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

2022-04-15 13:50张玉梅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侃札记

张玉梅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黄季刚先生是中国近代朴学大师,他在传统小学领域、古代文论领域、古典诗词创作领域均卓有建树,世所公认。季刚先生诗文作品甚丰,盖源于其治小学效用之见:“治小学之效用为何?一、了解书籍;二、构造文辞;三、探讨语言。”(1)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页。“构造文辞”(实践创作)之效用甚至排在“探讨语言”(语言学学术)之前,可见下水实践带领学生写作,绝不止是季刚先生教书时的谋生之术。身兼文论家与写作者双重身份,季刚先生对文学创作群体和文学批评群体双方均有深入观察和认识,如其认为作家“气之强弱,不可强为”,学者“学之精粗,可以尽力”等(2)黄侃著,黄延祖重辑:《文选平点》(两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8页。。《黄季刚诗文集》(3)黄侃:《黄季刚诗文集》,中华书局2016年版。后文将《黄季刚诗文集》一律简称为《诗文集》。收录的两千余篇诗文即其古代文论的实践性写作。下文拟主要结合学界评价甚高的《文心雕龙札记》(4)“真正将《文心》研究引向科学道路的,是黄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见于李开金《读〈文心雕龙札记〉》,《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17页。在《文心》文学批评史上,“系统而具有卓见的著作,则推黄季刚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为其先河”,见于吴调公《〈文心雕龙〉学的奠基人——黄季刚先生——读〈《文心雕龙》札记〉》,《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65页。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版,后文一律简称为《札记》。理论,以季刚先生原创诗文为语料,循其所倡诗歌“共循之术”,从本之性情、协之声音、振之以文采、齐之以法度(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24页。四个方面探讨其诗文创作之特色。

一、 本之性情:道法自然

何谓“本之性情”?概为道法自然。《札记·原道》篇下,季刚先生认为刘勰所言之道并非“文以载道”之道,而是自然之道:“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寻绎其旨,甚为平易。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唯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5页。通过钩沉淮南王书《原道》篇及高诱注《韩非子·解老》篇、《庄子·天下》篇等,季刚先生认为“韩子之言,正彦和所祖也”,并没有所谓的“一家之道”,原道之道“即万物之情,人伦之传,无小无大,靡不并包”。作为季刚先生之弟子,范文澜承继师说,亦深以此观点为然:“读《文心》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为全书精神也可。”(7)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载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42页。

季刚先生提倡自然为文,其作品大至家国情怀,小至儿女情长,整体均与此文论思想一致。诗文集中大量的古风诗作亦然,比如乐府古辞有《上留田行》,写同一父母而兄弟不相顾看,季刚先生于1909年创作同题古风(8)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3页。,抒写乱世梁父悲吟:

宣尼叹道衰,春秋终获麟。钧天奏广乐,金策畀强秦。唐虞尽汛埽,仁义将安陈?九夷旷来仪,伊郁怀先民。先民骨已槁,董道终无归。齐州竞蜩螗,载鬼占在睽。硕鼠亦已众,宁念烝人饥。黄神歇灵绪,黔首空悲欷。悲欷伤肝肺,慨然求息肩。篝火出丛祠,大泽揭长竿。鱼烂岂有心?择荫聊自完。宋钘信奇人,嵬哉华山冠!

该诗前序交代戊戌变法前后作者背井离乡、东游日本前后之所见:“政令益繁,民生益敝,谋士益众,民困益深。夫宗国已沉沦,民生又复憔悴”,而作者“一念同伦日在水火,终不能噤而不言”,于是始“以幽忧之余,作为此曲,不敢比于国史之哀伤,亦庶几昔贤好吟梁父之意云尔”。正文诗句“硕鼠亦已众,宁念烝人饥”之叹,“黔首空悲欷”“悲欷伤肝肺”之痛,以及“篝火出丛祠,大泽揭长竿”之呼号,全诗整体形成顶真古辞笔法、诗骚余绪之风貌。总观其一生,无论早期直接投身革命,还是后来专注于学问之道的季刚先生,除了授课等谋生事务之外,记录时事、钞录诗文、创作诗文乃其每日必做功课,其日记“时事”栏中更是以“倭”字记侵华日军(9)黄侃:《黄侃日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92页。,可见“爱国、救种、伤时”(10)王宁:《既往对未来的召唤——95黄侃国际学术研讨会闭幕词》,《古汉语研究》1996年第2期,第3页。之情从未须臾离之。贯彻于季刚先生诗、文作品中的家国情怀,可谓“本之性情”之“大性情”者也。

