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复仇》与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发展

2022-04-27 00:52卢义恺
今古文创 2022年14期
关键词:复仇汪曾祺

【摘要】 《复仇》是20世纪40年代中国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在情节结构和小说主题的设计上都具有鲜明的意识流特征。在选取乡村环境、融汇中西文化、注重隐喻色彩等方面,它完成了对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的继承,同时也在诗化语言、叙述视角和异化中的解脱方面进行了新尝试。它进一步完善了意识流手法在中国语境中的书写,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

【关键词】 《复仇》;汪曾祺;意识流小说;中国现代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4-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4.001

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汪曾祺被公认为一名大器晚成的作家。他的《受戒》《大淖记事》等流传较广、评价较高的作品大多都是其晚年时期的创作。而其青年时期的作品多为尝试探求之作,较之晚年作品,确实显得光芒暗淡。《复仇》是汪曾祺青年时期的一篇小说代表作,完成于1944年。小说中多见模仿借鉴的痕迹,研究价值固不可与汪曾祺的晚年创作相较。不过,《复仇》全篇使用意识流手法写作,在20世纪40年代之前的中国文坛极为少见,可算是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先锋之作。同时,因其出自学生时代的汪曾祺之手,它具有博采众长的特征,同时不乏积极地尝试创新。其反映了汪曾祺对于中国传统和现代小说的兼收并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汪曾祺创作风格形成的阶段特征。本文试从现代性的角度考察《复仇》的文本内容,分析其创作特色;同时将其与五四时期以来的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先驱作品相联系,集中探讨前者对后者的继承与发展。

一、《复仇》的意识流手法运用

《复仇》讲述的故事和鲁迅的《铸剑》极度相似:主人公具有同样的剑客身份,背负同样的为父报仇的使命,核心内心特质同样是挣扎、犹豫、踌躇。甚至可以说,《复仇》很像是对《铸剑》的刻意模仿与改编。不过除了故事题材的选取,两者也存在着明显的区别:《铸剑》是糅合了武侠小说的浪漫色彩与杂文的调侃笔调的历史小说。而《复仇》无论是1941年的初稿,1944年的正式完稿,还是此后多个经过了改写的版本,都在有意识地利用西方意识流手法叙述故事。可以说,《铸剑》是一篇杂糅了传统与现代创作技法的通俗小说,而《复仇》则是将具有中国传统色彩的环境和物象与西方意识流的叙事手法简单拼贴后的产物,其相较于《铸剑》,具有更加鲜明的西化特征。

在情节结构上,《复仇》并没有依托时间的流动发展来建立结构,而是以主角的意识活动为线索,将现实与梦境、过去与未来勾连并组织成文。小说当中多次出现了对梦境、幻觉的描写,以此来凸显主人公意识的自由流动。例如描写主人公梦中的场景时,小说不断地讲述主人公眼前出现的物象,中间却不插入任何衔接、过渡的文字:“生命如同:一车子蛋,一个一个打破,倒出来,击碎了,击碎又凝合。人看远处如烟,自在烟里,看帆蓬远去。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一船鸟,一船百合花。深巷卖杏花……”这段描写完全脱离了现实的逻辑与环境,把叙述带到了一个完全围绕主人公的意识而构建的世界。物象的叠加与转换、对于感觉的直接描写,生动地展现了意识活动的跳跃和多变。与此同时,《复仇》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内心独白作为描写的重点。相比于杂乱无章、自由多变的梦境与想象,心理活动和内心独白是对于主人公内心世界相对完整地呈现,它能够将主人公的意识活动由散乱排布的点阵串联成线,对主人公的意识活动起解释说明的作用。同时,作为人物内心最直接、最完整的表达,心理活动和内心独白在意识流小说中充当着塑造人物的主要工具。小说中,“真的,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没有話跟他说。他怕自己说不出话来”这段独白将主人公对待复仇时,内心的矛盾纠结表现得真实可感。再如“我必是要报仇的”,“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他为他这末一句的声音掉了泪,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这样的一段段直击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心理描写,不但让主人公和读者产生了直接对话,也在主人公的性格塑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以上提到的创作特色和典型的西方意识流创作是一以贯之的。

