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

2022-05-06 19:16孟刚
读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历史研究

孟刚

没想到张修桂先生走得这么急,从二0二一年五月十九日家里晕倒紧急送医抢救回来到九月十二日晨去世,不过区区百日。这两年来,我熟识的师长竟然先后故去了十三位,真是“人生如梦”。每位长辈的远去,都带走了他们记忆中的我,留下的是我记忆中难以忘记的他们。

二0二0年初夏,邹逸麟先生去世。同年秋天,张先生也查出恶疾。两位老前辈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这么相继走了。

认识张修桂先生快二十年了。从二00二年夏天起,我们在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项目工作组一块儿工作了五年半,在同一间办公室邻桌而坐、朝夕相处也整整四年。张先生戴一副老花眼镜,总是端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字,累了就点上一支烟。他的办公桌上除了堆着史料和地图外,还有两个杯子,一个是废茶杯,积满烟蒂,另一个是雀巢咖啡瓶子,常常是泡了满满一杯茶。和邹先生喜欢聊天不同,张先生比较严肃,也不太多言,我不敢和他讲话。混熟了,才发现张先生也是一个热心肠。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南区一条街上新开的沙县小吃扁肉味道非常正宗,用的是猪肉做的“燕皮”。午饭时我们特地去尝了,扁肉非常有弹性,味道确实特别,张先生只是觉得有一点可惜,他福建老家的这个汤里是不放辣椒粉的。

张先生是福建惠安人,从小在海边的崇武古城长大,一九五四年离开家乡到上海华东师大读大学,客居上海几十年,自然对家乡的美食十分留恋。二0一三年一月,单位里组织去泉州、廈门考察,特意去了崇武古城参观,古城建在海边,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波涛起伏的台湾海峡。听张先生讲过,他小时候,一水(一个涨潮落潮)就可以坐船从崇武到对岸。同行的鲁西奇教授当场打电话跟张先生确认,这才知道古城里最大的一座张府和张将军庙就和张先生家族有关—张先生的祖上张勇是清代乾隆年间镇守福建等地的海军将领,被朝廷封为“武功大夫”,从二品。时间有限,我们没能去寻访张将军庙和张先生旧居,但是崇武南城门的石雕和城门内香火兴旺的关帝庙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和张先生聊起来,他说小时候就在这个张府门口的圣旨牌坊前小场地玩耍,奶奶家在右边,大伯一家住在左边,而他的父亲一九三一年就从祖屋迁到城外的街上居住了。小时候他随长辈去扫墓,大家都称张勇这个老祖宗为“老爹公”。

张先生在CHGIS工作组工作十分勤奋,他在《龚江集》的自序中写道:“我负责并完成福建(包括台湾岛)、广东(包括海南岛)、广西三省区的县级及以上政区沿革考订。其中明清时期福建(大陆地区)县级政区的考订,还落实到县界的每一年变化,成为系统庞大数据库中最为完整的一个小小部分。”当时项目组还曾计划出版分省的历史地图集,福建省的数据最成熟,可以率先出版。张先生指导我把明清时期福建省县以下小地名上图,讨论上图小地名标准时,张先生讲到当年编“谭图”,谭其骧先生要求《读史方舆纪要》上的地名都要上图。由于各种原因,这本《福建历史地图集》的样稿都打印出来了,最终却没有出版。

二00五年春天,张先生把他的《中国历史地貌与古地图研究》自序的校样给我看,序里主要介绍了书中各个章节的基本内容。我觉得其中一句话不太适合登出来,就冒冒失失地和张先生讲,建议他删掉。记得我和张先生说,他做的工作和成绩学术界自有公论,没有必要自己讲出来。后来张先生当真就把这句话删掉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张先生的虚怀若谷和从善如流。

张先生对人的关心和帮助常常是悄悄的。二00五年邹逸麟先生委托我整理《晋书地理志汇释》,我每天写一点,拖了很长时间。二00七年有一天午饭时,张先生悄悄和我说:“你要加紧写啦,别拖拖拉拉的,邹老师已经急了,他又不好亲自来催你。”我听后非常汗颜。二0一九年书终于出版了,我给张先生送去,张先生拍着书说:“书终于问世了,这下我不再担心了。”张先生还曾多次建议我写点学术文章,并鼓励我说:“你把你现在手头做的事情写出来就可以啊!你是如何把CHGIS里一九一一年的底图画出来的?这个工作过程就可以写成文章。”可惜我一直拖着没有写,直到二0一三年谢湜找我去中大给本科生介绍CHGIS,我才找出当年的笔记把工作过程梳理出来,但还是没能写成像样的文章,更没有拿去给张先生看。张先生还曾当面介绍来复旦开会的胡阿祥、辛德勇两位老师给我认识,私下他和我说这两位老师学问都很好,要多向他们请教学习。二00六年六月他带研究生去南京实习,回来还特意捎了一本胡阿祥的《六朝疆域与政区研究》给我,这个书已经绝版多年。后来我参与编《历史地理》辑刊时也得到了辛老师、胡老师的支持和帮助,这里面当然有张先生的关怀。

