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体

2022-04-30 22:45兔草
广州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黑狗

兔草

1

每次回来,他都会想起一些与来意毫不相干的事,比如婴儿啼哭,宇宙初生,黑洞中未知的脸。他幼时诞生在这座村庄,成年后去了城市念书,之后便是长达数十载的漂泊。村中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他认识的村中风景也越来越少。

唯有上山的路一直记着。小时候,这条路通往博物学展览馆,花、鸟、鱼、虫,一整个大自然的馈赠,成年后,这条路逐渐荒废,渐渐隐没在时间海洋之中,最后一次被人忆起是因为死亡。他把车停在老屋旁边,弯腰打开后座车门,从里面取出纸钱、香烛和镰刀。把东西拿出来后,他又从后备厢取出一双平时钓鱼时使用的橡胶雨靴,他脱了球鞋,换上雨靴,准备上山。前几日下了雨,山上还有些泥泞,荒草长得很高,淹没了膝盖。他左手拔草,右手持刀,背上还缚着红色塑料袋,一路走,一路流汗,没走多久就觉得力不从心。他停了下来,站在路中央喘气,感觉力量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从前那个轻易把重物举起来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傀儡。

他继续走,走了约莫十五分钟,父亲的坟终于冒起一个小小的头。这是一座夫妻合墓,父亲先走的,接着是母亲。在这座坟墓旁,还零星散落着一两个墓碑,大概是其他的远房亲戚吧,他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墓碑经过长时间的雨水冲刷及山林日晒,碑上的字有些脱落,他取出毛笔和油漆,开始了描红工作。一笔一画描过去,皆是熟悉的名字,那颜色,红得触目惊心,似乎在提醒着他,谁死了,谁还活着……

儿媳 尹婉

描到妻的名字时,他顿了顿,悲从中来。妻已经离开九年了,这九年间,人世变迁,他度过了一段极为寂寞的时光,很多话,想说与旁人听,但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儿子也走得远,一直在美国,似乎是在做电影吧,他对儿子的事情不怎么过问,儿子也从来不关心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操办父亲丧事的那年,他正忙于一个大项目,妻挺身而出,为其打点了一切,旁人皆赞,得此贤妻,此生足矣。他也知足,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在關于老年生活的想象中,妻是其中的背景色,他们也曾真的好好谋划过退休生活,比如说在农村老屋附近盖一座别墅,在庭前院后种下无数花草。最好住处附近还有一片小池塘,可以出去钓鱼,也可以在家里画画或吹萨克斯。而这样美好的画面在九年前被击破。得知妻身患绝症的消息后,他也开始消沉,仅半年时间就瘦得仿若另一个人。他不是不接受死亡,只是不接受安排好的一切从此没了踪影。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训练自己接受妻子即将死亡这件事。就在他快要服从命运的安排时,妻突然从病床上歪过头,对他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想把自己冻起来。”

“冻起来是什么意思?”

妻从枕头上取出一本薄薄的蓝色小册子,上面写了有关人体冷冻术的科普。所谓人体冷冻技术就是把人体在极低温(-196℃以下)冷藏保存,期望未来可以通过先进的医疗科技使病人解冻后复活,并接受治疗。

“骗人的吧。”他苦笑。

“是我老同学的项目,他不会骗我的。”妻子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和他阴云密布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搞清楚所谓的“人体冷冻”是不是一个骗局,他特意去了一次科研所。穿白衣大褂的男人向他展示了流程:第一步一般是抗凝,注射抗氧化、抗凝和中枢神经营养的药物,通过循环系统快速输注冰盐水进行物理降温;启动呼吸机和心肺复苏机等心肺支持设备,以保障身体的供血供氧,维持机体生理功能,转运至进行灌流的手术室。第二步是灌流,在颈部和股部建立双通路外循环,将人体体温降低到18℃左右;注射防冻剂,并逐渐加大浓度使防冻剂变得越来越浓稠,同时继续进行降温,直至成为固体,但它不会结冰。最后一步是降温,使用液氮蒸气或干冰对身体进行快速降温,可以使体温降到-190℃左右……

