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对张照书迹的题跋

2022-04-16 16:40
关键词:张照颜真卿董其昌

梁 骥

张照(1691—1745),字得天,号泾南,江苏娄县(今上海市松江区)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雍正、乾隆年间官刑部尚书。曾奉敕主持编纂《石渠宝笈》《秘殿珠林》。擅书法,为乾隆朝官样书风的代表。(1)启功论张照书法曰:“有清八法,康、雍时初尚董派,乃沿晚明物论也。张照崛兴,以颜米植基,泽以赵董,遂成乾隆一朝官样书风。”(启功《论书绝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176页)张照生前,与乾隆诗文翰墨交往十分绵密。(2)张照与乾隆翰墨交往颇多,常奉敕作书,亦多恭进书作。二人具体书法交往情况,详见梁骥《张照与乾隆的翰墨情缘》(《中国书法》2008年第6期第35—37页)。张照去世后,乾隆对其时时念及,于其书迹多有观赏题跋,或谈书法,或论诗文,或忆旧事,尤于张照书法地位多有论说。1779年,乾隆以“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赞张照书法。(3)1779年,乾隆作五功臣、五阁臣、五都臣、五词臣怀旧诗,列张照于五词臣。乾隆《故刑部尚书张照》诗云:“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即今观其迹,宛似成于昨。精神贯注深,非人所可学。三朝直内庭,受恩早且渥。其诗喜谈禅,学苏太相著。以苗疆获罪,意实别有托。平苗事既久,复用仍迁擢。性敏才本高,未免失行薄。使其生前明,标榜必致错。本朝无所施,小哉张与鄂。”今检索史料,仅就乾隆题跋中评论张照书法相关内容,述次如左。

一、“书有米之雄”,“复有董之整”

1790年春,乾隆敕董诰跋《张照书千字文》。跋文中抄录了他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所写的《故刑部尚书张照》诗,对张照书法给予高度评价:

张照性颖敏,博学多识。中和韶乐多所厘定,文笔亦儁逸拔俗。尤工书。临摹各臻其妙,字无大小,皆有精神贯注。阅时虽久,每展对,笔墨如新。予尝谓张照书过于董其昌,非虚誉也。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1]

对于张照书法,乾隆在怀旧诗中谈到了“临摹各臻其妙”。递次与米芾、董其昌比较,且以为有过二人之处。 这种超越米董的评价,在对张照其他作品的题跋中也时有体现。1784年,乾隆题《张照临米芾书曹植元会诗》,赞其临作深得米芾精神:

照此书向揭壁间,赏其用笔雄劲神采焕发,真能得南宫三昧者,因命装潢成册。近观米芾所书原本,则结体较小而笔亦滞弱,尝识为钩摹之本,几暇检米卷与此册相较,益信并识于此。甲辰初冬御笔。[2]

乾隆以米芾“结体较小而笔亦滞弱”,比之于张照“用笔雄劲神采焕发”,不独以得米芾书法三昧肯定张照,更言张书有凌越之处,明显表露出其褒张抑米之意。

乾隆将张照与米芾、董其昌比较,且多言其超越,此固源于张照的书法艺术成就,同时也因张照深入米芾、董其昌,彼此间有可比较的基础。

检索《石渠宝笈》初编、续编、三编等文献著录,张照临米芾帖概有《蜀素帖》《苕溪诗》《西园雅集图记》《李太师帖》《张季明帖》《天马赋》《曹植元会诗》《天临殿记》《别译心经》《秋夜诗》《寄魏泰诗帖》《元日帖》《敝居帖》《珊瑚帖》等28帖。张照于米芾书法评价特高,认为其直得王献之神髓。他在《跋自临西园雅集图记》中说:“右临西园雅集图记,海岳细书,得子敬神髓。如牛毛如蝇脚,展之皆可寻丈。谛视之,皆具天风海涛之势,龙鱼变幻之状。常见李伯时画潇湘、蜀江二图,中间一山一水一林一浦一塔一庙一丘一壑一泉一石,海岳悉手题识之,字广长一分,用笔宏肆不可思议。丁酉夏偶忆旧观不可复得,因临此帖。拓既漫漶,腕又拙劣,如阿难说心无有是处。”[3]868论米芾直接王子敬,诚为深入米书而能心会者。

