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 短篇小说

2022-04-16 04:54倪月友
边疆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太婆风水广场

倪月友

1

转年就五十三周岁了,孩子们都在上大学,还未成家立业。我这辈子算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生讨人嫌、遭人恨强。我每天都要挤出一个小时出去散步。沿着城东大道往城南走,走到香樟园再折返回来。散步时,我会集中思考一些问题。曾经思考过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只是处于一种思考状态,懵懵懂懂的,好像什么都在想,也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和妻子暂时住在汇升广场银座11 号楼,地理位置和小区品质都不错。刚装修好,我们就迫不及待搬去住。三年过去,我们每天都心有不安,总觉得不该住进这么好的房子。我和妻子讨论过很多次,仔细分析住下去和搬出去的理由。继续住下去的理由越来越苍白。我们决定搬出去,只是还没确定搬出去的地点和时间,只能暂时住在那里。

当年买房时,说好是给孩子的,我们自己不住。这是套很不错的学区房,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初级中学,再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小学。买房是儿子和女儿都已中学毕业后的事,之前我们还没能力在汇升广场买房,想都不敢想。买这房,算是为孩子的孩子打算。几十年省吃俭用和小心翼翼,是对穷困生活的尊重,也是对自我能力和地位的尊重,我们希望通过对真实现状的尊重,来赢得良好运气。

几十年省吃俭用,终于能在汇升广场交一套房的首付,算是等来了好运气。签购房合同那天,我和妻子既得意又紧张,既兴奋又失落。好不容易存下的几万块钱眨眼就花光,还欠下一笔看不见的债务,每月都要还按揭。不管怎样,我们总算买了房,有了自己的产业。不,是给孩子留了份产业,算上是好运气中的好运气。

即使是商品房,也有风水上的讲究。我对风水没有研究,只知道坐北朝南是最好的。这房子正好坐北朝南。我单位的同事和妻子单位的同事,乡下老家的朋友和亲戚,来参观我们的新房时,都说这房风水好。我明白,他们并不是凭空拍我马屁,在他们这些半吊子看来,这套房子的风水是真不错。开发商曾把这风水作为卖点,每平米多两百块钱。早上,太阳升起来,阳光从翠屏山上斜斜地照进屋,我恍惚觉得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可这种飞跃让我内心不安,甚至失眠。我问妻子住进新房后有什么感受,她说没什么。我说出自己的感受后,她怀疑我在生病,要我去看医生,我没有去。我知道自己没病,是生活条件的改变让我心理发生了变化,莫名地焦虑。

为了不影响妻子睡眠,我向她提出分房睡。她开始不同意,说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说怎么可能,失眠又不是病。她认真思考几分钟后,便表示同意。当晚上,我们就分房睡。第二天早上,她问我有没有跳楼的想法。我仔细看看她,觉得莫名其妙。过两天,又觉得她问得有道理。第一,一个人失眠,总会生出很多奇怪想法,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比如想从窗户上跳下,就是不健康的想法;第二,她总把我当病人看,一个人病得实在难受时,就会想到轻生。

治疗失眠的最好方法是劳累,白天拼命干活,累成狗,晚上就会睡得像死狗。我已说过,转年我已五十三周岁。这个年龄很尴尬,老板不会分配重要的活给我,因为我会拖公司后腿,再说也没创新力。失眠后,我爱上了狂吃,没饱觉和自律意识,不知不觉就吃很多。分房睡后,开始那段时间妻子睡眠很好,鼾声没以前大,呼吸也均匀细致。更重要的是,她比以前睡得踏实,轻微的响动不会惊醒她。我赤身裸体起来,在客厅走来走去都不会惊扰她。我从28 楼窗户看下去,街上很热闹,宵夜喝啤酒的、吃烧烤撸串的都很多。有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发现不会轻易惊扰妻子睡眠后,我便深夜出来散步,从汇升广场往城北走,路过永辉超市,一直往北,走过红卫桥,穿过月台巷,站在桃花源广场上,仰望一会儿酉州古城,然后往回走。

说是深夜散步,也不太准确。来去的路上我目不斜视,灰黑的地砖在脚底下淌过,和埋在岁月里流逝的时间如出一辙。有时候我会和自己的心情较劲,沿着盲道行走,让身体在深夜的寂静里跌跌撞撞,我不与任何人打招呼,无论发生什么怪事,都不多看一眼,更不会围观。这一生,我管的闲事太多,在安静的夜不能再多事,要留点时间面对自己。