从科研所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科研所旁边有一条长河,他沿着长河走了一会儿,思绪纷乱,最后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他垂首,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黄昏时的风还不太凉,温柔地扫着他的脖子。在幼时接受过的众多教育里,死亡是所有老师都不曾触碰过的环节,而人们对于科学的迷恋又接近于一种迷信的程度。没有人会相信起死回生,没有人相信人冷冻后真的复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种骗局——给将死之人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驱车回到医院时,妻已经睡着了。病后期,癌细胞扩散,浑身都疼,很难睡个好觉,见妻睡得安详,他也不忍打扰,就独自在一旁坐着,回忆。他们本来是一对极平凡的夫妻,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学建筑,妻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因学业纷忙,他们一开始都是写信联系,一写就是好几年。写信到第三年的时候,两个人总算确定了关系,走到了一起,再之后,便是潦草简单的婚礼、工作、育儿、赡养双方父母……多年来,身边的夫妻也常有散了聚,聚了散的,他们倒是因为性格中带点儿顽石的傻气,一直牢牢固合在一起。

妻于凌晨醒来,他正睡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地,他替妻掖了掖被角。病室内没有开灯,月光自窗外倾泻到地上,一地银白。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妻细声问:“考虑得怎么样?”“都依你,都依你。”像过去无数次的谈心那样,最后的结局总是他妥协下来,而妻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般昂起鹅蛋小脸。或许正是因为性格里的倔强,妻不愿轻易屈服于死神的刀下。那之后,妻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他甚至恍惚觉得妻可以好起来。可没过多久,妻的病情急转直下,他意识到一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在最后的那段时光,他们开始密集地聊天,聊一切可聊的话题。他们追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匮乏的物质,疏淡的亲情,也聊青年时代,那些意气风发的时刻与对理想的无限向往。聊着聊着,终于聊到了老年,妻开始不断叮嘱他如何过好一个人的日子,从衣服如何打理到每个菜式该怎么烧,他脑子里密密麻麻记了一圈菜单。当一切落到这样琐碎又细节的事物上时,死亡淡化成了一个灰色的窗帘,虽然幕布厚重,遮挡光线,但用带子束起来后,几乎可以忘记窗帘的存在。

妻心跳停止的那天,窗外下着密密麻麻的细雨,他想凑近一些,想和妻说最后的话,但涌进病房的是科研团队,他签了一大摞的单子,然后被拦在人群外,那些巨大冰冷的仪器将整间病室营造得宛如科幻小说里的场景。在那一刻,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妻不再属于他了,也不再属于这个家,妻属于未来,属于希望,属于科学研究……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远古时代,人的骨头埋于荒野之中,接着有了棺材,再然后是火葬,一排又一排的骨灰盒,而现在,妻被冷冻的身体装在巨大的液氮瓶中。那瓶子是铜绿色的,有厚实的外壁,里面的一切无人能看见。他每隔一阵儿就会去存放液氮瓶的地方待着,一边观察瓶子的外壁,一边播放妻生前最喜欢的歌曲——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妻有一副好嗓子,每次亲友聚会,妻都要唱这首歌,唱到高潮部分,妻会握着话筒,低眉浅笑,歪头望着他。他曾想过,老了之后,在宅前花园用彩色电灯泡串联起一个小型舞台,只要妻愿意,她可以每夜都在舞台上一展歌喉。而现在,一切都成了破灭的幻想,妻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成了一具冰冻之物。

“你使劲睡,拼命睡,醒来我们就能见面啦。”在最后的时刻,他握着妻的手,这样安慰着。

2

从山上下来时已是中午,周围并无饭馆,所以他自备了干粮——一小块全麦面包、矿泉水和酸奶。他从车上取出一个折叠座椅,准备去老宅里坐一坐。老宅里空无一物,唯有祖父那年修缮的房顶还好好留在那里。不过,经过岁月侵蚀,整座宅子已成危楼。“大概很快就要拆了吧。”他喃喃自语。

甫一进屋,泥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想起这里原本充满了烟火气息,现在却连人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他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打量房子内部的肌理。他常年在外,照顾老宅的任务留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不过那亲戚前几年也搬走了,没有空来看顾这个地方。久而久之,这房子成为了一个留守故乡的老人,独自拄着拐杖观望着来时与去时的路。

到里屋时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箱子,里面自然什么也没有,但他想起自己曾在这箱子里住过一晚,那是七岁时候的事了。那一年的冬天,他高烧不退,死活查不出原因,父母无奈之下從邻村请了一个神婆,神婆凑近他,用冰冷的手贴了贴他滚烫的额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有人要来收他的魂,让他藏起来吧。”

“怎么藏?”

