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生活

2022-04-30 18:42朱秀海
广州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萤火虫生活

朱秀海

他们同住在一座风光旖旎游人如织的半岛上,居所却不在观光客趋之若鹜的区域。有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百转千回地从入口直达被称为“老虎尾”的半岛顶端的岸岬,其间先要行过一段长达五公里的弧形的海滩路,被这条路半围起来的就是那片眼下在国际上也有点名气的黄金海滩,游人一般到了这里就驻足不前了,但是柏油路却没有停在这里,它继续向前穿过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渔村,再往前是一片因过分葱郁而显得光线阴暗下来的森林。说森林有点夸张,只是车子驶进林间后一时的感觉。很快森林就结束了,豁然开朗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花木掩映的园林,很私密的样子。围墙却普通,乍看都像是用当地种得活的一种小竹子随着地形野生出来的,但还是加了一点不易觉察的铁栅栏。竹子长得细而密,一丛丛积压在一起,接青叠翠,让外人难以看到围墙内的景象。有一忽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座发了财的渔民自建的院落。这种院落他在岛上见过不少。但车开进去,里边的天地就大了。通向主建筑的道路新铺上了柏油,双车道,一条望不见尽头的三角梅长廊完整地笼罩着它,三角梅都在盛开,其间还杂有南方不多见的玫瑰和蔷薇。四月末的日子,有一处白蔷薇开得热烈而浓密,令人惊心动魄。

车子再往前行,他就看到了一座美式乡村风格的别墅。整幢建筑在一片被各种颜色的花点缀的深沉的墨绿色中显得不算很大,但是工艺品一样精致,好像还是一座崭新的建筑。

她很早就在门前台阶下等他了,而且——也许只是他自己的感觉——看上去对他没有陌生感。

“欢迎你来。”

她逆着初升的阳光望著他,眼里带着笑,温柔地说,然后便不顾他了,转身踏上台阶往别墅里走。“跟我来吧。”她又补了一句,让他听出了某种残留的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江城口音。

走过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上了三层台阶,他在门厅外停了一下,寻找换鞋的地方。这时他听到她在门里说:

“进来吧,到里面来换鞋。”

他在擦鞋垫上反复擦鞋底,才走进去。她已经把要换的皮拖鞋放在他面前了。

一层有一个很敞亮的大客厅,蓦然突兀地撞上他眼睛的是一架大三角钢琴,就放在客厅中心。他认得那个外国牌子。四面是落地窗,不是落地窗的壁上全是装满精装书的书架。他还留意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音响系统,以及款待客人的名贵组合沙发。这些年对于家具他也算是个行家了,看出来了,家具式样保守,但是贵重,所有的家具边缘都镶有金色饰条。

两个人在沙发边面对面坐下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拘谨和不适。

“茶,还是咖啡?”

“啊,不用麻烦了吧。”他说,“我就是来送一本书。”

“咖啡吧。”她主动替他点了咖啡,“本地产的,比南美的还好呢,新牌子,叫什么,啊,‘玫瑰美人。”

女佣用了一点儿时间才上了咖啡。手工现磨的,味道浓厚,醇香扑鼻。他知道这款新牌子咖啡,眼下已经成了当地卖得最俏的旅游特产了。

等待咖啡的时间里他们就一言不发地坐着。

“喝得惯吗?”

“啊?”

他本想开个玩笑说和我们当年在大学里喝的咖啡可是没法比,但他不想首先提起往事。

“从来没到过这边吗?我听说你也一直住在半岛上。”还是她先开了口,并且一眼一眼地看他,在他的感觉里像是在一页一页地翻陈年旧书。

“哦,是的。我住这里很久了。你先生不在家吗?”

“他住院了。你知道他今年八十有六了,身体一直不好。过完春节滑了一跤,就住院,直到现在。”

“你不到医院去陪他吗?”

“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省长特意批示给他配了护工,白天晚上都有人照顾。我要做的是每个星期去看他一次,处理一些医疗费用上的事。”

有那么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一直不看她,她也没有看他。

“你不见老,还是那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她已经明白了。

“真没想过我们住得这么近。有人说……”

她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男人的心忽然起了点儿急躁,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来。“昨天我到市里,你先生的一位朋友,不,是学生,听说我也住在半岛上,就托我把他新出的一本书送给老师。真是不巧,您先生不在家,我不能亲手交给他。”

“没关系的。这一年多他已经不看书了。你交给我就好。”

他这时才敏感地注意到她一直没有用您称呼他。

他把书从包里掏出,放在茶几上——一本印得很漂亮的书——然后站起。

“我告辞吧,不多打扰了。”

她没有挽留,跟着站起。

“好吧。我正巧今天要去医院,可以顺便把书的事告诉他。”

她送他走出别墅,下台阶,一声不吭地看他上车。

倒车用了不少时间。然后他从打开的车窗内向车后一侧的她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她也举起了一只柔软的小手动作不大地向他摇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沿着那条因为刚刚又下了雨弄得满是积水的花廊把车开出去。

三个月后他听到了她先生去世的消息。讣告上了北京的电视台和报纸。

又过了不少日子,几乎入了秋天,在半岛尽头“老虎尾”岸岬前一座废弃的灯塔顶楼,他又看到了她。

当时他正沿着已经没有扶手的楼梯走向灯塔的最高一层——这段楼梯很危险,但他常来,不怕——她恰恰相反,正要从最高一层往下走,就先看到了他,在楼梯口一侧站住,并让开了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了上面的一双目光,抬头。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默默地望着,渐渐地,都微笑起来。

“真没想到……”她含混地说了一句,像是表达意外邂逅的喜悦,又像是在打趣这终归躲不过去的相逢。

他没说什么。迟了一刻,继续走完最后几级台阶,踏上顶楼,走向面向大海的那个连生锈的窗框架也失掉了的大瞭望窗,站了一会儿。

他以为她走了,一回头却又看到了她。

“怎么,你没有……”

“这么巧遇上,也算难得,你就不想对我说点啥吗?”她的眼睛仍然在微笑,一边用一种友好却又不想显得过分亲热的声调说道。

“其实……第一天从电视里看到讣告,我就想过去看看……”他嗫嚅道,到底没有把“您”字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那么多省里市里的大人物都在那儿,我就……”

“你不去我也理解,用不得找许多理由……你凭什么要去看我呢?不是吗?”

