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团

2022-05-06 03:04陈仓
江南 2022年3期
关键词:文化站

陈仓

我必须向各位声明,除了陈小甜这个名字和她的性别,本故事并非纯属虚构,欢迎大家对号入座,具体情况可以去百度查询。

我与陈小甜认识是在大半年前,我当时是某家小报记者,所跑的条线是社会新闻。我们原来有一个通讯员姓支,刚刚从看守所退休,心里闲得发慌,就从老单位打听一些内部消息,专门给我报报料,对于有价值的线索,报社会支付他一点线索费,供他成天去喝喝咖啡。有一天下午,老支急急地打电话给我,说陈记者啊,你快点过来吧。我说,有大新闻了吗?老支说,你过来再说吧,在桃浦镇柳园路,我们看守所的门口。

我已经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就提前下车拐了过去。老支见到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说,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乡。老支贴着耳朵悄悄地告诉我,看守所里的老同事告诉他,这女人应该是一条大鱼。我说,这明明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是女人啊。老支说,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检验过了,绝对是个闷骚型的假小子。我说,你怎么检验的?老支说,你不要想歪了,我用的是眼睛,我们警察出身的人眼睛都是长着倒钩的。老支转身离开的时候向我眨了眨眼睛,说你们接上了头,就好好聊聊吧。

我就这么遇到了陈小甜。她个头不高,不胖不瘦,皮肤比较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后脑勺上,像大公鸡一样扎着一根高高翘起的马尾巴,如果不仔细看,尤其从背后看身材,很容易误会成青春版的刘欢,如果朝着脸上多盯几眼,粉嘟嘟的还是颇有几分姿色。当时正是夏末秋初,不过依然十分炎热,陈小甜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上边两颗扣子开着,露出半个白生生的扑腾扑腾的胸脯。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吊坠,不是什么玉佛,也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把锁,指头蛋子大小,青铜的,锈蚀得十分厉害,像在古墓里埋了几千年刚刚挖出来似的。从那以后,见到她的次数不多,但是都能看到这根吊坠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有着某种意味很浓的象征,似乎紧紧地锁着她的心事。

陈小甜见到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青铜锁,像征求了它的允许似的,才笑眯眯地开了口,说我们是老乡?我说,应该是的吧。她说,你是记者?我说,是呀。她说,你姓陈?我说,对呀。她说,我的妈呀,我们说不定还是亲戚呢。我对于她的攀扯并不反感,因为在上海我也挺孤独的,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亲戚不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老乡,何况还是一个女的。我说,这完全有可能,起码三百年前是一家。她说,那我叫你叔叔吧。我说,免了,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她说,那我叫你大哥行吗?我说,行啊,怎么不行。她说,陈大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说,什么忙,你说吧。她说,在里边待了好多天,奶奶的,瘾犯了。

陈小甜回过头指了指背后,我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看,那边有两扇黑色的大铁门,门边挂了一块牌子,上边写着“看守所”几个大字。此时大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又有人被放了出来。我有些怀疑地说,你不会吸毒吧?如果是这样,我可帮不了你。她又笑了笑说,不是吸毒,不过,瘾来了,比吸毒难受多了。我说,你就痛快点吧。她说,前边不远有一家面馆,你请我吃碗面就行。我说,就这?她说,对呀,那是一家陕西面馆,油泼面呀羊肉泡馍呀,还是比较地道的。

我是理解陈小甜的,记得自己刚来上海那阵子,兰州拉面呀,上海葱油拌面呀,江南阳春面呀,要么一股子碱味,要么放了太多酱油,要么放了糖甜不拉叽的,根本吃不到纯正的面条,所以心里空落落的。我笑了笑說,如果没有别的非分之想,你就跟我走吧。

陈小甜把我带到了陕西面馆,低头看了一眼青铜锁,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一碗羊肉泡馍、一个肉夹馍和一份凉皮,还要了一瓶陕西绸酒。她有些羞涩地说,我的饭量大。我说,你应该饿了。她粗枝大叶地掰着烧饼,把烧饼掰得像狗啃了似的,低着头一边掰一边和我聊了起来。