季刚先生善属词,乃俞平伯、龙榆生等人的词学开蒙老师,其词作整体艺术成就高超,汪东褒其“余暇为词,有北宋之遗音”(11)汪东:《和清真词序》,《华国月刊》1925年第5期。,叶恭绰评其词“高华”(12)叶恭绰:《广箧中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7页。,钱仲联亦赞其慢词(13)钱仲联:《清词三百首》,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462页。,周勋初誉其词“恻恻动人”(14)周勋初:《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文学遗产》1987年第1期,第115页。,刘梦芙总其词“量多而质精,珠辉玉璨”(15)刘梦芙:《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页。,学界对其词作成就亦多有总结与称许(16)今朔:《黄侃的〈纗华词〉》,《读书》1981年第1期;王星,欧阳丹:《黄侃先生词学交游考论——以况周颐、汪东、龙榆生为中心》,《中国韵文学刊》2019年第3期;王宁:《既往对未来的召唤——95黄侃国际学术研讨会闭幕词》,《古汉语研究》1996年第2期;薛玉坤:《汪东先生词学交游考论》,《中国韵文学刊》2011年第3期,第104-108页;李婧:《黄侃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9-83页。。谨以情词为例,季刚先生发妻王采蘅仙逝于1916年,词以悼亡,哀思悲痛,多有篇什,学者亦有评述,比如《齐天乐·庚申除夕》抒断肠哀思:“西窗旧侣……短鬓如今,祭诗徒有断肠句。”《霓裳中序第一》叙人天永隔:“拂簟尘多,展卷笺蚀。寄情无使觅,算断了人天信息。”《八声甘州》状生死两茫茫:“拟他生蓬山重见,奈紫氛高处不通舟。”《念奴娇》写心灰形槁:“一任肺疾缠绵,泪珠零乱,转觉销磨好。万种凄凉无可说,只待心灰形槁。”(17)司马朝军:《黄侃评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2-383页。以下为《恋绣衾》:

春梦醒后休更寻,更寻时白发已侵。争得似对语双燕,镇年年相伴旧林。

凭谁再把前缘续,免一生为你挂心。算是咱痴心了,向空床,还恋绣衾。

此词载于《黄侃日记》壬戌岁三月至四月间,则知约作于1922年。(18)黄侃:《黄侃日记》,第143页。词从春梦写起,次句以顶真接续。“更寻”一词可见诗人情缱,“白发”则状岁月蹉跎。“双燕”“旧林”“前缘”显是罗帷情深。“挂心”“痴心”二语更见无法排遣无以寄托的怆怀。《黄季刚诗文集》中四百余首词,大多属“本之性情”之“小性情”者也。再比如“斜阳里,瘦影待谁怜……憔悴又今年”(《江南好》)(19)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343页。写秋暮惆怅;“遥怜卿意比侬痴,千万无聊不肯报卿知”(《虞美人》)(20)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366页。写深秋情痴;“浓笑书空,曾傍柔荑腕。音尘断。忍吟班扇。泪与残蝉泫”(《点绛唇》)(21)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09页。写题扇怀人;“他乡又是深秋。使人愁。萧飒西风斜日独登楼”(《相见欢》)(22)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43页。写羁旅思乡;“闲来偏引旧时愁,两眉头,无限秋”(《江神子》)(23)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47页。写落叶相思;“丧乱何时了……料唯有,醉吟好”(《金缕曲》)(24)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59页。写忧乱伤酒;“真珠密字咏芙蓉,簪花书体工”(《阮郎归》)(25)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52页。为代题闺稿等等,各种“小性情”,不一而足。诚如汪旭初与季刚先生南京友居所绘《量守庐图》之集联语曰:“此地宜有词仙,山鸟山花皆上客;何人重赋清景,一丘一壑也风流。”季刚先生词作主体乃“本之性情”之“小性情”者也。

若以性情之“小”者论,父母妻子之亲情、同侪朋辈之友情、山水田园之闲情等季刚先生皆有创作,此不一一列举。总其两千余篇诗文,诸种体式皆涉,无论“大性情”还是“小性情”,要以“性情”二字贯注其中。