刚才说话时他一直背向她,现在他回过头来,盯着她一直都在微笑的眼睛道:

“你这样说就没良心了……可是,我什么人哪,再说你也有可能不稀罕。我不想做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丧事办完这么久,住得这么近,也不去同情一下我,也是这个理由?”她紧追不舍道,并且开始使用一种嘲讽、责备和自怜的语气。

不过这声腔中有一点东西他感觉到了,而且喜欢:她仿佛已经从丈夫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或者应当这么说,她已经不再被失去丈夫这件事困扰了。

就因为这一点点喜欢,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好吧,我现在郑重地对你失去那么著名的丈夫补上一个哀悼。请您节哀顺变。”

她也走到那面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窟窿的瞭望窗前去,目光幽幽地眺望着大海,半晌才道:

“你那么有名的妻子去世后,其实我好几次想去看看您……可是,我胆小,怕被你拒之门外。”

他真诚地吃了一惊,望着她,几乎要叫起来了,道:“那怎么可能!”

說完他就后悔。他不想让她觉得这句话里含有他想和她再续前缘的意思。

“回去吧,要下雨了。”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想再说什么时,女人望着海上天穹下蓦然翻卷起来的大团乌云,惊慌道。

刚出灯塔,雨就大滴大滴泼洒起来。他和她却都是沿着海边新修的木栈道跑步过来的。

“怎么办?雨太大了,回灯塔里去吧!”她提议道。

“灯塔里四处透风漏雨……要不,我带你跑几步。我家离这里不太远。”说到这里他马上又补一句,“你可以拒绝的。”

她没有拒绝,正巧雨又停了。两人跑了一段路,中间他等过她一两次,这时他们巧遇了一辆放空的出租车。十分钟不到,两人已经进了他的家。

和他见过的她的独栋美式乡村园林别墅相比,他的住处更靠近半岛顶端,绿植不多,庭院也不大,但距离喧闹的旅游景区更远,四周围林木更密,环境因之显得更为幽静。

车子来到院门前时雨就停了,她随他就在那里下车,他付了车费,然后带她一路走进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白墙黑瓦的房子,房子极大——比她家的别墅大多了——可是就建筑风格论则平平无奇,让人想起一些公共建筑。倒是进门换了鞋,再回头时她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就睁大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你们家好大!也有一架这么高档的三角钢琴!”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客厅很大,给人一种身临某个国外小广场似的感觉,中心摆放着一架久负盛名的奥地利“贝森朵夫”三角钢琴,且是价格最高的一款,比自己家那一架同品牌的价格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如果说她家那架钢琴基本上是个摆设,这一架则完全可以在大型音乐会上供专业演员演奏使用……完全是一架三角钢琴中的极品。

回到自己家里他明显放松多了,如同一只动物回到了自己的巢穴,连气味都是舒适的。他回避了她因意识到自己失态出现的窘迫表情,不看她,却很写意地对她挥了一下手,道:

“她本来就是学钢琴的,完全是因为不幸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么好的一架琴就成了摆设。眼下就更……”

“我有点冷。”她忽然说道。因为一扇窗子没关,风从屋外刮进来,还裹挟着一些雨点,真的让她发了抖。“衣服都湿了……我能在她的房间里换换衣服吗?不,瞧我说了什么,你们当然共用一间卧室……可是我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他把一时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的她引进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橱,看着她,大了胆子说:

“还是换我的吧。她的衣服你不忌讳?她在世时我们一直分房睡。原因是她每天都有公务,睡眠时间长期不足,必须休息好——你当年不是喜欢穿我的衬衣吗?”

她脸红了,默默飞了他一眼,但也就是一眼,就闪开了。

但他意识到了这一刻她心中的高兴。

“你出去,等我喊你进来时你再进来。”她努力地不把欢快的情绪喊出来,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两个人之间那条隐隐约约的线一旦被突破……她再对他喊可以进来时,他看到的情景和他的想象差别不大:她换上了他的一件花格子衬衣,人也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他们连续三天留在大得惊人的床上,如同当年他们在江城同一所大学他的宿舍里度过的最后三个日夜一样疯狂。那年他读研三,她读大四,都面临着毕业,穷到时常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从学生食堂里打来的最便宜的简餐。安静下来两个人就一起遥想未来。他学生物,她学新闻,但专业和爱情无关,从第一次在大学学生会操办的简陋舞会相互望见,两个人就像火焰遇上了火焰,星球撞上了星球,两个人的心,不,是生命,全部熊熊燃烧起来,是那种有可能毁掉一切的、投入了全部青春生命的激情燃烧。当时他认为她就是他此生中的唯一,他的天空和大地,他的山川森林和清溪草地。而她也有这种感觉,仿佛她遇见的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英俊青年,而是她自己的生命、心、魂灵遗失在前世的一半,今天他们重逢了,除了在一起像一只冲天的火炬一样把自己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表达那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无可替代也无可选择的依恋与缠绵。是的,甚至不是爱,仅仅是依恋和只想将两个人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渴望。只有一种事物能让他们分开,就是死。