陈小甜说,你是陕西哪里人?我根据她的口音和隐隐约约的感受可以确定,她是我秦岭山区的老乡。我说,你是丹凤县的吧?她非常吃惊地说,对呀对呀,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说,我猜的。她说,上海几千万人,我以为没有人知道地球上还有个丹凤县呢。我说,我也是丹凤县的,我家是庾家河镇的,具体一点叫大庙村。她说,我的妈呀,我是武关镇的,你们晚上倒掉的一盆洗脚水,第二天天亮就流到我家门口了,我小时候说不定还喝过你们的洗脚水呢。我说,哪有这么夸张啊,水走百步为净,差不多有一百里吧。她说,我就是一个比喻,我是吃武关河的水长大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让我顿时感觉亲切了起来。那个“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小镇,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随着一阵春天的惊雷慢慢就苏醒了,从我内心深处爬了出来。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劁猪骟牛呀,养鸡养鸭呀,看病下药呀,自然都不在话下。在上学期间,每年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就别着一把劁猪刀和一个小药箱,帮着乡亲们劁劁猪,给牲口们看看病,因为手艺不错,又是免费的,在方圆几十里名气比较大。四年后,我从学校毕业,按照当时的情况,要么被分配到乡镇的畜牧兽医站,要么进入国营养鸡场或者养猪场,结果是因为我会写诗,就被神奇地分配到了武关镇文化站,当了一名文化干事。

八月底的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田野已经收完了庄稼,正在陆陆续续地种上小麦,田间地头开出了一簇簇的野菊花。我收拾了两床被褥,带着两大箱书,还有几件衣服,坐上每天一趟的班车,兴奋而好奇地前往武关镇报到去了。

武关镇有一条不宽的弯曲的老街,铺着油光发亮的青石板。镇政府在街道的西头,而文化站在街道的东头。镇政府分管后勤的米主任,看了看人事局的分配通知书,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然后穿过窄窄长长的小镇,把我带到了文化站的门前。文化站是刚刚新盖的,只有三间红砖大瓦房,和周围的民居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四扇大门被漆成了赭红色,而民居多是两扇,漆成了绿色。

米主任捅开了大门上的锁,把钥匙塞到我的手中。我走进去才发现,文化站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三条长凳,还有直接堆在地上的几百本书,书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之外就空空荡荡的了。我不惑地问,就这么简陋?米主任说,对呀,你以为是皇宫大院吗?我说,文化站就我一个人?米主任说,对啊,你既是站长,又是员工。我说,再没有别人了吗?米主任正要离开呢,回过头笑了笑说,难不成再给你配个小媳妇?

文化站背后就是静静流淌的武关河。第一天晚上,我茫然地坐在河边,看着太阳慢慢落山,看着天慢慢变黑,一直坐到了半夜,也没有感受到大诗人李涉在《再宿武关》里描写过的那种美妙。

陈小甜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十分满足地抬起头,忽然有些吃惊地盯着我问,你在武关什么地方工作过?我说,文化站。她说,我的妈呀,难怪刚刚看到你,总觉得挺熟悉的,你是不是叫陈小元?我说,对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说,你是武关镇的大名人,我家就在文化站的对面!你到武关的时候,我刚刚上初中。

我也非常吃惊,问她是不是叫陈小甜。她有些激动地说,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当然知道,你妈每天都会大声地吆喝,陈小甜上学啦,陈小甜吃饭啦,陈小甜睡觉啦,整个武关镇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陈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原来留着一头长发,扎着一根马尾巴,现在却剃着一个光头,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估计是认不出来的。我说,你和我恰恰相反,原来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似的,如今却扎起了马尾巴,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她粉嘟嘟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有些羞涩地说,更没有女人味了对吧?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女人味,不过刚刚猛一看,以为你是个艺术家。

陈小甜低头瞄了一眼胸前的青铜锁,然后笑眯眯地说,这都是被你害的!

我说,被我害的?我怎么害的你?