“放进棺材里头,假装他已经死了。”

他那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棺材”二字,这两个字令他心惊,原来自己真的要死了吗?他食不下咽,恶心呕吐,照镜子时嘴唇也发白,看起来可真像个死人啊。死,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可这一场大病逼迫他直面这件事。到夜晚八点左右,父母给他擦了擦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用被子卷了卷,放进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中。他才七岁,发育未完整,那个箱子足以容纳他瘦小的躯体。“这就是棺材吗?”他烧得迷迷糊糊,眼见“棺材板”就那样扣下来,天逐渐暗了。

夜里,父母拿了火盆与纸钱去后院烧纸,烟味从院子里飘进来,呛得他直咳嗽,他想发出声音,可喉咙已经沙哑,他想驱动身体,但浑身乏力。对于外界的一切,他都知道,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如同一条冻在冰箱里的鱼。

翌日中午,他醒来,烧奇迹般退去,亲朋大唤那神婆果然有妙招。他从黑箱里直起身体,对着父母说:“水,水。”没人能说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神婆拿了钱后很快消失,据说也没再居住在邻村。长大后,他多次试图找那神婆询问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根本觅不到对方的踪影。

“呼——”他吃完最后一小块面包,坐下休息,坐了几秒便惊觉不对,他的腿不能动了,就像被水泥给糊住了。他不敢搬动双腿,更加无法站起来,想呼喊他人来救又觉得难为情,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次发病时,他正在和一个女人“约会”,说是“约会”,其实也并非自愿。妻去世后,他独居生活,经常搞砸很多事,朋友见他这样,便陆陆续续给他介绍对象,今天是周阿姨,明天是黄医生,后天是谢老师,那些女人虽体态不一,个性不同,但在他看来全都差不多。他们通常约在公园的花坛附近见面,随便闲聊一些事情,起初总是聊得不错——在听到他建筑师的身份时,对方总流露出那种崇拜的神情,但话题只要一转到他的妻子身上,谈话就会不欢而散。

“所以说,你老婆其实已经死了?”

他摇头,开始向对方解释,他的老婆并没有死,只是被冻住了,冻在一个三米多高的液氮瓶里。对方又问,那她现在算是木乃伊吗?他摇摇头说,怎么会是木乃伊呢,木乃伊是尸体,但我老婆还是有可能活过来的。对方又接着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老婆真的又活过来了,我们这种关系算什么?第三者?

就这样往复了好几次,媒人也露出疲态,并且在交流时不断训斥他说话过于直接。媒人讲,尽管你老婆的事情是那个样子的,可是普通人怎么能够理解,你就说你老婆死了就好了嘛,多简单。每次提到“死”这个字眼时,他的反应都很激烈,他站起来,摔了筷子和碗,辩驳道:“我说了多少次,她没有死,没有死,你听不懂吗?”媒人也拿起包,站起来,拉开门,冲他扔了一个不屑的眼神,他就这样独自留在酒店包厢,像一个弃儿。亲朋好友私下也对其多有议论,就连最好的同学都要来上这么一句:“说真的,你相信你老婆还能活过来吗?”在同学会觥筹交错的氛围之中,他被这句话给问住了,他相信吗?相信未来妻真能起死回生吗?又或者全部都只是狡辩而已,他只是在假装妻还活着而已。是的,妻活着,活在那个液氮瓶里,就像科幻电影的女主角被休眠技术放在宇宙飞船的腹部一样。多年后,当这个地球上和他同辈的人都老了,妻还会以年轻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那次“相亲”饭局上,他正准备夹菜,但手哆哆嗦嗦不听使唤,筷子悬在半空中,他的手指拼尽全力想留住筷子,但筷子终于还是从他手中滑落,“叮”一声砸在了玻璃桌上。坐在他对面的女士见此情景,脸色瞬变,弹起身体,拿起包,转身就走,边走边骂:“有病就治病,别出来害人。”

翌日,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其中最让他不适的一项是肌电图——医生拿着一根针扎进肌肉中,然后命令他拇指使劲,用力,在这个过程里,针还在肌肉里搅动。接着拔针,接着针又刺进脖子里,医生继续指挥说“脖子用力往左侧转”,就这样,重复操作了数次,一连检查了七块肌肉。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你家人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儿子在国外,指望不上,妻子说死亡,但并不是,他想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家人。”

“单身汉?”

他点了点头。

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你得了一个罕见病,这个病发病率是十万分之一,不过目前的结果显示还在早期,也不排除有误诊的问题,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什么病?”