可怕的是当时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两个人没有未来。在那样一座大都市里,所有的灯红酒绿他们都非常有幸或者说不幸地见识过了,可所有的那一切——轻歌曼舞,衣香如花,鬓影春风,还有财富,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了黄金的颜色,嗅到的也只是它才能发出的诱人的气味——都和他们无缘,而自忖他的才华和她的美貌,他们一度也坚定地认为那样的生活应当属于自己,至少他和她应当成为那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浮世繁华中的一员并且一生都能够享受到它。

他们曾一天天在耗尽火山熔岩般的激情后,相互蜷缩在对方怀里,仔细探讨过每一条进入这种梦魇般的浮华之境的大路和小径,甚至想到过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能够帮他们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但结果却全是绝望,而所有单独的绝望加起来又围成了四面高起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城。终于有一天,她在他怀中哭了,而他也很快就看到她和一名西方留学生跳着刚刚兴起的新的火辣辣的狐步舞。

他虽然妒火万丈但还是心软了,选择了原谅,以和她分开的方式给她自由,同时也记下了一件事:这在他们两个人都是巨大的人生挫败,是第一场挫败也是最会让他和她铭心刻骨痛苦一辈子的挫败。可在那个时代,这种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景象又极为平常。一个月后她在拿到了毕业证学士学位的同时也拿到了签证,要和那位西方留学生一起离国远行。

两个人单独见了最后一面,还是在那间曾让他们以为耗尽了生命的全部热情的简陋的学生宿舍。她扑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场痛哭惊天动地。他咬牙坚持住了,不让自己和她一起哭,却听到了左胸深部心脏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当天他唯一不是很能理解的,就是她此刻的悲痛怎么也会如此强烈!

“你是我一半的命,一半的肉体,一半的心,我现在离开你,是要把我自己撕裂成两半,一半去异国他乡,一半留在你的身体里。”她最后揩净眼泪,这样对他说道,“你给我记好了,我一旦成功了就回来,和你过我们‘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活。”

然后她用很大的力量推开了他,整理衣服,又细心地补妆,开门离去,风一样快地消逝,再没有回头。

她出国那天他没去机场送她。和她说的正相反,她弃他而去没有给他留下半个她,却带走了半个鲜血淋漓的他。他觉得自己从她离开那天起就不再完整,他成了半个男人。

为了逃避校园内她无处不在的衣香鬓影,他毅然放弃留母校任教的机会,带着对未来人生巨大的不确定来到了这座遥远的半岛。一个研究生物的人进入职场之初是不会被人重视的,但负责招聘他的人重视他获得的研究成果。由于他研究的是一门商业大潮下谁都不愿去研究的冷门科学——热带外来植物在半岛的分布演化及生长习性——很快就他本人也异常意外地获得了半岛有史以来第一个国家级大奖,荣誉、待遇随之而来,第二年早春他便在一次政协会议上遇上了自己后来的妻子,也是被引进的人才,一位刚刚在国家级钢琴比赛中拿到唯一的金奖的青年演奏家。市长亲自撮合他们俩的婚姻,最初他以为女钢琴家不会看上他,但这件事居然进展得异常顺利,而这时他远赴异国的旧情人却自离去后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再给过他,连一封信、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过。她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中断得这么彻底和干净,先是让他伤心,后来反倒给了他暂时的忘却,连同身心的解脱和自由。让他多少有点诧异的是女钢琴家对他的感情升温很快,接触后他才发现她竟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子,有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平静与从容,面冷心热,待人诚恳。但是心里也生出过一点模糊的不安:一旦开始谈婚论嫁,女方就表现出了比他更成熟更主动的心态,两个人还没有经历热恋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随后她也就成了一名极称职的妻子。这一切都和他的初恋经历完全不同。直到走进婚礼现场,他都有一点晕晕的感觉。

十年前他们才搬进这所位于半岛顶端人迹罕至的房子,之前她一直住在省歌舞团分给引进人才的一套大三居的政策房里。这时她早已不是那个文艺团体的首席钢琴师,她从政了,先是副局长、局长,后又成了本市分管文体科卫事务的副市长,有了秘书和专车,他却在家庭生活层面失去了妻子。也不是全部失去,但是妻子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再属于他和她的家。再后来一些绯闻传到了他耳中,而他的副市长妻子知道后当晚早早结束了公务活动,回到家里和他开诚布公地进行了一次谈话。

“啊,我并不想做這个副市长,但现在也后悔不来了……一个班子总得有一名女性……你今天听到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我希望你相信我的清白和洁身自守。当然如果你因为这个想和我离婚,我也会表示尊重。不过……我另外还有一句以前没有机会说的话,今天倒可以说出来了:我就是当了副市长,可也仍然想做一个我丈夫认可的好女人、好妻子。”

三天后他开车带她回到自己的别墅里,收拾了两大箱子衣物,直接搬进了他的房子里来。晚上并肩躺回到他那张大得让人产生空旷之感的床上,他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二十五年了……说说,这些年先是在国外,后来在国内,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简单地交代一下。”她苦笑了一下,看他一眼道,表情中显示出自己其实并不情愿。“詹姆斯,就是那个带我出国的留学生,其实我们不是恋人,当初说好了我们假扮成一对恋人,是为了方便他把我带出去……刚到英国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呢?”一段很久的沉默过后,他接着问道。