在主题方面,因为相比于语言、活动等媒介,意识活动往往能够更为直接和深刻地揭露人类内心的变异状态,所以意识流小说作品大多是通过描写人物在畸形环境中形成的病态心理,表现社会环境将人异化的主题。《复仇》的主题也与此相契合,主人公虽然儿时就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为父报仇的使命,自己却根本不知道父亲的长相,不知道仇人的长相,甚至对仇人很有好感。“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主人公的内心已经因为被动灌输的仇恨而迷失了主题意识,甚至认为自己是借了仇人之名存在的。可见主人公对“复仇”的执念几乎是他的母亲强加给他的,自己其实对复仇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充满了迷惘。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影射了社会对人性的压制与异化。

二、《复仇》对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的继承

(一)乡村环境的选取

在《复仇》创作之前的中国意识流小说创作中,鲁迅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作家。他的代表作《狂人日记》被一些学者称作“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他的一些其他小说作品如《阿Q正传》等的写作手法,也在不同程度上和意识流手法不谋而合。在这些最早一批的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中,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了乡村作为小说的环境。在许多讽刺意味强的小说中,鲁迅都选择中国乡村为背景,其目的之一是将其作为一种封建、保守、愚昧的社会来展现,从而有力地展示旧中国社会中人们的病态。而在意识流小说中,乡村环境更是成为了一种异化力量的象征。在这个环境中,人物往往会被强加大量荒谬的伦理,从而构成其意识活动的本源。

《复仇》的环境并不单一,它包括了山寺、绝壁等多个场景。但对于小说中出现的几处乡村环境,它们明显是有意识地对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进行继承。同时,小说中多处暗示,主人公是在乡村长大的:他在见到了山村中的小女孩后,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并想象自己拥有妹妹的生活。他在梦境中见到的物象:“一船瓜”“太阳晒着港口”……均是具有乡村风格的。乡村环境和主人公的意识活动是密不可分的,主人公理应复仇,理应活在陌生的仇恨之中,这些都是他的母亲和死去的父亲向他灌输的执念。同时,正是在生养他的乡村之中,这种荒谬的仇恨得到了强化。“父亲与仇人,他一样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有人说他像父亲,现在他连自己样子都不大清楚”,可见在乡村之中,无数股异己的力量编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墙,不断地蚕食着主人公对于生命的认知。

(二)中西文化的融汇

“五四”作家创作的意识流小说作品,大多都具有中西结合的特征。在这些早期的意识流小说中,除了鲁迅的《狂人日记》的创作时间较早,先于西方主流的意识流小说,难以辨别其主从关系外,其余作品如郭沫若的《残春》、郁达夫的《沉沦》等都应视作中国作家对西方意识流写法的主动借鉴,因此必然留有西方文化影响的痕迹。此外,该时期的中国作家在受到中国传统教育的同时,多有从西方文学汲取营养、创新小说写作的经历,他们的小说自然会体现中西文化的融汇。例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就将人物潜意识的延展和旧戏舞台场景的切换相结合,使得各色环境图景跟随人物的意识而变换自如,让意识流这一起源于西方的手法在中国语境中体现。

与“五四”作家群体相比较,汪曾祺显然不与他们同处一个文学阶段。但由于他儿时所受的传统儒学熏陶和青年时期在西南联大的求学经历,汪曾祺与许多“五四”作家拥有相同的文化背景。中西文化渊源的浸染在《复仇》中有多处体现。题记“复仇者不折镆干”引自《庄子·外篇·达生》,寺庙作为小说的主要场景之一,主人公的梦境中出现了莲花这一佛教意象,结合小说结局主人公的放下、释怀,这之中明显体现了道家和佛学的思想渊源。除了中国传统哲学,小说直面个体生命价值的探讨,主张主体意识的自由与解放,这与西方哲学的研究路径亦有共通之处。

(三)强烈的隐喻色彩

既然选择了潜意识作为表现主题的“传声筒”,意识流小说自然无法用直接、现实的手法来展现主题。小说内的角色、物品、环境等要素就因此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寓意,从而具备了暗示主题的隐喻色彩。中国现代文学的大段时间,都是社会动荡、转型的时期,各种封建与进步、自由与束缚的矛盾冲突层出不穷,为意识流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主题。而意识流的手法放大了人物内心的活动与变化,让小说情节变得破碎而夸张。这种荒诞色彩能够在隐喻社会问题的同时,增添主题的表现力。

