翁最后最大的家园,一块青绿的草原,位于倾斜约六七十度的山坡,被灰褐色的火山沙土所環绕。这块草丛疏淡分布的栖息地,约莫一个足球场大,短尾信天翁都停栖在草原上。

除了西边的月夜山,这块陡峭的斜坡,还被两座高度相似的山环伺着,面向海洋。地图上称呼这儿为燕崎崖。草原上,信天翁分成两个群聚,紧邻着,各自约有一百多只羽色洁白的成鸟,正静寂地坐在浅坑的巢中,形成壮丽的自然奇景。有的成对,也有单只的。它们是北太平洋体形最大、白色的短尾信天翁。

当然,在这些成鸟间,还夹杂着不少尚未交配的幼鸟和亚成鸟。它们多半在外漂泊两三年以上的时间,尽管多数还未达到繁殖交配的年纪,但还是飞回家园。它们的羽色以暗褐为主,体形和成鸟类似。夹杂在成鸟间,仿佛是另一品种的信天翁。只有像田中这样娴熟的专家,才能一下子就从不同的暗褐色里,判断出不同阶段的幼鸟和亚成鸟。

“数量看来还不少啊!”我惊叹道。

田中摇摇头:“这里只是其中一半而已,应该还有一二百只,正在回家的路途上。”

“还有多少没回来?”我读过一些研究报告,约略知道,有些幼鸟至少在外漂泊三四年才首次回家。

田中补充道:“至少还有三四百只幼鸟和亚成鸟,甚至是成鸟,仍然漂泊在北太平洋觅食,不会参与今年繁殖的盛会。”

到底每年回来的有哪些年龄的、孵卵与否等复杂的问题,专家们也还在持续研究,尚未有一个确切的数据和答案。

但专家们至少调查清楚了,在正常情况下,或者说幸运一点的,短尾信天翁的寿命可长达四十岁以上。一般鸟类,很少如此长寿。而它们更是少数从出生起,就被清楚地细分每一个时期的成长。

它们刚出生时,仅能在陆地上活动,多半简称为雏鸟。开始练习飞行,准备离开了,便称为幼鸟,之后则是亚成鸟、成鸟。飞入大海后,短尾信天翁就进入漫长而艰辛的成长阶段。日本和欧美的一些鸟类专家为求观察得谨慎,将幼鸟和亚成鸟阶段各自再细分成两个时期。所谓的“阶段”,并非年龄之区分,而是端视它们身上羽毛改变的状态,以及成长的外貌。

这种分法,不要说是一般鸟类,纵使在传统归类的其他十三种信天翁身上(过去传统的分法为十四种,晚近则有十三到二十四种之争论),都很少如此细腻。然而,这繁杂的鉴别方式,多少便于理解短尾信天翁的生长过程和习性。初见时,别的姑且不说,光是远眺天空,从其飞掠的身影,就能判断到底是哪一个阶段。那种乐趣,别具挑战。好像从机身的徽章,就可判断到底是华航、长荣或远东的机型一样。

若按田中的描述,显然还有不少信天翁幼鸟和亚成鸟并未回来。但反过来思考,为什么还有一些愿意飞回鸟岛呢?

我不免好奇地问道:“幼鸟和亚成鸟若不繁殖,回来干吗呢?”

“这些幼鸟和亚成鸟多半是回来观摩见习,或准备交男女朋友的。”田中半开玩笑,随即严肃地说,“跟人类一样,同一年出生的信天翁,还是有很大差异。早熟的会提前回来,学习繁殖行为。晚熟的,继续在外头流浪。”

“它们属于一夫一妻制。万一有一只的伴侣丧命了呢?”我继续追问。

田中暖昧地苦笑,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样的疑惑,大概以前也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吧。“若是伴侣不在,它们会寻求新对象。一般得花个两三年,若是找不到第二春,只好一辈子单身了。通常,成鸟交配后,只产一颗蛋。不论成败与否,隔年才会再生。总而言之,飞返鸟岛的信天翁,除了孵育下一代、谈恋爱、学习交配的,还有些可能丧偶了,重新回来寻找新的对象。”

我未再追问。但田中明显察觉我的表情充满困惑,遂继续补充:“信天翁族群的社会关系,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短尾信天翁群栖息的草原,位于垂直壁立的断崖之上,下方紧邻着海面。早年短尾信天翁在北太平洋各地的离岛栖息,选择的都是这样的场域。陡峭的大斜坡加上断崖,形成重要的天然屏障。

大斜坡的草原不仅是安全的繁殖场域,也适合飞行起落。断崖所形成的特殊风流,更是信天翁飞行最好的出发位置,日后,幼鸟的第一堂飞行课,就是从这儿飞出去,迎向海洋世界,结束短暂却是一生中最长的陆地生涯。

紧接着,我们攀绳,小心地下抵大斜坡旁边的一处小屋。这座观察小屋类似早年台湾高山的登山小屋,采用一些简陋的金属片板搭建而成,隐秘地修筑于山壁一角。白天时,调查人员几乎都躲在那儿,从狭小的窗缝,透过单筒望远镜,远远地进行观察和记录。

