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的眼睛亮了

2022-04-24 21:55黎洁
青年文学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祖屋窗花镂空

黎洁

梦里,我以简笔画的线条,千百遍地描绘过祖屋。它是由两面窗户做眼睛,四扇大门做嘴巴,屋顶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烟囱,冒着几缕炊烟。

“小年到,年关到,姑娘帐下剪窗花,剪好窗花送情郎,撕开鸳鸯各一面。”伙伴们边玩边喊。

杀猪宰鸡、蒸烹扫房已毕,庭院里开阔了许多。南边花园里的牡丹、杏树等,底下堆了一圈厚雪。年的喜气,从迎春花的嫩芽里升腾起来。大门外的竹子,脆生生地骑上墙头,四只眼睛的小黑狗蜷在窝里,耷拉着眼皮继续睡,整个院子,素净得像一位老人。

祖屋很旧,是我的爷爷奶奶住过的。典型的四合院,东房、北房住人,一律是小格窗,雕四扇花门。窗子有内外两层,外层是窗棂,由许多小方格组成,内层是两扇实木窗。西面是厨房,南面是花园及敞篷。

待字闺中、年方十八的大姐,吃完早饭就开始剪窗花,我很开心能给她打下手。先糊窗纸,把外层的窗棂卸下来,用大白纸糊上底色,然后开始剪窗花。

大姐长得不漂亮,没念过书,却心灵手巧。她拿出一个很旧的盖碗,揭开盖子,轻轻地打开一个丝棉卷儿,摸上去柔软细腻,已经发了黄。据说是奶奶留下来的窗花模本,拓在蚕丝上,再用宣纸搓成的细绳钉在一处。有狮子滚绣球、金猴送桃、腊梅报喜、连年有鱼、金虎下山、角云、耕地、鸟笼等两百来种,包含了动物、植物和农事等内容。

父亲八岁时,奶奶就已经去世,大姐并没有见过她,却对这些模本爱不释手。有一天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剪窗花。

我们选好样式,用印蓝纸拓下来,贴在一沓红纸上,再用针线固定好,就开始剪了。细小的剪刀,灵动的双手,大姐盘腿坐好,低头剪着,拉长声调唱道:“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那模样,像电影里的小花,我从没有发现她有这么美。其实,我知道,大姐那时候一直都不开心,因为她要嫁的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手再巧,也剪不出自己的未来。

遇上“石榴籽”“猴眼睛”等小圆孔,就燃起香头去烧,这个工作也属于我,我很用心地完成。

大姐手中的剪刀会画画,随着纹样,一会儿旋转飞舞,如行云般流畅,一会儿快速机械,如锯齿般整齐。剪刀不停,歌声婉转。偶尔停顿不唱,定是剪到了关键处,得屏息凝视。

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动植物图案,染着鲜活的生命红,就这样在大姐手中跃然纸上,这是红窗花。

大姐说,红的太艳、太飘,还需要剪一些黑窗花来压阵。那时候没有黑纸,先用白纸剪好,再贴在白纸上,用煤油灯远远地一熏,好端端的白纸,就镀上一层碳色,揭开来就是两个窗花,一个留黑,一个留白。

窗子是屋子的眼睛,镂空的部分,就是窗户的眼睛。

在那个没有玻璃的年代,镂空的部分多剪八瓣的菊花。拿一张方格白纸,沿中缝对折四次,再沿整块的一边,剪出半朵长荷花瓣。展开,一朵八瓣的菊花就飞了出来。这样的小制作,通常由我来完成,我也学着大姐的样儿,边哼边剪。后来,我也养成了边唱边做事的习惯,高兴了唱,难过了也唱。

剪好了,排版。红色的、黑色的、取黑留白的、镂空的,错落有致地摆好,再用糨糊粘牢边角。镂空的通常要居于中下,坐在炕上,可以看到院子里进来的人。

用我现在几十年受教育的收获,这该是创造思维的一部分。剪和排版都需要设计构图、创新想象。后来,我也爱上了绘画,服饰上也偏爱经典民族风。再后来,儿子上大学也学设计。有一天,儿子打电话告诉我:“老妈,我这次参赛作品的设计灵感,是来自你身上的民族风。”

终于,北堂屋、東厢房的四扇窗,都贴上了新窗花,红色为主,黑白相间,典雅大方。两间祖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隔着窗的对话响起来—

“大梅,你家窗花好看,我来借样子了!”“好,婶子,尽管拿去用。”

“大梅,给我剪个红菊花当眼睛。”“这个简单,给你剪一对。”

“窗花贴好了吗?”“早好了。”

“对子贴好了吗?”“好了。”

“门帘挂上了吗?”“刚挂上。”

除夕那天,贴上一横两竖、墨字红底的春联,再挂上大姐绣好的白门帘,祖屋的嘴也涂上了口红,唱了起来。

等家家屋顶的烟囱冒出青烟,堂屋的眼睛豁然亮了,嘴巴都涂了口红,整个村子就火了。只等除夕的烟花爆竹惊飞红福袋、绿福袋、花福袋一样的伙伴,满世界就下起了红包雨,所有飘摇在童年里的年,就重新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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