“我一个人在英国,没有生活来源,就去了美国。我是学中文的,英语还凑合,去美国是想加入一家华侨办的中文小报当记者,我本来学的就是新闻……可是到了美国后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我过了一段居无定所的日子……说实话,很可怜的。

“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又年轻,任何一种工作都干不久的。你懂我的意思。我不停地换工作,什么都干过,只是没刷过盘子。不是不想去,是害怕晚上……我干的全是一些和文字处理相关的工作。为中文小出版社当过临时编辑,帮人当枪手翻译过文章,有一阵子还试图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书,想当个作家,也没成功……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直到遇上我老公。”

“你是怎么遇上那位大师的?”他明知故问道,因为他想让她自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对他讲一遍。

“那年,他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爱荷华州一所大学进行学术交流。我当时恰好寄居在那里。”说到这里她敏感地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会儿,见他没说什么,才接着说下去,“也没啥好避讳的。我希望你理解我当时的处境。我穷得很,租房的钱都没有……那样做也是没办法。”

“我理解。”他说,目光盯着天花板,语气听上去有点斩钉截铁。“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也有过一些同样的经历。”

她心中热起来,有点感激他的体贴,将身子往他身边挤了挤,人也仿佛一下子松驰下来,又想了想,道:

“他……是江浙人,吴侬口音重,那所大学临时给他配的中文翻译听不懂他的汉语,学术交流刚开始就进行不下去了。我当时同居的一个外国老头儿,其实我们也是有过结婚打算的……正好也在现场,忽然想起我,说我有一个从中国来的研究生,可以让她来试试……他这么说是撒谎,我并不是他的研究生,但当时也没人计较,于是我就到了现场,给我老公——刚过世的这一个——做中文翻译。”

“你交了好运。不但成功地为他做了翻译,还让老头儿看上了你。”

她的脸慢慢地起了红晕,不安地看他一眼,道:

“你就不能不这样说话吗?我当时的经济状况,真是窘迫到了面包都吃不起的地步。我差一点自杀。任何一个人给我工作,给我饭吃,给我房子住,还有安全方面的保障,我都可能嫁给他。这和爱情无关,只和活下去有关。”

他又有好长一阵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看着天花板。

“怎么,不想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了?”等了他一会儿,她不想等了似的,也许是意犹未尽,换了一种嘲讽却不失友好的腔调看着他道。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的眼睛全是泪水。

“怎么了呀你。别这样。现在说起来,恍若隔世,连我都不怎么伤心了。”

他借着下床去找一件小东西避开她的注视,让自己平静……回到床上后,他能够看她了,笑道:

“我刚才不说话,是怕你觉得我在审你……你愿意往下讲就讲。”

“我不信。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就是到了今天,我老公去世了,我也仍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太。我就是到这里跟你鬼混,也还是他的遗孀。我啥也不怕。要怕也是你怕。你要是怕,我就离开。”

“对不起,终归是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当时他就对我或者我就对他起了什么心思。他到底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者呀,没那么俗。他其实也不风流。可能是因为我的现场翻译让他满意,离开时听说了我的境况,特意从大学给他的酬金中取出一部分付给我做小费。说是小费其实数目不小,足以让我省吃俭用在美国过两年。两年后他第二次去讲学,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仍然请我为他做翻译。”

“这一次的结果是他把你带回国,还让你成了他的夫人。”

“我就是这样做了,也轮不到你今天说三道四吧。我出国快二十年了仍旧一贫如洗,我又不能一直年轻下去。继续留在国外过那种穷困潦倒又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每天对我都是一种摧残。嫁给他是我经过慎重考虑作出的正确选择。”

这一夜他们搬到一起后第一次没有缠绵。凌晨一点,他被点点滴滴的声响惊醒,下床走出去,发现她正在他前妻的卧室和衣帽间里巡查。

“她还真藏了点衣服呢,”见他走进来,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回头道,“她一个副市长能有多少收入,买得起这么多贵重的时装,还有这些包包。”

“你老公不会连一个这样的包包都没给你买过吧?”他说。话说出去才知道并不恰当。

“还真没有。你不要老用这种话伤害我。我嫁的是他,不是你,所以他怎么对我也轮不着你冷嘲热讽……好像还有一点吃醋。”

“我可以道歉吗?”

“你道什么歉?再说我也不需要。谁让我命苦呢?他的秘密让你知道也没关系。我老公一辈子虽然功成名就,钱也挣到一些,可他出身苦,一生节俭。这几年他年年出国讲学,却从没想过给自己买一套像样点儿的西装。”

“那我替他说一句……他这辈子活得不值。”

“好啦,别老说我们家那一位了,也别老说我的过去,也该说说你們家这一位了……看出来了,虽然有人送她这些衣服和包包,可在我看来,这些贵妇人穿的华装丽服她有可能只在家里偷偷试穿过一两次,更多的恐怕是拿回来就挂在这里,她动都没机会动它们一下。真是暴殄天物啊。”

“她不像你,不管前半生如何,后半生成了名人的太太,有机会整天穿得像个英国贵妇人。她是公务员,一出门就有摄像机跟着,只能穿她那一种职业穿的服装。”

这次她没再和他斗嘴,却不客气地从他妻子的衣橱里取出了一件连吊牌还没动过的袍子,看着他,眼眸都因为欢喜而湿润了,道:

“这可是法国名牌……我能替她试一试吗?”

“你要是不忌讳……”他耸了耸肩,道。

“那你快点出去!”她欢喜地叫道。

他走出去,在门外立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她穿着那件华丽的、反正他怎么也看不出哪儿好的袍子走出门,涨红了脸,少女一样娇羞地看着他,道:

“怎么样?好看吗?……我穿上它像不像她?”