从小屋观察,它们有些已经筑好巢了,但多数仍在求偶阶段。我们才刚抵达,很幸运地,便听到一两声短促而充满淡淡哀愁的叫声。大家转而竖耳倾听,集中注意力在那鸣叫声上。

俄顷,呼啸的海风中,又传来那哀愁之音。乍听时,着实很难相信那是求偶的鸣叫。再仔细聆听几次,终于有个比较具体的拿捏,勉强能以文字形容了。那是有点像两块内凹的硬木所组成的响板,不断相互撞击,发出的空洞声音,却又隐隐含着金属坚实的鸣叫。

田中笑嘻嘻地对大家解释:“这是成鸟在说‘我爱你。”

我们循着鸣叫声的发端处搜寻。在一群发愣的幼鸟、亚成鸟和成鸟间,突然看见一只雄成鸟,滑稽而笨拙地摇摆着脚步,迎向一只在梳理羽毛的雌鸟。看来是发声者。它积极地拍动着双翼,向这只雌鸟求爱,经过一番友善的接近,以及轻咬她的调情动作,似乎得到了雌鸟的青睐。

最初,还以为是这对情侣再次的伴奏,但意外的状况却出现了。当雌鸟也想表示好感之际,突然间,另外一只雄鸟赶来,凶猛地驱赶先前那一只雄鸟。然后,再回头面对雌鸟。这时,雌鸟仿佛做错事,没吭什么声。只见雄鸟高挺着浑圆柔软的胸膛,却懦弱地缓缓挨近,雌鸟也接受了。

以前读到的资料报告,信天翁雄鸟在这当下,有时会模仿需要母亲照顾的幼鸟行为,快速地把粉红色嘴喙伸向旁边,像幼儿索食般,借以吸引雌鸟注意,达到求偶的目的。我猜想,那观察叙述的,大概就是这般的行径了。

“先前那一只大概是劈腿对象,现在才是真正的伴侣吧?”田中继续研判,大家都在室内哄堂大笑。

田中的观察果然准确,这时一场罗曼蒂克的仪式才于焉展开。

只见这对成鸟各自站开,面对面,鹤立鸡群地拉高颈项。雄鸟先礼貌地对雌鸟点头,雌鸟仿佛被邀舞的女士,随着雄鸟的张翅,微微摆动身躯,接受了对方的邀约。

雄鸟也弯腰,回了礼。然后,再优雅地伸出嘴喙,轻轻地梳理雌鸟的胸羽,像男人以唇,微触着女人的肩胛。当雄鸟收回嘴喙,雌鸟回报同样的委婉动作,仿若女人轻启软唇般,凑向了男人的颈项。这样细腻的爱抚动作,仿佛是恒久的爱恋。

狂爱的序曲接续展开。它们各自略为向后,巨大的嘴喙往天空伸高,颈项兴奋地颤抖着。其中一只,大概是雄鸟吧,率先鸣唱了,雌鸟随之跟进。徐徐的海风里,一声高过一声。这时的鸣声听来有些虚空,混杂着类似牛鸣之低沉,饱涨着情欲之呼喊。

它们的嘴喙也再度摩挲一起,像恋人脸颊的依偎。羽翼时而半开半合,最后全然挺开,配合着这曲缓步的求偶之舞,在南风徐徐地协奏下,谱出一首今年的信天翁恋歌。

经过如此美丽夸张的求偶仪式,交配又会如何盛大呢?我们正紧张着,没想到,交配的动作只维持三十到四十秒间就结束了。看来,信守一夫一妻制度的短尾信天翁,更在乎的,仿佛是漫长的调情前奏,以及气氛的铺陈了。

而这时,细看那成鸟满足的身影,雍容华贵间,洋溢着妩媚。头顶至颈项间的鹅黄羽色,愈加饱满,仿佛清晨的温煦阳光,全部照射在此。粉红色的巨大嘴喙仿若粉扑,嘴端更涂了最时尚的、轻淡的青蓝色口红。嘴基则以细黑线,优雅地凸显出轮廓。短尾信天翁秋天时求偶仪式的庄重、华丽,全在这一张鲜明的脸上,淋漓尽致地展露。

大家望得陶醉、浑然忘我时,田中在旁赞叹地说:“这是全世界鸟类最亲密的动作了。每次看到这个求偶行为,就觉得,每年来此漫长调查的辛苦都值得了。”

我默默点头,全然同意他的感受。虽然读过许多短尾信天翁的求偶行为资料,但现场观察的震撼和深刻,绝非想象可媲美的。

这时田中补充道:“大家可要注意,这是初次的恋爱,好比人类的结婚典礼,以后的繁殖期,就不会那么慎重了。”

观望着这对成鸟求偶仪式的,不只我们,繁殖区里,好些成鸟和亚成鸟似乎也在细瞧。我不禁再问道:“幼鸟平均几年后回来?”

田中回答:“不一定,快的,有的两三年就回来了,或许,这是早熟的。”

再追问:“最晚几年回来?”

“七八年。”

“那时都已经快成年了啊?”

“嗯!”

“它们真的是晚熟,才这么晚回来?”