2

阳光,我们都太喜欢阳光。当初一定要在汇升广场买房,就是看上了从翠屏山下来的阳光。早晨一睁开眼,就有来自第一缕阳光的问候,多好。我和妻子商量,一定要让孩子们住上好房,每天都有快乐好心情。生活里充满光亮,自然是快乐好心情的重要条件。于是我们咬牙买下汇升广场的商品房,算是留给孩子们的唯一遗产。我们都太爱自己的孩子,为让他们幸福,愿意把一切给他们,青春、幸福,甚至生命。住这里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感不安,当初买这房是为孩子,为让他们将来生活里一直有光亮。

阳光很亮,落在地上喳喳响。河边几棵老香樟树的叶子都晒卷了,遮不住阳光。我下班回来开始午睡,阳光太强烈,厚厚的窗帘都无法遮住它,雪白的光亮穿透眼皮。迷糊中,我一直在刺眼的光亮里游泳。我一趟一趟把光亮从眼前推开。各种喧嚣声随着光亮起伏,一波一波的。有人大喊,让我往岸上游,说岸上有一排刺柏,可以遮一遮光亮。刺柏是坟地的风水树,长得矮小,枝叶也不茂盛,根本遮不住光亮。我不知道光亮的岸边,为何种植那么多刺柏,难道光亮的尽头是死亡?还有人喊我在光亮里多游一会儿,说是可以锻炼身体和皮肤,有返老还童的功效,甚至会越来越年轻。我想骂“去他妈的”,又觉得不妥,毕竟人家是给我建议。究竟要怎么办,靠我自己拿主意。怎么办,我真的没有主意。来了来了,有人在说。让开点,让开点,有人在喊。

我终于清醒过来。阳光那样强烈,光亮刺穿玻璃和窗帘装得满屋都是。看了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就上班。梦太长,耽搁了上班时间。一定会挨老板骂。老板虽没分配给我多少重活,但我必须遵守纪律。因年岁较大,工作能力下降,老板降了我几次薪。他早就想撵我走,可又怕别人骂他,只能忍气把我留下。

从窗口看下去,银座8 号楼门口围着一大群人。远处的匝道上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有人在吆喝“让一让”。人群分开一条道,两个白大褂用担架抬着一个老女人从楼道里出来。后面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瘦得可怜,仿佛风都吹得倒。看不清那老女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丛白发里一张模糊的脸。她双手搁在胸前,手里抓住一把雪白的东西。两个白大褂把担架抬上救护车后,抬手揩脸。太累太热,他们可能满脸是汗。白大褂上了车,年轻女人也上了车,救护车拉响警报从碧津广场出去。楼门口的人群围在一起嘁嘁喳喳说话。突然,人群自动分开,从楼道里出来两个短袖警察。一男一女,女警察一边走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他们向警车走过去。突然,男警察转身对围在一起议论的人群说:散了,散了。人群终于渐渐散去。

我连忙下楼去上班。8 号楼前还有些老人在议论,隐约在说什么杨嬢。我没时间停下来听他们说话,急匆匆向公司跑去,热乎乎的风迎面吹来,像是要把我烤化。阳光好亮,白花花的,铺在地上像闪亮的火刀片。我想起了午睡时做的梦,这样迷糊地急走,真像在光亮里游泳。还好,老板不在。活儿不太多,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看见我,几个女同事围过来打听汇升广场老太婆自杀事件。我把见到的事讲了一遍,她们都很失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在客厅看电视,没做饭。见我回来,她连忙站起来问我知不知道老太婆自杀事件。我说不知道。她说银座8 号楼有老太婆上吊,死得诡异。我说,怎么诡异?妻子关了电视,一本正经给我说起来:老太婆独居,女儿女婿住华章财富国际小区,女儿中午接到老太婆电话喊快去收尸。女儿正要问怎么啦,电话就已挂掉。你说汇升到华章才500 米,也不远,女儿连忙赶过来,开门一看,结果老太婆已挂在卫生间的横窗上,一手抓着只死猫。猫是老太婆养的,经常抱在怀里。我说,可能是一个人住太孤独。妻子白我一眼说,只知道孤独,还有其他理由吗?我说,不然呢?女儿女婿都喊她去同屋住,老太婆不愿意,说要清静,她女儿也每天都来看她,怎么孤独?我说,真是怪!妻子没理我,懒洋洋地站起来。我说做饭吧。她还是没理我,独自进了厨房。