陈小甜说,我的窗子就对着文化站,每天放学回来写作业的时候,从窗口就能看到你,我当时就想,这叔叔太酷了,我长大了就要扎这样的头发。我说,你扎马尾巴就是学当年的我?她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说,最主要的是什么?她说,你刚来那段时间,白天坐在武关河边发呆,晚上关着门看书写诗,后来架起一个高音喇叭,天天给大家播放歌曲。我说,你还记得我播放的是什么歌曲吗?她说,当然记得,是迟志强的那盘《悔恨的泪》,有《铁窗泪》《愁啊愁》《十不该》。我说,我吵着你学习了对吧?她说,恰恰相反,我喜欢那些歌曲,总是期待着黄昏,你每天黄昏就开始播放这些歌曲,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喜欢音乐的。

阳光昏黄地照射在窗外的墙上,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根本无法分清这是上海的阳光还是秦岭深处那个小镇的阳光,更无法分清是过去的阳光还是现在的阳光。陈小甜把那把青铜锁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然后讲起了有关黄昏有关那个小镇的记忆。

陈小甜当时刚刚上初一,开学不到一个月,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一阵歌声传来。不仅仅是音量,还有那种优美和忧伤,都是小镇从来没有过的,也和学校唱过的任何一首歌曲都不一样。这些歌声像一条条小鱼儿,随着刚刚昏暗下来的夜色,朝着自己游了过来,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了她青春萌动的身体,撕咬或者说是吻着她的骨头和心。她发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深过,因为接触了那隐隐的忧伤而轻轻地颤抖着。她循着歌声朝前走,惊奇地发现这歌声来自于文化站,而文化站就在她家的对面,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能看到文化站的大门,以及那位新来的大叔投射在窗户上的身影。

从那天起,她一出门就盼望着早点回家,她对太阳的不紧不慢非常生气,多么希望像踢皮球一样踢上那么一脚,把它从东边一下子踢到西边。每天放学以后,她不再在外边贪玩了,而是快速地回到家,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然后静静地坐在窗前,一边做着作业,一边把耳朵竖起来,把心弄得怦怦乱跳,直到那歌声飘进她的房间。她开始静静地听着而已,慢慢地就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歌词,慢慢地又跟随着唱了起来。不过,她是不敢出声的,只能在心里默唱,或者小声地哼哼,只有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趁着没人才会放声地唱上那么几句。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痴迷地爱上了音乐,或者说被放音乐的那个人吸引住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也过去了,当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初三的学生了。大概是十月份的某一天吧,她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回到家,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但是那熟悉的歌声不见了。她心想,文化站的大叔也许生病了,也许请假回家了,也许下乡了,也许开会去了,也许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也许是收录机坏了。在过去的日子里,歌声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停过几次,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但是这一次,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歌声再也没有响起来。没有听到歌声,乡亲们很茫然,鸡不愿意回窝,狗不愿意吠叫,整个小镇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像丢了魂一样无精打采。

那阵子,陈小甜放学回到家就不安地坐在房间里,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甚至把窗户干脆打开,静静地盯着对面,那只高音喇叭还在屋檐下挂着,一群麻雀还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但是文化站的门一直关着,那扇窗户一直黑着。有几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装作追赶一只猫的样子,跑到文化站那边,偷偷地透过门缝朝里探望,但是文化站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她妈打听消息,才知道那位大叔不会再回来了。她伤心地问,是调走了吗?她妈说,听说是辞职了。她震惊地说,辞职去哪里了呀?她妈说,我怎么知道啊,应该去县城了吧。

陈小甜那时候已经拥有了一台熊猫牌收录机,开始放在学校里,后来提回了家偷偷地藏在床下边,自从知道那位大叔再也不会回来以后,每到黄昏的时候她就把收录机拿出来,躲在被窝里小声地播放着。有一次,她正在被窝里听歌呢,她妈突然推门而入,问她在干什么。她已经听得入迷,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歌里还是歌外,就随口回答,我在听歌呢。她妈一把掀开被子,发现她怀里正抱着收录机。收录机正在播放着迟志强的那首《十不该》——