“你以为呢?”田中露出诧异的笑容,反问我。我被这么一问,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田中再次苦笑:“若不是晚熟,我真的很想知道,它们为何晚回来。”

田中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我虽不满意,却也不知如何接问。

为了观察每一个阶段的变化,从十月中旬抵达,直到隔年春天短尾信天翁离开鸟岛,每个阶段的工作,都会有不一样的忙碌,能够休息的空当并不多。但我从未想到,那种疲累竟是夜以继日。

每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又得忙着整理记录。我经常累得一爬上床,倒头就睡。原本以为,在小岛多少有点零碎时间休闲,还带了两三本小说。现在,这些书都束之高阁了。

最初,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记录成鸟如何求偶、交配,以及各阶段鸟类数量的多寡。等到成鸟产卵后,转而忙碌于鸟蛋的观察记录。

信天翁蛋的大小接近一个易拉罐饮料的尺寸,体积算是相当庞大的。在过往的时光里,根据鸟类学者的调查,许多信天翁的蛋常被栖息在岛上的巨嘴鸦大肆噬食。或者孵出未久,就被外来的野猫活生生地吃掉。但后来信天翁锐减,巨嘴鸦数量连带地大量减少,同时人们也控制了野猫的数量,情况才稍见好转。

来回大斜坡的路上,田中不时提醒我们,注意是否有野貓的踪影,或者是任何老鼠的可能。他很担心,时而停泊靠岸的渔船会不小心让一些家禽或外来种动物偷溜上岸。

根据田中的经验,来自其他动物的伤害,其实已经大大减少。晚近一二十年孵育失败的过程里,反而多半是信天翁父母的养育经验不足,或栖息地不理想,造成蛋的毁损。

最常见的便是,山坡斜度过陡,部分蛋在成鸟翻动卧伏时,不小心滚出巢坑,滚到山脚而破裂,或者推不回来。假如孵育失败,不管原因为何,那年雌鸟都不会再继续下蛋。

为了减少冤枉的牺牲,晚近,专家们想出一个补救措施,特别在这块稀疏草原的边坡和空隙栽植了一些原生草种。更多草丛的出现,减缓了鸟蛋的滚动,孵育率相对地提高了许多。

从人类的观点看,信天翁的巢实在非常简陋。它主要是利用大斜坡地面上的浅坑,用枯草、灌木枝,以及松软的沙土和火山尘屑筑成。

这是一个直接面对风吹日晒雨淋的环境,堪称生活严酷。同时,因养育的過程几达半年之久,信天翁亲鸟应该算是鸟类里最辛苦的喂食者了。

但对信天翁家族而言,远离人类和陆上掠食者居住的环境,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百年前,若非人类刻意捕杀,相信现今北太平洋的离岛应该都有这种信天翁的踪影。

比较特殊的是,短尾信天翁习惯重复使用同一浅坑。每年成鸟飞回来,都在各自的老窝与另一半会合。然后,在旧巢上,再次精心整修一番。浅坑因而逐年庞大。

反之,从一个巢的大小,我们可约略判断筑巢成鸟配对的年纪。我们也注意到,成鸟的巢大半位于整个族群中间,亚成鸟、幼鸟栖息的位置,多环绕在周遭。

田中说我们的运气很好,看到最多的抱蛋。或者正确地说,这批短尾信天翁较为幸运吧。

到了元月时,也不知是天气温和,还是晚近保护措施显著奏效,这批新生代,从蛋孵化为雏鸟的概率,远比过去高出很多,竟然有七十多只诞生。

雌鸟产下蛋后,换雄鸟卧卵,好让雌鸟拥有充裕的时间出海觅食,十几天,甚至二十多天后再回来。接着,再换雌鸟卧巢。一对成鸟卧卵六十天到七十天左右,雏鸟才孵出。相较于其他鸟类,算是相当漫长的孵卵期。

雏鸟破壳而出后,其身体包裹着一层浓厚而卷曲的暗褐绒毛,远看好像是烫坏的爆炸头,蓬松如巢。或者是脏兮兮的,绒毛仿佛因湿黏而纠结成块。连嘴喙也是灰暗的颜色,不同于亚成鸟和成鸟的粉红色。总之,全身无一处和成鸟的纯白长相相似。

这样邋遢的外貌,颇叫人吃惊,仿佛成鸟抛弃了它们,不再照顾。其实,这是一种伪装。它们的色泽和火山尘屑相似,借此保护自己。

雏鸟出世,成鸟的生活转而更为紧张。通常,一只成鸟待在浅坑保护雏鸟,只要雏鸟索讨,便会随时喂食。这时一如卧卵时期,另一只成鸟外出觅食。不同的是,除了喂饱自己,还得尽力将食物暂存于胃部,日后带回喂食雏鸟。

以前的鸟类学者以为,信天翁选择繁殖的岛屿附近,可能就是重要的渔场,雏鸟才能获得丰富的食物。但这个认知,全然错误。信天翁的觅食区,远在难以想象的广漠大洋间。

成鸟飞出去觅食的时间,少则两三天,多则十来天。觅食的地点,以及飞航距离的遥远,皆非我们所能想象。为了获取更多营养丰富的食物,它的飞行有时长达一千多公里,日夜不断地翱翔。

说到觅食,不熟悉信天翁的人,可能会有许多困惑,譬如,海面深蓝如沙漠之广袤,它们如何找到食物?