晚饭后,妻子躺在床上看手机。我觉得天气热肚子胀,决定下楼走走。小区里人多,烧烤摊、露天啤酒店、夜宵饺子店开始营业;香樟树下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我沿着河堤往碧津桥走,几个牵狗的老太婆在桥头议论杨嬢。一个老太婆说,杨嬢怪得很,动不动生闷气,又是怎么要上吊?另一个老太婆说,她女儿和她吵架,她生气,想不开,哪是无缘无故上吊嘛,女儿怕背骂名找的借口。又一个老太婆说,不管怎样,当父母的,不该那样,孩子们将来怎么办,还要不要生活?

听她们议论,我感觉要影响情绪,可能会几天心情都不舒畅,便快步转过服务大楼,顺着雅蒲泉、红卫桥去桃花源广场。路过城北车站时,有很多人上来问我,住宿吗?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个流浪者,不知身在何方,一生都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从广场回来,街上很安静,人也少,但小区里宵夜的人还很多。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哭泣。偶尔还有啤酒瓶摔碎的声音。妻子还在玩手机。见我回来,也没和我打招呼。

3

两年来,银座8 号楼接连发生了几起凶案,有人说是风水问题。早晨,我从香樟园折返回来时,一直在思考这问题。风水真神秘,外行说不清道不明,即使风水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好坏难分。银座8 号楼风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大门前是碧津桥,酉城河从桥下汩汩流过。清晨,太阳从翠屏山升起来,阳光照在墙体上,闪闪发亮,灿烂得像刚盛开的瓜花;傍晚,太阳落下石柱溪,夕阳和彩霞浮在河面,粼粼的光亮返照在墙上,真是心旷神怡。其他楼房隐在银座8 号楼后面,根本不出彩。如此看来,银座8 号楼是真正的临水而居,怎么就风水不好?

路上人多起来,晨跑的,练太极的,去早市买菜的……我思考着风水问题。我在自己的世界徘徊和苦想,无数问题纷纷跳出来,像一些模糊的影子,从我眼前流过,从我身边流过。风水的问题已不重要,所有的问题都已不重要,它们不知不觉从我身边流过,从我生命中的时间里流过。我混混沌沌地向前行走,一直走到家。妻子已去上班。她以前在一家搬运公司下苦力,现在年纪大了,搬不动东西。我托人在永辉超市帮她找了份蔬菜导购员的工作,工资是少点,但毕竟不用下苦力。

我在餐桌前坐下来。早餐是妻子给我准备的,一大碗米稀饭,一根油条。油条僵冷,不太咬得动。我把它撕下来,搅在稀饭里,味道好了些。我又开始思考风水问题,银座8 号楼怎么就风水不好?我站起来,撩开客厅窗帘,8号楼门口不时有人进出,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们自然而从容。8 号楼和11号楼直线距离20 米左右,朝向也差不多,坐北朝南,怎么就单单8 号楼风水不好?

有人说杨嬢被救了回来。救回来后,她就拒绝说话,不管谁问她什么,都不答应。表情像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又冷又硬。女儿不放心杨嬢单独住,一出院,就把她接到华章那边的家里。杨嬢没拒绝,也没喜悦,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关于杨嬢自杀的原因有很多版本。有人说杨嬢相中了一个老头,彼此心仪,准备一起生活,可杨嬢的女儿女婿坚决反对,杨嬢一气之下就上吊。也有人说,杨嬢存了一笔钱,女儿想用来在碧津广场买个商铺,杨嬢不同意,女儿和她吵了一架,杨嬢生气,便上吊。

银座8 号楼接连出了几起凶案,总让人心里不安。前年,22 楼有两口子吵架,男的气性大,从窗口跳下,在第3 楼的裙楼脚手架上磕了一下,身体被拦腰截断,下半身摔到了地上,上半身还挂在脚手架上,肠子漏出来晾在脚手架上,惨不忍睹。他四岁的儿子见他从窗口跳下,呼喊着爸爸,下楼找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找得见,能从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认出爸爸来?去年,从19 楼跳下来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还在上高三。那天,天气暴热,她在阳台栏杆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围观的人从一个变成了很多个,没人安慰她,都默默地仰着头看她。她一个人,像在冰冷的高楼上表演独角戏,围观的人群是冷漠的观众。她实在受不了,便从高楼上纵身跳下来。她在橘黄的霞光里翻滚着,然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围观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人说,她男朋友和她分手后,要在那天结婚,她承受不了内心的打击。她在等他来安慰她。可他没来,一直都没来。