一不该呀二不该

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

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呀

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

…………

她妈说,你个臭丫头!你偷我的高压锅换了一台收录机,不用来学英语,怎么放这些流氓歌曲啊?她说,以前文化站天天放,怎么會是流氓歌曲呢?她妈说,偷偷摸摸地爱,不是流氓是什么?你一个中学生,懂什么叫爱吗?她说,你懂,你告诉我呀。她妈很生气,夺过收录机说,我把它扔到武关河里喂娃娃鱼去!她说,那我就跟着一起跳进武关河。她妈更生气了,说你都初三了,明年就要考学了,到时候考不上的话,只能回家种地了。她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反正我也不想上学。她妈说,我的老祖宗,那你想干什么啊?她说,我想唱歌。她妈说,唱歌能当饭吃吗?她说,怎么不能当饭吃?文化站的那个大叔,放放歌就能领工资。她妈说,那得先考上学啊,考不上学,你死路一条,要么喝西北风,要么回家种地!她说,种地就种地,一边种地一边唱歌,多开心呀。

她妈被气得发抖,说你个不懂事的丫头,你以为种地有那么轻松吗?而且在大山里边,你唱给谁听啊?她说,我唱给地里的庄稼听,唱给庄稼地的兔子听,庄稼和兔子不听,我就唱给自己听。她妈说,那等于白白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一头猪呢。她说,你如果喜欢,我就专门唱给你听,你每天忙完了,我就像文化站的喇叭一样,给你唱一首歌解解乏。她妈说,我享受不起!你有本事,哪一天站上舞台,唱给全世界的人听。她钻进她妈的怀里撒了一个娇,说妈你就放心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从收录机里冒出来了。

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陈小甜像预料的那样落榜了,没有考上中专,也没有考上高中,按照她妈的意思,再去职业中学上几年,厨师,养殖业,卫生保健,学点技术以后混口饭吃,但是被她拒绝了。秋天的时候,她收拾了行李,又问她妈要了一些盘缠,就一步不回地离开了小镇。她刚到县城的时候,迷茫得像一只蝴蝶,只觉得未来的生活很美,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应该向哪里去。

陈小甜找到了县文化局,本来想问问那位大叔的下落,但是吞吞吐吐了半天不好意思开口,最后啪嗒啪嗒地流着眼泪说,我想唱歌。文化局一位大伯说,你想当歌手,那得去歌舞团。她就问,哪里有歌舞团啊?大伯说,据我所知,县上没有,西安应该有,北京啊上海啊,大城市肯定会有。有一天,陈小甜无意中遇到了一位在县师范学校上学的同学,说他们学校有一位音乐老师,姓陈,非常厉害,在省上歌唱比赛中获了不少奖。陈小甜眼睛一亮,笼罩在心头的迷茫一扫而光,就缠着同学带她去见见这位老师,说她想跟着老师学学音乐。又一天下午,同学把她带到了学校,指着操场上一位正在打篮球的老师说,就是他,带着四个班的音乐课,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

夕阳血红血红地照着,这位音乐老师砰砰地拍打着篮球,像砰砰地拍打着一颗刚刚掏出来的心脏。陈小甜第一眼看到这位老师的时候,真是惊喜万分,一头长发,国字脸,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也姓陈。她从来不敢正眼看文化站的那位大叔,所以她几乎不知道他具体的样子,但是凭着感觉,就是他。她心想,如果真是自己暗暗寻找的他多好啊,但是很快被同学残酷地否定了,因为这位音乐老师,姓程,不姓陈,根本不叫陈小元,而且已经三十多岁了。

县师范学校位于城西五公里,隔着一条丹江河就是有名的商山,秦朝末年四大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就隐居于此,后人称为商山四皓,留下一曲《采芝歌》。虽然不是那位大叔,陈小甜还是决定留在师范学校,于是在隔壁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民房安顿了下来,又在学校的食堂找了一份打杂洗碗的工作,然后天天像学生一样早早地就来到学校,在食堂干完活就去听程老师的音乐课。

陈小甜是坐在窗子外边听的,有一次外边下起了零星的小雪,程老师走到窗子边问,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怎么不认识你?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呀,是食堂里的,就想听听你的课。程老师说,外边那么冷,你就进来听吧。从那天起,她就像模像样地坐进了教室。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是学校的学生,只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但是和其他学生也就没有什么差别。相反,她对音乐的痴迷,还得到了程老师格外的关照。程老师除了课堂上教授的内容以外,还给她开起了小灶,教音乐历史,教各种唱法,教如何记谱,手把手地教她弹吉他,而且她的那把吉他还是程老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程老师和老婆异地分居,每到周末的时候要回家,就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陈小甜,让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程老师的房间有不少乐器,也有各种各样的书籍,窗子外边就是学校的花园,花园里有绿油油的草坪,像个天然的歌剧院,那种氛围简直是太好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音乐一直到夜深人静,在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站在树林子围着的草坪上,迎着第一道阳光练嗓子。