二、 协之声音:谐适便利

何谓“协之声音”?概为音节谐适,便利于籀诵和称说。可以先从文论考察。《札记》赞同钟嵘观点,于《文心》声律论有中和之见,认为“即实论之,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至于襞积细微,务为琐屑,笑古人之未工,诧此秘为独得,则亦贤哲之过也”(2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04页。。也即,一方面他赞同为文须论声律,另一方面他反对限于细微琐屑,他主张文以“音节谐适”为宜。至于究竟何为“音节谐适”,其亦有所论:“详览古来篇简,自记事载言而外,处皆取声律以调唇吻,联词义以织文章。《书》则有‘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诗》则有‘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至于宣尼赞易、柱史著书,尤多捶双词以成文,本天籁而为句,斯乃经子之正宗,实亦文词之臬极也。”(27)黄侃:《书后汉书论赞后》,见《黄季刚诗文集》,第529页。此间所举文句,为双音节词组成的四言形式,上下句有平仄宽对的特点:平章百姓(平平仄仄)——协和万邦(仄平仄平);觏闵既多(仄仄仄平)——受侮不少(仄仄仄仄)。“举例以观,昭然可察。逸民传序:‘尧称则天’‘武尽美矣’,句读相类,而‘则天’‘美矣’词性不同。以下如‘长往’与‘感致’对举,‘甘心’与‘憔悴’连言;‘蒙耻’‘蹈海’,语不齐同;‘蝉蜕’‘自致’,词性无定。非如四六之专攻对仗,令五雀六燕,轻重适同也。”(28)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529页。这里所举《后汉书·逸民列传》文句,要在说明其既有四言连言的音节特点,又不拘泥于对应句子语法一致或词性相同。“要取大齐不乱,非必铢寸度量者矣。”(29)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529页。

以下将季刚先生文论与其所撰《释侠》(30)原载于1907年《民报》第18期,笔名运甓。见《黄季刚诗文集》,第659-662页。一文结合概析如下:

此《释侠》文以四言句开篇,从前六句整体来看,既有四言之整齐,又有第四句、第五句间以五言的错落,同时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亦押中古韵,似有骈文风范。然细看四言对句,“世宙”与“民生”虽均为名词,但语法结构有异;“晦塞”与“多艰”均为谓词性短语,然构词法亦自不同。再往后看,主体散文,句子长短自由,并无意于押韵。然再观下文,亦骈散结合,或问或答,条分缕析:

侠者,以夹辅群生为志者也。……侠者,有所挟持以行其意者也……侠者,其心宁静,其事爽捷,其自藏幽瘗者也。心不静则扰其气,气扰而即于疲……侠之谊初略如右。余又考之,相人偶为仁,而夹人为侠。仁侠异名而有一德。义者,宜也。济元元之困苦,宜孰太焉。

总此文笔法,可证季刚先生“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之落实,亦可见其“捶双词以成文,本天籁而为句”的自然为文之道。“观夫虞夏之籍,姬孔之书,诸子之文,辞人之作,虽高下洪细,判然有殊,至于便籀诵、利称说者,总归一揆,亦何必拘拘于浮切,龂龂于宫徵,然后为贵乎?”(3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04-105页。季刚先生文论,主张“便籀诵、利称说”,此亦其文章声律方面的评判标准,其广为称颂之作《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即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该文结尾“呜呼!爱国之志士乎!救国之健儿乎!和平已无可望矣。国危如是,男儿死耳!好自为之,毋令黄祖呼佞而已”自是呼号激烈,称说有力,振聋发聩。

再从诗论考察。季刚先生认为:“古代诗歌,皆先成文章,而后被声乐,谐适与否,断以胸怀,亦非若后世之词曲,必案谱以为之也。”(3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05页。“自声律之论兴,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至于佶屈蹇吃而后已,斯皆未为中道。”(33)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05页。他对沈约四声八病之说持反对态度,于《札记》声律篇末附录《诗品下》曰:“沈休文酷裁八病,令人苦之。”(3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10页。

所谓“四声八病”,即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以下试结合具体诗句略论沈约“八病”之弊。关于“平头”,如“今日良辰会,欢乐难具陈。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飞雪”中,一说,第一字不宜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即“今”与“欢”同声,“日”与“乐”同声。另一说为句首二字并是平声,即“朝”与“云”均平声,“丹”与“池”均平声。与后来形成的格律诗平仄句法比较,此“平头”说的两条都被放弃了。当然“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这一条也被保留下来,成为格律诗上下联平仄相“对”的讲究。格律诗之平仄格式自唐代形成并固定下来后,生命力持久,至今拥趸无数,从这方面说,是否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可以作为判别“四声八病”之弊的标准之一。关于“上尾”,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如“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之“楼”“齐”同声之病,被五言格律诗“平起平收”破了。关于“蜂腰”,一说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如“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之“与”“者”同声之病,被五言格律诗“仄起仄收”破了。另一说第三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如“徐步金门旦,言寻上苑春”之“金”“寻”同声之病,被五言格律诗“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破了,这两句诗恰好就是这对标准的五言律句格式。关于“鹤膝”,沈约以四声八病说指陈班婕妤《团扇》诗有“鹤膝”之弊,即该诗第五字,“新制齐纨素”之“素”字,与第十五字——“裁为合欢扇”之“扇”字同声。然班婕妤此诗冠盖一时,流传至今,并不因所谓“鹤膝”之说而锐减光芒。钟嵘“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之评几成定论。关于“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病,并未明确写入格律诗规范中,观唐及以后之旧体诗作,大多不论此道;亦有少数于此措意,明其为赞同之者。