汇升广场是这小城最繁华的地段,好比重庆的解放碑。如果没在汇升广场买房,你都不好意思说是这城里的人。我从干田沟出来,一直在城里租房住,从环城路到河边街,再到西山沟,哪里房租便宜就往哪里赶,疲惫地在这城市流浪。在汇升广场买房后,我有种背叛感,觉得自己无情无义,背叛了干田沟,背叛了生养我的遥远山寨。不过,我内心的喜悦大于失落,我终于不是这城市的流浪者,我在这城市落了脚,定了根,也成了城里人。

时间推移,妻子也开始失眠,我们的叹息也越来越多。有时,竟然会同时吐出一声叹息。不用解释,我们都知道对方为何叹息。为什么还要在这屋里住下去,我们一天比一天不安心,甚至连住下去的借口都不愿找。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即将大学毕业,要开始考虑成家,总不能把住过的房子留给他们吧。我们也没能力再买新房。楼下每夜的吵闹要到凌晨三四点才停歇,天刚开亮口,豆浆、油条、包子、稀饭、绿豆粉,各种叫卖声就此起彼伏。我睡得晚,醒得早。可以说,没有比汇升广场更能体味这城市人间烟火的地方。多数时候,我和妻子是从楼下同一个叫卖声里醒来的,我们都知道对方醒着,但彼此不说话。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多余。我们都太熟悉对方。

我们不再一起上街,甚至都不一起出门。我们感觉自己越来越没脸面,内心无比惭愧。为什么还死皮赖脸住在汇升广场?我们没脸见邻居,没脸见所有朋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没脸见。人家不说,我们心里明白,别人鄙视、嘲笑我们,凭什么住在汇升广场。我们都惭愧得没脸见人。出门散步,我都尽量找人少的时间出去,往人少的方向走。

4

要搬房,必须搬房。那天早上起来,妻子熬了绿豆稀饭。她看着我,眼里有少见的温柔目光,也许她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搬出去吧,我说。她点头说,可以。是呀,都无脸住了,怎么还不想办法搬呢?我们从烟熏火燎的干田沟出来,一路流浪,从乡场到城市边缘,小心翼翼窥视城里人的生活。终于有一天,我们成了这城市的流浪者,见证了它的变化和固守,我们用执着而倔强的理由热爱它,感谢它的容纳。

终于在汇升广场买房,虽然生活发生大变化,但一切都太不真实。我们做惯了城市的流浪者,依然愿做城市的流浪者,或者回到烟熏火燎的干田沟。很遗憾,干田沟已回不去,老木房破烂,老鼠成群,四处漏雨,难挡风雪。再说,田地已荒芜,连岁月、炊烟和人心都荒芜了。只有老父亲还在苦苦地守着那里。他守着的也无非是一份故土情结,除此之外,毫无意义。去哪里租房?妻子看看我,我看看她。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看能不能在老城中心找个合适位置?妻子说,嗯,就得租在老城位置,我们对老城有感情。

我每天都抽出空余时间出去找房。红卫桥、街心花园一带都转了几圈,总没找到像样的出租房,很让人沮丧。最近几天,我常常给老父亲打电话,让他来和我们一起住。老父亲很生气,开口就骂,骂我们忘了本,怎么不回干田沟。不管怎样解释,他都无法接受我们住在城里,只好由他骂。他说,你都老了,该回来找块落脚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我年龄已大,该找块地做上记号,备当墓穴。我五十岁那年,老父亲破天荒和我喝了一顿酒,和我谈了生死。谈到死后去哪里。他说,回来吧,和老祖人们葬在一起,不孤单。我一口干了杯中酒,闷闷不乐地说,早着呢,还年轻嘛。他也使劲喝了一口说,不早了,该考虑了。父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无怨无悔守在干田沟,认为死后也要理直气壮葬在干田沟。那年,母亲病重,癌症到了晚期,她坚持要回干田沟,父亲也强烈要她回干田沟。给母亲找墓地时,也给父亲找了墓地。他们的墓地与爷爷奶奶的在一个坟塘,将来有一天,他们会在相同的地方团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街心花园找到一套出租房,价格合理。在外贸中心二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没精装修,只刷了墙壁膏,水磨的花纹地面。卧室窗户正对街心花园的大花坛。我去看了几次,每次都勾起了我的怀旧心情。回来后,我给妻子讲了房子的情况和自己的感受,妻子很高兴,盼望尽快搬房,说实在没脸在汇升广场住下去。我邀她先去那套出租房看看。她说不用,我看了就行。