其实,信天翁早已演化出非常发达的视力。对它们而言,从空中搜寻毫无困难。除了拥有优异的视觉,嗅觉也是一大利器。它们嘴喙旁的鼻腔演化得非常巧妙,仿佛安装有雷达追踪器般,让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就能嗅到猎物的气味,准确地寻味而来。

唯一的小麻烦是,它们无法像许多小型海鸟那样,直接在飞行间觅食。一旦发现食物,只有降落海面。然后,利用双蹼划水,像家鸭般边游边用构造精良的钩状长喙,捞捕食物。或者快速潜入海里,捕捉鱼虾。说穿了,一降落海面,信天翁怎么看,都像一只鸭子,风采特色尽失。

信天翁尤其喜爱翱翔至船只周遭,停降于海面,捡食船上抛弃的鱼只内脏、厨余,以及漂浮的腐肉。甚至追随船尾航迹,捞食被螺旋桨翻搅带到海面上的水族动物。

喂育幼雏期间,信天翁成鸟更精于利用夜间出海。它们注意海面上任何发光的物体。许多虾子、锁管、墨鱼和乌贼等,都会在海上留下发光的轨迹。信天翁循着光影,很快便能找到猎物。

它们终年在海上逡巡,除了食物,我们难免也想到喝水的问题。海上都是盐水,它们又如何补充水分?

除了直接喝海水,信天翁从摄取的食物里头也可获得部分所需。它们的眼窝上方有一对特别的腺体,可以排出多余的盐分。

育雏期间,我们观察到许多成鸟蹲伏时,嘴喙外表,常有液珠悬挂。那便是析出的盐液,经由细管汇集于鼻腔渗出,再沿着嘴喙两旁的沟槽滑落。成鸟则以惯有的甩头动作,将盐液甩除。

这等精湛的演化,很多海鸟或海洋生物也都拥有。

经过两周左右的喂食后,雏鸟惊人地发育,快速接近成鸟的体形,甚至比成鸟更加肥胖。肥胖的状态下,雏鸟对食物的需求量大为增加。此时雏鸟身体壮硕,也稍具御敌能力了,两只亲鸟才得以放心,双双出海觅食,勤快喂养这只嗷嗷待哺、发育快速的幼雏。

相对地,我们的工作时间,比先前更加忙碌而漫长。这时最适合潜入巢区,就近观察雏鸟。我们必须为雏鸟进行体重称磅、羽翼测量、脚环标记,等等,以便日后的分析与追踪。

那一阵,每天一早出门,背包除了必要的器材,还把午晚餐一并带在身上,避免浪费时间。天刚露鱼肚白,大伙儿已经走在草原上,翻山越岭,或者攀爬于陡峭的岩壁间。我们往往忙到黄昏,才结束工作,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休息。

尽管如此操劳,我却乐在其中,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其他助理也都怀抱着“一生能有此机会,感谢都来不及”的心情。有时,风雨太大,无法出门,大家竟还有些失望和焦急呢。

短尾信天翁成鸟来去鸟岛、忙着喂食雏鸟期间,我也看到了成鸟们展现出的著名的起飞。

当短尾信天翁自大斜坡起飞时,往往只要一张翅,由高处往下跑个三四步,迎着南风的吹送,就轻松地跃进天空,随着风流,滑行到海面去翱翔了。

有时感觉,自己好像国际机场的工作人员,每天忙着地勤工作,偶尔抬头,便看到一只信天翁飞离岛屿。每只都像巨型的波音747,一启程就是要航行到遥远的地方。

至于那远达一千公里的飞行,会是什么内容,虽然无法亲眼看见,但我相信,短尾信天翁凭借着高明的飞行技术,无须花费什么力气,就能展开迥异于其他鸟类的长距离飞行。

有时看着成鸟展翅高飞,我们却得在地面上忙碌,竟萌生奇妙的妒忌心情呢!不过,我还是隐约感觉,那种离去相当简洁而迅速,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和果决。这大抵是繁殖期的成鸟飞行,真的像国际机场的航班,秩序井然,充满和諧,一只只优雅地飞出。

听说雏鸟长大时,离去的场面常常一团混乱,充满滑稽的景象,很难以优雅去描述那初次的飞行。经田中这么形容,我倒是相当期待了。

每回展翅,千里不辍,信天翁是如何做到的呢?我想,信天翁在翅膀上的进化,无疑是绝对的关键。

全世界信天翁这一科,传统上分为十四种,都拥有极其狭长的羽翼,翼端也几乎不弯曲。这种无翼缝的狭长之翼,最适合诠释翱翔。短尾信天翁的羽翼便长达两米多,但那还不是最长的,栖息于南太平洋的皇家信天翁和漂泊信天翁,羽翼甚至长达三米多。

由于它们的羽翼窄而长,在海面飞行时,气流快速通过后,在羽翼后方产生的涡流曳力,使阻力往往降至最低,滑行遂变得快速。相对地,薄长而坚硬的羽翼提供了足够的面积,轻易地产生了最大的举升力。

十五世纪时,天才画家达·芬奇师法鸟类,草绘了全世界第一架滑翔翼。后来的发明者,在设计没有引擎动力的滑翔机时,为何都会采用这种窄长的机翼造型?究其原因,我相信,都是抄袭自信天翁羽翼的灵感,而非猛禽的宽翅,更不是短翅的森林和乡野的鸟类。

