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当代艺术中的基督教之维

2022-04-27 00:51成瓅
美与时代·下 2022年3期
关键词:西方基督教当代艺术

成瓅

摘  要:宗教历来是西方艺术的一个重要内容。中国读者对西方古典时期的基督教艺术早已耳熟能详,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的类似作品也有所了解。不能否认的是,在今天这个世俗化的社会中,明显与基督教有关的艺术作品的数量与质量已经大大衰减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当代艺术又开始越来越多地涉及宗教主题。西方当代艺术中的基督教之维首次较为集中地展示了西方当代艺术中表现基督教维度的一些重要作品,并对其进行简要分析。最后,还对具有基督教维度的当代艺术的特点进行总结。

关键词:西方;当代艺术;基督教;维度

在过去的两千年间,基督教在西方世界创造了大量辉煌壮丽的作品,成为西方艺术世界的一个伟大而经久不衰的“贡献者”。不论中世纪这一基督教艺术最繁荣的时代,或是在人和人性得到高扬的文艺复兴时代,在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伟大画家的作品中,描绘的重点也仍然是有关《圣经》的主题和事件。其中最为著名的有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最后的晚餐》《圣施洗约翰》《天使传报》;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创世记》《逐出乐园》;拉斐尔(Raphael)的《西斯廷圣母》《基督复活》《扫罗的归依》等等。此外,还有几位文艺复兴后期到19世纪的艺术家及其这方面的杰作也是人们熟悉的: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圣马可的奇迹》《基督在彼拉多面前》;伦勃朗(Rembrandt)的《浪子回头》《使徒保罗》、丢勒(Dürer)的《四位圣徒》《耶稣在教师面前》、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保罗的悔改》《疑心的多马》、鲁本斯(Rubens)的《彼得找到税银》《最后的晚餐》;等等。

不能否认的是,从总体上说明显与基督教有关的艺术作品的数量与质量在现代主义兴起后大大衰减了。然而,即使是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即使是在一些似乎远离宗教的艺术家那里,也仍然不能完全切断与包括基督教艺术在内的传统的联系。我们看到,在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中,许多优秀的作品仍然与基督教文化密切相关,我们甚至也能找到不少并不逊色于文艺复兴三杰的作品,例如:后印象主义艺术家高更(Paul Gauguin)的《黄色基督》《雅各与天使的搏斗》等;表现主义艺术家诺尔德(Emil Nolde)的《最后的晚餐》《耶稣在孩子们中间》《围着金牛犊的舞蹈》等;卢奥(George Rouault)的《怜悯与战争》系列和众多“耶稣受难像”。宗教主题也是夏加尔(Marc Chagall)艺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他的《各各他》《白色的耶稣受难》《出埃及记》等作品被认为表达了宗教情怀、民族问题等复杂的内涵。虽然毕加索(Pablo Picasso)宣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但在其职业生涯中,他却不断地回到基督教题材,创作了《耶稣受难》《斗牛》等作品。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达利(Salvador Dali)从20世纪30年代末便开始用“古典主义”的技法来创作基督教题材的作品,并以此建立了新的声誉。他的宗教作品很多,涉及了诸如耶稣受难、圣母升天、基督教联合会议、抹大拉的玛丽亚以及教会在发现美洲中所起的作用等主题。

基督教的维度在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的表达深刻反映了时代精神、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也反映了艺术自身发展的脉络。那么,在距我们更近的时期里,艺术创作中这一维度还将继续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尽管大多数当代艺术表现出对传统的反叛和疏离,但基督教的因素并未在这些前卫艺术中消失。出人意料的是,宗教主题不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被边缘化,而是重新受到西方当代艺术家的广泛关注。正如美国学者简·罗伯森(Jean Robertson)与克雷格·迈克丹尼尔(Craig McDaniel)所认为的那样,“宗教”和“精神性”仍然是西方当代艺术的主题之一,甚至还有“跻身于艺术前沿”的趋势[1]309。我们将看到,西方当代艺术家们以更为独特、多元的方式来表达这一主题。为了便于叙述,我們将按照题材上的相关性来介绍这些艺术作品。