他本想开玩笑说一句“你比她漂亮”,但想到了故去的妻子,终于没说出口。

她刚才是风一般地旋转着飘出来的,转眼又风一般地飘了进去,再出来已经脱掉那件袍子,换回了自己的睡衣,人也平静了很多,道:

“你还是爱她的,别瞒我了,我就刚才那一下子就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得了那样的病。不过也好,她这么早去世,避免了她早年的风流韵事抖搂出来。”

回到床上后他想:如果她要报复他,刚才这一冷不丁的一拳力道可不小。

“你生气了……对不起,现在轮到我道歉……求你了,别这样吊着脸子,我也是女人,看她去世这么久你心里还忘不了她,我不吃点醋倒不正常了……好了嘛,过来抱抱我。”

两人搂抱了一会儿,她抱得比他紧,但他的情绪也有点缓过来了,才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和那个人的事吗?”

她反倒被他惊得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啥?你知道?你啥时候知道的?”

“我不是傻子。我是科学家,多难的科研题目都被我破译了……难道非要抓到奸才知道她早就做了他的情人?……可在猜出这件事的同时我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她做他的情人是不情愿的。”

“你都猜出来了,为啥没和她离婚?”

他长久地沉默。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开始像台风季节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起伏,但是后来,也像台风过后的大海一样平静下去。

“我想过,可我不能。我陷入一种处境中去。本来应当由别人来可怜我,可我反倒可怜起她来……你一定想知道原因……婚后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她说有机会的话她想做一个好女人、好妻子,这话是真的。”

“她天天瞒着你在外面和别人上床,他们让你年复一年众所周知地戴一顶绿帽子活着……这个女人都这样了,你还相信她想和你好好做夫妻?都到了这会儿,你仍然坚持认为如果没有那个第三者,她真会和你举案齐眉?”

“这矛盾吗?即使有那个第三者,她在家里,也一直和我举案齐眉……我在我们进行过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后不久就发现了,她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外面的生活,一种是在这幢房子里和我在一起做夫妻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哪一种被她认为是自己真实的生活,哪一种是虚假的,可是我有时候真的会想,她很可能是把每天回家后和我在一起的生活看成是她的真实的生活。”

“果然那句话不错,男人都是傻瓜……你对她的这种信心是从哪儿来的?”

“不信你可以去我的衣橱和衣帽间里看。她当年给我熨过的衬衣、配好的领带,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全部穿完一遍。那些衬衫全是她亲手为我选的,全是纯棉的,质量上等,我生下来以后就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衬衫,更别说她亲手为我选的西装和领带了。对了,还有一年四季各种必备的服装……她甚至为我花大钱从国外订购了一套名牌猎装……”

她居然一跳就下了床,动作利索得让他吃惊。除了卧室里的衣橱,他妻子当年装修房子时也为他单独装修了一个衣帽间,里面全是她为他购置的服装。

她在他已经两年没打开过的专属衣帽间的第一个壁橱的第一个触手可及的抽屉里发现了第一件熨烫得整整齐齐的红衬衫和一个和衬衫配色的条纹领带,连同一张留言条。她取出了那张留言条,把上面两行娟秀的字迹读出来:

明天去市科协开会穿这件衬衫,打这条领带,西装就是上面挂的一套。妻。23/6。

发言要搂住点火。市长有难处。不是只有你们那个口子经费不足。又及/妻。

下面还手工画了一个女生的唇形。满满的爱意啊,她想。

她以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疯狂把衣帽间所有的抽屉全部打开,发现每一个抽屉里都有这样一件衬衫和一条配色领带,连同一张内容大致相同的留言条。而在这些抽屉上方,则分格挂着一套套价值不菲的西装。

蓦然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无边无际的怒气在消逝,慢慢回头看他,最后呈现给他的居然是一脸的眉开眼笑,她说:

“怪不得她能哄住你這个傻瓜……她有多会哄人哪……这么体贴的太太,每天那么多公务,回到家里来一定很晚也很累了,还要精心为丈夫明天穿的西服、衬衫、领带做好准备,还要写一张情意绵绵的纸条……对了,一定还有皮鞋,天气冷了还会有大衣,冬帽。对吧?”

“大衣和帽子在那边。”他说,用下巴指了指衣帽间左边一侧的壁橱。

她打开了那一侧的壁橱。那么多的大衣和帽子啊!……可她望着他,心情却显得越来越欢乐了。她说:

“这些高档西服,精心准备的衬衫、领带,这些大衣、帽子,你并没有动过,直到今天还像经她的手摆放时一样被冷落在这里。你辜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是世界上最狠心的那个男人啊!”

“这也值得你高兴得欢呼吗?”他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反唇相讥道,“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你最先看到的那件衬衫,还有领带、西装,她为我准备好,第二天就住院去了。后面你看到的那些,有些是我自己不喜欢穿,有些是会议取消,我没有机会穿上它们……她住进医院就再也没回到这个家里来,所以,我也再没有机会,不,是没有心情,去碰它们。”

“因为它们成了你对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妻子的最后回忆?”

“……”

“对,我就是高兴,就是要欢呼……因为你即便没跟她离婚,也从心底里厌恶她。你不爱她,甚至恨她。你不愿意碰她为你准备的一切东西,不管是全棉的高档衬衫还是西装。对,你一直恨她,恨她到死,她死了你更不愿意碰这些东西了,你有这种反应才像个男人——我都说对吧?”

