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的地坑庄子

2022-05-01 03:28严俊峰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故乡人窑洞黄土

严俊峰

如今,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排排青砖黛瓦、宽敞明亮的新居拔地而起,人们终将彻底告别昔日掘穴而居的历史。但我仍会常常想起老家那些地坑庄子,因为它不仅是曾经置放我稚嫩身心的家园、寄托我懵懂情怀的港湾,更是中国民居演进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我的故乡位于渭河之北的旱塬上,那里缺水少雨,土地贫瘠,唯一不缺的就是土层极厚、土质极好的黄土,地坑,就掘筑在这厚而好的黄土之中。这是世间最原始而奇特的民居工程,它深隐地下,老家人称其“庄子”,或含有庄院或村庄之意吧。总之,这称呼是否和历史上的哲人庄子有关,我不得而知,但它的确闪耀着淳朴的自然之光,甚至有几分玄妙与神秘。

若你第一次到我的故乡,想找到一个村庄却并非易事。或许,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翻过了一座深而陡的沟壑,口干舌燥地站在一处田埂上,极目远望,看附近是否住有人家,能否讨一碗水解解渴。不远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几个如馒头般的麦草垛,还有阳光下袅袅升腾的炊烟。看着这些,你可能立即两眼放光,欣喜万分,意识到那里肯定住着人家,便匆匆循着田间小道向着目标而去。

可是,走着走着,你会越来越感到惊奇,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断力,因为除了偶尔听到几声狗吠,几声鸡鸣之外,看不到房舍,更看不到人影,只看到神秘的炊烟从地下升起。你只能茫然地继续向那些炊烟走去,走着走着,好端端的平地上,突显出一个二三十米宽、八九米深的四方大坑来。

你在惊奇之余,走近地坑,俯视坑底,原来那里别有洞天,呈现出一幅奇异的农家生活景象。只见地坑四周掘筑着七八孔窑洞,坑院里栽植一些树木、花草,葱绿中点缀着几许艳丽,地坑四周的壁崖上挂满了农具、辣椒、柿饼等物,俨然像一个深入地下的四合院。循着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透过浓疏有致的树荫,会看到在院子的一张饭桌旁,这家的老老少少或蹲或坐,正在吃午饭,对你这个突然来访的客人或许浑然不觉。你一定为眼前这古老而奇特的居所,为居所里祥和而幸福的一家人唏嘘不已。

你再看周边,到处都是这样的地坑,有些坑沿还砌有半人高的砖墙,坑顶都是碾压平整的场地,放着碌碡,立着麦草垛,四周栽植各种树木,这分明就是打谷晒粮的碾麦场了。

此刻,你看到的就是故乡典型的民居——地坑庄子。

故乡深厚的黄土地上,少林木而多荒山,连许多地方随处可见的石头,也深埋于厚厚的黄土里。特殊的地质地貌,使故乡自从有了人类活动,世代承袭古人“掘穴而居”的居住习性,经几千年而不改初衷。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代又一代的先民们在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历程中,把这一传统的居住方式不断地改进、完善,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地下居所。

一般盖房子少不了置办木石、砖瓦,甚至要耗尽一家人一生的积蓄。而建造一个庄子却要简单得多,只要选好地方,看好日子,需要的只是力气和毅力,而且不需要像盖房子那样大兴土木,兴师动众。一个天井由选址、动工,到最后大功告成,大多都是由主人带领一家人利用农闲时间,一镢头一镢头地挖掘,一箩筐一箩筐地担土,像蚂蚁搬家那样掘筑而成。

小时候,只要谁家挖掘庄子,都会吸引我去看热闹。挖掘深度近十米、长宽各二三十米的地坑,加上七八孔窑洞,要搬运一万多立方的泥土,所用工具只有镢头、铁锨、扁担和箩筐,那时农村还没有挖掘机、起重机之类的现代化施工机具。从庄子的挖掘过程中,故乡人勤劳和智慧的场面常常让我惊叹不已。他们的双手、双腿和双肩,似乎铁铸一般,不知疲倦地将一筐筐黄土,从日益加深的地坑中,通过修好的土质阶梯,一担担运到坑顶四周。随着地坑逐渐成形,运土的阶梯也被挖掉,坑顶装上辘轳,开始在地坑四周挖掘窑洞,产生的黄土就通过辘轳运送到坑顶。

虽然在地坑掘修过程中没有施工图纸,也没有建筑师,但故乡人在长期的实践中,摸索出了许多科学之法。为了防止下雨时,地坑大量积水而灌入窑洞,地坑院中间都挖有一两个渗坑,一般有七八米深,直径一米左右,底层铺上厚厚的炉渣,以使雨水渗入地下。为防止地坑顶部四周积水流入院内,坑沿从内到外修成由高到低的慢坡,并在坑沿修筑砖墙或土坯墙,窑顶还要在雨天后碾压平整,防止雨水渗漏。

修好后的地坑庄子,正面一般都修三到四孔窑洞,侧面一个或者两个窑洞。与正面相对的一侧,有一孔窑洞与一条呈斜坡的巷道相连,连接处安有大门,人们将此称作“洞子”,是庄子通向外面的唯一门户。由于故乡不仅干旱少雨,而且地下水也奇缺,所以许多人家的庄子门口,都要挖一口能盛几十立方水的水窖,水窖上面一般都安装着辘轳,打水时经常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地坑从里到外,除了俯拾即是的黄土,没有一丝奢华,但故乡人依然爱美爱自然。修好的天井,四周都要栽植上白杨、垂柳、泡桐、核桃等树木,不仅能固沙遮风,而且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庄子院子里有限的地盘也要修建上园子,栽植上各种花卉、果树,让这深入地下的居所也处处显现生机。

地坑虽然土气、简陋,但它间有四合院与窑洞的双层优点,冬暖夏凉,住在里面风雨无恙,安全而舒适,自成一个惬意的世界。生活在地坑里,一年到头总是望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天空。小时候,每到夏季的夜晚,我们一帮孩子们就躺在用草绳结成的吊床上,望着这一方天空,看着流星偶尔从四方形的一边转瞬消逝在另一边,听着大人们讲着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传说,想象的翅膀早已飞出地坑,翱翔到了九霄云外。

随着岁月的流逝,天长日久,许多地坑的崖畔上都会生长出一些苔藓、野草等植物,甚至会长出树木来。我们老家地坑的半崖上,就长出了一排枣树,其中还夹杂着一簇簇酸枣。每到秋天百果成熟时,如玛瑙般的枣儿、珍珠般的酸枣就挂满了枝头,不仅招来一群群偷食的鸟雀,也成为一帮孩子们争相抢摘的美食。

故乡人出生时呱呱坠在土炕上,一辈子居住在土窑中,一年四季在土地中讨生活,到终老时也要埋在土里,生生息息总是离不开一个“土”字。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地坑是故乡人从肉体到灵魂将自己融入大地的一种最佳形式,是一种游子眷恋母亲怀抱的情怀。现在,故乡的新一代人,走出地坑、走出黄土地闯世界、谋生计,有钱人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兴起了盖房子、住洋楼的热潮,让古朴简陋的地坑相形失色。

故乡的地坑庄子,作为古代穴居方式的遗存,体现了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智慧,有着较高的历史学、建筑学、地质学、生态学和社会学价值,距今已有4000年的历史。虽然它愈来愈有淡出历史舞台之虞,但它依然深藏于我的记忆深处,融化于我的血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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