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远行

汪楚乔

窗外。

木星的斑纹像是一只巨大的宇宙之眼，默默地凝望着无边无垠的黑暗。

宁旭从透明的舷窗上收回了视线。他是宇航员，宇航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去看着窗外。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解开固定带飘浮起来，拿出收纳舱中牙膏一样的高热量食品吃了起来。

这将是他这几年的最后一餐了。

明天，他将与自己的队友一起，陷入长达七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的冬眠。

明天，飞船会将引擎全部关闭，它将以计算机早已设定好的路线以光速在黑暗中滑向人马座A星附近。

明天。

明天是年初一。

宁旭四指轻击，在空中调出全息窗口。窗口中弹出了“除夕快乐”的字样。他点击“OK”窗口，心想为什么除了“OK”没有别的关闭方式，就好像要求每个人除夕必须快乐似的……他调出导航面板，上面红圈套住了此次第一个要探测的目标——B-610小行星。

宁旭揉了揉眉心，这颗星和小王子的星球离得可真近……他是宇航员，宇航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他郁闷地喝了口水，钻进了自己的荚形舱。

睡眠帽限定时间到了，宁扬换上雪白的轻便太空服，舷窗上映出她美丽的侧脸和因失去地心引力在肩头上跳动的栗色秀发。团队成员也都陆陆续续起来了，宁扬点了一下人数，算上她自己，只有四个人。唐峥、余小雪、秦文、她自己，只有宁旭没到。

她轻盈地手脚并用游向宁旭的休息荚形舱，按下了“唤醒”键。

不久后宁旭出来了。看起来他睡得很不好，下巴上的胡茬儿也没刮，眼底一片青灰。宁扬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后者摆手表示没事。

下午三点。

余小雪躺进冷冻舱，对大家笑笑。舱门缓缓合上了，大家也依次躺进了冷冻舱。

宁扬迟迟没有进去。直到刺耳的AI警报响起，她才像突然醒来似的活动起来，钻进了冷冻舱室。温度迅速降低，繁复的世界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而在这空白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点。

一个奇点，它在吞噬着一切。

这是一个黑洞。

这是人马座A星。

宁扬睁大了眼睛——她已经不能再睁大眼睛了，她的肌肉已经被超低温冷冻了。

“砰砰砰！”宁扬猛然从单人床上坐了起来，看了下表，下午三点半，是哥哥宁旭在拍门。她换好外套，和宁旭一起去听英语讲座。临走时，她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灭蚊器，那东西很奇怪，每次吸进蚊子，里面都没有尸体。

“呼……”灭蚊器又吸进一只蚊子。

宁旭曾半开玩笑地说里头可能藏着一个黑洞。

谁知道呢？

“哥，怎么今天叫我那么晚？”

“我睡着了呀，还做了个梦。你猜猜做了什么梦？”

“这……我可不知道啊。”

“我告诉你吧：我梦见……我掉进了一个黑洞。”

扰动出现了，然后是颜色。

开始是没有颜色的，现在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雪原。

宁扬双脚陷在齐膝深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着，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散开，泪水在眼角边结成冰雾。

呼……

呼……呼……

冷啊……

冷啊，真冷……

宁扬猛地坐起身，头脸都浸在冷冻液中，一万四千多天没呼吸的肺部首次吸入新鲜的氧气，猝然爆发出惊天动地带着水汽的呛咳。

她坐起来，简单抹了把脸，接过AI递来的热毛巾裹在身上，然后再将队友一一唤醒。

片刻后。

五人在会议舱集合，宁旭锁着眉头在导航板上滑滑点点，沉声道：“我们已经和政府取得了联系。此次航行时间出了问题，政府要求我们正常完成任务后返回地球。”

屏幕上，昔日的同事已然鬓角斑白，垂垂老矣。他注视着五张年轻的面容，沉沉叹了口气：“宁旭……最后一句话……”他忽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泽。

“任务顺利。”

四维陨石飞行在三维宇宙中，穿过重重星际，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三维对于它来说好似一張薄纸，它可以在这张纸上随意地跳跃、跳跃。

四维碎块开始分解崩裂。

四维陨石变成了三维碎块，在四维空间解体的刹那以光速飞向各个方向。

宁扬喘着粗气翻开又一块冰层，用探针吸取了部分土层后顶着刀子般零下76摄氏度的氮气飓风，对着对讲机吼道：“呼叫002！呼叫002！此地出现极度恶劣天气，建议撤离！建议撤离！”

对讲机中信号沙沙流动，旋即传来了宁旭略显急促的声音：“全队撤离，坐标X2097，Y4737！坐标X2097，Y4737！”