总观先秦以至两汉的诗歌,也即今日通常所说之“古风”,若以“四声八病”为据,则大部分都是有“病”的,然而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诗经》之为诗歌之源,楚辞之为楚韵之魂,乐府古辞之为诗府玉璧,乃至唐代格律诗、古风,宋词以及各朝赋体,我国古诗可谓各领时代风骚,各具风格与韵味。总观季刚先生两千余首原创诗歌,其中既有四言类古风诗作,亦有大量五言类古风诗作、七言古风,当然还有相当数量的五言格律诗、七言格律诗、词作、赋体等,整体呈现不偏一隅的创作风貌。

对于季刚先生诗文“协之声音”见解的诠释,亦可稍从其有声诵读角度评鉴,《黄侃日记》曰:“通一虽不为词而喜读词,又喜听余读词,谓楚声清切,不殊骞公诵离骚也。”(35)黄侃:《黄侃日记》,第143页。“黄先生讲词时,是用京剧皮黄腔来朗诵词的,抑扬顿挫,别具一番风味。”(36)张晖:《量守庐学记续编》,三联书社2006年版,第27页。诵读自是兼有词作本身的韵律性和诵者自身的有声乐感。

三、 振之以文采:雅辞合格

如何“振之以文采”?季刚先生诗文有雅辞合格之特色。除《明诗》篇中明确提出“振之以文采”以外,《札记》在多处讨论过“文采”问题。《文心·情采》“总称文章,非采而何”的意思是,总的名称叫“文”“章”,这不是文采又是什么呢?“文章”二字,除了写作而成之“文”这个意思之外,该词的构词语素为“文”和“章”,本形本义均有花纹、纹饰之义。(37)张玉梅:《论字象与修辞——以〈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札记〉为例》,《当代修辞学》2020年第1期,第30页。为文之道,从最基本的字词到句法篇章,文采修辞均很重要,正《易》之所谓“无文不远”。季刚先生《札记·情采》强调刘勰之“文采”观乃“文质相济”之意,乃“文质彬彬”的中庸之道,并非“侈艳”之过,亦非“朴陋”之不足:“盖侈艳诚不可宗,而文采则不宜去;清真固可为范,而朴陋则不足多。”(38)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99页。所谓“文采则不宜去”当然指为文须讲文采,那么基于中庸之道的“文质彬彬”的文采是怎样的呢?或许我们可以就着季刚先生之作,并结合太炎先生之评语“简雅有法”“文辞澹雅”“幼眇安雅”,试作诠释。先看一篇《李生婚约》小文:

月日,咨于尊亲,因于媒妁,约为妃俪,申以誓盟。所冀鸾凤锵鸣,松萝固系。士日彦,女日爰,无愧于诗人;速也咸,久也恒,永符于易象。谨如约。(39)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629页。

季刚先生之诗文,均为文言,这篇《李生婚约》亦然。此婚约四言古雅,婚约时间、家长礼数、媒妁礼节、夫妇和谐、百年希冀、托易吉兆,落款盟约,可谓起承转合,层次清晰。“蕲春黄侃季刚,弱冠即从学于余。经训文字之学,能得乾嘉诸老正传,而文辞又自有师法。研精彦和《文心》,施之实事。为文单复兼施,简雅有法,不涉方、姚、恽、张之繁,亦与汪、李殊流。至其朴质条达,虽与之异趣者亦无间然。”(40)章太炎:《代黄侃定润例》,载《章太炎全集》第1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9页。太炎先生这段话囊括了季刚先生为文的总体风貌,“简雅有法”“朴质条达”可谓中肯之评。

维壬戌岁十月日,孤子黄侃,敬以牲酒,祭后土氏之神。昔我大母,葬于兹山,永托神庥。今我慈母祔葬先姑,协于卦筮,敢求神佑,俾无后艰。尚飨!(《祭后土文》)(41)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625页。

读《黄侃日记》和《黄季刚诗文集》可知,季刚先生此篇作于葬母家族祖坟之后,意在祈求后土之神庇佑慈母。拳拳赤子之心,托于眷念之情,行文基本四言,庄肃古雅,恳切肃穆。再看一篇《梦谒母坟图记》:

乘拨逆蕲水而上,可百三十里,溪水清泊,平潬弥望。有水自东来会,是为白水。其右有市,名曰包茅。对溪孤山,孽然高举,峭不可上,则螭堆也。……先时卜葬,神灵听从。意母之潜魂,眷怀旧地,茕茕孤子,可以朝夕顾守斯坟。曾不几时,违患远游。既流窜东夷,恐遂不得反乡里,上先人冢墓。一旦溘死,复不能依母泉下。宵中魂梦,恒来是丘。既寤悲伤,至于昒旦。因请沙门曼公缋为是图,粗存较略,藉用寄思。但望之匪遥,远则万里。《诗》曰:“岂不怀归?畏此罪罟!”每念斯言,所以零涕沾衣者也。(《梦谒母坟图记》)

太炎先生评价此文曰:“蕲州黄侃,少承父学,读书多神悟,尤善音韵,文辞澹雅,上法晋宋,虽以师礼事余,转相启发者多矣。……晋阮籍不循礼教,而居丧有至性,一动失血数升。侃之念母,若与阮公同符焉。……若其清通练要之学,幼眇安雅之辞,并世固难得其比。”(42)章太炎:《书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载《章太炎全集》第10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3页。此间“文辞澹雅”“安雅之辞”为该文文采风貌,其间梦母情恸自是文章内核,深达心灵,感人至深。要之,季刚先生文采特色,要在一个“雅”字。那么何谓“雅”呢?太炎先生亦曰:“所谓雅者,谓其文能合格。公牍既以便俗,则上准格令,下适时语,无屈奇之称号,无表象之言词,斯为雅矣……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43)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9页。也即,撰文合于文体法度,用语合于时代生活。季刚先生为文,政论、时评、史论、书、记、序、碑、传、赞、表、铭等长短不一,皆有落墨,各体皆善。比如广为传颂的讨满檄文《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短篇两百多字,铿锵震撼,引起舆论哗然,直接对武昌起义推波助澜。《专一之驱满主义》《哀贫民》《论立宪党人与中国国民道德前途之关系》等文则洋洋洒洒四五千字,析理论道,力透纸背。总季刚先生为文规律,可以概括为:属文合体,文辞合度,文质彬彬。

有立有破,与提倡“文质相济”对应,季刚先生亦有所反对:“繁者,多征事类,意在铺张;浮者,缘文生情,不关实义;晦者,窜易故训,文理迂回。”(4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99页。观季刚先生诗作《临江王节士歌》为例,庶几达于不“繁”、不“浮”、不“晦”之境:

对秋风,悲故国,可怜处处皆秋色。所思在何许?远望泪如雨。此意不可陈,客子常畏人。临江节士多苦辛,旧恩终已矣,长剑枉随身。

《乐府诗集》有南朝陆厥《临江王节士歌》,其诗慷慨悲壮:“木叶下。江波连。秋月照浦云歇山。秋思不可裁。复带秋风来。秋风来已寒。白露惊罗纨。节士慷慨发冲冠。弯弓挂若木。长剑竦云端。”(45)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84页。题解“节士”,有节操之士。李白亦有同题古风,诗曰:“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长剑典出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长鲸典出唐刘知几《史通·叙事》:“论逆臣则呼为问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汉书·艺文志》录《临江王及愁思节士歌诗》4篇,清王琦认为陆厥诗是对4篇的误合,李白亦沿袭此误合,季刚先生亦如此。

《诗文集》载此诗作于壬子,即1912年。季刚先生是革命者,曾赤诚投身推翻清廷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于1911年7月15日写下著名的时评文章《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前文有述),文章刊出,《大江报》被查处,报社詹大悲、何海鸣被收押,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季刚先生先至汉口军政府分府参与义军,后回蕲春发动孝义会,清军水师追捕孝义会前锋至季刚先生家,打死数人,带走数十人,季刚先生等人辗转奔赴上海,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民国初年的季刚先生沪上赁居,几无容身之地……(46)司马朝军:《黄侃评传》,第82-85页。于此背景之下,可知季刚先生写悲秋望故国,节士多苦心,实兼家国之恨。

陆厥诗言感物化之秋士悲,李白诗演未会明主之壮士悲,而季刚先生此诗状家国飘零之志士悲,三首诗均以朴素之“文”,写悲情之“质”。朴素之“文”,并非无“文”,《文心·情采》总括文采为五色“形文”、五音“声文”、五性“情文”,则“处处皆秋色”“远望泪如雨”形文是也;“国”“色”入声急促,“许”“语”鱼韵哽咽,“陈”“人”“身”平声哀鸣,“声文”,是也;“客子”远望“故国”,“节士”仗剑涕泣,“情文”是也。季刚先生此诗袭乐府旧题,化陆厥、李白之典,以50字之短篇写家国之大恨,可谓无铺张之“繁”,无蹈虚之“浮”,无迂回之“晦”,正所谓文质彬彬也。