一、《创世记》

《创世记》是《圣经》的开篇之作,介绍了宇宙的起源、人类的起源以及犹太民族的起源等。历来有不少艺术家都对这些故事进行过重构。其中一些传统艺术意象如“亚当”“夏娃”“伊甸园”“生命树”等对于大众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无论他们是否信奉基督教。当代艺术家往往继续采用这些传统意象,但却用与传统殊不相同的形式和手段来进行表现。美国拼贴艺术家弗雷德·托马塞利(Fred Tomaselli)的《无题(驱逐)》[Untitled(Expulsion), 2000](如图1)描绘了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艺术家利用树叶、药片、照片等材料组成一幅色彩斑澜的放射状图案,极富装饰性。画面右下方的两个人形是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马萨乔的经典之作《失乐园》中借鉴而来的。有评论家认为这是将创世的宗教故事与关于宇宙起源的最新科学理论结合起来的出色作品:“在大爆炸理论中,整个宇宙的质量和能量都是从单一的、高度集中的点出发而向外发生爆炸的。托马塞利的作品表现了这些向外辐射的一行行力量、光和能量转化(进化)成我们所知的形形色色的自然形式……此外,整个图像以图标的形式表现了当时间离开最初的刹那闪现而滚滚前行时所体现的时间维度。”[2]301对大爆炸和时间维度的展现也可以在影像艺术家马克·布兰贝拉(Marco Brambilla)的《创造(巨型建筑)》[Creation(Megaplex),2012]中看到。艺术家描绘了一个螺旋的星系,并将一些流行文化的图像安插其中。随着它的旋转,我们看到:大爆炸后出现的是一个田园诗般的伊甸园,然后是颓废的城市蔓延,最终让位于一个湮灭的景观,再重新回到原点的时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布兰贝拉的很多作品都以流行图像与人类历史的关系、消费主义景观,以及人类集体经验为主题。他在创作中对新技术的采用,尤其是对三维技术在影像艺术中应用的开创,让他的艺术独树一帜。2013年,布兰贝拉在曼哈顿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展播《创造》,现场还有唱诗班的配合,观众需戴上3D眼镜进行观看。2019年,布拉贝拉又在这一作品的基础上创作了他的第一个同名的虚拟现实(VR)作品。采用这种放射状或螺旋状的形式探讨宇宙起源或宇宙爆炸的作品还有道格·艾尔格(Doug Argue)的《创世记》(Genesis,2007-2009)(如图2)。在这幅作品中,艾尔格首先把《创世记》的英文文本分解成一堆乱七八糟的字母,并在电脑上对每一个字母进行扭曲。接着他把扭曲的字母变成模版,再把它们转移到画布上。整个画面如烟花般绚烂,颇具装饰性。根据《圣经·创世记》的描述,上帝用语言创造了世界。艾尔格出乎意料地在科学与宗教之间找到了结合点,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些字母就像分子、原子和质子,正是它们促成了大爆炸。而日裔美国艺术家藤村真(Makoto Fujimura)的作品《约翰—开端》(John-In the Beginning,2010)同样受到《圣经》中关于上帝与道(语言)之关系(“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约翰福音1:1)的启发,但艺术家并没有像艾尔格那样运用具体的经文,而是将表现的重点放在“道”在创造之初所释放的能量上。藤村真的作品采用从天然矿物和动植物中提炼的颜料,加上金、银等色,结合传统日本画技术制作而成,给人一种浩瀚壮丽的感觉。藤村是少见的有基督教信徒身份的当代艺术家,这个作品是他为庆贺英皇钦定版《圣经》出版四百周年的系列创作之一。不难看出,当代艺术家喜欢将抽象艺术作为表现超验状态或未知领域的载体。但需要指出的是,有些艺术家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秘感和崇高感,并非一定与宗教相关,更不一定是与基督教相关,而很可能只是一种自然的或泛神的力量。例如尼泊尔当代艺术戈文达·萨(Govinda Sah)的《自由》(Azad)系列,与藤村真的作品一样,都用抽象画的形式展现了某种洪荒之力,但表现的却是与其他宗教传统和自然界景观有关的东西。