因张照学米能得高境,清人多将张照书法与米芾书法进行比较,于张照书迹多作赞辞。梁巘论曰:“得天学米以硬笔,临其硬笔,弃其软笔,可谓善于去取。”[4]576李佐贤《书画鉴影》亦述曰:“张泾南司寇学米书可谓竭尽全力矣,张书用力处自形鼓努,米书用力处弥见虚和。只此一间,非到金丹换骨时不能达也。”[5]将梁巘、李佐贤之论与乾隆论张照“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相对照,持论相合。亦可见乾隆所评,非为无据之虚辞。

关于张照取法董其昌,《清史稿·王澍传》云:“自明、清之际,工书者,河北以王铎、傅山为冠,继则江左王鸿绪、姜宸英、何焯、汪士鋐、张照等接踵而起,多见他传。大抵渊源出于明文徵明、董其昌两家。鸿绪、照为董氏嫡派,焯及澍则于文氏为近。”[6]《清史稿》已论张照为董其昌嫡派,而梁巘更是视张照传董其昌笔法。他在《评书帖》中说:“董公其昌传执笔法于其邑沈公荃,荃传王公鸿绪,鸿绪传张公照。”[4]574

张照临董其昌书迹,概有董其昌《王维桃园诗》《摹苏轼书真一酒歌》《苏轼开元寺画壁诗》《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临颜真卿裴将军帖》《雪赋》《别赋帖》《桃源行》《辋川诗册》《书柳公权兰亭诗》《栖真志》《临苏轼仲矩帖》《书陶潜诗帖》《临力命季直戎辂丙舍兰亭诸帖》《临智永千字文》《临褚遂良枯树赋》《临唐人月仪帖》《书黄庭坚苏轼诗》《自书告身》《月赋》《舞鹤赋》等35种。张照学董能得精神,进而探寻董氏书风源流。他在《跋自临董书别赋》中谈到:“右临思翁真迹,刻在《玉烟堂帖》内者即此是。是书真得晋人潇洒出尘之韵。”[3]862董其昌由唐入晋,承续帖学正脉。张照以其得“晋人潇洒出尘之韵”为评,可见慧眼。与此同时,张照在《跋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中,认为董其昌“百岁以来,书坛执牛耳,无谁能与迭主夏盟者,非偶然也”[7]。对董氏定位十分客观、准确,非深知董其昌而无此论也。张照在推誉董其昌书法之时,于董氏一些观点能提出不同见解,直言董氏局限:

香光草书学怀素自叙,晚乃谓《圣母》胜而斥《自叙》狂怪怒张。然素书传今者千文最上,香光不言何也?细玩千文,方知其狂怪怒张者正是丝丝入扣处。盖十方虚空一时消殒,举足下足皆在道场中也。[3]856

能不苟同于董其昌斥怀素书之“狂怪怒张”,而提出“其狂怪怒张者,正是丝丝入扣处。”分析鞭辟入里,卓然高见。以二人书学观念之异,对应乾隆论张照“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之论,似可见其相契合处。

1784年,乾隆跋《张照书白居易琵琶行》云:“张照此书,出乎董米,而有过乎董米。所谓寓端庄于流丽者矣。至其识语,则向于上书房已闻蒋廷锡、蔡珽辈论之。是早有此言,非出于照也。……乾隆甲辰嘉平中澣,御识。”[8]张照书法出入米董,前述张照临米芾、董其昌书迹已经明晰。而“过乎米董”,则言张照自运之迹能得米芾、董其昌精神,又自具风度,此又超越临书更多。乾隆之论,概缘乎此。

二、“兼存节录石渠中,流丽端庄活鲁公”

乾隆题《赵孟頫乐志论书画合璧》诗有云:“文评书仿李北海,张学颜碑笔尤健”。复跋曰:“张照之记,小楷则类平原麻姑坛,文笔则仿昌黎画记。”[9]直言张照小楷源自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张照学习颜真卿《麻姑仙坛记》之外,于《争座位帖》《祭侄文稿》《大唐中兴颂》《乞米帖》等用功亦多,尤以临《争座位帖》最具高度。1786年,张照去逝后四十一年,乾隆题诗咏张照黄蜡笺本《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卷》,对张照所临颜真卿《争座位帖》予以高度肯定:

近得平原祭侄稿,兹收内翰抚颜文。词严义正固无间,一是二非了莫分。

王髓颜筋真弗爽,米临程搨又何须(米芾有临本《争座位帖》,见袁桷《清容居士集》。……照此卷摹仿逼真,得平原之筋髓。米迹虽未见,有过之无不及也)。欲题欲罢难措意,卷首挥毫意怯吾。

兼存节录石渠中,流丽端庄活鲁公。笔不能佳酒气勃,允宜自诩昔人同。

尔时政治率堪知,何致军容猖至斯。若论文中切己句,难于末路惕予思。乾隆丙午孟冬月上澣,御题。[10]259-260

检《石渠宝笈》著录,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凡三种:一为黄蜡笺本卷(高本);一为宣纸本卷(矮本);一为宣德笺本轴。乾隆所言“内翰抚颜文”,系指张照黄蜡笺本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张照在宣德笺本《临争座位帖》轴中识云:“颜平原《争座帖》,所为酒气勃勃从十指间出。又贫不能得笔,故若是也。今日临之,略得其意。”乾隆见张照此款识,题曰:“每观此幅,不由不大笑,奇绝。”[11]269见此大笑,且叹为“奇绝”,当由张照所言“酒气勃勃”所致,“笔不能佳酒气勃”句,即此证也。

1787年,乾隆题《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宣纸本)卷云:“端庄流丽一语,与去岁评真卿《祭侄文》不谋而合,大奇。”[12]261张照以“端庄流丽”评颜真卿书法,与乾隆正同。乾隆收《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卷于《石渠宝笈》,并以“流丽端庄活鲁公”赞张照临作。可见推重,可见知遇。欣喜的乾隆,兴致中跋后再作跋,述君臣之“真印”:

高本无何矮本连,丰城弗啻两龙泉。端庄流丽印千古,先获我心然不然。昨丙午秋,得颜真卿《祭侄文稿》,为之记。有合端庄流丽为一之评。嗣得张照临真卿《争座位帖》卷,复检石渠所藏,有照之节临《座位帖》幅本。因题卷中四绝。有句云:兼存节录石渠中,流丽端庄活鲁公。兹于丁未春,复得照矮纸所临《争座位帖》。此卷末自跋云:曾见《祭侄文》真迹,所谓端庄杂流丽者。令人慨想,如见其人。正与予昨岁语相脗合,直是先获我心,可见笔墨中有真印也。[12]261

《张照临争座位帖》黄蜡笺本和宣纸本两卷,被乾隆誉为“两龙泉”。乾隆时时欣赏题跋,又敕命侍臣董诰书御制诗于其上,赞张照书法得颜真卿神髓。乾隆五十二年(1787)四月,董诰奉敕书《御制题董其昌临颜真卿争座位帖诗》于《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卷(黄蜡笺本)。诗云:“鲁公座位效香光,玩古因披宝笈藏。搨宋搨明一临董,本高本矮近收张。积薪慢议吾享帚,得髓无孤彼面墙。绰态柔情跋诚合,魏征妩媚譬文皇。”其中“本高本矮近收张”句下注云:“上年秋,得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一卷。摹仿神似,得平原之筋髓。因题四绝句。今岁新正,又得照所临一卷,纸幅较矮而神采逼真。两卷先后同入内府,宛如延津之合。因题矮卷一绝。有高本无何矮本连,丰城弗啻两龙泉之句,并合弆一匣以识珍赏。”“绰态柔情跋诚合”句下注云:“此卷结体运笔颇觉流丽,得鲁公神韵。香光自跋中有此临本,略存优孟衣冠。俾后之览者,知颜书于郁屈瑰奇之中,自具柔情绰态。是则鲁公知己之语,盖自道其得心应手之妙。然以余视之,终逊照之两卷也。”[10]260

