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韵悠悠

古琴不单是一件乐器，更是一面心灵的镜子。

——瑞典·林西筣

凤求凰

那年暑假，我在县文化馆习古琴，当学完古琴曲《秋风辞》时，老师说我们下一首开始学《凤求凰》。《凤求凰》可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红娘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因为琴曲《凤求凰》留下了具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他们之间的不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订终身，以及“相如琴挑，文君夜奔”的浪漫情怀，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封建社会可谓惊世骇俗。

司马相如何许人？卓文君何许人？古琴曲《凤求凰》有何魅力，竟能使当时家境贫寒的司马相如凭此曲获得富豪才女卓文君的芳心？

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大致可以知道司马相如其人其事。司马相如是西汉成都人，年轻时，喜好读书，又学习剑术。他本名犬子，随着学识的增加，他十分仰慕战国时期赵国名相蔺相如，便改名为“相如”。在度过少年时代后，司马相如离开家乡，想在京城谋业，通过赀选，即拿钱买官的方式，在汉景帝身边做“武骑常侍”，类似保镖的工作。司马相如擅长辞赋，但汉景帝对此不感兴趣，经历一番波折后，他重返家乡。此时他的父母已亡，家境败落，他成为待业青年，不得已投奔在临邛做县令的朋友王吉。

临邛县富人很多。一次，卓王孙宴请宾客，好不容易请到司马相如。卓王孙有一个女儿名卓文君，《西京杂记》如此描绘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可见，文君容貌极为娇美。事实上，文君的文采也非常出众，她向来喜爱音乐且善于击鼓弹琴。司马相如对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早有耳闻。宴席上，相如借琴声表达了对文君的爱慕之情。卓文君也久仰相如的文采。文君懂音乐，司马相如的琴声让她怦然心动，不禁从屏风外偷窥相如，两人一见倾心。当夜，卓文君便与司马相如携手私奔到成都。由此演绎了一出名传千古的爱情故事。

《大戴礼记》有载：“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凤凰乃鸟中之王。司马相如在文坛上负有盛名，而卓文君也才貌双全，司马相如以“凤凰”喻他们二人，具有无人能与其相比较的凌云浩气。

相如弹琴感文君的浪漫爱情，一直是后人咏之不尽的佳话，年轻时的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能遇到像他们这样的爱情。

听说要学《凤求凰》，我便来劲了。这到底是首怎样的琴曲啊？让人充满好奇和期待。老师发给我们的《凤求凰》是首C调的琴歌，旋律据《梅庵琴谱》而传。歌词这样写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一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歌词表达了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无限倾慕和热烈追求，以致一日不见便思念得发狂。

左手大指绰上按四弦九徵，右手中指勾、踢，左手上七九，抓起，然后左手大指绰上按五弦七六，分开上六二后，注下五弦七徵;接着，泛音起，右手勾四弦、五弦，挑七勾六再挑七……美妙的旋律和情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在弦间徐徐展开。

《凤求凰》的曲子虽不长，但其旋律婉转、清雅、动人。当旋律进行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这两句时，出现了新的指法“跪指”。跪指时，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外侧的皮肉，以跪的姿势，在四弦五六和六半上按实并进退。跪指是古琴指法中较难掌握的技法，这个地方的皮肉最细嫩，跪在弦上滑动尤其疼痛，几次跪下来，皮肉开始红肿生疼。但我想，正是跪指，恰恰表达了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真心倾慕。

《诗经·关雎》有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诗句充分表达对美丽女子的思念、爱慕之情以及通过琴瑟去亲近女子的方式。到西汉，司马相如通过琴曲，以跪指等虔诚的实际行动，赢得了佳人的芳心。

每次练《凤求凰》，我都会将时光穿越到西汉，随司马相如来到卓王孙的豪宅。那天，司马相如戴着文人帽，穿着颜色淡雅的汉服，神采俊秀，携琴而往。酒酣之后，在众人的极力邀请下，开始弹奏《凤求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琴声悠扬，缠绵悱恻，恳切动人。这天卓文君云鬓高耸，丹唇细眉，粉衫水袖，十指纤纤，握着盘扇，站在闺房内看外面的动静。当听到古琴音响起时，便情不自禁地打开门帘偷看司马相如，就在刹那间，一个俊朗洒脱的男子和一个婉丽美好的女子四目相对，理想的爱人就在眼前，彼此的目光再也不愿分开。

想到这些场景和镜头，便觉得指下穿行的琴弦有了生命，泛音、分开、抓起、跪指、泼、撞等，我自如地运用各种指法，低诉、缠绵、热烈、飞扬，我庆幸自己爱上古琴，可以通过古琴曲去感受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爱情，通过琴曲领略古琴的魅力。

酒 狂

生命中有多少的经历和悲欢与酒有关，人们失意时喝酒，得意时也喝酒。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欧阳修“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陶醉其间，怡然自乐”。苏东坡“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横斜，醒后不知何处”。李清照“借酒浇愁愁更愁，以酒忘情情更幽”。