《复仇》的雏形诞生于1941年,正式完稿于1944年。此时的国内抗战接近末期。汪曾祺通过塑造一个被复仇所操纵的行尸走肉,象征了无休止的仇恨、纷争给社会、个体带来的灾难,可以视作对和平进行了无声的呼唤。可见在小说背后的隐喻方面,《复仇》也对中国早期意识流的处理方式进行了继承。

三、《复仇》对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的发展

(一)高度诗化的小说语言

意识流小说追求对人物意识进行刻画,直接描写人物的所感所想,故其语言整体较为自由,句式灵活,不受上下文逻辑的限制,甚至会出现个别不符合一般语法的句子。不过在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如《狂人日记》《沉沦》等之中,小说语言虽具备以上特点,但整体上还算连贯。而在《复仇》中,这种语言特点得到了显著强化,灵活的短句和奇特的描写在小说中的出现频率极高。小说的开篇首句“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就鲜明地代表了小说的语言特点。虽然只是两个意象的简单罗列,中间没有任何衔接语句,却能够有效引导读者想象此时的场景与意境。这种凝练的表达正是诗化的特征之一。而在梦境的描写中,“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转身,散开去”、“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深巷卖杏花”这类语句的频繁出现,更是诗化语言演绎到极致。无论是奇特新颖的意象,优美灵活的笔调,还是明显经过设计的句子韵律,汪曾祺在创作《复仇》时都在有意向诗化语言靠拢。这一方面是他个人写作风格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和意识流手法相契合,突出意识的自由流动。

(二)新叙述视角的开发

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在叙述单个人物的意识活动时,往往采用单一不变的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以体现个体意识的完整性和连贯性。而汪曾祺在《复仇》的叙述视角上进行了新的尝试。《复仇》的主体部分是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将叙述者和主人公相分离。但小说中有多处借主人公之口,直接叙述他的心理独白;或是使用第二人称,描写主人公内心对自己的质问。例如“是和尚,他真是一惊,和尚站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你经过了哪里,将来到哪里,是的,山是高的”,在这些叙述视角的转变中间,作者往往不设置任何的语法标识,使得叙述者在第一、第二、第三人称视角中间自由切换。这种处理模糊了叙述者、主人公和读者之间的身份界限,兩者属于一种既非分割,又非统一的关系,让主人公混乱的人格特征和内心的迷茫、挣扎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同时,阅读者可以同时以审视和反思的态度来感受主人公内心的异化,获得层次丰富的情感体验。

(三)从异化世界中解脱

回顾“五四”时期和20世纪40年代中间的经典意识流小说作品,《狂人日记》和《沉沦》的主人公最终的悲剧的成因,都和他们的个人意识有所关联。《残春》的主人公爱牟虽然在梦境中突破了情感障碍,却仍然未在现实中获得解脱。而《复仇》中的主人公却在认出了仇人就是眼前的和尚,拔剑欲将其斩杀之时收剑入鞘,最终放下了自己莫名背负多年的仇恨,从异化的世界中脱离,从无尽的怀疑、茫然中取得了生命的解脱。在主题表达上,这种处理显然稍欠力量感,没有将复仇与人性异化的主题书写到极致,难以产生叩击读者心灵的震撼,不过也可以给读者带来不同层面的思考。同时,相比于人性的泯灭与堕落,汪曾祺对意识流手法的理解融合了中国的和谐圆融的美学思想,为意识流的主题表达提供了新的答案,丰富了意识流小说在中国语境下的创作方式。

四、结语

20世纪40年代是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创作的一个新高潮。汪曾祺的《复仇》作为这一时期中国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兼采五四以来意识流小说的风格特色,同时也进行了颇具新意的尝试,完成了意识流手法在中国语境中的书写。对于此后的大量意识流小说作品,《复仇》作为一部诞生于重要节点的意识流小说,对它们有着较强的指导意义。对于汪曾祺晚年的大量优秀作品,这篇创作于他写作生涯早期的小说,与其个人风格的形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故无论是研究20世纪40年代前后中国文学发展脉络,还是对汪曾祺个人的文学创作,《复仇》都是一个较为理想的研究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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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卢义恺,男,汉族,福建福州人,苏州大学唐文治书院本科学生,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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