在张照三件临作中,宣德笺轴幅最为乾隆欣赏。他两次亲自作题,并敕命董诰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三月、乾隆五十二年(1787)四月、乾隆五十四年(1789)三月,分别录《御制题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真迹卷诗》《御制观张照草书韩愈石鼓歌长卷作歌》《御制题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真迹卷诗并识》于卷尾。其中《御制题张照草书临颜真卿争座位帖诗》云:“每观此幅措词艰,击破唾壶笑破颜。高矮本书莫斯若,米程临搨惣须删。是醒是醉神全候,不即不离佛偈间。懒笔边绫命董代,亦因真在意为憪。”“高矮本书莫斯若”句下注云:“丙午秋得张照临《争座位帖》高本一卷,丁未春复得照矮本所临《争座位帖》一卷。两本各极其妙,而皆不及此石渠旧蔵节临幅本尤为神明规矩。盖醉中偶然所仿,手活神全,天趣更胜也。”[11]269-270乾隆跋《张照草书韩愈石鼓歌》云:“昨近考订石鼓文,石鼓文纷不胫走。帝王所好可弗慎,讵增惬哉只增丑。兹阅昌黎之本歌,益奇两出张生手。岂我独是韩之说,韩而有灵籍张剖。行以颜《争座位帖》,笔不求佳勃勃酒。物必有双语信乎,长卷直幅贲四友。十鼓十行永周宣,数典韩张碑并寿。观张照草书韩愈石鼓歌长卷作歌,庚戌仲春,御笔。”[13]两首御制诗以“是醒是醉神全候”“笔不求佳勃勃酒”,言张照临《争座位帖》轴之高妙。而这种醉中所作,“尤为神明规矩”的观点,在乾隆跋《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卷》(宣纸本)又得到重申:

此矮本,乃临戏鸿堂刻,跋中有旧搨不可得之叹。高本则临自宋搨,两本各极其妙。先后同入内府,不啻延津之合,然皆不及幅本之尤为神明规矩。盖照醉中所仿,手活神全,妙得天趣。其所云勃勃十指间者,亦自道其得意处也。因题此卷并识。[12]261-262

乾隆于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推重之极,尤以学颜书能超越米董学颜书为赞。这种赞誉符合张照于颜真卿《争座位帖》所下苦功。张照《跋自临争座位》云:“思翁云,宋四大家皆学颜,然惟《争座位》一种耳。皆学颜,吾知之,惟《争座》一种则不能知。思翁精鉴必有确据,非苟然也。家有鸿堂帖,而不能解此帖之意。自见《祭侄文》后乃知之,惜未得临数百过也。”[3]860-861张照以未临颜真卿《争座位帖》“数百过”而慨叹,可知其自谦,更可见其用功所在。

关于学习颜真卿书法,张照有自己的认知。他认为:“学颜书最忌剑拔弩张,无廊庙气韵。曾见《祭侄文》真迹,所谓端庄杂流丽者,令人慨想,如见其人。”在学习方法上,他进一步提出了将颜真卿书迹相互融合,寻求新意的观点。张照学习颜真卿《争座位帖》时,依据“思翁《戏鸿堂帖》所刻翻宋搨本,而以《祭侄文》笔意参之”,[12]261其善学如此。

不独乾隆对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高度肯定,乾隆朝书家刘墉、阮元对张照临《争座位帖》亦赞誉有加。刘墉在题张照临《争座位帖》云:“真卿书稿前无古,臣照临抚又逼真。……求之宋后固难匹,即在唐时亦绝伦。符采焕呈归宝笈,昔人何必胜今人。”[14]认为张照所临能够超过宋人而直接唐人。阮元更认为张照临作已经超越了董其昌。其论张照临《争座位帖》云:“张文敏照临《争座位帖》有两卷,……内府收藏不下数百种,当以此二卷为甲观。笔力直注,圆健雄浑,如流金出冶随范铸形,精彩动人,迥非他迹可比。内府亦收藏董文敏临《争座位稿》,以之相较,则后来者居上,同观者无异词。不观此不知法华庵真面目也。”[15]

刘墉、阮元言及张照临颜书之高明,而清人梁同书、杨庆麟则进一步探究张照临颜书能臻高境的原因所在。梁同书论及张照书法时说:“天瓶先生从颜法入手,颜用弱翰,而先生用强笔。”[16]杨庆麟跋《张天瓶书先儒语录卷》云:“弱冠后由欧入颜,纯而后肆于晋唐诸大家,无不溯流穷源,深窥堂奥,故能方驾赵董,自成一家面目。此卷系公中年妙迹,行楷数千字,用笔无往不留,无垂不缩,得颜米之神而化其迹。”[17]杨庆麟以“溯流穷源,深窥堂奥”,论张照学颜超越赵董,似有未尽处。而梁同书将张照学颜以“强笔”,对比于颜真卿之“弱翰”,意在强调张照学颜能化,自出我法,颇能中的。