在对于伊甸园的想象中,一些艺术家也选择从自然界中汲取灵感。摄影艺术家彼得·比阿罗贝泽斯基(Peter Bialobrzeski)为创作《伊甸园》(Eden,2010)专赴所谓的“人类的摇篮”进行拍摄,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位于南非约翰内斯堡西北部的世界遗产地,这里发现了一些据信最古老的原始人化石。在艺术家所拍摄的一张一张茂密的灌木丛中,大自然似乎成了上帝的化身,阻挡我们返回天堂的道路。这种“失去乐园”的感伤也表现在他的《天堂此时》(Paradise Now,2009)系列中。该作品描绘了亚洲城市高度发达地区的灯光投射在周围自然景物上的诡异光芒,探讨了自然与人造景观之间关系。既然无法回去,也许我们只能重造一个伊甸园。迈克·马格鲁德(Michael Takeo Magruder)的《我们共同梦想的愿景》(Visions of Our Communal Dreams,2012)是一部融合了虚拟环境、物理环境和网络环境的新媒体艺术作品,真实世界中的观众可以参与其中,共同建造一个虚拟的伊甸园。马格鲁德说,他试图通过构建一个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居住其中的、充满开放可能性的美丽王国来体会上帝作为创造者的工作[2]39。他设想这个“世界”上第一缕虚拟阳光照亮了一幅由数据和代码构成的新的合成景观,而数据和代码正是信息时代创造工作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在格雷森·佩里(Grayson Perry)的挂毯画《逐出伊甸园8号门》(Expulsion from Number 8 Eden Close,2012)(如图3)中,艺术家将伊甸园编织成一幅枯萎的图画,描绘成英国中产阶级的“死胡同”,配上白色的尖桩篱笆和闪亮的新路虎揽胜。一个装满绿叶的花瓶和一盘美味的蛋糕代表着生命树和它臭名昭著的果实。在马萨乔的杰作中,一个小天使挥舞着一把剑,而在佩里的画中,一位中年父亲挥舞着一根高尔夫球杆,把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中赶了出来。天堂原来是资产阶级的一个捏造品。也许佩里在暗示,我们必须忏悔的罪恶并不在于某些原始的过去,而在于我们的当下,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建造起来的虚假伊甸园。像过去的艺术家一样,当代艺术家对伊甸园故事中的各种具体意象也很感兴趣,但他们却常常给出一些非传统的另类艺术方案。《生命树》(Tree of Life,2005)由来自莫桑比克的凯斯特(Kester)等四位艺术家(其余三位为Hilario Nhatugueja,Fiel Dos Santos,Adelino Serafim Mate)共同创作,并受到英国圣公会主教的赞助。这件雕塑作品由60万件武器组成,传达着对战争与暴力的批判。莫桑比克在20世纪后期饱受战争和自然灾害之苦。从殖民统治下争取独立的武装斗争结束后,莫桑比克经历了1976年至1992年的内战。战争期间,数以百万计的武器涌入这个国家,其中大部分仍然隐藏或掩埋在灌木丛下面。莫桑比克人被鼓励交出武器来换取犁、自行车、缝纫机等物品。夫妻组合奥斯特(Awst)和瓦尔特(Walther)的《诱惑》(Temptation,2008)(如图4)也探讨了暴力的问题。艺术家将代表诱惑和堕落的苹果与代表战争与暴力的手榴弹并置,似乎在叩问:欲望和暴力是相互关联的吗?我们的原罪是否不仅在于我们偷吃禁果,而更在于我们对暴力无节制的偏爱?