总季刚先生之作,“雅辞合格”可概其文采特色,“文质彬彬”为其文采与内容相称的中和之貌,具体到各种诗歌样式中,当然亦有所对应之个性,比如四言古风尚正雅,五言古风率朴质,辞赋明显宗楚骚,格律诗平仄对仗工稳,以及词作婉约清丽,诸种诗体又可谓“雅”采各异。

四、 齐之以法度:形神骏发

怎样“齐之以法度”?要能基于“形似”“神似”,且“振之以新词,文思骏发”。季刚先生之“齐之以法度”贯穿于行文用字与各种诗文体式的创作实践。《札记》与《文心·练字》篇“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的文字观,具体到诗文训释,季刚先生用字严格贯彻“齐之法度”之则。比如《文选平点·前缓声歌》“肃肃宵驾动”(47)黄侃:《文选平点》,第140页。条下,季刚先生曰:“五臣宵作霄,非也。”考于古文字,“宵”之金文字形为,从宀从夕。《说文》:“宵,夜也。从宀,宀下冥也;肖声。”“霄”之《汗简》字形,从雨从肉。《说文》:“雨霓为霄。从雨肖声。齐语也。”可见,“宵”义夜晚,为“良宵”用字;“霄”义雨杂雪霰,为“云霄”用字,“宵”“霄”二字形异义异,不可混用。古人“宵”“霄”二字区分甚明,比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有“昼咏宵兴”,此为夜晚之“宵”;陶潜《时运》有“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此为“云霄”之字等。具体到创作实践,这宵霄二字在季刚先生诗句中亦泾渭分明,秋毫无犯。如夜晚义而用“宵”者:“宵发轫于訚阇兮,夕辍驾于沙河。”(《南归赋》)“行役讵几时,良宵月初满。”(《咏怀》)等。云霄义而用“霄”字者:“峨峨崒堵波,千载峙烟霄。”(《隋舍利塔》)等。

格律诗与古风写作方面。正式形成于唐代的格律诗在讲究每个字的平仄,诗句末尾押平声韵,诗内上下联要粘对,至少中间两联要对仗等方面可谓法度严谨,其对平仄和押韵的严格规定亦属前文所论“协之声音”。《札记》有对沈约“四声八病”说的训释和评判,《札记·声律》于此对“协之声音”的诠释与格律诗规范并不矛盾,观其诗作本身,谨守旧体诗格律为其创作层面的“齐之法度”。此以《诗文集》中《扫叶楼》(48)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14页。一诗为例:

成毁知何世?荣枯闻此间。居然逃劫火,还得对青山。烟远湖光定,林深鸟语闲。劳生暂休息,又趁暮笳还。

该诗首联以问答形式入题,似言扫叶楼本身成毁,实写人生荣枯起伏。第二联回忆扫叶楼遭劫故事,回到现实劫后清明。第三联描摹周遭幽静自然风貌,尾联以离开扫叶楼结束全诗,并发游历者之感叹。该诗属五言格律诗,首句仄起仄收,全诗平仄合律,中间两联对仗工整,全诗押中古删韵。

季刚先生《诗品笺》于“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下加按语曰:“盖学古之术,先求形似,乃能神似也。”(49)黄侃:《诗品笺》,载黄侃等撰,杨焄整理:《钟嵘诗品讲义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页。察季刚先生诗文作品亦能呼应所倡“形似”“神似”之论,比如《古意》(50)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118页。一诗:

秋清城阙高,日晚郊原古。西风吹驼铃,遥遥度禾黍。有恨对斜阳,斜阳不能语。

该诗五言六句,属五言古风。使用拗粘、拗对,顶真修辞,押上古鱼韵。不仅诗意自然,内蕴哲理,景语情语呼应,且古风神韵自然,技法浑熟。关于诗歌用韵与小学韵书问题,季刚先生有过明确的表述:“盖用韵本属文学范围,韵书则以辨音,不为临文用韵而设。许敬宗奏定《切韵》,其为诗亦不拘守《切韵》。杜工部反而谨守。韩文公每于窄韵有意谨守,宽韵有意通协。盖韩氏小学甚深,非宋人可比。张炎《山中白云词》最不讲韵,真蒸、青侵合二为一。此则各从其便耳。朱骏声撰《古今韵准》宜古宜今,可为我辈用韵之书。”(51)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117页。可见季刚先生于写诗用韵与小学音韵研究之间关系明了于心,而写诗时则自有法度。