这样的美好时光维持到了第二年暑假前夕,具体地说是端午节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场端午晚会,在程老师的支持下,她加入了一年级的合唱团,上台唱了两首歌曲,其中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她虽然站在最后一排,露出了半张脸,而且半张脸是模糊的,但毕竟是上了舞台,所以她激动极了。晚会结束以后,她就央求程老师,看能不能加入合唱团,如果这样的话,上台演出的机会就多了,不仅可以在学校唱,可以进县城的剧院唱,还有机会去省里参加比赛。她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参加合唱团,不仅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见到很多世面,交到不少朋友,上电视的机会也有了,哪一天一不小心就从电视里冒出来了,这样她对她妈的承诺也就兑现了。

十分可惜的是,程老师刚刚答应她不久,大约晚上十点多吧,她正在跟着程老师学吉他呢,房门被撞开了。是程老师的老婆,一个干瘦高挑的女人,像一根竹竿一样,见了她,像竹竿子打核桃,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来就是一阵敲打,然后站在门外的操场上,像高音喇叭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大骂,什么婊子呀,什么破鞋呀,什么狐狸精呀,什么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呀。骂完了,骂累了,竹竿又砰砰地敲开了校长的门,一屁股坐在校长面前的地板上说,校长啊,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校長说,好好好,你赶紧起来,有话好好说。竹竿说,你不答应我,我是不会起来的,而且还要在你这里过夜。校长说,我的妈呀,这成何体统啊?你放心回去吧,程老师是作风问题,我们会好好研究的,然后进行严肃处理。竹竿说,你准备怎么处理?校长说,那个姑娘不是学校的正式学生,仅仅是食堂的临时工,我们能做的,就是让食堂辞退她,禁止她再进学校大门。竹竿说,就这些吗?也太便宜了吧。校长说,至于程老师嘛,这样的人不能为人师表,我们开除他怎么样?

竹竿一听,赶紧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说校长啊,这么处理不公平。校长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让公安局把程老师抓起来?竹竿说,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老公不是坏人,肯定是被勾引的,也是受害者,你得保护他。校长说,程老师是不是好人,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劝你一句,此事可大可小,你关起门来,罚程老师下跪,不让他上床,怎么都行,就是不要再闹下去了,你闹出这么大的风声,他以后难做人事小,如果真的闹到了公安局,那麻烦就大了。竹竿顿时蔫吧了,临走的时候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校长,我头发长见识短,其实我什么把柄都没有,只是怀疑而已,请校长手下留情。

竹竿这么一吵一闹,惊动了整个学校,大家纷纷打开窗户朝着这边看热闹,各种各样的传闻被添油加醋以后,很快从学校传遍了整个县城,从县城又传遍了方圆的村村落落,大家越说越离奇,越说越激动,什么突然袭击呀,什么捉奸在床呀,两个人赤身裸体弹钢琴呀……学校校长就找程老师谈话说,你看看怎么处理吧。程老师说,我啥都没干啊。校长说,你啥都没干,老婆为什么闹事?关键是现在谁能证明你的清白?程老师说,老天爷能证明我的清白。校长说,老天爷可以下雨,也可以刮风,但是老天爷不是你爸,它会为你开口吗?