二、福音故事

以上是与《创世记》有关的一些代表作品,现在让我们转向与福音故事有关的创作。在涉及耶稣的生平事迹或福音故事时,当代艺术家表现出对传统主题和图像的格外偏好,尤其是对那些基督教中最为重要和著名的图像或符号的青睐。作为救赎的象征,耶稣被钉十字架是基督教中最核心也是最具争议的事件,在今天仍然受到当代艺术家的广泛关注。其中有一些作品被认为具有强烈的“渎神”性质,例如塞拉诺(Andres Serrano)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引起广泛争议的的摄影艺术《尿液中的基督》(Piss Christ,1987)、吉尔伯特与乔治双人组(Gillber & George)的《耶稣是异性恋吗?》(Was Jesus Heterosexual?2005)等。事实上,不少以此为题材的作品都带有批判的色彩。威姆·德沃伊(Wim Delvoye)的《十字架的道路》(Viae Crucis,2006)(如图5)和达明·赫斯特(Damien Hirst)的《只有上帝知道》(God Alone Knows,2007,如图6),都是用动物替换了十字架上的基督。前者让耶稣受难的事件发生在一群老鼠的世界中,他用老鼠的14张X射线图像描绘了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各各他的过程,极具讽刺意味。后者将三只剖开胸膛的羊摆成被钉十字架的姿势,放置在装满溶液的玻璃器皿中,组成三联画的形式。但艺术家在这里的指涉显得过于直接,以至于让这一作品看起来像是对《约翰福音》的简单注脚(“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1:29)。与赫斯特所运用的那些充满暴力的媒介相比,安妮特·梅萨热(Annette Messager)则喜欢采用舒适的家用物件如毛绒玩具、针织物等。在《戴着手套的十字架》(The Gloved Cross,2002-2004)中,她把泰迪熊的头、黑色布手套和十字架串起來,插在一具皱皱巴巴的用布和填充物做的尸体上,整个氛围既甜蜜又恐怖。科西莫(Cosimo Cavallaro)的作品《甜蜜的耶稣》(Sweet Jesus,2005)也使用了无害的材料,他用牛奶巧克力制成了一个真人大小的耶稣雕塑,全身裸露,呈被钉十字架的姿势。由于缺乏十字架或光环之类的符号提示其神性,这个作品引发了很大的社会争议,尤其是天主教团体的抗议。实际上,以上这些作品都摒弃了基督的神性,而将表现的重点放在基督的人性及其肉身上。值得一提的是,霍尔艺术基金于2019年4月至2020年3月在德内尔堡(Schloss Derneburg)举办了一个名为“受难(The Passion)”的宗教艺术展,考察了基督受难的形象在当代艺术中的运用。展览展出了30多位艺术家的100件作品,上面提及的一些作品也包括在内。