三、“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

乾隆五十五年(1790)春,董诰奉敕录乾隆御制诗《故刑部尚书张照》,跋于《张照书千字文》卷。在诗中,乾隆在述张照书法能超越米、董之后,更将张照书法推誉到仅次于王羲之的高度:

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即今观其迹,宛似成于昨。精神贯注深,非人所可学。三朝直内廷,受恩早且渥。[1]

乾隆以“羲之后一人”赞张照,显然在谈其书法水平。表面上似乎未直接言其承续晋人,入山阴之室。然以王羲之为参照进行比较本身,就已经言及张照书法与王羲之的关系。

自唐王羲之以书封圣以来,凡学书者未有不沾溉右军者。清人以为康熙朝、乾隆朝以董其昌、赵孟頫为尚,此实不为客观之论。(4)梁骥在《康熙对古代书家的学习及其宗王喜董的书法观》中明确提出康熙学书以晋为皈依,且其习古广收博采,非局限于董其昌一家。康熙朝书法风尚,仅就康熙本人而言,应论以宗晋崇王喜董为宜。详见《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5年第2期101—113页。实际上,清人对王羲之的用功极深。就张照而言,我们对其临摹的王羲之书法进行梳理,仅《石渠宝笈》著录,所涉及的王羲之法帖大抵有《兰亭序》《圣教序》《孝女曹娥碑》《乐毅论》《黄庭经》《游目帖》《平安帖》《心经》《七十帖》《筇竹杖帖》《朱处仁帖》《破羌帖》《摧寇帖》《山川诸奇帖》《东方朔画赞》《霜寒帖》《积雪帖》《远近清和帖》《秋中感怀帖》《旦极寒帖》《四月廿三日帖》《二旬期等帖》《月半哀悼帖》《知庚丹阳帖》《远近清河帖》《十月五日帖》《远得足下书帖》《纸笔精要帖》《周益帖》《州致帖》等二十九种。学习王献之书法概有临《地黄汤帖》《鸭头丸帖》《阿姨帖》《豹奴帖》《鄱阳帖》《散情帖》《府君帖》《服油帖》《阿姑帖》《舍内帖》《参军帖》《洛神赋十三行》《廿九日帖》等十三种。《御制天瓶斋法帖》中收入张照临王羲之《黄庭经》《七十帖(大庆帖)》《筇竹杖帖》《朱处仁帖》《破羌帖》《摧冠帖》《平安帖》和临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这些临作的收入,已能体现乾隆对张照临摹二王书法,尤其是王羲之书法的认可。另外,乾隆咏《张照临争座位帖卷》诗中有“王髓颜筋真弗爽”句,“王髓”一词,亦可见乾隆对张照书法能够承续王羲之精神的肯定态度。

乾隆跋《张照临缩本圣教序》云:“香光书法,空前绝后,不谓有可与抗衡者。乃日侍左右之臣,照今虽逝,睹此册,恍前席论文。况习字闢董,自具精义。”[18]将张照与董其昌书法进行比较,是基于张照《临缩本圣教序》这件作品,所比较者,为乾隆心中张照与董其昌二人学习王羲之所达到高度之异。

就《圣教序》和集王羲之书迹问题,张照确乎有着与董其昌不同的主张:

世传缩本《圣教序》,不知何人所为。芥子纳须弥,良可宝玩也。香光居士谓怀仁习右军书,而以集为非是。窃谓字字用古人结构即是集,不称自运。米元章亦有集古字之说,正不必改集为习耳。[18]

二人关于《圣教序》“习”和“集”的认知,不仅是简单的观点不同,更是书学理念的差异。这一点也确实能和乾隆所言张照“习字闢董,自具精义”相呼应。

乾隆以董其昌、赵孟頫比之于张照,而言张照高度,是因为赵孟頫、董其昌、张照三人均能承续晋人。乾嘉以降,世人论乾隆及乾隆朝书法,均以崇赵孟頫书为定评。应该说,乾隆确实特重赵孟頫书法。他在题《赵孟頫篆书千字文》中就有“子昂法书天下第一”[19]的观点。但这种“第一”,前提是赵孟頫书法深潜晋人,直入山阴之室:

子昂直入山阴之室,故能得其神髓,岂他人所能梦见?[20]

乾隆书宗晋人的观念还体现在他对褚遂良、米芾等人的书法认知上。乾隆在《御临褚遂良书庾信枯树赋》中有言:“褚遂良书得兰亭之俊逸,而加以纵横变化。米芾从此悟入,遂窥右军之秘。世传褚书,当以此赋为正。”[21]不独言褚遂良书源自大王,更言米芾亦自褚遂良而登大王之室。很显然,乾隆眼中褚遂良、米芾、赵孟頫所具备的高度,是基于他们能够“入山阴之室”。乾隆将张照与赵孟頫、董其昌比较,显然将张照纳入承续晋人书风,并习米芾、董其昌而能自运基础之上。此亦可间接证乾隆对张照学王的认可。

张照本人也确有得王羲之笔法的自信。他在《节临〈黄庭经〉〈醴泉铭〉二帖》款识中说:“近时学书者,大都山谷所为痴冻蝇。而多附托于《黄庭》《九成》二帖,故临此示田儿。余书虽不逮古人远甚,尚字中有笔耳。”[22]张照这种得笔法的自信,系其刻苦临池而来。关于晋帖临习,张照认为:“凡临晋帖,不必备临。只取一二帖,写几百本,自有解会。”[23]191学兰亭、学晋人书迹,须下苦功,达百本、数百本的临帖观念,张照曾反复申之:

前所奉子昂兰亭,此极佳本,无一笔不似定武。此真可放下身心,写二三百本,再作商量者。当时在案间,曾临过六十余本,所以深知其妙。惜未能再临,每思仍从尊处借来临十余本,而度无其暇,徒尘几研间无益,是以中止,望弟且临百本何如。行楷不得不从《兰亭》《圣教》问津,而松雪所临《兰亭》,妙在一丝不走。不若香光之但取其神,令人不可攀援也。[23]191-192

百本、二三百本、几百本,是数字,但体现在具体的临摹过程中,恰恰是对古代经典细微之处的用心把握。张照知此理而践行,故能接续晋人楷则。对于赵孟頫临《兰亭序》的“一丝不走”和董其昌的“但取其神”观念的认知,非深下苦功,学而能化者,不能有此深刻体会。

乾隆言:“照书即不能上掩右军,而精神结构,实出唐宋以上,则以之儗右军也亦宜。”[24]331庶几可为允当之言。以“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赞张照书法,固有过誉之处,然亦不为无据。

四、“法书老翰正兼竒,旧集频翻运笔为”

1776年,乾隆观张照书《御制读陶诗》,颇有感怀,作诗赞曰:“法书老翰正兼竒,旧集频翻运笔为。所作自惭弗称字,今差称矣彼亡之。丙申年题张照书旧作口号,丙午冬阅是卷再书。御笔。”[25]张照去世后,乾隆对其书法“旧集频翻”,一方面可知张照“法书老翰”所达到的境界,另一方面也可见君臣诗翰往还所积累的情谊。乾隆在张照逝后,三次集其所书旧字为春帖子词,就是“旧集频翻”行为的典型表现。

1764年,乾隆集张照春联字制春帖子词17首。集张照旧迹而为新制,“化无用为有用”,题跋中于张照书迹多有肯定,更有对张照的怀念:

向爱张照书,凡屏扆殿壁间,长帧巨幅多其奉敕书者,每见辄裒为卷帙收弆。其所书宫廷楣牖春联,因岁久更易新者,所司以其旧版呈阅,请毁之。余曰不可。缣素虽剥蚀,而笔墨精神故完好。设以朽蠹弃,其诮与焚琴煮鹤等。若仍其俪句辑藏,又与五都市贾敛售旧物,不知鉴别者何异?爰次其大小行楷,差为七等,得字四百有奇。并于几暇仿春帖子体,集成五七言诗十七首,装池作巨卷。并命董邦达绘《岁朝图》卷首,以志履端佳兴。……兹既化无用为有用,而篇什联属墨迹宛然,不异其挥毫结构自成全壁,洵可珍也。……甲申立春日,长春书屋御制。[26]