除了这对殊异的翼形,还得归功于两个小小的巧妙器官结构。首先,是一根不起眼的小骨头。这根小骨头的进化,解决了飞行能量的困境。

许多鸟类要维持翅膀的不断拍飞,必须消耗巨大的能量来支持肌肉的快速运动。信天翁却无须如此。它的翼部关节处,包裹着翼骨的肌腱,有一枚小骨头附生着。

当翅膀充分伸展后,这根小骨头会被牵连带动,转而将翼部的关节锁定。锁钩状的机制适时地让双翼允当地卡在展开的位置。于是,翼部关节的控制肌肉,不用费力维持翅膀伸展,大量的体力消耗乃节省下来。

接着是,那巨大的嘴喙构造更为神奇。它看来粗犷、笨拙,无法和信天翁优异的飞行匹配。其实不然,除了觅食,那上喙靠鼻腔处,另有一个特化的腺体,仿若飞机的雷达,能够感知气流的微小变化,直接将这一变动的资讯,不断地传递到脑部里,让负责飞行姿态的控制中枢决定飞行的内容和路线。

必要时,这一处中枢神经还会接手,主动地掌控翼面各股相关的控制肌肉,随时微调翼面的角度,以及每根相关的飞羽,让它的翱翔随时维持最佳的效率。

信天翁能以优雅的姿势滑行天空,甚而奇妙地在翱翔间打盹,不必下降到海面或者回到陆地休息,其奥秘即在于此。

有起飞,势必有降落。我在鸟岛看到的降落画面,往往出现不忍卒睹的惨状。

信天翁是全世界最不会降落的鸟类。每一只信天翁的降落姿势,都像初次学习飞行伞的人类,回到地面时,总是出现难看的笨拙样子。

当它们返回、迎风降落时,那对流线造型、善于迎风的超长翅膀,这时反而变成了麻烦的障碍。

缺少翼缝,让它不适合急速的转向,或者骤然停止。它们因而无法像鹭科鸟般优雅地缓降,或者如雁鸭般,鼓翅减速,安稳地着陆。只能靠短促的尾羽,展现刹车器的功能。此时尾羽的张开闭合或抑下扬上,都变得相当关键,至少可减轻降落的撞击力道。

为何如此贬抑信天翁的降落呢?并非我夸张,它们的着陆动作,可能是全世界最艰辛的。能否降落成功,每回多少得端视几分运气。我们绝少看到那降落是优雅的,任何一只信天翁若能够像老式的双引擎螺旋桨飞机降落地面,只轻微弹跳个两三下,就属万幸了。

它们的降落是如何艰困和笨拙呢?老实说,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形容。每次脑海里,最先只会浮现一个画面,即一辆失速的大货车,设法在热闹马路上刹车的可怕景况。

当然,这是最后的场景。在还未降落之前,就已经相当惊险刺激了。

比如,有一只叫史努比的祖父级成鸟,根据田中的记录,或许是现在鸟岛上最老的一只,可能已经四十多岁了。居然还能配对,孵出雏鸟。鸟岛至少有一二十只,是它的子孙后辈。

有一天,我抬头看见一只成鸟在外海盘旋了一阵,正在困惑时,田中早就发现它的踪影,兴奋地叫道:“史努比回来了!”

我继续盯着,疑惑地问道:“它好像不太敢降落的样子?”

“嗯,年纪大了,大概飞行的技术会退化,降落的能力恐怕也不足吧!”田中以自己的经验判断。

总之,它绕飞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信天翁都长。好不容易,我们看到它好像找到了适合的风向,慢慢地飞降。

眼看它就要接近鸟群,脚伸出着地那一刹那,突然被一阵猛风刮起,又被无情托高。

果然是老鸟慢飞。它只好重新来过,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数趟。最后,它似乎累了,索性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陡急地降落。

这回,它的双脚终于落地,但翅膀一时收势不住,踉跄栽落,不断跌撞。我猜想,可能是原本预估的稳定风流,突然停止或者迅速减弱,害它降落时难以掌握平衡,猛然往前冲刺。

最后,它仿佛一架刹车失灵且耗尽汽油的飞机,一路以胸腹着地。还来个翻滚,猛烈地拖曳、滑行,靠地面的摩擦才减速。最后,戛然而止时,周遭已尘土飞扬。群鸟喧扰了半天,才恢复安静。

还好没过一星期,史努比又拖着老迈的身子,安然地飞出外海。其他信天翁也不曾因这次的唐突,害怕它的再次飞降。

其实,史努比的降落还算是顺利的,许多年轻的成鸟,展现的降落则壮烈多了。有时,我只能用凄惨来形容那些场景。

我常看到它们飞降时,漫不经心地落下,结果,有好几回,在胸腹贴地迫降滑行之际,都偏离了它们预估的跑道。

于是,可怕的情景发生了。它们常一头倒栽,撞进旁边休息的鸟群。一时之间,场面一片混乱,不满之鸟声四处沸腾。

或许,我用这样的比喻最贴切,那种场景仿若电影情节里,大客机因起落架失效,不得不以机腹着地迫降。最后控制不住,撞入了游客熙攘往来的航班大厦。一时硝烟弥漫,人车混乱,四处奔逃。