“最后的晚餐”在四福音书上都有记载。作为新约圣经中最重要的事件,曾被无数艺术家描绘过。其中,最为著名的非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莫属。当代艺术家常常采用“混仿”或“戏仿”的方式,对这一经典图像进行再创作。安迪·沃霍尔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沉浸在对这幅绘画的重新演绎中。他在一幅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线描稿的基础上创作了《最后的晚餐(Wise薯条)》[The Last Supper(Wise Potato Chips),1986]、《最后的晚餐(大C)》[The Last Supper(The Big C),1985]、《最后的晚餐(多芬)》[The Last Supper(Dove),1986]等作品。沃霍尔将“晚餐图”与一些流行文化符号和商业符号相结合,展现出强烈的戏谑意味。后来的艺术家们不再局限于平面绘画的形式,而以更加多样化的媒介来进行创作。以色列摄影艺术家阿迪·内斯(Adi Nes)常常在军队里寻找创作灵感,在作品《无题》(Untitled,1999)(如图7)中,他仿效“晚餐图”的布局让以色列年轻的士兵们坐成一排,尽管人物数量、姿态、细节等都与原图有出入,但还是会让观众立刻联想到最后晚餐的场景。内斯用基督的牺牲来比拟战争中军人的牺牲,使这幅作品传达出明显的悲剧色彩。格雷格·塞穆(Greg Semu)的《与十二门徒的自拍照》(Auto Portrait with 12 Disciples,2010)也是一幅模拟“晚餐图”的摄影作品,来自《最后的食人晚餐……因为明天我们将成为基督徒》系列。这位新西兰毛利艺术家与同族人扮成基督和十二门徒的模样,以此来讽刺大众对太平洋岛民的刻板印象,同时又将食人的指控抛回基督徒的身上,因为根据教义,面包和葡萄酒就是基督的身体和血液。英国当代艺术家因卡·修尼巴尔(Yinka Shonibare Mbe)用他标志性的材料——一种色彩鲜艳的非洲纺织品——创作了《最后的晚餐(达·芬奇之后)》[Last Supper (after Leonardo), 2012](如图8)。真人大小的人体模型身着盛装,正在享用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餐桌的中间坐着一个长着动物腿的人物,据艺术家自己解释说这是酒神巴克斯。如果说内斯的《最后的晚餐》中没有犹大,只有耶稣,那么修尼巴尔的作品则正好相反:只有犹大,没有耶稣。即使这些人物都没有脑袋,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贪婪和欲望。顺便一提的是,在全球化时代和图像复制时代的背景下,达·芬奇的这一经典图像已不再是只属于某一宗教或地域的文化遗产,它也被中国当代艺术家利用。曾梵志的《最后的晚餐》(2001)是他的《面具》系列中最大的一幅油画作品,艺术家把原画中所有的人物都替换成系着红领巾、戴着面具的少先队员,寓意深刻。另外还有张洹的雕塑作品《香灰耶稣》。艺术家用从各大寺庙收集的香客进香留下的香灰铸成《最后的晚餐》中耶稣的半身像,探讨东西方宗教和文化的异同,其意义同样耐人寻味。

与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一样,米开朗琪罗的大理石雕塑《哀悼基督》也是同类题材中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澳大利亚超写实雕塑家山姆·金克斯(Sam Jinks)在其作品《静物(哀悼基督)》[Still life(Pieta),2007](如图9)中,模拟米开朗琪罗的图式,但互换了母亲和儿子的位子,描绘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哀悼他瘦骨嶙峋、生命垂危的母亲。金克斯的雕塑由硅胶、颜料、树脂和毛发构成,逼真程度令人称奇。而英国艺术家萨姆·泰勒-伍德(Sam Taylor-Johnson)的影像作品《哀悼基督》(Pieta,2001),则表现了朋友间的哀悼与同情。在作品中,艺术家抱着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的身体,据说这位电影界名流当时接受了吸毒和酗酒治疗,刚回到公众的视野中。美国先锋摄影艺术家大卫·拉切贝尔(David Lachapelle)也创作过类似的图像:考特尼·洛夫紧抱着扮演她已故丈夫库尔特·科本的演员的身体,旁边可以看到海洛因成瘾的痕迹,这是科本自杀的原因。事实上,天主教家庭背景的拉切贝尔有很多作品都包含宗教意味,在他以迈克·杰克逊为主角的《美国耶稣》(American Jesus)系列中,《抱着我,大胆地带着我》(Hold Me,Carry Me Boldly,2009)同样利用了这一图式,描绘了基督怀抱迈克·杰克逊的温情画面。与上述这些艺术家的策略不同,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的影像作品《涌現》(Emergence,2002)(图10)虽也利用了同样的题材,但他的灵感来源却是15世纪意大利艺术家马索利诺(Masolino)的壁画《哀悼基督》。在这幅画中,圣母玛利亚和圣约翰正在悼念直立在石棺中死去的基督。维奥拉画了一个草图,把它放在一边。他对重述历史画不感兴趣;相反,他试图带来一些新鲜的和陌生的东西。作品展现了两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年老的女人)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等待后,目睹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从井中升起。当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身体达到最大限度的伸展时,他摇摇晃晃地跌倒了。年长的女人把他抱在怀里,在年轻女人的帮助下,她们挣扎着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他俯卧着,毫无生气,身上裹着一块布。老妇人抱着他的头跪在地上,悲痛欲绝,年轻的妇人情绪激动,温柔地拥抱着他的身体。正是观众作为一个奇迹事件的旁观者的参与,才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引人入胜。在将近12分钟的视频中,观众经历了和在井边等待的妇女一样长的时间。故事的情节不仅与哀悼基督有关,还影射了耶稣的复活。维奥拉对基督教的兴趣是显而易见的,他还从一些其他的宗教如禅宗、伊斯兰苏菲派的神秘传统中汲取灵感。

