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

2022-04-25 21:32朱东君
环球人物 2022年8期
关键词:鲁艺文艺界延安

朱东君

今年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80周年。

80年前这场座谈会争论的话题和得出的结论,在今天看来,仍是振聋发聩的。而对80年前这场座谈会的场景再现,有两件作品最直观,一是当时拍摄的大合影;一是油画再现的会场。

上世纪70年代,青年画家阎文喜开始了巨幅油画《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创作。“我最初构思了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毛主席站着,向大家讲话,另一个是他坐着,手里拿着烟,正和大家交谈。这不仅仅是动作的不同,代表的意涵也完全不同。”近半个世纪后,阎文喜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画家古元先生看了两份草图后,认为还是站着好,因为这场会议不是毛主席在和文艺界拉家常,它的政治色彩特别浓,是路线斗争,坐姿会淡化主题。毛泽东面对的不仅是眼前的文艺家,其实面对的是全国的文艺家,是对旧的文艺思想的纠偏,是对整个革命文艺发出号召,这是主题。”

如今我们看到的这幅油画,展现的是1942年5月23日晚上毛泽东在座谈会上作“结论”报告时的情景。露天场地中,3根木棍架起一盏汽灯,毛泽东站在灯下讲话,参会的人围绕在他周围,或坐或站,有的也没椅子,就坐在石块、砖块、木头上。“我是农村出来的,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很随意很亲切。”阎文喜说,“当年参会的人大都年轻,他们来自好多地方,穿戴什么衣帽的都有,看面相,有些人是‘亭子间’里的书生,有些是大老粗的农民样貌。”

当年的延安,正是群英荟萃,大批文艺家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一场文艺的春风就从这里吹起。

作家丁玲来得最早。

她是第一个从国统区来到陕北苏区的名作家。当她1936年11月到达距延安不远的保安县(今志丹县)时,等待她的是一场高规格的欢迎会,大窑洞里,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等主要领导人都来参加。此前一年,中共中央率红军主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抵达陕北苏区,中国革命的大本营在这个偏僻小县驻扎了下来。

欢迎会后,毛泽东问丁玲打算做什么,丁玲答:“当红军。”毛泽东很支持,丁玲便跃马扬鞭,随红一军团上了陇东前线。不久,身在甘肃庆阳的她,收到毛澤东用电报发来的一首词《临江仙》,毛泽东将“纤笔一枝”比作“三千毛瑟精兵”,末尾一句:“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在此前后,毛泽东事实上就在考虑用什么办法吸引更多的文艺家来苏区,怎样把来苏区的文艺家组织起来。”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会长陈晋对《环球人物》记者表示,“当中共在政治上转向建立统一战线的时候,文化战线也有一个建立统一战线的问题。”

“我们要抗日我们首先就要停止内战。怎样才能停止内战呢?我们要文武两方面都来。”在1936年11月举行的中国文艺协会成立大会上,毛泽东这样讲道。“要从文的方面去说服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从文的方面去宣传教育全国民众团结抗日。如果文的方面说服不了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那我们就要用武的去迫他停止内战。你们文学家也要到前线上去鼓励战士,打败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他号召文艺家“发扬苏维埃的工农大众文艺,发扬民族革命战争的抗日文艺”。

转年初,中共中央领导机关从保安县迁到延安城,毛泽东住进了城内凤凰山的一座窑洞。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延安这座黄土高坡上的古城,传出中国共产党坚决抗日、主张建立统一战线的呼声。那里尽管地贫民瘠,物资匮乏,却有着自由平等、蓬勃向上的朝气,“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洪亮的动人的音调”,很快成为众多爱国文艺家和热血知识青年心中的圣地,他们不远千里,不畏万难,源源不断涌入延安。

其中文化名人济济,有历史学家范文澜,哲学家艾思奇,文学家周扬、徐懋庸、柯仲平、田间、何其芳、张庚、萧军、艾青、高长虹,艺术家吕骥、蔡若虹、江丰、王式廓、力群,留美博士、科普作家高士其,还有留法博士、医学家何穆和他的夫人留法博士、作家陈学昭……

鲁艺的资料照片。

周扬那时还不满30岁,已经负责领导上海左翼文化运动。他到延安后,就成为新成立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简称文协)的负责人之一。后来他又参与发起设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简称文抗)。文抗吸收了很多投奔延安的作家和诗人,成为延安文艺界的一个中心。

另一个中心是1938年正式成立的鲁迅艺术学院(后更名为鲁迅艺术文学院,简称鲁艺)。鲁艺的校址是当时延安唯一地道的西式建筑,一座1934年落成的哥特式教堂。毛泽东是鲁艺的发起人之一,他“声言愿用最大的力量来帮助艺术学院的建立”。鲁艺的《创立缘起》里这样写道:“艺术——戏剧、音乐、美术、文学是宣传鼓动与组织群众最有力的武器;艺术工作者——这是对于目前抗战不可缺少的力量。”