程老师就找来了陈小甜,说不用老天爷了,她就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校长说,她是当事人,大家能相信她吗?陈小甜红着脸说,你们不相信我,总应该相信医生吧?你们可以让医生来检查。校长说,算了,不用检查了,程老师的老婆已经说了,她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不过,现在外边传言那么多,我们说什么都没用,所以陈小甜得答应我们,马上辞掉食堂的工作,从此不要再在学校露面了。陈小甜说,那程老师呢?校长说,程老师这边,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陈小甜离开学校不几天就是暑假,她本应该回家一趟,家里早就捎来了信,说她妈病了。她心想,她妈生病不过是借口而已,恐怕是出了这种不清不白的事情,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她妈的耳朵里。她情绪低落极了,根本没有脸面回家,就天天钻进对面的商山,采商芝,追野鸟,累了就坐在半山腰,茫然地看着蓝天白云,又哭又笑地弹着吉他唱着歌,直到黄昏的时候才下山。放暑假后的十几天,家里派人找到了出租屋,告诉她说,你妈病情危重,你赶紧动身吧,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爬上傍晚的那趟班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妈躺在床上,眼睛像缺电的手电筒,恍恍惚惚地盯着门口,直到看到她的影子,才闪过了一丝光亮。

陈小甜抓住她妈的手哭着说,妈,我对不起你。她妈有力无力地说,我们小甜出息了,听说你会弹吉他了。她说,妈,等你好起来了,我专门弹给你听。她妈说,你还参加了合唱团。她说,妈,那只是露了个脸。她妈说,你的老师是文化站的陈叔叔吗?她说,不是,我没有找到他,估计他去了南方……她妈的眼睛像彻底断电的光束,嘴角轻轻地蠕动了几下,也可以说是抽搐了几下,运用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想听你唱歌……说完这句话,她妈就断了最后一口气。

那天晚上,陈小甜坐在她妈的身边,唱完了自己会唱的任何一首歌,不过唱得最多的还是迟志强的歌,她觉得这几首歌是她妈熟悉的,也是自己唱得最好的。十分遗憾的是,她没有把吉他带回来,所有的歌都是清唱的。她开始唱得无限的悔恨,唱着唱着就充满了欣慰,因为她妈是支持她唱歌的。陈小甜安葬好她妈之后,才发现那台熊猫牌收录机摆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边盖着一块红布,听邻居们说,她妈每天都会擦着收录机,盯着收录机发呆,尤其是生病以后,天天都会打开收录机收听节目,她说自己的闺女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从收录机里冒出来。

陈小甜在老家又待了一阵子,因为已经了无牵挂了,就把家里的庄稼全部托付给了一位舅舅,唯一带走的就是这台熊猫牌收录机和那盘磁带,然后锁上门再次离开了小镇。临行之前,她专门去了庾家河镇,打听了一下文化站那位大叔的家,可惜大叔家的门锁着,从邻居口中得到消息,他果然去了南方,剩下一位年迈的父亲常年住在姐姐家里。所以,她这一次没有选择向西而去,而是选择顺着武关河一路南下。她首先到了武汉,然后就拐去了长沙,因为那阵子《超级女声》十分火爆。再然后又在南京待了几年,直到前几年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上海,报名参加了一些选秀节目,但是每次都非常遗憾地落选了。

陈小甜太喜欢唱歌了,她希望自己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见,而且希望自己的声音从收录机里冒出来。等到收录机慢慢被电视机所取代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登上电视,最好还是以合唱团的方式。那次在学校合唱团的经历,让她感受到了合唱与独唱是不一样的。她喜欢独唱里的自由和相伴而生的孤独感,她更喜欢合唱里的温暖和彼此的照应,还有某种心灵的共振。

她想登上电视的最大目的,是希望实现母亲生前的遗愿,虽然她妈已经去世了,但她相信她妈总是站在天堂边缘看着她,等着她从收录机或者电视机里冒出来。其实,她的心底还藏着另一个愿望,希望另一个人看到歌唱的她,这个人自然就是文化站的那位大叔了。

陈小甜的手松开了青铜锁,笑眯眯地说,我当年就叫你大叔。我苦笑了笑说,你以后继续叫我大叔吧。她说,那可不行,已经说好了,我要叫你大哥,这样还有非分之想,如果叫大叔的话,就没有想象的余地了。我说,什么叫非分之想啊?她说,你害了我,所以你得补偿我。我说,我怎么补偿你?是要把你娶回家吗?她说,你是大记者,哪里看得上我这种流浪猫啊,你在社会上结识的人多,得想办法帮我实现梦想。我说,你的梦想是唱歌对吗?陈小甜说,是啊,具体一点就是加入合唱团。