他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卧室床上去。

她像小猫一样跟着溜进来,爬上床,直接拱到他怀里,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一直爱着我,哪怕我当初一时软弱狠心扔下你远走天涯,你对我的爱是她用任何手段都从你心里清除不去的,虽然你一时糊涂娶了她。你没有早点和她离婚我这会儿不想责备你了,就像我,不情不愿地和我老公结婚,没有一天不想……”

“不想什么?”他本不想再说话,但还是问了一句。

“不想继续和他过下去。不是他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特意改了遗嘱,为我的下半生做了安排……我得到了那幢别墅,它现在市场价已经过亿。”

“一定还有一大笔钱,足够你维持体面的生活,直到一百岁。”

“你在嫉妒我。不错。本来你就不该问到我的钱,但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样可以不让你担心我搬过来和你鬼混是想赖上你,让你后半生养我。”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说,“而且,我怎么还觉得这会儿又想要你了。”

“男人一旦发现不用对女人负责任,马上就会变得像你这样无耻。”她笑着对他说。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继续,争吵和甜蜜的戏码交替上演,但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彼此被时光湮灭了二十五年的感情却在回温。越是因为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吵架,两个人越会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相互嘲讽着,心里却在想当年大学宿舍里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只是男人的激情大不如前。更多的时间是两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漫无边际地闲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饿了有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开车出门,找一家上档次的大饭店,轰轰烈烈猛撮一顿大餐。

“也说说你自己,别光说别人。”有一天两个人早上醒来就赖在床上不起,饿了也不想出门,因为外面下大雨,台风正在半岛肆虐。别的话题好像早说完了,是她灵机一动又想起来一个,“我真笨,怎么忘记问你这个了。你和她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明知道她天天在外面和另外一个男人鬼混,你自己成了个被她冷落到半岛上这么一个角落的‘第三者……你连‘第三者都不是,‘第三者还有人关心……你以为她给你准备衬衫、领带、皮鞋和西装,就是对你的关心,不,你不要想骗我,你也别骗自己,西装衬衫领带那些东西,和真正的关心,夫妻间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完全不搭界,对她来说做那些事只是她和你过的虚假的生活,虚假的生活中带有表演性质的部分……我倒是觉得你们俩之间只有心是通的,你知道她过的真实的生活是什么,她也知道你知道这个,并且也知道你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后面这一种生活对你才是真实的……我就是对这一块充满好奇,她知道你有自己真实的生活,可我不相信她真的知道这种生活的内容,她恐怕也不屑去搞清楚它,因为她已经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多功夫,所有可以被人称为好女人、好妻子的功课她都做了,她每一天都在演出,而且效果还很出色……当然你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表演,为了掩饰她真实的生活,你恨她,恨你和她过的这种被操纵的虚假的生活,可你却没有揭穿它,二十多年间你居然选择了忍受,你忍受了这么多年,人生的最好年华全都消耗在里面……说句你肯定不想听的话,是你自己,一个被侮辱和被伤害的男人,虚假的丈夫,而不是别人,甚至那个著名的第三者,在这些年间帮助她掩饰了她生活中的丑闻。”

“你是想说,我一点儿也不比她更值得你怜悯,因为我自己选择了过一种心甘情愿被侮辱和被伤害的生活,一种虚假的生活,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比这个意思多一点伤心和一点不理解。好在伤心的岁月都过去了,我们今天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不过我真的想从你这里得到解释。”

“我有自己更真实的生活。”她听到他用一种清晰有力的声腔说道。

她吃惊了:“你在说啥?更真实的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都不会准时下班。我开始还会等她,毕竟是夫妻。可后来我不想这些了,你懂的,一想到这个就会猜测她是不是正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说不定她只是还在开会。”

“……”

“开始时我想到要有意识地将她和我的生活切割。一个女人,婚姻之外有别的男人和另外的生活(不要再讨论她是不是情愿),作为丈夫,又不能和她离婚,能做的就是从精神和生活两个方面与她做出切割。你可以想你已经和她离婚,现在只是和一个与你没有婚姻关系的女性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样你的心情会好很多,一天天地坚持这么想,你的心情会越来越好,最后把想象当成你真实的生活。何況它本来就是我在这桩婚姻中的真实的生活。”

“然后……你好像把精力转向了学术。我早几年看到过一篇记者写你的专访,说你在热带植物研究方面硕果累累,成了一代宗师。”

“记者太夸张了。即使到了今天,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也算不上什么大师。真正让我倍感骄傲的是这些年来我进行的一项跨专业的科学探测。口子开得小,成就却不小。不客气地说,我这些年来对萤火虫生活习性的研究有可能填补了国际上对这一物种研究的空白。”

“什么?你这么大一个科学家,这些年来大家一直盼望你在你的专业方向上有更大的突破,可你却一直在悄悄地研究萤火虫?”