“汇集于延安的文艺界人士大多满怀救国热情,因为追求光明从上海等大城市而来。”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二研究部副主任李珍对《环球人物》记者评价道,“这些知识分子的到来,给延安文艺运动的兴起注入了动力和活力。在服务抗战大局、打退国民党文化‘围剿’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1939年,冼星海指挥鲁艺学员排练《黄河大合唱》。

延安的文艺生活一时欣欣向荣。

街头诗运动盛行开来,通俗易懂的政治鼓动诗被抄在村庄的门楼、墙壁、树干上,或印成传单向民众朗诵。诗人田间创作出《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受邀前來延安的冼星海创作出巅峰之作《黄河大合唱》。在1939年5月鲁艺成立一周年庆祝音乐会上,冼星海身穿灰布军装,脚踏草鞋,打着绑腿,指挥百余人组成的鲁艺合唱团首次公演《黄河大合唱》,呐喊的歌声震动山谷。在当天的日记中,冼星海写道:“当我们演完时,毛主席都跳了起来,很感动地说了几声‘好’。我永远不忘记今天晚上的情形。”

延河岸边,处处歌声;文庙废墟上,老师带着学生素描写生;各处的墙报上,有诗有文有漫画;摄影展、图书展、美术展接连不断;隔三差五还有戏剧演出,中外戏剧名家的作品都能看到。毛泽东点名排演曹禺的《日出》,1940年元旦,这出大型话剧正式公演,8天时间,观众近万人,有的甚至从外地背着行李跑来看。各类文艺团体、文艺刊物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然而,毛泽东在鲁艺成立一周年时所寄语的“抗日的现实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并没有完全实现。

“由于没有系统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缺乏同工农兵结合的思想准备,大多数文艺界人士并没有真正完成从小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的转化。他们在文艺理论的一些基本问题上,比如政治与艺术的关系、作家的立场观点等问题上,还存在一些模糊甚至是错误的认识。”李珍解释说,“在文艺工作中,这些认识主要体现为反对以马列主义指导文艺创作,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主张‘暴露黑暗’‘不歌功颂德’等。同时,在文艺工作者中间,还存在长期以来形成的宗派主义之争。”

1940年前后,胡一川、罗工柳等人组成鲁艺木刻工作团,活跃在晋东南和冀南根据地。他们借鉴农村常见的剪纸和年画,创作出一批反映抗日生活的新年画,腊月里拿去集市上,一下子就被抢光了。朱德也很喜欢,把画贴在围墙外面。然而这些受前方军民喜爱的作品,在延安并不受待见。罗工柳回忆说:“胡一川回去就坐了冷板凳,不给他展览,也不给他宣传。鲁艺那个时候是搞‘提高’的,看不起这种普及工作。”

鲁艺木刻工作团创作的套色木刻作品。

当时的鲁艺正在强调正规化和专门化,不少文艺家沉醉于追求高雅艺术。戏剧系引入苏联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排演剧目偏好“大洋古”——大戏、洋戏、名戏;美术系学习西洋技法,追求复杂构图、大场面;文学系则热衷欣赏古典和西方文学作品。学校师生与当地群众的交往也很少。在鲁艺文学系教员严文井的回忆里,“学校四周住的都是农民,而我们却不同农民往来,除了有时候要向他们买西红柿和甜瓜,才同他们当中的两个人说说话。”“我们每个人都自认为是大艺术家。农民当然是不在我们眼下的,我们彼此高谈阔论,上下古今,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农民算什么呢?他们没有文化,啥也不懂,而且连‘百分’也不会玩儿,身上只有虱子。于是我们有的人坐在窑洞里,就写自己5年以前,或10年以前的爱情。”

在这样的氛围中,文艺家所追求的提高,只能是“关门提高”。1942年1月,鲁艺音乐系举行了一场学院派风格鲜明的“大音乐会”,正规隆重,名家一一登台亮相,结果演出结束,却得到老百姓这样的评价,“女的唱得跟猫一样,男的跟毛驴叫唤一样”。

更严重的问题是政治思想混乱。那时的延安文艺界存在几种论调:“人性论”“文艺的基本出发点是爱,是人类之爱”“从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写光明和黑暗并重,一半对一半”“从来文艺的任务就在于暴露”“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我是不歌功颂德的,歌颂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伟大,刻画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不是立场问题,立场是对的,心是好的,意思是懂得的,只是表现不好,结果反而起了坏作用”“学习马克思主义就要妨害创作情绪”。

受这些论调影响,批评、讽刺不良现象成为风潮,这些作品中的延安,“黑暗”,没有光明;“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生活“单调”“枯燥”“没有趣味”;工农干部粗俗、落后。有些文章还被国民党拿去利用,作为攻击延安的武器。在一次会议上,贺龙、王震就尖锐批评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这篇文章是丁玲“连夜挥就,把当时因两起离婚事件而引起的为妇女同志鸣不平的情绪,一泄无余地发出来了”。“贺龙、王震从中看出了什么问题呢?”陈晋分析道,“从客观效果看,恐怕主要是为延安树立什么形象;从作者主观上来说,恐怕主要是用什么立场和观点来看待延安存在的一些不好的现象;从延安本身的现实来说,恐怕主要是这些不好的现象是主流还是支流。”