酒，真是好东西。生活中无酒，何以迷？何以醉？何以狂？

纵观中国历史，无数英雄豪杰和文人墨客与酒结下不解之缘，酒，是他们灵魂的慰藉和情感的催化剂。魏晋名人阮籍在大哭又长啸中演绎了一首古琴名曲《酒狂》。

初学《酒狂》，老师说你必须学习历史，了解阮籍其人，才能弹出《酒狂》形神超越的内心向往、跳跃的因循及无奈的狂狷。

于是，我翻阅历史，透过薄薄的纸张，在照见生命形态的史书中，看见近两千年前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阮籍眯着醉眼，在山林中长啸又抚琴。

据《晋书》记载：“籍本有济世之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生活在魏晋时代，那时正是掌握军政大权的司马氏与曹魏统治者之间展开激烈的权力斗争时期。政坛血雨腥风，官场无比黑暗。文人们不仅无处施展抱负，连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一大批有进步思想的“名士”不满司马氏的铁腕统治，转而崇尚老庄玄学，消极反抗，拒绝参政。

《晋书》中描述阮籍“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按现在的话说，阮籍是位容貌俊秀的美男子，他志气开阔奔放，性格傲然独立，任性而不受羁绊，喜与怒均不露在表情上。让人看出了阮籍狂放与不羁的本色。在《世说新语·简傲》中记载了阮籍的狂放：“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惟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在晋文王的宴席上，人人庄严静穆，唯独阮籍纵情声色，恣意吃喝，视流俗为无物，可见其狂态。

一位时代的狂人，既然不能在政治上施展抱负，那就在行为艺术上绽放个性，展示自己的放荡与不羁吧。正如明代朱權《神奇秘谱》的《酒狂》题解道：“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酒耶？有道存焉！”在那样的政治背景下，酒和琴自然地成了阮籍的托兴之物，故而有了关于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的历史记载。

了解了其人其事后，我开始在家按照琴谱自主练习《酒狂》。左手按音、长吟、掐起、午上、跪指，右手勾、挑、撮、长锁、叠涓、索铃、拂，按部就班地将每个音摸出来，跪得无名指钻心疼，吟得大指结茧，可是怎么也弹不出魏晋人士于酒后的那种欲仙欲醉的状态以及非一醉不足以畅达的风流和风度。

复上圆通寺老师那里进修。老师帮我剖析琴曲风格和节奏特点。老师告诉我，弹《酒狂》要刚中带柔，这不同于一般的曲子，重拍在前，弱拍在后，而是由弱渐强，将重音后移，在第二拍打出沉重的低音或长音。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节奏，由此方能体现琴者饮酒后步履不稳、头重脚轻和踉跄欲倒的醉态。

接着老师传授弹奏技巧，第一节第一句弹第一遍时左手按音、折指、慢弹、略吟，右手撮，弹第二遍时提速略吟加撮;第二节按音加长吟;第三节午上加小撮;第四节重复第一节的节奏，但力量要足，跪指时开始减弱，当乐句进行到与第一节呼应时的后半段须渐慢;最后一节的仙人吐酒声要两头松中间紧，尾声的“伏”，使琴声戛然而止。

完成各小节的分段展示后，老师将整曲合起来示范，特别强调让我感受在强有力的撮音中，阮籍如何以酣畅淋漓的酒态表达对自由个性的向往，并说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和价值。阮籍在那样黑暗的政治背景下创作《酒狂》，便是想通过这首张扬的琴曲去寻求内心的平静。然后老师将龚一、李祥霆和姚丙炎的《酒狂》版本推送给我，让我比较不同版本《酒狂》中的“酒徒”形象，用心体会阮籍外表的狂态和内心的苦楚。

带着老师传授的技法，回家后我让天猫精灵轮番给我播放龚一、李祥霆和姚丙炎的《酒狂》。我一遍遍地听，在春寒料峭中听，在炎炎赤日中听，在秋风飒飒中听，在冬雪飘零中听，龚一的慢速与微醺、李祥霆的快速与大醉，姚丙炎的中速与小醉，他们的琴声，让我感受了弹者不同风格的气节和个性。龚先生之慢，仿佛细雨润沃野，丝丝缕缕，微醺中带一声悠远的长啸;李先生之快，犹如张旭写狂草，疾风暴雨，酣畅淋漓，一醉方休;姚先生不紧不慢，拿着酒壶，仰头问苍天“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喝着喝着，便对影成三人。在不同大师的手中，手与弦，情与酒，在各自的舞蹈中将自己喝醉。

平日不喝酒，偶尔喝过几次，喝高的时候，觉得脚如踩棉，飘飘然，或许那个状态是适合弹《酒狂》的。但我通常是在清醒的时候弹《酒狂》，因为我不愿意像李清照那样借酒浇愁，也不愿意像阮籍那样以酒避世，我愿意在一个朗朗乾坤的清净世界里弹奏一曲《酒狂》，在《酒狂》里与先人对话，达成精神上的默契。

枉凝眉

1987年版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上映时，家里只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放在旧居堂前的搁几上，即使屏幕落了灰尘，我们还是最爱坐在堂前，和母亲一起，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看《红楼梦》。