“每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吃完饭,坐在家里。这个家安静得像深山古寺,会时时意外地让你陡然感觉到人生的荒凉。这种人生的荒凉感有时会进入到梦中——有天她又是整夜没回家,我一个人拂晓时醒来,接着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仿佛是小时候的我,一个人回到了久违的故乡,看到了自家的老屋,门开了,没有人,家变得荒凉——我就在那一刻,人还在梦境中,突然感悟到这个世界——其实是我自己的生命——原来如此荒凉。

然后我就醒过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急着穿衣服走出去,天还黑着,院子很大,植被丰富,空气湿润,一条人工小溪曲折地通向后山……我看到了第一只萤火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地飞过来,我被这么弱小的一个生命体吸引了,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它走,从后门出了这个院子,这个荒凉如同坟墓般的家,走向后面的山坡,山坡下的小河,走向河边的草丛。我就在那里站住了,看到了半座山都在黑暗中亮起来,闪烁明灭,如同一个幻景,大自然用如今十分时髦的AI,也即人工智能技术制造的幻景,无数的萤群明明灭灭,灭灭明明,这儿一片,那儿一丛,让大山的草木此起彼伏地亮起来,如同明亮夜晚的星空。它们还像音乐,像伴随着音乐的欢快舞蹈,这些弱小的萤火虫,是它们在自己的音乐中,翩翩起舞,尽情享受着生命的欢乐……当时我就特别急切地想知道一件事,太急切了,急切到无法自制。这么弱小的生命,它们是怎么生存繁衍下来的,并且被生命和自然赋予了如此规模的享受,如此深度的欢乐,而我作为另一种被宇宙和大自然赋予形体和思想的生物,却得不到这些。”

“不要再说了……我要哭了……你是被你自己的不幸、你自己的痛苦引到后山去的。是你的不幸让你从萤火虫那里感受到了如此任情恣意的欢乐,可是……”

“我很快就开始了对萤火虫的研究,并被它迷住了,我为之投入了巨大精力,不,是全部的精力。还因为萤群总是在夜间活动,于是这种研究活动开始充满我的夜晚,至于她每天晚上是不是回家,以及是不是在家过夜我都注意不到了。”

“她有什么反应?”

“开始可能有点诧异,但是很快,她像是悟到了什么,适应了我夜夜不归的生活。我相信这个家也渐渐地对她显出了荒凉……总之我对萤群研究越是深入,就越会忍不住越过后山下的小河到对面的大山里去。我晚上工作白天睡觉,为了方便我后来干脆在后山的一处沼泽边建了一间木屋,当然我称为我的工作间,我有时会在那里一住好多天,直到必须换衣服或者补充食物和水时才会回家一趟,最长的一次我在木屋里住了六个月。因为每个星期,她会派人甚至自己过来和我在木屋里住一夜,同时给我送来我需要的衣服和食物。”

“你这么投入对萤群的研究,发现了什么?我是说你取得了什么成果?”

“首先,我觉得作为一个生物种群,每一只萤火虫的生命虽然短暂——其实作为人,我们的生命也很短暂——但在这短暂的群居生活中,它们很可能是所有生物种群中活得最快活的种群之一。”

“快活?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觉得但凡是生命,生存都不可能快活……每一种生存都有它的艰难……当然,我不否认生存有时会呈现出它具有迷惑性的短暂快活的表象。”

“萤科昆虫在全世界已被发现2000余种,热带、亚热带和温带地区都有它的种群。中国有150多种水生、陆生萤科昆虫。萤火虫腹部末端下方有发光器,而由它体内的荧光素和荧光素酶发生反应,生成黄绿色的荧光。但只有雄性萤火虫能飞。”

“你说什么,我以前夜晚在山里看到过的一群群飞过的发光的萤火虫全是雄性?”

“是的,但你也一定看到过趴在树干上、草丛里发光的萤火虫,它们很可能是雌虫。”

“你还是没说出你在对萤火虫的研究中到底发现了什么。”

“它们真实的生活。”

“又是真实的生活?你吓到我了,那么一点点大的昆虫,它们也有‘真实的生活?”

“虽然庄子老早就说过‘夏虫不可以语冰,但萤火虫作为生物的一种,无论是种群还是个体,仍然有自己的生命史。你不能因为它弱小就认为它没有。它有。”

“……”

“只要你认定了这个,一旦开始对它的研究,了解它的生命史就成了你首要的任务。”

“快说下去,我想听。”她不知为何要大叫起来,脸色也一点点白了。

“萤科昆虫属于完全变态昆虫,一生要经过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水生萤四个月完成一个世代,陆生萤则要一年。它的幼虫从卵到蛹要经过六次蜕皮,蛹变态的历期又因为种类不同而不同。至于成虫,野外寿命一般是三到七天,但也有长达二十至三十天的。”

“一个生物,好不容易经历了生命前期的三个阶段,变成了自己,却只能活三到七天!这值得吗?”

“你想知道萤火虫发光的生物学意义吗?”

“当然!快说!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没有说出你在这一物种研究中的开创性贡献!”不知为什么她又叫起来。

“成虫利用它特有的闪光信号定位并吸引异性,完成求偶、交配、繁殖的使命。还有一些种类的成虫会利用闪光信号捕食。第三种情况是发现了天敌和不明威胁,用闪光向同类发出报警。”

“你说到我感兴趣的部分。发光和交配有关系。这个我喜欢。”

“下面的话你就不一定喜欢了,它是我所有发现中最重要的发现。任何一种生物生存繁衍都要捕食,萤火虫也不例外,这一点你应当能够理解。”

她没说话,神情却表明她听得十分认真。

“水栖萤幼虫吃螺类、贝类和水中的小生物,陆栖萤幼虫以蜗牛为食。我进行过世界范围的检索,居然没看到与萤火虫捕食行为相关的专业论文。我现在还没发表我的研究报告,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这方面的第一个专门研究者,如果是,我就真会成为这一课题的开山者。”

“他们是怎么捕食……我现在脊梁沟都开始冒冷气了!”她说。

“刚才我说过了,陆栖萤幼虫以蜗牛为食。我不能下水做研究,主要研究陆生萤幼虫的捕食行动。我发现蜗牛的腹足会分泌一种黏液,只要它爬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液痕,陆生萤幼虫用自己的嗅觉可以顺着后者找到蜗牛,然后不知不觉地爬上蜗牛的壳,用三对吸盘式的足将其紧紧抓住,尾足也牢牢吸附在蜗牛壳上,然后用它针状的上颚攻击蜗牛的触角——你的眼睛为什么睁得那么大,真的是触角而不是别处——并注入麻醉液,直至蜗牛缓缓地失去知觉。”

“不要说了,我受不了了!”她大叫道,脸色全变了。

“真的不听下去了?”