奇妙的是,信天翁在这类的飞行安全事件中,失事受伤的概率微乎其微。只能说,这种莽撞的飞降,早在它们预估的飞行安全值内,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学过滑翔翼的人深知,起飞虽不易,但准确地降落更难。这个先天的飞行死角,相信短尾信天翁族群势必也理解而无奈地认命了。

成鸟来去喂食时,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一只雏鸟竟不幸死于草丛边缘。

最初研判,可能是成鸟在外海遇难,无法赶回喂食而饿死。等到解剖完尸体,才发现并非这么一回事。它的胃部里还残留许多食物。据此以为是食物中毒,但研究了半天,却化验不出任何结果。不过,我却对雏鸟的食物内容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根据过去田中的调查,成鸟飞到外海捕食,不只飞得遥远、漫长,觅食的猎物也非常广泛。它们喂食雏鸟的食物,多半为混杂着鱼、虾、锁管和乌贼等的小碎块。这些食物在成鸟的体内,经由混合,形成半消化或不完全消化的状态,储存在胃部上方一个特别的空囊里。返巢后,再张大嘴喙,将食物反刍出来,以油脂状流体,哺喂雏鸟。

一只短尾信天翁成鸟,体重往往达七八公斤,加上这些储存的食物,其态势颇为可观。若从一般鸟类的重量来衡量,那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大胖子。但对羽翼展开达两米多、善于海上飞行的它们来说,丝毫不受影响。

不知这只雏鸟的双亲是否放弃它了?它们其实是相当疼爱孩子的鸟类。通常,飞返岛上,将食物反刍出来哺喂雏鸟后,都会顺势帮忙梳理羽毛,让它们感受到安全,一如人类疼爱安抚自己的孩子。

毕竟,每年才一胎,它们的照顾和疼惜,远远超过其他鸟类。雏鸟伏卧在浅坑的体态,日益肥胖,仿佛备受溺爱的人类小孩,食物不虞。未几,每只雏鸟仿佛都营养过剩,体重明显地大过成鸟了。

每回喂食后,没过多久,辛勤的成鸟们又匆匆地出海,再度滑翔到海洋去寻找食物了。利用成鸟外出觅食的空当,我们便有相当从容的时间溜到巢边,在它们的脚上逐一套上脚环。款式是日本科学家新近发明改良的,比我在家乡使用的还好,质硬而轻,又不容易褪色,适合长年追踪调查。

我们总共为三十五只雏鸟套上了脚环,统一套在右脚,使用橙黄色的款式。其中,我们还会选择个别的研究对象,加套另一种色泽的脚环,有的在右脚,有的在左脚,方便日后目击时,能清楚辨识个体。套上双脚环后,我们更便于观察个体的行为,研究一些有趣的生态习性。

这一批雏鸟约莫十来只具有双重脚环。为何挑选上它们?理由很简单,作为个体研究的雏鸟,一部分因历代祖先都有标识,乃信天翁研究长期追踪的家族代表,其他则视机随缘选取。上了脚环的雏鸟都有一身份编码,以便建档,对于个性比较与众不同的,我们也随兴取了小名或绰号。

小名若是什么翁子、雅子、信二的,大抵上都是个性比较文静或木讷的,有一些雏鸟若善于跑跳,我会赋予篮球明星乔丹、大鸟等头衔。长相特别奇特的,或者是让我们联想到有趣事物的,在取名上就大有学问了。譬如,有一只雄雏鸟,我们便用漫画家手冢治虫的名字,取名治虫。另外一只雏鸟,脸颊有些疤痕的,便以漫画的主角,取名为黑杰克,纪念这位伟大漫画家笔下的重要人物。那只最老的信天翁,为何取史努比这么滑稽的名字,听说当时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这部卡通片,因而取名。

日后,这些雏鸟长成幼鸟,游荡于北太平洋时,在记录上通常比其他同伴拥有更多详细的内容。信天翁的外表难以辨认雌雄,因此在套脚环时,我们也顺便触摸其腹下的生殖器,以判断性别。

这一批雏鸟中,最特殊的无疑是大脚了。它是只雌鸟。既是雌鸟,为何取名大脚这样男性的名字呢?原来,我们在帮它套脚环时,它挣扎得特别厉害,脚的力量出奇凶猛。同时,它的膝盖的位置有块显著的黑斑。

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正好和田中一组。我们看大脚的双亲出海了,便偷偷地潜到巢区,试着帮它套脚环。纵使在这个最适合的時机,也并不容易,雏鸟已经拥有强烈的领域行为,它们善于以倒钩的鸟嘴攻击我们。除了一副强大有力的嘴喙,还会从屁股喷出粉红色的胃油。凭借这个天赋的怪异本领,它们得以在陆地上出其不意地惊吓敌人,再利用间隙逃走。

我们带着工具悄悄走近,伺机而上,迅速地用黑布袋罩住了大脚的头,它仿佛连惊慌的时间都没有。

原本我们以为稳当地捉住了。未料,它却趁我们顷刻的疏忽,奋力挣脱,连黑布袋都甩掉了。瞧见我们的身影后,随即扬尾,对准手忙脚乱的我们,痛快地喷射。我们的工作服上顿时沾满了强烈麝香气味的胃油。我们穿着异味熏天的衣服,尴尬地回到宿舍后,再轮番使用大桶的小苏打水和醋液,将衣服浸泡了好几回,才勉强消除了那味道。