几番努力,和房东讲定了价钱。房东是老牌城里人,几代人都住城里,不仅在这城里有几套房,重庆主城也有几套房,儿女们都有出息,不太在乎几个房租钱。终于要搬房了,我内心有些小喜悦。妻子也高兴,和我敲定了搬房时间。搬房前,我不再出门散步,晚上、早上都不出门散步。我尽量关闭各种莫名其妙的思考。楼下依然还是宵夜和喧哗到深夜。两天前,两个喝醉的年轻人争吵起来,后来大打出手,其中一个被啤酒瓶打倒在地,鲜血淌了一地,救护车半天才来。微信群和朋友圈那两天都在疯转,说这城市真是疯了,这世道真是疯了。

看着微信群里各种议论,我内心毫无波澜。闹什么呢,不就是荷尔蒙分泌旺盛吗?我们已老,早已停止荷尔蒙分泌。回望青春,我们一直在孤独地流浪,为温饱挣扎,哪里会醉酒撒疯。不管楼下吵到多晚,各种叫卖起得多早,对我的睡眠和休息都构不成威胁和影响,我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年纪大了还睡得着是无比幸福的。什么叫失眠?失眠不过是思考太多和欲望太甚的衍生物。

也不是完全不思考,只是思考得少。要搬房了,我想了一些与生死有关的问题。冉华是我朋友中最显贵的。把他当朋友,我感觉自己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么有地位,会真心把我当朋友?他对我那么客气,心甘情愿帮助我,我自然感激。可我总觉得他是怜悯我,属于交往中的向下兼容。

刚过三月,冉华一家就到大城市定居,这城市成了他们家的异乡。冉华决定卖掉墓园小区的自建房。房子背靠小山包,两楼一底,阳光充足,四面无遮挡。我去过他家几次,每次都是周末,冉华给我泡茶,陪我聊天。我们坐在院子里,小木桌上摆着两杯绿茶。院子侧面是凤凰山公墓,一层一层的墓碑安静而肃穆。小坟头上顶着一丛小黄杨。我和冉华也没多少共同语言,不过是说说天气,农业收成,有时也说说孩子的学习。听说他要关门卖房,我感觉有些失落。那幢房子真好,是冉华父辈建造的,已经30 多年,当时还没凤凰山公墓区。现在,公墓附近早就禁止私人建房。院子下行200 米就是环城公路,方便得很。我喜欢那幢房子的重要原因是阳光,很充足。傍晚,夕阳从小山包落下去,霞光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霞光也洒进了墓园,整个墓园都笼罩在霞光里,有种宗教般的宁静。

真想拥有一幢那样的房子,但太贵,怎么买得起?何况,买汇升广场那套房子,我们算是拼了老命,每月的房屋按揭款已累得我们够呛。

5

搬房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在这里住得没脸没皮,内心的惭愧找不到语言形容,所以我们实在不想被别人看见。凌晨四点,我就把必备的几样家具拎到了出租房。凌晨五点,妻子就把汇升广场的房子收拾完毕了,把换洗的衣服打包拖到了出租房。

终于要搬房,内心踏实。又回到了城市流浪者的生活,这才是让我们内心安宁的生活。租房里是我们熟悉的凌乱,没像样的家具,连卫生间的便槽也是那种熟悉的黑乎乎。床是木床,几乎占据整个卧室,我们需要侧身走动。床下有几口破旧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票据和证件。身份证、毕业证、工作证等都躺在一个粗糙的小鞋盒里;医疗保险收据、养老保险收据等都收在一个黄色的塑料文件袋里。木床两头堆着我们的衣物,一头是我的,一头是妻子的。客厅狭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木沙发,不知是房东还是其他房客留下的,占去了小半空间。沙发对面小木桌上有台老式电视,也是别人留下的。租房那天,我问房东这电视还能不能看,他说不知道。我打开看了一下,还好,可以看。