除此之外,还有少数作品涉及福音书的其他情节:例如罗杰·瓦格纳(Roger Wagner)的《水面上行走之三》(Walking On Water III)表现了耶稣所施行的神迹,但艺术家将这个故事的发生地从加利利海搬到了泰晤士河的巴特西电站。纳齐夫·托普库格鲁(Nazif Topcuoglu)的《这是真的吗?》(Is it for Real?,2006)和罗恩·穆克(Ron Mueck)的《青年》(Youth,2009)都暗示了多马的故事。前者是一幅摄影作品,戏仿了卡拉瓦乔的绘画《疑心的多马》,但把人物全部换成了女性。后者是一个雕塑作品,描绘了一个年轻人正撩起他的衣服检查或展示伤口,反思罪恶的持久性以及罪恶和救赎在当代社会中的意义。

三、其他主题

除了以上被当代艺术家涉及最多的两大题材外,还有不少其他主题也受到艺术家们的关注,其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值得在此一提。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在西方世界饱受争议的有两件作品,一件是上文提到的《尿液中的基督》,另一件是克里斯·奥菲利(Chris Ofili)的《圣母玛利亚》(The Holy Virgin Mary,1996)(如图11)。后者是一幅圣母玛利亚的肖像画,画中的圣母是一位披着蓝色长袍的非洲黑人,蓝色长袍的一侧敞开,露出一只由混合了金粉的大象粪便做成的乳房。尽管艺术家辩解说,他引用了大象粪便在非洲象征繁殖力的这一神圣属性,但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圣母的形象被从色情杂志上剪下的臀部和生殖器的图片所包围。今天各种惊世骇俗的作品已经屡见不鲜了,其中有不少艺术家明显是在哗众取宠,但奥菲利似乎有严肃的创作目的,包括对传统宗教绘画深入的思考以及对天主教偶像崇拜的戏谑。对组织化宗教的批判还体现在纽约艺术家团体“复仇女神”(Gran Fury)的《教皇与阴茎》(The Pope and The Penis,1990)和意大利雕塑家莫瑞吉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的《第九时辰》(La Nona Ora,1999)(如图12)中。前者由两幅巨大的海报构成,谴责天主教会对艾滋病所持的立场。这件作品的形式语言太过简单直接,以至于更像大字报或宣传画而缺乏艺术性。后者是一件滑稽的雕塑作品,真人大小的约翰·保罗二世的塑像躺倒在地,被一块陨石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教皇手中紧紧握着十字架,彷佛在向上帝祷告。第九时辰(下午三点)在《圣经》中是献晚祭的时候,也是耶稣受刑死亡的时刻,在许多宗派中是信徒祈祷的时间。

还有一些作品虽没有进行强烈的批判,但却表达了对基督教的某种怀疑或否定。美国艺术家罗伯特·戈伯(Robert Gober)的作品《无题》(Untitled,1995-97,如图13)展示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圣母玛利亚的混凝土模型,她站在展览空间的中心,仁慈地伸出双臂,一根青铜涵管猛烈地穿过她的躯干。在她的两侧各有一个敞开的皮箱,而在她身后,水从一个木楼梯冲下,淹没了展览空间下面的一个水池。透过圣母脚下的排水沟盖,人们可以瞥见水池里散落着一些的硬币,而透过箱子下面的排水沟盖还可以看到一个站在水里的男人,他似乎抱着一个婴儿。这件作品的意象驳杂,其中涉及天主教家庭出身的戈伯在童年时参与教会活动的经历,对他来说,教会是一个极其虚伪和病态的地方。与戈伯一样,奇奇·史密斯(Kiki Smith)也在天主教家庭长大,她对这种信仰充满疑虑。奇奇的雕塑题材以女性为主,而其中最重要的两件雕塑都与基督教有某种联系。一件是《抹大拉的玛利亚》(Mary Magdalene,1994)。抹大拉的玛利亚带着镣铐,皮肤粗燥,几乎像是被剥了皮,被塑造得很模糊的脸望向天空。另一件《跪在火堆上的女人》(Pyre Woman Kneeling,2002)描绘的是女巫被行刑的场面,跪坐在火堆上的女巫像耶稣在十字架上那样张开双臂,好像也在向上帝呼求:“为什么离弃我?”