大脚不只是脚的力气大,引发了我们的注意。当成鸟飞出外海觅食时,它经常离开巢位,东探西看,有时走到其他巢位,还被别只回来的成鸟威吓、驱逐。此外,总有那么一两只无所事事的幼鸟,特别爱找外出的雏鸟挑衅。

大脚在晃荡的路线里,难免就遇着危险了。就有这么一两回,它胡乱地躲闪,最后竟误闯边缘的草丛。那儿是文殊兰密集生长的地方,因白花尚未绽放,少有短尾信天翁走入里边活动。偏偏大脚却闯进这片草丛森林,迷了路,差点回不了巢位。

有一天,我看到大脚毫无顾忌地走进去时,特别提醒大家注意。

只见它摇摇晃晃,俨然如企鹅上岸。但上岸的企鹅若是旅行,它会很快地走动,朝目标准确地前去,或者躲在隐蔽处休息。

大脚根本是在散步,悠闲地晃荡,后来或许是走太远了,想要回来时,竟迷糊地找不到路了。它发现周遭都是文殊兰,每株都长得相似。

有位助理看了不忍心,原本想冲下去解围,但田中拦阻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如果帮它忙,就违犯保育的原则了。让它自寻出路吧,如果出不去,也是它的命。”

田中话虽讲得硬,但我相信,大脚若出不来,他还是会动恻隐之心,自己下去抢救的。

还好,不知大脚是如何乱闯的,竟然摸出一条路,只是它必须穿过很长的鸟群栖地,才能回到自己的巢位。它这种行径,其实充满挑衅,一路上,惹得好些成鸟和亚成鸟不怀好意地向它威吓。

我以为大脚就此不敢再乱跑,但没过多久,它又到处走逛了。

其他雏鸟多半谨慎地待在巢位附近,时而舒展黑色的双翅,梳理羽毛。最多也只是离开巢位一段距离,就却步不再乱跑,仿佛担心父母回来喂食时,找不到它们可麻烦了。

这时,大脚的行径看来比较像一只小企鹅,在极地散步、旅行,反而不像一只安静、守本分的信天翁。

有一回观察时,看到大脚又误入文殊兰的草丛,似乎迷路对它而言是正常的事。我不禁摇头,和田中开玩笑说:“大脚前世一定是只帝企鹅,这回想必投错胎了,从南半球跑到北半球了。”

田中也点头附和我的看法:“嗯,真像人类的多动儿。”

如果是在过去的年代里,像大脚如此随便离开巢位,说不定就被乌鸦或者野猫伺机攻击了。

春天时,大斜坡旁,一株株文殊兰耸立的白色花朵,成为唯一较为醒目的颜色。但天气暖和的日子多了,雏鸟的发育似乎更加快速,一种类似幼鸟的体型逐渐展露。绒毛逐一脱落,身子明显转瘦,羽翼则相对地坚硬,长出更完整的羽枝、羽毛。这时节,天气状况不甚稳定,有时还太阳高照,晒得雏鸟们焦躁不安。但更多时,冷风不断地刮送。它们只能蹲伏不动,长时间接受海风的吹拂。

从寒冬的东北冷风,挨到春日温暖季风的到来,相信都是信天翁学习起飞必修的基础课程。这样远眺着、凝望着、冥思着,一如每一代的祖先,先苦其心志,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最后挑战。

但雏鸟还是有躁动的,离开巢位活动的次数,显然大幅提高。大脚更毋庸说,多半时间在巢外漫游。它经常跨着大步,摇晃于其他雏鸟间,或拨弄草丛的茎秆,或衔咬文殊兰的花朵,仿佛陆鸟般,不断地探查,看看那些花草里面是否有什么东西。更令人惊奇的是,它常展开翅膀,好奇地跃跃欲试,仿佛自己随时可以升空一般。

这个时期,成鸟从外海回来,雏鸟似乎都饿了许久似的,总会更大声地聒噪,努力索取食物。又似乎在撒娇,希望获得更多食物。

大脚反而较沉得住气,成鸟飞回时,它还常在外头晃荡。有时甚至让父母在巢位等候了好一阵,才见它姗姗回来,从容不迫地从双亲嘴中摄取食物。

一般郊野鸟类的成长,雏鸟在离巢学飞的过程里,父母亲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老师角色。每天不断地通过父母的飞行、捕食,以及移位等行为,逐渐懂得生存之道的细节奥妙。但信天翁雏鸟第一次飞行时,父母并不在身旁,它们早已飞到北太平洋上,或许一辈子都不再接触了。

關于如何起飞,以及未来的飞行,信天翁的雏鸟在从亲鸟嘴中摄取食物,或者是接受亲鸟亲密地梳理羽毛时,会不会从父母口中获取知识呢?又或者,雏鸟将来学习飞行,全靠自己摸索?对于这段最后喂食时期的养育,我不免充满了好奇。

田中可是非常笃定地认为,喂食时,亲鸟应该也同时向它灌输飞行的知识,以及海洋的领域的。

有一回,大脚又胡乱外出,穿过信天翁群,我们继续关心地望着。

我不禁念道:“如果你是大脚的父母,看它那样到处乱跑,会说什么?”