出租房不算肮脏,只是有些老旧。入住前,我们也没大扫除。总体上看着还顺眼,何必劳心费神大扫除呢?晚饭,妻子熬了南瓜绿豆粥,热了三个馒头,炒了一盘酸豇豆。我们在客厅里的桌前对坐下来,彼此看了一眼,没说话。我们彼此很满足,不再惭愧了。我们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所有人,没任何亏欠。我们一直追求有尊严的生活,现在,我们是多么有尊严地生活着,不需要思考与己无关的任何事。我们已经改掉了思考的坏习惯。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所有思考其实都是自寻烦恼。

斜照从金银山松林的缝隙漏下来。金色的光斑落在街心花园里,落在街面上,车辆驶过,把光斑碾得粉碎,满地都是光屑。阳台上也落了些光斑,但客厅和卧室没有。我们响亮地喝着稀粥,响亮地咀嚼着酸豇豆,大口吞咽着馒头。是的,我们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没有对不起谁,没有什么感到惭愧的。我们找回了自由和尊严。

晚饭后,我出门走了走,桃花源广场好多人跳舞。街舞、曳舞各占一块地盘,时尚又疯狂。人数最多的是摆手舞,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大圆圈,圈中间有人领舞。摆手舞的乐曲盖过了所有音乐。我沿着广场转了一圈,用心体会他们的欢乐。可是我体会不到,我和他们是陌生的,我永远是这座城市的流浪者。不过他们的欢乐让我内心宁静。

回屋时,妻子正在看电视,一部让人感动得泪流满面的电视剧。她问我去了哪里,我说走了走。她笑了笑,仿佛比以前年轻了许多。她说,我也出去走了走。去了哪里?先是在车站转了转,以前我们常住的那家旅店还有人喊客,我还去了佳惠超市,真热闹。当然热闹,乡下人都挤到了城里来,我说。妻子想了想说,是呀,都挤到城里来了。

入夜,街上安静下来。车辆比白天少很多,楼下没有猜拳行令声,没有莫名其妙的哭声,没有不明所以的争吵声。要不是对面楼上和街上有明亮的灯光,我们还以为住在了城郊的垭口上,除了有内心的自由,还感觉自己是古代侠士。我感觉有风从城北吹过来,往城南方向吹去。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搬房后,离我上班的公司远,必须早点睡,因为要早起赶公交车。我们用塑料盆子泡了脚,在木床上分头睡下。

又回到了熟悉的模糊中,不知身在何方,仿佛在长长的道路上流浪。对了,可能双手压着胸口了,我心里其实很明白,一切都那么简单,简单得只是张浅黄的纸片,安静地铺在面前。

光线暗淡,可能要下雨,或者要起风。不用起床去看,我就知道屋子很乱,真的很乱,是那种惯常的凌乱。这张狭窄的床上,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许她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们是两具互不侵犯和互不巴结的身体。头是温暖的,身子是温暖的,脚也是温暖的,我们睡得那样直,双手压着胸口,像两具直挺挺的尸体。

天花板上有一圈干透的水渍印,鲜黄明亮。墙角有些蛛网,一小挂一小挂的,必须用心才能看见。不,或许不是看见,只是感觉到。一只黑色的小虫子爬进水渍印中间,我看不清它的样子。天花板真高,真空旷,我怎么看得清它的样子呢?我感觉它是一只飞蠓,一只慵懒的飞蠓。又一只黑色小虫子爬进了水渍印中,无数只黑色小虫子爬进了水渍印中。

它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块蠕动的黑斑。我有些恶心,膈应得慌。我仔细辨识它们的形状。一只虫子从黑斑中游离出来,停在水渍边缘。我终于看清了它,不是飞蠓,是黑蚂蚁。它趴在天花板上,犹豫地摇动触须。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映在天花板上。天还没亮,怎么会有阳光,还在梦中呢,怎么会有阳光?就算是梦中的阳光吧。金黄的阳光从金银山上照下来,笼罩着墓园小区的房屋,笼罩着凤凰山公墓,一块块墓碑反射着太阳的光亮。

蛐蛐在墓园小区前的草丛里鸣叫,一只,两只,三只……无数蛐蛐鸣叫起来,然后是夜莺、黄鹂、斑鸠、杜鹃……各种鸟都快活地鸣叫起来,所有生命都依照自己的意愿开口。哇,那是一幅多么热闹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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