张先生是复旦大学历史自然地理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在复旦召开的“中国历史地理学术讨论会”上,侯仁之先生在他《近年来我国历史地理学发展的主要趋势》的报告中表扬了张修桂撰写的《洞庭湖演变的历史过程》,认为这样的研究“大大开拓了过去历史地理的研究领域,显示了今后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侯先生大概不知道,张先生这些研究都是在谭其骧主持和支持下开展的。谭先生和张先生关于历史时期长江流域地貌和水系变迁的一系列文章虽然撰写于八十年代,但是材料和观点都是在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过程中逐渐搜集和形成的,这在谭先生《长水集自序》和张先生《〈中国历史地图集〉自然地理要素编绘点滴》里都有详细叙述。连同邹逸麟对华北水系的深入研究等,这些自然地理要素研究工作的完成从一个分支上标志着历史地理学真正实现了从沿革地理到历史地理的实质性转变,现代的地理科学真正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发挥了作用。

二0二0年底到二0二一年上半年, 为了筹备谭其骧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展览,我几次跑去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几次都强调:“我一生的工作都是在谭先生开辟的道路上走的。”这段时间重点聊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六十年代初谭先生在复旦大学创建我国第一个历史地理本科专业,另一件是一九七二年谭先生带他去金山考察,为金山石化选址撰写《金山卫及其附近一带海岸线变迁》一文的过程。

一九五九年经高教部批准,复旦大学历史系成立历史地理研究室,谭其骧任室主任。为了培养历史地理专业人才,早日完成改绘杨图的工作,谭先生在历史系筹建第二专业“历史地理专业”,当时最缺的就是讲授地理基础课的教师。一九五九年夏秋之际,华东师大地理系毕业的张修桂和孔祥珠调入复旦大学,一九六0年又从中山大学、西北大学地理系先后调入八名大学毕业生,十人共同组成了地理教学组,张先生担任地理教学组负责人,具体安排地理学各门课程的师资、备课和试讲等工作。翻开当年的课程设计与学时分配表,可以看到张先生自己负责“普通自然地理”的教学,其他地理课还开出了“地质学”“地图学与地形测绘”“经济地理”等,谭先生亲自讲授“中国历史地理概论”。一九六二年以后因为编图工作紧张,历史地理专业被迫停止招生,地理专业的老师在校内另行分配工作,张先生被留在研究室做一些历史地理资料的抄录工作。

一九六三年他做了两件事,一是这年夏天被派到北京参加中科院地理所历史地理组组织的永定河故道调查考察,前后五个月,回来后撰写了一篇调查报告(《从永定河故道的研究谈谈历史河流地貌研究方法的一些体会》,载《历史地理研究》第一辑);第二件事是他在抄录历史资料时发现汉江口变迁的一个问题,写了一篇文章。谭先生不仅在研究室开会时表扬了他,还把他撰写的考察报告印出来分发给全国有关单位。一九六九年恢复编图以后,张先生正式参加了《图集》江西、湖南和湖北图组的编绘,这项工作训练了他历史地理考证的基本功,这时他才真正对历史地理产生了兴趣。

金山石化选址是历史地理服务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典型案例,已经广为学界所知。一九七二年七月底,谭先生带张先生去金山看了滩地和盐场,回来以后由张先生撰写成文,从历史资料和地貌演变规律等方面论证了场基的稳定性。张先生回忆:“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基本上是深更半夜写的,写出来以后给谭先生看,他看后就建议赶紧印刷送上去。”“当时文章后面有十几张附图,可惜到正式出版时只被允許刊登了一张。”在准备展览资料时,我从绘图员刘思源先生留存的资料中找到这本装订成册的地图,张先生非常高兴,叫我复印一份给他。他对照地图详细讲了金山嘴的变化,讲了两股水流在这里对地貌的塑造。他还建议展出《金山滩地与金山深槽图》,说这张比刊出的《金山卫附近海岸线变迁图》好玩,因为其绘出了金山卫南部水下深槽的地貌。

一九九二到二000年,张先生只带过四名硕士生、一名博士生,他回忆起来很感慨:“自然地理太难,那个时候没有人来考!”历史自然地理和现实的环境治理密切相关,他对一九九八年长江特大洪水、二00八年汶川地震等自然灾害都很关注。一九九八年他在给韩昭庆博士论文《黄淮关系及其演变过程研究》写的序里讲道:“淮河生态环境的根治,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多学科协同攻关。淮河今日存在的弊端,主要是历史遗留的恶果。只有首先查明目前环境形成的历史过程,才有可能制定全面周详的治理规划和措施。因此,历史自然地理学在诸学科中就充当先行官的作用。”