宁扬拉起同队的余小雪，在思维中调出坐标点线路图，磕磕绊绊地向目标飞船奔去。

微陨石径直飞向B-610小行星。

一片雪白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飞船的影子，余小雪欣喜地奔过去，身后却猝不及防地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她猛地回头——宁扬的面罩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蛛网般的白纹，并且还在扩散！空气由裂纹向外急剧泄漏，宁扬一下子感到大脑空空，因缺氧带来的剧痛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倒在地上，手指在极度的痛楚中抓挠着冰层。

氧气指数40%。

余小雪压住惊慌的心情按下对讲机，但对这个初入太空的新人来说，冷静还是太难了些。她一开口声线就崩溃了，嗓音带着哭腔还尖厉地发着抖：“队长！队，队长！宁扬的面罩破了……救人啊队长！呜呜呜呜……”

那头宁旭的声音简直称得上咆哮了，厉声道：“坐标点！我要坐标点！余小雪你快给我！”

氧气含量30%。

宁扬已经感受不到痛意了，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闭上眼睛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不，不能睡……

宁扬尽力睁大眼睛，强烈的寒风顺着破口一灌而入，寒冷得刺骨。

好累啊，头晕得厉害，是时候好好睡上一觉了……

不，不能睡。她内心里有个更坚定的声音说。

眼前的一切：白雪的高原峭壁，冰层折射出的诡谲蓝光，余小雪撕心裂肺的哭喊……

“嘭！”

仿佛紊乱的世界一锤定音，余小雪茫然地向声源望过去。

庞大的机械落地，宁旭和唐峥从舱门跳下，向这边匆匆奔来。

氧气含量10%。

宁扬微微地清醒了一些，缺氧的剧痛与眩晕撕扯着她的神经，绞碎了世界，化作一片深水向她扑过来。

她在深水中下落，寒冷与黑暗吞没了她。

宁扬换好泳衣，一头扎进了水里。她在水中快活地游了大半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浮到岸边，跟刚刚在岸边叫她的哥哥讲上几句话。

宁旭大约是刚看完电影回来，兴奋地说：“扬，我今天看的那部电影特别好看，是有关黑洞的！里面说，时间、光都会被黑洞吸住，只有引力不会！”

“切！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全是糊弄人的！”宁扬不乏嫉妒地撇了撇嘴，又一头扎进深深的水里。

宁扬在深水里缓缓上浮。

水面上的亮光钻入宁扬眼中，她迫不及待地钻出水面——

“她醒了！”

耳边回荡着余小雪惊喜的喊声：“队长，队长，她醒了！”

“快拿热水！”

宁扬脑子里嗡嗡直响，好不容易捋清思路，轻咳一声，挥了挥手，说：“我没事，大家都散了吧！”

她勉强起身活动下筋骨，发现并无大碍后，又躺回床上，绑好固定带，两眼放空，稍稍休息了一下。

次日。

宁旭召集了所有人，严肃地说：“此次任务已圆满完成，大家准备再次冬眠，返——”

船体猛地震动了一下，而后所有人都飘向了船尾，撞到了墙上。

工程师秦文脸色大变，对AI吼道：“马上开启全功率反推进！要快！”

秦文调出外界监控镜头，只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目光中是深深的绝望：“我们……被黑洞‘拉’住了。”

但，寧扬还是不死心地问：“逃逸速度……是多少？”

“啊……”

“光速的五次方。”秦文推了推眼镜，尽管在失重中不会掉，“目前……连母世界也做不到。”

五人颓然，半晌，宁旭道：“把资料发出去……关掉反推进引擎。”

这一刻，“雨季”号上的五人却忽然轻松了。

群星之间，一颗小小的灰尘瞬然而逝。

黑暗过滤了宁扬思维中纷纷扰扰、杂乱无章的一切，却有两行字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1.时间、光都会被黑洞影响。

2.只有引力不被黑洞所控。

如果时空有扭曲，那么现在自己还在缺氧昏迷……只要及时转向……

她吃力地移动因引力而变形的手臂，从怀中拿出一个引力波发射器。

S.T.O.P

短短短，长，长长长，短长长短。

D.O.N.T……

长短短，长长长……

宁旭忽然止住通信，“等等，有电波！”

秦文低下头，看着那一串仿佛有生命的电波。它在说：“停下！不要靠近黑洞！我，在未来……落……”扬？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向着宁旭道：“未来的我们掉进了黑洞？这……”

宁旭也明白了，他嘴角扬起阳光的笑意，朗声道：“通知全队，现在返航！”

那一刻，时光在耳畔呼啸，全队现在与未来的意识融合。当宁扬感到冬眠舱的寒意时，她快乐地进入了冬眠。

她明白，迎接他们的，将是母星与祖国的阳光灿烂，热气蒸腾，与——

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