尽管“圣人”的设立只出现于天主教、东正教、圣公会和少数基督教新教的宗派中,但有关他们的神迹奇事格外引人注目,一直也是西方艺术家热衷表现的主题。圣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是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基督徒期间被杀的圣徒。在以往的文学或绘画作品中,他被描绘成双臂吊起,乱箭刺穿的形象。而在伊夫·德·布拉班德(Yves de Brabander)和戴夫·施韦泽(Dave Schweitzer)的《看哪,这个人!》(Ecce Homo,2008)中,艺术家想象了一个现代背景下的宗教人物,将圣塞巴斯蒂安塑造成了同性恋欲望的对象。圣十字若望是16世纪西班牙诗人,由于对男修会的改革措施而遭人囚禁。在囚禁期间,他写了一些神秘主义的诗歌,至今仍在流传。比尔·维奥拉的《圣十字若望的房间》(Room for St. John of the Cross,1983)(图14)用视频和声音的装置再现了一个圣十字若望的牢房,作品包括两个空间:一个是投射在墙上晃动的山脉影像和刺耳的风声,一个是黑色的隔间。观众可以透过一扇小窗户看到牢房的内部,这是一个光线柔和的空间,里面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水罐、一个玻璃杯和一个小电视屏幕,上面有一座宁静的山脉。一个声音正用西班牙语低语着圣十字若望的诗歌。像他的其他很多作品一样,维奥拉在视频、声音、光的无形性与暂时性,以及房间的物质性和精心放置的物品之间建立了张力,将观众引入一种冥想状态:与不断变化的外部世界不同,丰富的内部世界总是在那里,随着我们身体活动的减少和注意力的增强,变得更加容易接近。

当代艺术家还试图处理基督教与战争关系。以巴洛克风格的精密雕塑著称的美国艺术家克里斯·库克西(Kris Kuksi)常常融合宗教与军事的主题,在他的《教堂坦克》系列(Churchtank Series,2009)(图15)中,库克西将教堂建筑嫁接在武装坦克上,揭示和批判组织化宗教的暴力性质。而亚当·布鲁姆伯格(Adam Broomberg)和奥利弗·查纳林(Oliver Chanarin)的《圣经》(Holy Bible,2013)(图16),则探讨了圣经中隐含的暴力。他们在一本《圣经》中插入从伦敦现代冲突档案馆(The archive of modern Conflict)找来的与战争和灾难相关的图片,并通过用红笔划线的方式将图片与相关经文结合起来,编辑了一本新的《圣经》。艺术家观察到上帝在《圣经》中主要通过灾难来揭示自己,并认为《圣经》文本是现代统治发展的寓言。另外,有的作品还表达了对宗教间的冲突或融合的思考。众所周知,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恩怨情仇可算是源远流长了。莫尼尔·法特米(Mounir Fatmi)说:“宗教的问题首先是关系的问题。”[2]146在作品《连接》(Connexion,2004-2007)中,他用一些电线将《古兰经》与《新约圣经》连接在一起,组成了“圣书炸弹”,在展现宗教间冲突和暴力的同时,似乎也表达了某种关于能量传递的积极思想。