文艺工作者之间的纷争也不少。比如左翼文学界内部的争论从上海一直延续到延安;“山顶上的人”与“亭子间的人”互不认同,前者是经历过长征、从井冈山过来的文艺干部,后者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甚至“亭子间”内部也有矛盾,从上海来的是一派,从桂林、重庆来的是一派,从香港、南洋来的又是一派,连从不同学校出来的也各自结成小圈子。

“这些问题虽然不是延安文艺运动的主流,但影响不容忽视。”李珍说。

对这些问题,毛泽东早有觉察。

早在1938年鲁艺的成立典礼上,他就讲过这样的话:“亭子间的人弄出来的东西有时不大好吃,山顶上的人弄出来的东西有时不大好看。既然是艺术,就要又好看又好吃,不切实、不好吃是不好的,这不是功利主义而是现实主义。抗日战争使这两部分人汇合了,彼此都应当去掉自大主义。要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去发展广大的艺术运动,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方针指导下,实现文学艺术在今天中国的使命和作用。”

“这个‘统一战线’实际上有两层意思。”陈晋说,“一是文艺家们要团结,二是文艺作品要反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内容。”

毛泽东也注意到了文艺界人士中弥漫的不满情绪。在一次与鲁艺几位党员教师谈话时,他说:“知识分子到延安以前,按照小资产阶级的幻想把延安想得一切都很好。延安主要是好的,但也有缺点。这样的人到延安,看见了缺点,看见了不符合他们的幻想的地方,就对延安不满,就发牢骚。”

上世紀30年代,毛泽东与萧三(右二)在延安。

1940年,朱德参观鲁艺举办的战地写生队写生画展,图为他与鲁艺学员合影。

1942年春节期间,鲁艺美术系的蔡若虹、华君武和《解放日报》美术编辑张谔举办了一个讽刺画展,讽刺和批评了延安当时存在的某些不良现象,比如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党八股、自高自大等。参观者蜂拥而至,甚至挤破了门。毛泽东也来了,那天正好是华君武值班,他陪着毛泽东细细看了一遍,做了些解说。几天之后,毛泽东邀请这3位漫画家谈话。在交流讽刺画的创作时,华君武提了个问题:有一次桥儿沟发大水,山洪把西瓜地里的西瓜冲到河里,鲁艺有些人下河捞西瓜,但捞上来后不是交还给种西瓜的农民,而是自己带回去吃了,这样的漫画可不可以画?毛泽东说:“这样的漫画,在鲁艺内部是可以画的,也可以展出,而且可以画得尖锐一些,如果发表在全国性的报上,那就要慎重,因为影响更大。对人民的缺点不要老是讽刺,对人民要鼓励。对人民的缺点不要冷嘲,不要冷眼旁观,要热讽。鲁迅的杂文集叫《热风》,态度就很好。”

毛泽东本就与许多文艺界人士有交往,他曾亲自登门看望茅盾、萧三、萧军等人,也曾多次以写信、约谈等方式,与丁玲、欧阳山、艾青等谈思想、谈艺术、谈工作。1942年这个春天,毛泽东又通过文艺界人士,作了大量调研工作。他花很多时间同萧军、欧阳山、草明、艾青、舒群、刘白羽、何其芳、丁玲、罗烽、严文井、周立波、曹葆华、姚时晓等人谈话,请他们帮助搜集文艺界提出的各种意见,与他们交换意见。谈话的方式,有个别谈话,也有集体谈话。对萧军、欧阳山、草明、艾青等人,毛泽东曾多次谈话或写信征求意见。大家畅所欲言,使毛泽东对文艺界的现状、大家关心的问题、重要的思想分歧等情况,有了进一步的深入了解。

在一次与艾青的谈话中,毛泽东说:“现在延安文艺界有很多问题,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见,有的文章像是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有的文章应该登在国民党的《良心话》上。”在和老同学萧三的谈话中,毛泽东直接说道:“我本来不管文艺的,现在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不能不管一下。”

“毛泽东对文艺问题的深入思考,源于他对‘笔杆子’在中国革命运动中巨大作用的深切认知。”李珍对记者表示,“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领袖,他深知文学艺术作为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整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同时,这也与他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和在这方面的深厚造诣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投奔延安的知识分子主观上追求进步、追求光明,为什么他们的作品在客观上没能完全产生这样的效果?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延安文艺界存在的问题,并系统制定党的文艺工作的方针政策,以推动中国的抗战和革命事业,更好发挥文艺这支革命队伍的作用,1942年4月,党中央决定召开文艺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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