由“凡屏扆殿壁间,长帧巨幅多其奉敕书者”可知,张照彼时在内廷书翰之多,亦可知乾隆对张照书法的喜爱程度。

1766年,乾隆再次集张照春联字,制成春帖子词13首。乾隆题云:“甲申春,曾集张照所书宫殿春联为春朝吉语,装成巨卷,亦既叙而藏之矣。兹复辑其旧书御园楣牖联句,得三百字有奇。仍依前体,集为五七言诗十三首。联属装池,与前卷并弆。于是取义编珠者,且成合壁,益足喜也。夫金钱成帖,昔人偶一为之,墨林已侈谈珍美。讵若兹之一再缀辑,取携于旧版零缣,无宣索之劳,亦无弃材之惜,其为宝爱更当何如哉!若夫清辞丽句层见迭出,与前所集诸诗无一句相袭。而迎韶纪序,语叶祥占,则又后先映发。亦奚啻化工献岁,景象常新。馀翠陈青,复成锦绮。天机抒轴,不相师而适相合,固有酝酿于不期然而然者乎。至于词多颂语,则以本系臣工所书春联,且限于字不能更易,因并识之。丙戌新春,长春书屋御识。”[27]第一次集四百余字,第二次集三百余字,乾隆对张照书法之喜欢程度,诚如其自言“其为宝爱更当何如哉”!

乾隆前两次所集春帖子词,皆选择张照“所书宫廷楣牖春联”之旧迹。第三次则选择内府所藏张照草书《千字文》,成四十首春帖子词。集词同时,更论张照书法之妙:

集张照春联字成春帖子,尝一再为之,兹阅石渠所藏张照草书千文二卷,用笔圆劲可爱。第古人书千文者,数见不鲜,视为千文而弆之,不足以显照书之妙。……爰以几暇,复依前体集五七言各二十首。所馀字乃不及二十分之一,而凡春朝吉语,岁时征实,大略具备。且较前此集春联字之多颂少箴者,殆有进焉,又岂其字之果不适用乎。既集成,命于敏中排次临仿成什,装池巨卷,识其缘起,与张照书并藏宝笈。盖集春联所以化无用,故不必复临。集千文不宜毁已成,则又不可不临。为例不同,而爱照书而珍惜之则同也。……丁亥春朝,长春书屋御识。[24]327,331

张照所书《千字文》为内府所藏成卷,乾隆认为“视为千文而弆之,不足以显照书之妙”,并以唐人集《圣教序》相比类为辞。剪裁成卷集字,似乎在损坏作品,然集字成卷仍藏之内府,则“爱照书而珍惜之则同”。张照去世后,乾隆三次集其书为春帖子词,固可认为乾隆怀旧,然究其因,张照翰墨文章得其推许当为其主要者。

1757年,乾隆敕命诚亲王允袐、果亲王弘瞻等刻《天瓶斋法帖》,则是其对张照书法“旧集频翻”的另一个重要表现。

关于《钦定天瓶斋法帖》的刊刻,《国朝宫史》记云:“皇上以原任尚书张照书法特工,命内廷诸臣汇集所书御制诗文及临摹旧迹,择其尤者,恭呈钦定。钩摹编次,凡十卷,即以其斋标名。乾隆二十二年勒石。”[28]乾隆朝,皇帝下诏为大臣刻帖,张照是第一人。乾隆于张照书法之推重,庶几可见。

《钦定天瓶斋法帖》收张照作品凡五十件。依次为录乾隆御制诗文八件,录其他如《张照豳风七月篇》《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题蒋廷锡杂花诗六首》等作品六件。以下36件作品为临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柳公权、褚遂良、颜真卿、杨凝式、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赵孟頫、董其昌等古代书家作品。36件临作中,署臣字款或钤臣字印,由张照恭进的作品占30件。帖既为乾隆钦定,由帖中张照临古作品的数量和比例,亦可知乾隆要还原一个书家张照,而不是简单书写颂圣书翰的文学侍从之臣张照。

