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书行路 今昔交织

桂祎明

前段时间，我四处搜寻有关叙利亚、伊拉克、也门等国的画册。在琳琅满目的书籍当中发掘这些国家的出版物并不容易。在网上搜得头晕眼花时，一本叫Siria的二手书吸引了我。

这是一本德文画册，在扉页上还有两行中文题记。由于连笔字不太好分辨，我没有看清其中的人名，只大致感觉是哪位对外访问的人员。这画册于1975年在法国出版，文字是德文，内容讲的是叙利亚，最终赠送给了中国人，一本辗转几万里的读物就这样定居在了我的书柜里。

2019年我曾前往叙利亚， 巧合的是，书中的许多照片的拍摄地我都曾亲临现场，甚至在相同的机位拍过照片。

2019年3月23日，我从约旦乘坐国际长途汽车进入叙利亚。当时叙利亚只有往来莫斯科及德黑兰的零星航线尚在运营，走空中路线成本较高，于是我选择走南部边境的Nassib-Jaber陆路口岸。入境首站便是口岸东侧45公里处的博斯拉遗址。出于安全考虑，博斯拉遗址原本并不在我的旅行计划之中，但在国际长途汽车上跟司机确认过前方形势安全后，我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路途之中一个个的检查站仿佛在告诉我：“你又到了战区。”

走走停停两个小时方才抵达博斯拉，黑色玄武岩的高大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遗址核心区的罗马剧场。由于罗马帝国曾建立起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位于东地中海的叙利亚地区也曾是帝国的一个行省。罗马印记在这个国家至今仍然俯拾皆是，并且为后来伊斯兰时代这一区域的艺术风格打下了鲜明的烙印。

由于没有古代多神教的庙宇，反倒使这里躲过了恐怖组织的炮火，一些古代剧场、城堡、水池等实用建筑物也因此躲过浩劫、保存至今，罗马剧场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剧场建筑本身没有什么遭受爆炸或流弹的痕迹，在剧场阶梯的最上层，有一圈残缺的柱廊遗迹，其中十根柱子上方都搭着横梁。看来至少这个遗址最核心的建筑并未遭受到严重袭击。

从博斯拉剧场区出来，对门便是一个门头上布满了弹孔的小餐馆。店老板大概是太久没有见过外国游客，热情地上来与我交谈，并且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我的向导。离开剧场，我们一起走到遗址区的其他部分，也的确看到了一些建筑物的“新伤”，一些石料的断面有些新，而在附近村庄的民宅区，崭新的断壁残垣就“遍地开花”了。这个遗址区由于没有什么敏感元素而躲过了恐怖分子的系统性爆破，但部分建筑在战斗中遭到误击却难以避免。

看着村庄民宅区的残骸，向导的眼神里含着哀伤，他告诉我，这些都是由于飞机空袭所致，他们的村庄里死了很多人——包括他的一儿一女，还有他的母亲。就这样，战争的阴云在我甫一入境就笼罩了过来。看得出战事虽然平定，人员的伤亡和社会的撕裂注定将会成为历史的创伤。

经过并不严格的检查之后，我终于坐上了开往大马士革的汽车，叙利亚之行就这样在有惊无险之中展开。接下来的日子里，最具有视觉冲击的就是离开首都之后的下一站——阿勒颇。

这座城市在战前曾长期是叙利亚第一大城市，人口数量比首都大马士革还要多，并且一直保持着快速增长。东西方向上它扼守着丝绸之路的主干道路，南北方向则是阿拉伯半岛通向安纳托利亚的咽喉要地，城市东边100公里便是幼发拉底河，可以顺流直抵巴格达。到了奥斯曼帝国末期，这里成为了巴格达到伊斯坦布尔的铁路中继站，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便是以这里为背景拍摄的。

前往阿勒颇的大巴车上，有一半的乘客都身着军装。小伙子们的年纪比我更轻，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稚嫩。旅游业原本为这个国家创造了大量收入，从2011年起就鲜有游客光顾了，我这个新来的外国旅客在他们眼里基本就是个珍稀动物。一路上兵弟弟们争相来找我合影、交谈，甚至下车以后还拉着我在车站旁边的小店一起吃甜品、喝咖啡。他们叮嘱我前线就在城郊，自己的活动一定要分外小心。接下来几天在阿勒颇的日子，我距离前线最近的时候只有1.5公里，虽然知道战火不会再烧到市区里来，但是游走在前线附近的滋味还是不由得令人心跳加速。

走进市区里面，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什么是“一片焦土”。

围绕这座叙利亚第一大城市的攻防战从2012年6月一直持续到2016年底。在此期间，许多区域几度易手，老城区就像锯条之下的木料，被无数次地拉拽切割出道道创口。行走在老城的街巷中，几乎全部的建筑都被炮火炸成了残垣断壁，许多关键位置的建筑墙面甚至被机枪打成筛子，而弹孔也与电视上的样子截然不同——很多弹痕有如碗口般粗大。普通的预制板建筑和小砖墙轻轻松松就被子弹打穿，躲在其后的人怕是和藏在一张薄纸后面没什么区别，只有大块的石料尚能抵挡住一些枪弹的火力。

此时，阿勒颇的城市核心是一座高耸的城堡，整个城市的道路网络都围绕这里展开。古堡的主体建筑完工于阿尤布王朝，占据着全城的制高点。坚固的石灰石將这座军事要塞砌筑得固若金汤，即使经历了800个春夏秋冬的洗礼，依然可以在如今的战争中发挥至关重要的军事作用，监控城内的一举一动。

翻开我这本刚买来的Siria，在介绍阿勒颇的章节中果然也放了一张从城堡上拍摄的城市俯瞰图。如今，从城堡上向下望去，却已经只剩下遍地的瓦砾。原本大部分的民用建筑也使用与城堡差不多的淡黄色石料，在遭遇炮火之后，即便没有坍圮也都挂上了火烧过的焦黑。

3月底的阿勒颇，废墟旁的土地上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在老城萧条死寂的街道中显得有些凄美。上午时分，天空笼罩着一层不薄的云，此地的骄阳仍可轻松穿破云层，让近地面保持着较高的能见度。就在我为两位萍水相逢的姑娘照相时，西郊前线附近的工厂和铁塔处腾起硝烟。见这情景，我分外惊恐，她们却见怪不怪，淡定地告诉我，那是打来的导弹，我们待在市中心是没有安全问题的。

等我拍完照片，一大队来春游的小学生也登上了城堡。孩子们身着酒红色校服卫衣，说不上设计水平有多突出，至少是兼顾了休闲、运动和美观。老师讲述着这里发生的故事，带着孩子们做游戏，还指挥着小朋友们唱起了歌。明快的歌声与三四公里外的硝烟、几十米外的油菜花、满城的废墟交织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反差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眼前的景象。至少，有了歌声，就离驱散阴霾不远了吧。

孩子们对我这个外国面孔的热情，已经干扰到了学校的活动组织，为了让老师把这群孩子顺利领走，我自觉地先行离开古堡。这座要塞不仅建在土丘之上，四周还有向下挖掘出的壕沟，出入城堡必须通过一座易守难攻的前廊。从古堡出来时，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回去翻看Siria，竟在其中找到了一张取景构图极为相似的，光影与时空仿佛就在这里交汇。

旧的时光奔流向前不复回，叙利亚想要重回曾经的日子，不知道还要唱起多少歌才能将伤口舔舐愈合。也许那个时候，这群孩子已经成为一个个的工程师、医生、商人、教师……家园重建与复兴终是离不开这群“花朵”的成长与绽放。

责任编辑：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