“渐冻症。”

“渐冻症?”他立刻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这个词条。

渐冻症早期症状——肌无力,全身肌肉没有力气,失语,不能吞咽,舌头无力,眼皮下垂,大小便失禁,全身肌肉萎缩,失去行动能力。

“这种病会死吗?”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建议你去别的医院再检查一下,我们这边的结果也不一定准确。”

3

他辗转了三家医院检查,结果都不乐观。资料说,这种病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年,当然也有像霍金这样的,21岁被诊断患病,但最终活到了76岁。该病病因至今不明,其中20%的病例可能与基因缺陷或遗传有关,另外一部分则是环境因素,比如重金属中毒等。

六神无主时,他再度来到了科研所,希望可以把自己也冷冻起来,然而那天下午他扑了个空,研究员称博士去了城内最高的那栋大楼开讲座。

“是魔方大厦吗?”他问。

研究员点了点头。

他驱车朝魔方大厦驶去,沿途经过了城内多个工地。自魔方大厦在城中出现并成为地标建筑后,又有无数大楼企图模仿与穿越。当初事务所拿到这个项目时,他激动不已,以为这将是他生命中里程碑一般的作品,但等大厦正式落成时,他却完全开心不起来。那建筑物剑一样直刺入天际,看起来不像是守卫城市的巨人,倒像是割破天空的匕首。

进入明亮的大堂,按动电梯,会场在49楼,那里有绝佳景观位,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俯瞰整座城市的壮美风景。等他进入会场时,讲座已经开始,保安问他是否携带邀请函,他指了指舞台,然后报出了博士的名字。保安退让到了一边,指引他进入,他随便找了一个后排的位置坐下,看着博士在台上宣讲。在讲台中央区域,一个玻璃水缸中装着一条一动不动的鱼。坐在他身侧的人全都屏息凝神,似乎在等着什么,他倒是对此没有兴趣。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这个冻鱼实验了。

鱼儿在水里再次动了起来,全场发出欢呼声,博士双手抬起又压下,示意观众们安静。

“鱼能复活,人可以吗?”

“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台下交替出现杂乱的声音,他被这群狂热的观众包围,感觉格格不入。

博士握住话筒说:“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现在复活还很难做到,但我和我的整个团队一直在为这项事业努力着。当然,我也很高兴,有一些家庭开始逐步接受这种新的概念,并愿意作为志愿者来进行尝试……”博士边说边在大屏幕上点开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个着病号服但画了口红的中年女人出现了。

是妻,尹婉。

妻的脸通过屏幕被放大了数倍,巨人般出现在墙面上,他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竟感到了陌生。这段视频他原先从未见过,妻也未曾透露接受过这样一个采访,仿佛是时间的方块蛋糕中早已被人从中切掉了一段。他攥紧了拳头,手心出汗,低下脑袋,想逃避这一切,但很快又逼迫自己扬起脸,与屏幕中妻子硕大的眼晴对视。妻整理了一下衣角,又理了理鬓发,清咳两声,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这笑容让他顷刻间释然。多少年里,每当他遇上困难,不知如何应对,总有这样一个笑停在长巷深处,像温和的老人,用苍老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背部说“没关系”。

“我很荣幸,很荣幸有这个机会成为这个项目的志愿者。一开始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我特别难受,觉得无法接受,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不治之症呢。那个时候真的很苦,我每天都偷偷以泪洗面,不知道怎么办,我的老公也很痛苦。后来,我听说有这个人体冷冻技术,可以把自己冻起来,然后等着未来复活,我瞬间就觉得自己有了活力。你对死亡的概念馬上不一样了。只要人可以冷冻起来,那未来就总有希望的对吧,我这几天总是跟我老公说,我只是要去休息一阵,等再过个几十年,技术成熟了,我就能醒过来。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腿脚也利索,我还能照顾他。我和他之前有个约定,说老了的时候去他老家弄块地,搞个小花园,在那儿养老,我答应了他的,我希望我能做到。”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试图让视线清晰,但揉过的眼经过眼泪的冲击,终于还是如溃败的大堤般失守了。他低下头,用纸巾拼命拭泪。他老了,视力越来越差,眼睛也容易疲劳,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激动的泪还是疲惫的泪。在这个过程里,妻的声音渐渐灭了,台上又响起了博士的声音。

“我们要相信,科技是可以进步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叫作‘奇点,物理上把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称为奇点,空间和时间具有无限曲率的一点,空间和时间在该处完结。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大家不太好理解。我换个说法,我这里说的奇点是指一个技术突破点,我们现在看起来根本无法突破与跨越的一些难题,在经过某个奇点后或许会引来飞速发展,比如说人工智能,比如说意识上载。我们现在不太相信这些,是因为我们还无法真的预测未来,但实际上,只要奇点来临,你会发现一切皆有可能。我和我的团队就是在赌这样一个可能。”