赋体创作方面。《札记·辨骚》:“自彦和论文,则骚别于赋,盖欲以尊屈子,使《离骚》上继《诗经》,非谓骚、赋有二。”(5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21页。季刚先生认为《离骚》是赋体,只是因为刘勰尊崇屈原而将其单列而专论,后人于是多将骚、赋分体而论,从而形成骚体、赋体为二之状。《札记·诠赋》:“《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53)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51页。季刚先生既主张楚辞即赋体,于是此文论思想亦落实在其赋体创作中:

昔假日以游敖兮,忽有睹于彼之园。乐秉蕳之嘉会兮,聊遗视以代言。映光景于御沟兮,微波既往而复还。羌既有此婉娈兮,奈何阻之以重阙?惟佳人之习礼兮,正容饰以自持。(54)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65页。

这篇《写怀赋》显为骚诗笔法,六、七言的句子为主体,每个单句结尾用语气词“兮”,“昔”“忽”“乐”“聊”等句首一字领起,“羌”“惟”等发语于句首。以下《南归赋》亦用同类笔法:

惟宇宙之修辽兮,嗟一物之已微。叶有落而壅本兮,蓬有去而不归。余八载于朔冬兮,瞻荆楚而永怀。匪故乡之可念兮,实丘垅之旷违……(55)黄侃:《南归赋》,原载于《制言》第六期,见《黄季刚诗文集》,第470页。

《诗文集》所收11篇“辞赋”总体可见季刚先生骚赋笔法的“齐之法度”:主题基调上《悼俗赋》写家国之恨,《伤乱赋》写忧时伤乱,《讯班赋》效《天问》而咏史,《南归赋》描归家伤国之情,此4篇上绍屈子爱国之情,可属“本之性情”之“大性情”者;《写怀赋》《别怨赋》《宫沟秋莲赋》《秋兴赋》4篇咏怀,《桂华赋》《牡丹赋》《樱花赋》3篇咏物,此7篇可见诗骚低徊缠绵、比兴譬喻之法,可属“本之性情”之“小性情”者。全部赋体均大量使用楚语楚词,常用语气词“兮”字,句式或以六言、七言为主,错杂以四言、五言,思想感情的主基调亦绍楚辞余绪,笔法亦放逸浪漫。

“诗”以外的“文”,前面“振之以文采”一节已有涉及,季刚先生各体皆涉,且“文能合格”“简雅有法”,也即各种体式,均符合其文体范式。比如《诗文集》收有“书牍”类文章《致教育总长汤济武论救太炎师书》《上章先生书》《复章先生书》《答谢章先生撰量守庐记书》《答章先生论韵书》等:

济武总长执事:

近世学废,国故将泯。老宿倦于教授,后生靡所师资。独有余杭章太炎先生,大雅宏达,并通儒玄。往岁居东,聚徒讲贯……侃等哀师资之困辱,冀政府之明察。用敢竭情上闻,伏愿执事垂意,俾区区微忱,得达于大总统之前,庶或乞师之诏,不得专美于朝廷矣。临颍无任迫切待命之至。(56)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477页。

太炎先生曾讨论过文体与写作之间的关系:“既已谓之文辞,则书志必不容与表谱簿录同其繁碎,疏证必不容与表谱簿录同其冗杂。”(57)《国粹学报》第二年四册至九册《文学论略》,载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8页。书志、疏证与表谱图录文体不同,则写法不同。以此准季刚先生之文,这篇《致教育总长汤济武论救太炎师书》书信体抬头;中陈因果,条理清楚,逻辑清晰;首尾照应。最后以一连串的外交辞令“用敢……伏愿……俾……得……庶或”表达信函目的及盼复之情。全文六百余字,绝不繁碎,亦不冗杂。

尤需注意的是,季刚先生“齐之以法度”并非一味袭古而陷于陈词滥调,相反,他提倡“扫除陈言”(58)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二十《轻滑与蹇涩》,载黄侃等撰,杨焄整理:《钟嵘诗品讲义四种》,第40页。,主张“规摩古调,必须振之以新词”(59)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明诗》,第29页。,由此而“所至必有题咏”“文思骏发”(60)孙世扬:《黄先生蓟游遗稿序》,原载《制言》1936年第6期,见《钟嵘诗品讲义四种》,第41页。。前文所述、所析、所论诸篇诗文,皆季刚先生于“形似”“神似”之上,对其丰富而极具个性化生活的“新词”演绎,其“文思骏发”令弟子学生感怀感佩,追思深远。