那时，看《红楼梦》是我们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电视开播时，伴着几声古琴低沉、柔软的滑音和一段长长的柔婉起伏的女高音“啊……啊……啊……”，一轮红日从云海中冉冉升起，随后，在一座座连绵青翠的群山中，一块巨大的石头向我们的视线缓缓推进。即刻，我们的心便被画面带进电视剧中，情感也随着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而跌宕沉浮。

看《红楼梦》，最喜欢听陈力老师演唱的主题曲《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啊……啊……”那悠长、轻盈、飘逸的歌声仿佛漫天飞雪从遥远的荒崖中，由远及近，一声声，一句句，道不尽的幽怨，诉不完的哀愁，一丝一缕将人的心房扣得紧紧的。这首歌实在太好听太经典了，即使我这样五音不全的人，看完电视连续剧后也能自然地将它的旋律哼出来。

《枉凝眉》是《红楼梦》主人公林黛玉和贾宝玉爱情的叹歌，有人说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生命形态：是黛玉枉自蹙眉嗟叹的无果，是宝玉枉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牵挂，是宝黛爱情的攒眉千度、情缘也无路”的枉然和悲凉。

是的，他们今世的一切都是枉然，因为他们之间是前世的爱情而非今生的婚配，他们今世的缘，是以结束为目的，而不是以开始为目的。所以，每次听《枉凝眉》，内心总为他们飞蛾扑火的相恋感到万般痛惜和无奈，以致不觉中对人生产生强烈的宿命感，那株灵河畔的绛珠仙草化为人身黛玉，来到世间，只为报答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在她的眼泪流尽之时，便是她和宝玉的纠缠画上句号之际。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窃以为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一点一点撕碎了给人看。《红楼梦》就是一部美的悲剧，而其主题曲《枉凝眉》将悲剧的结局和生命的宿命演绎到了极致，试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泪珠儿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自从中学时代看了《红楼梦》的电视连续剧后，便念念不忘这部经典之作。上大学后，到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世界名著便是《红楼梦》，一下课便倚在书桌旁，经常边看边流泪，为黛玉、为晴雯、为妙玉、为三春，为书中一个个冰清玉洁却遭遇各种不幸的女孩儿们。工作以后，时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翻阅《红楼梦》，购阅与《红楼梦》有关的专著，如《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蒋勋说红楼梦》等。对枕边书《红楼梦》可谓爱至骨髓。

当古琴老师说教我们弹古琴版的《枉凝眉》时，我即刻抛开当时弹得正热的《酒狂》，改学《枉凝眉》。

古琴曲《枉凝眉》是一首移植曲，全曲以慢为基调。开首两句重复的泛音，从四弦滚至二弦，左手四弦十徵上滑到九徵。老師告诉我们，这两句泛音其实是一幅画面，她让我们想象电视连续剧开播时的一组镜头，万山丛中一块神奇的大石头从茫茫云海中向我们慢慢移近。随即，我的思绪来到一个洪荒世界，在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看见一块女娲补天时剩下的顽石，便是镜头中的这块巨石，因未被女娲选中而日夜悲号，自怨自艾，宝玉衔玉而生的玉便是它的化身。

接着，左手绰上七弦七徵进六四，回到七弦七徵，无名指六弦七九上七徵和六四，右手中指剔六弦七徵，散三如一上六四下七九，右手大撮七弦和二弦……主旋律出来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我边弹边哼“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凄婉、柔美、哀怨、无奈，所有的寂寥和落寞在幽缓的旋律中化作一声声叹息随水而飘。桃花再艳也要谢，梨花再白也会遭雨打，纵使你美玉无瑕，纵使你才情无敌，纵使你们彼此共通，互相欣赏，你们终究是木石前盟而非金玉良缘！宿命，可怕的宿命，世间所有的遇见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

每次弹到“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滚烫的热泪就会随着曲音悄悄滑落，离恨、怨恨、遗恨，黛玉的心事和枉自悲愁似乎着魔般地移接到我的身上，每一勾、每一挑、每一撮，都化作黛玉的眼泪在七根弦上凄凉地滚动。

最后一句左手七弦绰上六二下七，右手大撮七弦和二弦，我另加三声慢吟，“啊……啊……”陈力空灵、缥缈、幽怨的声音犹如满天飞雪从遥远的大荒山传来，与开头的两句泛音呼应，人间悲剧缓缓落幕。有人说，人生就是热热闹闹一场后，悄然离去。妙龄女孩黛玉经历了一番人世的繁华后，最终泪尽而亡，悲夫！

每次学新曲之前，我都要先复习《良宵引》和《枉凝眉》，两首曲子，寄予着完全不同的情绪和情感，在静静良宵中蕴含着生命的悲欢和离合，也许这就是生命的辩证法，也是人生的常态吧。

秋风起，秋叶落，一片又一片，我捡拾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望着天上不停变换的浮云，心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枉凝眉》那缠绵不尽的旋律中。

【孟红娟，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桐庐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