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大山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母亲突然做了一桌子饭菜，其中有排骨和黄花鱼，要知道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这可是年夜饭的规格。我惊喜之余，心想今晚一定有贵客光临。谁知，贵客竟然是大哥领来的一位扎着一条长辫子的姐姐。当时，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高兴，也不知道大哥為什么总笑个不停，只知道肚子撑得鼓鼓的。

后来，每当家里的饭菜做得好一些时，我就知道长辫子姐姐要来，也慢慢知道了长辫子姐姐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那年，青岛流行灯芯绒“大翻领”的服装，母亲嫌贵不想给我买。小年都过了，我还没有过年的新衣服，急得我都快要哭了。我记得非常清楚，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姐姐忽然来到家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让我穿上试一试。当我穿上，惊喜地发现竟然和我想要的灯芯绒“大翻领”一模一样。母亲看着我高兴的样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从那以后，我们全家的衣服，都是心灵手巧的长辫子姐姐裁剪缝制的，而且紧跟潮流。

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长辫子姐姐成了我的嫂子。

那时，我们家房子不大，家境不好，父亲去世早，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但是，嫂子并没有嫌弃我们家的清贫，而是用她的勤劳和善良，温暖着我们家每个人的心。

记得，在嫂子怀孕的时候，我母亲病重住进了医院。我们兄弟三个，都慌了神。是嫂子以女人特有的细心、耐心，挺着大肚子、忍受着强烈的妊娠反应守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母亲出院时，嫂子却因为劳累和预产期快要到了而住进医院。把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赶紧炖了老母鸡汤，一勺一勺喂嫂子。医院的医生和同产房的孕妇，都以为她们是母女俩。当嫂子顺产诞下我的侄子时，母亲兴奋地逢人便说：“我们家老大娶了个好媳妇，我有了一个亲闺女，又有了孙子，真是太幸福了！”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决定参军入伍。嫂子非常赞同，说：“你大哥也当过兵，男儿志在四方，应该到部队大熔炉锻炼锻炼。”嫂子非常支持我的文学爱好，在我当兵临走时，送给我一套珍藏版的“四大名著”。我嫌太重，不想带。嫂子却坚持让我带上，说：“要像你大哥那样，平时要经常看书，年轻人要有爱好，坚持下去一定有用。”

当兵期间，因为执行重大任务，我放弃了探亲假。四年后，我复员回到日夜想念的家时，却不见嫂子。我问大哥：“嫂子上什么班？怎么好几天也没见她？”顿时，大哥的脸凝固了，母亲开始抽泣。这时，我才发现，母亲苍老太快，大哥瘦得太多。还是大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断断续续地说：“以后，你嫂子再也不能给你做衣服了……她在三个月前……子宫癌，走了……”

我的大脑瞬时“嗡”的一声，嫂子那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那套灯芯绒“大翻领”的过年新衣，还有母亲那絮絮叨叨对嫂子的疼爱之心像过电影一样在脑中闪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黑眼珠透过泪水直勾勾地盯着前天才摆放好的、跟着我漂洋过海而且翻看过无数遍的“四大名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尚书大传·大战》曰：“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这句话告诉我们有一种爱，叫爱屋及乌，这是一种彻底的、无私的爱。我的嫂子，因为爱我的大哥，所以爱我的母亲，爱我们家的每一个人。她把纯真的爱情献给我的大哥，将幸福的婚姻注入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把生命、大爱、亲情倾注在这样一个贫寒的家庭，为这个家庭带来了阳光般的温暖和希望。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嫂子走了整整三十年了。大哥至今也没有再婚，母亲知道我嫂子在他心中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劝是没有用的。全家共同承担，将我的侄子抚养长大。好像冥冥之中嫂子在保护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一样，侄子从小学到大学，从应聘工作到恋爱、结婚、生子，再到事业有成，都秉持祖母对他的谆谆教诲，做一个像他妈妈那样善良、有爱心、堂堂正正的人。

我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新房。而嫂子送我那套珍藏版的“四大名著”，依然静静地立在书架上，每当我看到它，就想起嫂子对我点点滴滴的爱护。由此，我喜欢上了读书，懂得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万卷始通神”的道理，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难，书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告诉自己，生活不仅仅是一地鸡毛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文学创作中遇到困惑，书就是我一路跋涉前行的动力和指路的明灯。

夜深人静，茶香溢满书房，柔和的灯光下，键盘的敲击声，伴着对嫂子的怀念，深情的文字从内心深处流出……

我想，这是纪念嫂子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