要之,季刚先生文学创作主张“齐之以法度”,其格外注意字之形、音、义的准确训释与使用;其格律诗则用平水韵,格律对仗严整;古风诗作守上古韵,形神浑然;辞赋宗法屈原,骚赋特点突出(61)《文心雕龙札记·诠赋》“故或谓赋至唐而遂绝,由其体尽变,非复古义也。今之作者,亦唯取法挚、刘之言,以合六义之旨斯可矣。”此为季刚先生之辞赋观,辞赋之法度观。见《文心雕龙札记》,第52页。;词作当属花间一派,力主“诗庄词媚”,向得好评;属文则合体适度,文质彬彬。在“齐之以法度”准绳下,博学深思,文思骏发,此亦为季刚先生诗文全貌。

结论

季刚先生曾于弥留之日告诫家人,勿刻其诗词文章示人。人问其故,则以骨牌为喻曰:“设时无天九,则地八未始不可以致胜,然终为地八而已!”(62)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黄季刚诗文钞校订说明》,载黄侃:《黄季刚诗文钞》,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季刚先生之自谦不言而喻,总其基于个人文论思想的文学创作,特色可概括为三:

第一,既是“治小学”的效用之一,也是藉以“了解书籍”的重要途径。程千帆先生曰:“领悟前文,要当从习作入手。……盖能作,则于古人精心用意处能得较分明之了解;亦于历代源流同异能得较了澈之领会;斯其所知,乃近真知。隔靴搔痒,何来鉴赏?”(63)呈会昌(程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弊》,载《国文月刊》1942年第16期,又载《斯文》1943年第3卷第3期。本文引自黄侃等撰,杨焄整理:《钟嵘诗品讲义四种》,第43页。作为季刚先生晚年弟子,千帆先生之言实为衣钵相授之论,概尤感于先师之道不存、中文系无旧体诗写作课之弊。曷试再问:“鉴赏”谓何?愚以为,千帆先生之“鉴赏”即季刚先生之“了解书籍”。季刚先生“治小学效用”之论,将“了解书籍”排在首位,居“构造文辞”“探讨语言”之前,其意自明:三者不仅有按照重要性排序先后的问题,亦有内在逻辑关系,后两者也是服务于前者的工具,下水实操写作和研究语言也是深入了解古籍的必要途径,甚至“构造文辞”和“探讨语言”的根本目的即在于“了解书籍”。

第二,与“章黄学术”同源同道。章黄既为师徒,为文之术时有同好焉。(64)章黄师徒,文学创作有同有异,本文不展开讨论。不同之论如:“黄侃的文章,并不是学章氏的。章氏推崇魏晋,黄侃宗法六朝,这是取径的不同;章氏骈散一任自然,黄侃则骈多于散,流于板滞,这是体式的不同;章氏之文廉悍,黄侃之文平淡,这是作风的不同。”见于吴文祺《论章太炎的文学思想》,载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5页。从太炎先生与季刚先生师徒书信往来,亦可见其学问之道:“属撰量守庐记……甫于昨日脱稿,文尚不俗,其中所述皮锡瑞事,乃昔年得之叶焕彬者,非臆造也。”“旭初属作寄庵一额,亦于近日写好。《说文》无庵,据戴礼引书:‘高宗谅闇’,郑注字应作闇,此字亦不庄丽,故就郑注闇读如,借用之。”(65)黄侃:《附:章先生来书》,见《黄季刚诗文集》,第486页。此段可窥章黄学术端倪:所述皮锡瑞事、“庵”字之交代足见其言必有据、绝不臆造、用字皆有来处之习,章黄诗文与学问同于一途,均以小学之精审贯通日常写作,书辞严谨,无征不信。

第三,从《文心》产生的南朝到19世纪末,诗体变迁、诗论多途。《札记·明诗》曰:“诗体有时而变迁,诗道无时而可易。”(6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24页。《书后汉书论赞后》亦曰:“师古而不为所役,趋新而不畔其规。”(67)黄侃:《书后汉书论赞后》,见《黄季刚诗文集》,第530页。季刚先生于晚清时期,攻文言创作,既本师古,亦求创新。其诗文创作风貌,陆宗达先生曾从思想感情与艺术水准两方面评价为“爱国志,民族魂,才人笔”(68)陆宗达:《黄季刚诗文钞序》,见《黄季刚诗文钞》正文前。,此固允当。或总本文所述,则亦可试诠为:本之性情——道法自然;协之声音——谐适便利;振之以文采——雅辞合格;齐之以法度——形神骏发。

猜你喜欢
黄侃札记
拆包裹和挑盖头
护理札记
护理札记
拆包裹和挑盖头
黄侃的痴迷
“书”类文献札记五则
韶关札记
叩问 轻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阅读札记
四位文学巨人的母亲
狠,有时是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