没想到田中还挺认真地思考,沉吟了半晌,悠然答道:“我会劝它,最好把心思放在飞行上,那才是最重要的课题。”

我微笑地认同。

田中突然又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来鸟岛吗?”我摇头,半开玩笑地回答:“是不是因为我吃苦耐劳?”田中罕见地大笑:“热衷系放的人,当然得具备这种条件。”

他似乎想讲什么,但我没专心听下去。原来,大脚胡乱地走逛,似乎误闯别人家的巢位而遭到其他成鸟攻击,踉跄地摔倒了。

它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挣扎起来,继续往前走。又遭到其他成鸟的排斥。但它依旧如往常般地穿过成鸟的势力范围,走到较空旷的巢区边缘,继续先前的冒险。只是这回它对周遭的草木兴趣不大,跟其他雏鸟一样,专心地在展翅了。

其实,这段时间到底成鸟有无教导它飞行,我们不是信天翁,自难查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时日不会太长,雏鸟也从未在父母面前起飞过,只是偶尔展翅。

随着它们的行动日益灵活,绒毛逐渐褪去,羽翼渐次形成,亲鸟回来的时日则大幅减少。喂食的时间短暂而迅速,雏鸟很难再领受到亲鸟亲密的爱抚和梳理了。

反之,雏鸟在草原上展翅的情景,更加密集地出现了。这时,或许该改称其为幼鸟了。

但展翅不尽然代表马上就要飞行,反而是一种提醒,告诉自己应该保持何种状态。就好像青少年准备升学考试的最后一个月般,它们养足身子,羽翼坚挺,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飞行使命。

很多时候,不论它们在徜徉散步、发愣伫立,还是集聚一起,感觉上,似乎都在思考、讨论飞行这档子事。

有时这些新生代的幼鸟也会接近那些尚未离去的陌生亚成鸟,或者和年龄大两三岁的幼鸟集聚,仿佛向它们讨教飞行的事宜,或者是透过前辈得知,将来飞出外海后,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它们最重要的觅食场。这种社交仪式,很明显是不可避免的。大脚自不例外,而且显得活跃许多,继续在团体里穿梭。

五月初,不少短尾信天翁开始离开鸟岛了。尤其是一些早年出生回来过冬的幼鸟和亚成鸟,仿佛放暑假的学生,更是提早动身,急着前往大洋寻找食物去了。

当其他年长的幼鸟和亚成鸟逐一离去,我们却看到,史努比等老鸟多半还待在岛上。它们偶尔会展翅,让幼鸟注意,但多数时间,都气定神闲地待在巢内。史努比比较爱表现,总会不定期站上一个较高的土丘,展翅一会儿,再回到巢区休息。不过,像史努比这等老鸟,启程虽然较晚,到五月中旬也不见踪影了。

我曾经好奇地问田中:“你觉得老鸟为何晚飞?”

“我相信,它们在把握最后的时刻,传授飞行经验,才会比较晚走。”

“就这样坐着,偶尔展翅吗?”我狐疑地问。

“其实,它们安然地坐着,就有一种安定的力量。”他的笃定态度,让我不知如何接话。

田中的回答其实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有时他会不自觉地流露感性和浪漫。先前,光是阅读田中发表的论文或报告,还以为他是作风相当严谨的学者。或许,长期的科学研究训练,终究无法压抑一个执着于某种动物研究的学者,产生一种超越科学认知的感情,对待他所观察的动物。也或许,若没有些许浪漫的特质支撑,怎能长期忍受吃力烦琐的野外工作?

每当田中使用这种第六感式的语句时,我明知过于唯心,但还是油然而生感动。

如今只剩下新生的幼鸟,似乎都吃完最后一餐了,在温煦的草原上徘徊。这是岛上风景最为瑰丽的时节,草原上黄、白、紫等鲜艳色泽的野花都纷纷绽放了。

繁花怒放的时节,大约有十来天,好像是专门为每年即将远行的幼鸟举办惜别会,因而在此时盛开。这也是幼鸟今年最后的陆居生活。很多短尾信天翁正在飞往东或北的遥远海上。天气暖和了,它们会飞到阿拉斯加、堪察加半岛等地,在那儿等候新生的幼鸟前往。秋天时,再飞回鸟岛。

父母离去前,喂食的最后一餐,足够幼鸟维持十几天的体力。它们深知,这一餐也远比其他日子的进食都重要。它们更加紧练习展翅,准备飞向海洋。接下来,在自己摸索未来的时日里,如何展翅飞上天空,将是第一关。

父母从海上捕获的食物,半消化后,再反刍出来,喂食的食物滋味,早已内化成幼鸟日后觅食的本能,也是它们飞行的重要动力。这批相当于人类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幼鸟,现在都把心力放在翅膀的伸展、保护上,进而花费更多时间,不停地梳理、修润。而当海风力量稍微增强时,有的便站在空地上,大胆地张开翅膀,检视修长的羽翼,或者端详自己未来在天空的可能形容。

五月底了,它们深知,不飞上天空,只有饿死在岛上。它们必须自己学会起飞,飞到海洋觅食,一只也不能留下。

(选自刘克襄《永远的信天翁》)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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