她脸色惨白,但没有再次阻止他。

“然后它分泌消化液于蜗牛肉上,将肉分解成流状的肉糜,吸入腹内。吃完后还会用尾足弄干净自己的身体。陆生萤幼虫取食一次可以维持几天甚至一个月不进食。水栖萤幼虫则在水中完成捕猎,过程会复杂一点,它首先要用大致相同的办法把捕获的猎物拖到岸边,才开始慢慢享用。”

“你只研究了它的幼虫期,四个生命期中卵和蛹不会进食,可是成虫呢?难道它就不捕猎了?”

“萤火虫在成虫期表现得优雅很多,因为它们体内有幼虫期贮藏的大量脂肪,这时它们可以只喝水,或者吃一点花粉和花蜜。但也有捕食的,它们捕食的主要是别的属或同属另外种类的雄性成虫,原因是它在幼虫期的脂肪贮藏不足,或者这种捕食可以让它们体内产生有毒物质,将来保护它们的卵和幼虫避免天敌的伤害。”

“在你说的萤火虫的这些习性中,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幼虫对蜗牛的捕食。那么小的一个东西,能够悄没声息地爬到那么大那么坚硬的一个壳上,然后——还是悄没声息地——将比它大几倍的蜗牛麻醉,然后吃掉它……这要是人,得付出多大的堅忍和耐心哪!”

天亮后,他第一次让她走向这幢大房子后面一直封闭的部分,看了他妻子当初为他专门修建的萤科昆虫研究室。在不让外人进入的实验室里,她看到了一群群的萤火虫幼虫正在捕食蜗牛,那些蜗牛一动不动,要不被麻醉了,要不正在被麻醉。

几天后,她瞅着他外出,招呼也没打一下,就悄悄地收拾衣物搬回了自己的家。

他也没有再同她联系。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半岛上的一个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她遭遇车祸,人已经不行了。弥留之时,神智已不大清醒的她却留下遗言:不让他知道她的死讯。

对这起普通车祸的调查后来突然加进了刑事犯罪调查,因此警察也上了他的门。经验丰富的刑警立马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听到噩耗的瞬间他虽然没有像座山一样崩塌下去,但他的脸色和情绪的急剧变化,让前者极为震惊地感受到了他对这个女人爱得有多么深。

她的尸体经过解剖,刑事犯罪的嫌疑终于被排除。原来她的心脏早就不堪一击,一次中等力度的撞击就让它像一块满布裂纹的车窗玻璃一样稀里哗啦地碎掉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有关她的一切完全平静下来。他带着大捧的花,来到了她的墓前,蹲下,看着墓碑上她年轻时一张最漂亮的照片,哭着道:

“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到美国就被一个犯罪团伙控制了吗?他们利用你的美貌,让你一个接着一个嫁给那些富有却丧偶的老头儿,等待他们死亡后继承遗产。这些人本来都到了风烛残年,哪怕在地下洒一点水,让他们滑倒,都能加快他们的死亡速度……我不相信你会动手做这些事,但我不敢想你后面的那个团伙不这么做……还有车祸,是他们常用的手段,还让警察查不出真凶……后来你在美国终归待不下去,因为坊间开始流传你的恐怖传言……这就是你回国嫁给最后这位著名的丈夫的原因。

“你和他生活了五年,他看上去是自然滑倒导致死亡,不过我相信他们早就大致上估算到了他的死期……然后让你把目光盯上了我。我也算是个‘名人了,他们认为因为我死去的妻子,我的心也早就裂纹遍布,只需要最后轻轻一击,甚至只需要等待,它自己就会稀里哗啦地碎掉……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就是当年那个让你进入你所说的那种一生的‘虚假的生活的男人……他们安排了一切,只是没料到这次你会激烈地做出反抗,选择毅然决然地离开我,而他们也用对付你历任老年丈夫的办法之一灭了你的口……在你的死亡里我也有责任,我不该跟你讲那些萤火虫的事儿,你可能真被吓住了。你的心早就碎了,可你还是发现,我工作间里任何一只萤火虫幼虫都比你更凶残。

“当年抛弃我远赴异国他乡时你留话给我,说你如果能够成功,早晚会回国和我过一种我们‘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活。你走上那条路只有一半责任在你,我也这么想我故去的妻子……其实你再次抛弃我回自己家去之前,我们重新到了一起时,我以为你明白,其实你并不明白,我们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坚守、耐心的等待,已经过上了你当年说的那种‘自己的生活和‘真实的生活。但有些话我是不能明说出来的,因为你一直没问我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会以一种萤火虫幼虫般的坚忍,承受一切侮辱和伤害,和我妻子过了二十多年‘虚假的生活。

“我不想说这个了。因为你不在了。我们已經不能在我们一生的最后一段年华共享我用巨大耐心和坚忍为我们俩挣来的‘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活了!

“让我最后喊你一声‘亲爱的!我的亲人,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我的生命、心、身体、灵魂的一半……说到底,什么是‘自己的生活和‘真实的生活?我们的一生都在过‘自己的生活和‘真实的生活,没有一天过的是‘虚假的生活……这才是最让我悲痛的!”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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