书法之外,乾隆对张照绘画亦十分激赏。1790年,乾隆观张照所画梅花后,题云:“写梅原弗以梅名,铁骨香身自貌真。不落杨王窠臼里,法从游戏米家行。”[29]以米芾家法比拟张照梅花,其赞誉如此。

张照以书擅名于康雍乾三朝,更为乾隆列为“五词臣”之一。乾隆喜欢张照词翰,每每展观张照于内府所藏书画作品上的题诗,多有留题。《石渠宝笈续编》有《绘事罗珍》册,其中第九册为唐岱《仿各家山水》12面,每面有张照题诗。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展观内府所藏《绘事罗珍》册,读张照题诗后,御识曰:“此册向贮香山,爱照词翰超逸,来必阅赏。……癸丑清和御识。”[30]1785年,乾隆观《蒋廷锡画敖汉千叶莲》,见张照旧题,仍用张照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题句诗韵作题。诗中有“纷出手眼期争美,得天诗句独我喜”句,庶几可知乾隆对张照诗作的赞许。皇帝的赞许,则直接促成张照的诗句为当时皇子和权臣们一致赞誉。如当时身为皇子的永琰在和诗中有“就中张照词尤美,展看每动天颜喜”句;和珅和诗有“照也诗词标清喜,花甲周余仰睿题”;梁国治和诗有“就中词翰泾南美,心境清凉参妙喜”句;等等。[31]上述皇子与诸臣诗句,固为颂乾隆御制诗而和,然于客观上也成就了张照的诗名。

乾隆重张照书法、绘画、诗文,君臣之间诗文书翰互动,积累了较为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也延伸到政治上。1782年,乾隆在审阅《大清一统志》时,发现松江府人物志中未收录张照,感慨之后,命大臣录入。并再以文采风流明确对张照的肯定:

昨阅进呈《一统志》内,国朝松江府人物祇载王顼龄、王鸿绪诸人,而不载张照。其意或因张照从前办理贵州苗疆,曾经获罪,又其狱中所题白云亭诗,语意感愤,经朕明降谕旨,宣示中外,因而此次纂办《一统志》,竟将伊姓氏里居概从删削,殊属非是。张照不知朕办理其案之公衷,而反挟私怨怅,诚非大臣公忠体国、精白一心之道。然其文采风流,实不愧其乡贤董其昌,即董其昌亦岂竟纯全之正人君子哉!使竟不登志乘,传示艺林,致一代文人学士,不数十年竟归泯没可乎!况从前张照之获罪,因疑为鄂尔泰倾陷,其狱中怨愤之词,亦大都指摘鄂尔泰者居多。……嗣念张照究系可用之材,因出之囹圄,不数年间由内阁学士洊擢刑部尚书,供奉内廷,是朕之待张照,终始成全,原不以一眚之微,终使摈弃,可谓极儒臣之荣遇。即将来国史中,亦当令载笔之臣,将伊事迹详晰编入,何此时纂办《一统志》转佚其名耶?总之,张照虽不得谓醇儒,而其资学明敏,书法精工,实为海内所共推重,瑕瑜不掩,公论自在。所有此次进呈之《一统志》,即将张照官秩、出处、事迹一并载入。[32]

张照曾因平定贵州苗民之乱无功而入狱,此事涉及乾隆朝初鄂尔泰与张廷玉政治集团的斗争。(5)关于张照平苗无功系狱及重新启用相关事件,梁骥在《张照交游考》中有详细考述。详见梁骥《张照交游考》(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118页)。乾隆对此事的处理,足见其帝王心术。让张照入松江人物志,固有向朝臣展示自己惜才之念,以彰圣明,更为揽朝臣之心。然其所言张照“资学明敏书法精工,实为海内所共推重。瑕瑜不掩,公论自在所有。”也是不争的事实。

综而论之,乾隆跋张照书迹,评张照取法王羲之、颜真卿、米芾、董其昌,赞其善学和高度。进而集宫中张照旧字成春帖子词,及至敕臣下纂《天瓶斋法帖》,无不体现出乾隆对张照书法的欣赏。张照这种多样性取法能为乾隆所推誉,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乾隆书法好尚的多维呈现。此于纠正学界多言乾隆及乾隆朝专喜赵孟頫书法的成说,亦提供了相应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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