四、结语

二战以后,西方社会相继进入了“后工业”阶段,西方文化也经历了一次新的裂变。尽管后现代主义从现代主义中脱胎而出,但它却表现出对现代主义的不同寻常的决裂和消解。一些学者認为,知识爆炸是后现代主义产生的根源之一。知识爆炸使旧有的知识体系崩溃,从而导致一种反文化、反传统的极端倾向。根据H.J.席沃尔曼的总结,现代主义的特征是“肯定的、中心的、连续的和统一的”,而后现代主义则是“破碎的、非连续的、散播的”[3]。在后现代的知识状态下,“伟大的探险,崇高的终极”[4]全都消失了,人们不再相信那些历史性的伟大主题和英雄圣贤,而迷恋于对它们的嘲讽、戏仿、颠覆和解构。生命意义和文本深度的同时消失,加之消费意识的广泛渗透,使得自然与人类意识这两个领域日益平庸化,浸渍着无所不在的商品意识的后现代文化与艺术,呈现出消费、复制和平面感等主要特征。

宗教作为对生命中重要问题的深切关注,一直以来被视为当代艺术“针锋相对的敌人”[1]308-309。然而,90年代以来,当代艺术却越来越多地涉及宗教主题,其中的原因值得我们深入探究。尽管可能有来自科学、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原因,但其中也有精神本身的要求和艺术自身发展的因素。我们知道,后现代主义艺术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它的“反思性”:由现代主义艺术强调视觉、技巧的审美意识转入对于人生、社会的哲学思考。对宗教、终极关怀、宇宙中超验力量的表达似乎能让强调观念性和思想性的当代艺术显得更加时髦和前卫。当然,在这种“反思”中,有的艺术家只是出于装饰性或肤浅的目的挪用宗教符号,并未触及更深刻的内容。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些作品呢?同其他当代艺术的作品一样,这些艺术太新了,以至于要在当下给出一个恰切的评判还不太可能。比如上文提到的塞拉诺的《尿液中的基督》,这个在当时被认为挑战西方信仰底线的作品,到头来居然被理论家们郑重其事地定义为具有重要艺术史意义的代表性作品。

如果我们无法给出一个衡量标准,至少可以总结出一些特点和趋势。我们发现,这些在具有基督教维度的当代艺术中出现的特点或趋势,实际上包含着当代艺术本身的诸多特征。第一,从形式语言上看,当代艺术家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借鉴了西方艺术史传统和基督教的传统意象,他们往往通过戏仿、混仿或拼贴等互文的方式,将这些图像和意象与当代生活场景、流行文化等相结合。这种解构经典文本同时又兼具游戏性的特点,在后现代主义艺术中随处可见。但艺术家的目的并不是怀旧,而是通过互文性,在颠覆原有的、主流的文化艺术的同时,插入自己要表达的观念。第二,从表现内容上看,尽管这些艺术作品都与基督教有关,但它们所要表达的并不是那些具体的、确定的宗教思想或教义,而是具有丰富和复杂的内涵,充分体现了哈桑所说的“不确定内在性”。艺术家的观点很少充满虔诚和具有信仰动机,但却永远处于怀疑和否定之中。第三,从媒介手段上看,追求其广泛性和综合性,是当代艺术家常见的创作策略。在上文所介绍的作品中,既有传统媒介如雕塑、绘画等,也有装置、表演等形式;既有对新媒体的运用,也有多种媒介的混搭。媒介的多元化为宗教在艺术中的表达提供了无限可能性,使以宗教为主题的艺术作品呈现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崭新面貌。总之,宗教的维度在当代艺术中的表达不仅反映了西方社会生活的变迁,也反映了艺术本体的美学嬗变,也许正如美国著名神学家蒂利希所说:“当代艺术更能满足这个已经被科学和技术进程改变了的世界。”[5]在今后的艺术中,人们还将继续面对这一维度之更为独特、多元的表达。

参考文献:

[1]罗伯森,迈克丹尼尔.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M].匡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

[2]Aaron Rosen.Art +Religion in the 21st Century[M].London:Thames &Hudson,2015.

[3]王治河.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12.

[4]利奥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M].岛子,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29.

[5]蒂利希.当代艺术的宗教之维[J].成,译.人文艺术,2012(11):260.

作者简介:成,博士,成都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宗教艺术、艺术思潮与理论、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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