张先生有两篇文章自己很满意,推荐我去阅读,一篇是《上海成陆过程研究中的几个关键问题》(《历史地理》第十四辑),是他在谭先生研究的基础之上对上海成陆研究做的一次总结;另一篇是研究赤壁的《赤壁古战场的争论和旅游资源的开发》(《龚江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对争论一千多年的赤壁问题进行全面的论证。我请他谈谈学术研究的经验,他说:“没有比较好的地理基础的人,不会发现研究中重要的东西在哪里,这些东西有什么重要意义。”我还问过张先生,他当时研究这些河湖变迁时主要用的理论书是什么?他告诉我是一些河床演变研究的书,这些书他看得非常慢,一两个月才看完几页,“如果不懂得这些河床演变的规律,文献里又没有直接的这些东西,没有地理基础的人就研究不了”。

张先生虽然退休了,但他对《水经注》的研究兴趣仍然很大,二00八到二0一四年他陆续发表了对长江中游河段、汉江流域、洞庭湖水系三篇《水经注》校注的研究成果,对公元六世纪以前长江中游的河湖地貌形态进行地理学角度的复原,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成果。二0一三年四月十二日,张先生来找我借书,特别和我讲解了他研究赤壁的过程,还画了一张草图。他是从长江河道的变迁与沿江重要治所点变化的关系来分析《荆州记》《水经注》的史料,最终定论今武昌赤壁是三国赤壁之战的赤壁。非常可惜的是,武昌赤壁沿江部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采石灰,景观都已经毁坏。二0一四年三月,张先生又来把我刚买到的一本《〈水经注疏·江水〉校注补》借走。可见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关注《水经注》中有关长江的史料。

二0二0年所里的暑期学员对张修桂先生进行了一次访谈,张先生谈到他的希望:“《水经注》今后的研究应当是:第一,利用当前最好的《水经注》版本,转入具体内容的研究,并以此为基础,对《水经注》的内容进行必要的订正后,整理出版新的《水经注》;第二,在具体内容研究的基础上,以今天测绘的地形图为底图,编绘出版新的《水经注图》。”其实近年来,在周振鹤先生的倡导下,李晓杰教授和他的研究团队,已经先后对《水经注》的渭水流域、汾水流域和洛水流域进行了新的整理和绘图。二0二一年三月三十一日一早,我在手机上看到《中国社会科学》刊登的《考古学视野下的黄河改道与文明变迁》,顺手就转给了张先生,下午三点半张先生回了我一条微信,说:“这篇文章值得深入细看,这就是考古成果的威力,可以大大推进历史地理研究的深入发展,可惜我没精力细看了,如河北平原中部大量遗址的发现,谭先生有些结论的修正也是必然的,这就是研究的共同推进。”张先生最反对研究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又超不过别人。访谈时曾语重心长地说过:“研究不能回到古人那里去,回到乾嘉去,我们要有科学判断。研究不能倒退!”

除了历史自然地理的教学和研究之外,张先生另一大学科贡献是编辑《历史地理》。他从一九七九年受主编谭其骧委托同吴应寿先生一起负责《历史地理》的编辑工作,到他二000年退休,长期担任《历史地理》的编辑和领导工作,一共经手编了二十辑,发表研究性文章近七百篇,总字数约九百万字。《历史地理》辑刊为历史地理学科的发展和人才培养起到非常大的作用,这里边就有张先生二十多年的心血。直到二0二0年十二月中旬,他还为《历史地理研究》审稿,为一个“凌门之山”叫我帮忙查阅《山海经》《全校水经注》和杨守敬的《水经注图》。

我在CHGIS 办公室里就看到过张先生改稿子,核对史料,和邹先生、朱毅老师讨论稿件。对于一些名气很大的作者,他的审稿也毫不留情,学术刊物的严肃与神圣可见一斑。二○一六年朱老师退休,所里安排我接手《历史地理》辑刊的编辑工作,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纰漏,好在编委会每期都开会,在外审基础上编委专家们逐一审稿,审阅目录编排,有时候提出的意见非常严苛,但对工作有极大的帮助。张先生虽然退休了,个别相关稿件也会向他请教。曾经有一篇文章争议很大,最后送张先生看,张先生回信中写道:“学术刊物不应该刊登理论明显错误的文章,这是刊物的立身之本。有的刊物没有专门历史地理编辑,根本搞不清楚历史地理类文章的错误,但是《历史地理》不同,是历史地理学的专门园地,有专业编辑和审稿专家,类似错误文章不应该得到支持或通过。在发现其他刊物刊登历史地理错误文章时,作为专业委员会的刊物,也有责任发文纠正。这是对学科负责任的态度。”这种学术自信和学科坚守精神成为《历史地理》的宝贵财产。

张先生作为一位地理学家,对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科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这也是他对整个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展的贡献。晚年的他对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科充满感情,对历史地理学的发展寄予厚望,他一再谈到周振鹤先生在满志敏老师追思会上提的建议:“所里除了坚持传统研究以外,一定要把如何加强历史自然地理的研究作为所里的发展战略来考虑,要人文地理、自然地理两条腿走路。”张先生说:“只要能够落实周老师提出的计划,相信会有新的发展,历史地理研究所一定大有希望!”这就是六十余年耕耘在历史地理学领域的张修桂先生最后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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