奇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所谓的“奇点时刻”,在那份他亲手签署的知情同意书里明确写着:“科研所不能保证、担保或承诺生命延续研究计划在未来一定会成功,也不能准确预测未来医学科技的发展时间表,复苏技术基于未来医学技术的巨大进步。”

“我们应该换一种观念来看待生死,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一切皆有可能。”

博士话音落定,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邓丽君的身影,她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暖,如和煦春风。她身着一条漂亮的黑色礼服,拿起话筒,对全场观众说:“欢迎来到这场盛会。”这并非是旧的录影,而是利用抠像和全息投影技术复活的邓丽君。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他跟着那节奏哼着,晃着,仿佛坐在一叶扁舟上。未来显然已经来了,但这个未来里所能容纳的人并不多,他不是那个幸运儿。他等不到了,等不到履行约定。

4

狗开始吠叫,黄昏降临。他想起小时候躺在棺材里的那个夜晚,当时也是这样,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世界是如此热闹,而他,明明能感知周围的一切,意识清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像是有一堵墙隔绝了外部与内部的世界。

“是命……这都是命啊……”妻的脸和母亲的脸交叠在一起。那夜,母亲一边烧纸钱,一边自言自语,说的都是有关命运与人生的事情。母亲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有一种感觉,一切看起来都可以控制,但实际上一切都不由人控制,只能听天由命。他越想,越觉得屈辱,他不想屈服于这一切。他张大嘴巴,咿咿呀呀地发出怪声,但这声音太微弱了,顷刻就化入风中。门留了一条缝,但无人进来,只有一条黑色的小狗一直在门缝那儿待着。他和小狗对视了许久,小狗一直在叫。这狗是哪儿来的?它有主人吗?又或许只是一条普通野狗罢了。这狗饿了吗?饿的时候会咬人和吃人吗?

迷迷糊糊之中,他竟然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时,狗正在舔他腿部暴露出来的皮肤。他的身体终于稍微可以动了,酥麻感逐渐离开,对身体的掌控权又回来了一些。这段日子以来,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体仿若一辆老旧汽车,虽然零部件都在,但显然不如新买时那么流畅,尽管替换部分零件可以达到一定效果,但他本身的核心技术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他扬手,摸了摸那黑狗,黑狗很温顺,又舔了舔他的手。他站起来,步出门外,准备出发。

黑狗一直跟着他,不舍离去的样子,他蹲下来,摸摸黑狗的脑袋,示意他要离开了。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给父母扫墓,二是为了去寻找妻当年在树林埋下的愿望瓶。那一年,他和妻一同返回故乡,寂静无人的夜晚,他们相伴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了天明,当第一缕晨光投入森林时,他们看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妻指着那栋房子说:“我们老了就来这里住吧。”那栋房子旁边还有两棵巨大的树,两棵树抱枝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你知道怎么看树的年龄吗?”妻问。

年轻的时候,学校的人说过,要测树龄,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看年轮,但问题是,总不能为了想知道树的年龄就把它砍了吧?还有一种办法是看它的枝干——从上往下看,一年生枝,二年生枝,三年生枝,由此来推算主枝的年龄。不过,对于古树而言,考古学上普遍采用的碳14测定法,也需要在树木上打眼,而且误差在20年以上。

“它们应该在这里住了很久吧?”他说。

妻卸下双肩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矿泉水瓶,接着又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来,帮我一下。”妻说,“我想把这个瓶子埋在这里,等以后我们找不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可以通过这个瓶子来认路。”

“那你还不如通过树来看,塑料瓶子一大堆,全部长得一样,让人怎么找?”

“可是树和树也长得一样啊。”

两个人为了瓶子与树的问题争执不休,最终还是妻胜利了,他循着妻的意思将那瓶子埋入了地下。妻还在瓶子里放了一张纸条,不知道写了什么。

当时他对妻的举动充满了怀疑,而今一切萦绕成了一段难忘的回忆。瓶子会破漏吗?里面的纸张是否已经腐烂?一切犹未可知,他只是拼命想找到那个地方。

他走到车边,整理随身物品,陡然发现那双沾满污泥的胶鞋不见了。那鞋子不是贵重物品,丢了也没什么关系,但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飞的呢?难道是被其他的土狗叼走了吗?可鞋子又不是食物。兴许是恶作剧吧,村子里有些没大人看管的小孩,喜欢瞎闹。他发动汽车,准备启程,然而那条小黑狗却堵在路中央,不肯离去。他闪了好几次车灯,黑狗无动于衷。

这狗是瞎了吗?

他下车,走到黑狗身边,将其抱起,放入车的后座。“那我就带你走段路吧。”他对那条黑狗说,“不过到了目的地,我们就得分开。”黑狗温顺地趴下了,闭上了双目,像是累了。他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这一切,觉得这竟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让他感到心灵平静的一刻。

发动汽车,晃晃悠悠上了路,虽然路比以前好走,但还是有不少坑坑洼洼。路面像海上的波浪般起起伏伏,每次从高处滑向低处,人都会产生明显的失重感。“哎呀,你开慢一点,我都快晕车了。”过去妻坐在后座上时,总会抱怨他车速过快,他那时身体强壮,不敏感,总觉得妻的抱怨毫无理由,而现在,他的身体弱了下来,人变得敏感,终于有了和妻当年那样类似的体会,他不得不让车的速度慢下来。

天渐渐暗下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如果开得再慢些,或许就很难找到妻埋下瓶子的地方。为什么总是会遇到这种两难的时刻?想做些什么,却总是事与愿违。他拍打着方向盘,开始赌气、发泄,但又不知道这气该撒在谁的身上。物理老师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有施力的,就有受力的。过去,他脾气不好的时候,就冲着妻儿大吼大叫,而现在,他开始变得无助与可笑。

光已经消失了,前方没有路灯,只能勉强以车灯引路。他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躍过去了,吓得猛一个急刹车。“喂,找死啊!”他呵斥道。灰色影子停在光里,冲着他大笑,他发现那个影子是一个少年,穿着一双黑色胶鞋。他摇下窗户大喊:“把鞋子还给我!”少年很快消失了,不知道躲到田地里哪个地方去了,他看见那个少年的一瞬,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稚气,也是这样的喜欢偷穿大人的鞋。他那时总以为,只要穿上成年人的鞋,就可以走得很远,但没想到,成年后的每一条路都那么难走。

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在他面前,一个稻草人正随着风摆动身体。“好像就在附近了。”他独自步入那片树林之中,小黑狗也从车里跃出来,跟上了他的步伐。一人,一狗,就这样穿梭在夜色里。他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着,但光线太暗,并不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到底在哪儿呢?森林中的树木没有名字,仿佛孪生兄弟,他走了好一会儿,并未寻到那两棵抱在一起的大树。木头房子也早就不见了,周遭一切宛如迷宫。妻当年究竟在哪里停下来的呢?

“汪,汪,汪。”小黑狗对着一个地方猛地叫了起来,他笑了笑说:“那就听你的试试。”他拿起小铲子,蹲下来,对着地一阵猛挖,挖着挖着,坑越来越深,可里面空无一物。“真是荒唐,怎么能听狗的……”他开始喘气,没想到才挖这么一会儿就精疲力竭。那黑狗倒是颇为强壮,没过一会儿又跑向另一个地方,并开始继续汪汪叫。他走不动了,并且不相信那会是一条正确的路。黑狗停下来,回过头望着他,似乎示意他赶紧跟上,可他实在是不想动了。

“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他明知道狗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还是说了出来。这些年,他过了许久这样自言自语的生活,有时候是对着电视机里的人说话,有时候是对着玻璃缸里的鱼说话,最夸张的一次,他开始对着墙壁说话……黑狗最终没入了黑暗之中,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他终于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扔了铲子,随便找了一棵树,倚靠着坐了下来。林子里静得出奇,能听到自己因劳累而剧烈起伏的心跳。时间就这样从他身体上静静淌过。他猛然想起,那日清晨,妻对他说“累了”,然后也是这样,找了一棵大树,倚靠着坐下,一坐就是四个钟头。他望着妻的脸,看着那安详的面容,心也变得异常宁静。

“喂,你醒醒啊?”他对妻说。

妻双目紧闭,笑容甜美,仿佛沉醉在一个很深很长的梦中。在幻想与回忆之中,时间终于失去了控制。他想象着自己在妻面前跪了下来,将头枕在妻的双腿之上,静静祈祷——假装这么多年来,妻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责任编辑:梁智强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猜你喜欢
黑狗
哑巴狗
黑狗
黑狗
黑狗
拥抱内心的黑狗
小镇南北相距多少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