我们走出陕西面館的时候,天又黑了,这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舞台,路灯和霓虹灯闪烁着亮了起来。陈小甜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而变成了一个泼辣得像男人的女人,她一边穿过马路一边唱起了《铁窗泪》,招引得路人纷纷停住脚步,站在路边朝着这边倾听、张望。她一个人分别扮演着男声和女声,真像一名登台的歌手,挥舞着双手,高昂着头,唱到高潮处还要甩一下后脑勺上的马尾巴。

我赶紧制止住了她,说我想起来了,你还偷过文化站的一盘磁带。陈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偷的?我说,那天,我在文化站背后的厕所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小平头,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文化站,然后拿着磁带就走。她说,天啊,你当时为什么不揭穿我?我说,我如果揭穿了你,你估计要挨揍的吧?她说,这就叫蝴蝶效应,如果被揭穿了,我的命运是不是不会这么惨?我说,也许吧。她说,那盘磁带,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你去我的出租屋,我放给你听听吧。我说,今天就算了,你在里边待了几天,应该早点回去洗一洗,好好休息休息。

陈小甜把后脑勺上的马尾巴抓到鼻子下边闻了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嫌我身上一股潲水味对吗?你不提醒,我都忘记了。

我们临别的时候约好了,第三天下班后的六点,依然在陕西面馆碰面。第三天,因为临时采访了一个新闻,我下班稍微晚了点,等赶到陕西面馆,天已经黑了。陈小甜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闪烁的夜色啪啪地打着她的脸。她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T恤,脸显得更加粉嘟嘟的了,仍然梳着一根马尾巴,不过不再高高地翘起,而是顺从地拖到了后背上,看上去倒有了几分淑女。她仅仅给自己点了一个凉皮,给我点了一个岐山臊子面。简简单单地吃完了,她笑眯眯地说,你买单吧。我说,怎么?你还是身无分文?她说,当然不是,我本来要回请你的,谁知道你迟到了,所以得惩罚你。

陈小甜的出租屋就在陕西面馆不远,那里属于桃浦新村,是一个破烂的老式小区。房子在一楼,门在楼梯背后,门口堆满了杂物,几乎挡住了大半条通道,各种各样的电线和管道交缠着,犹如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她把我拦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在外边等等我。我说,你怕男朋友误会对吧?她说,我这辈子见过四条腿的猪,真不知道男朋友是什么东西!不让你进去,是因为和一对小夫妻合租,你听听,天刚黑呢。

我仔细地听了听,果然听到大呼小叫的声音,感觉像是打架了一般。陈小甜的脸憋得通红,这羞赧的颜色是她身上最诱人的女性标识。她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进去,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东西出来了。她的背上斜挎着一把吉他,手中拎着一个长方形的包。我说,你带着枕头干什么?她打开包得意地说,怎么会是枕头啊,你好好看看吧。

包里装着一台银色的收录机,上边的把手已经发黄,左右两个圆圆的黑音箱,像熊猫的眼睛一样可爱,中间安插磁带的盒子像一张嘴微微地抿着,下边六个银色的按键被磨得发白。我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吃惊地说,天啊,是熊猫牌收录机!她说,是啊,这些年到处漂泊,扔过很多东西,也丢过很多东西,只有这台收录机一直陪着我。我说,你太了不起了,这都已经成文物了。

陈小甜告诉我,当年,她坐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每次听到文化站的大叔播放迟志强的歌,她的心就会怦怦乱跳,于是在那天放学以后就偷了他的磁带。她把磁带带到学校,美滋滋地对着同学说,你们想不想听歌?同学说,当然想了。她说,如果是迟志强的歌呢?同学们说,那我们请你吃大白兔。她说,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了啊!她从书包里掏出磁带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同学们一片茫然地问,就这?你的收录机呢?她也茫然地说,什么是收录机呀?同学们说,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是收录机吧?她这才意识到,播放歌曲只有磁带是不行的。她恍然大悟地说,我只是让你们先想象一下,至于收录机嘛,你们放心吧。

陈小甜低头瞥了一眼青铜锁,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当时竟然不知道收录机,你说说是不是傻瓜?我笑了笑说,因为你年龄还小。她说,我真想把你的收录机偷走,但是那天晚上你竟然一夜没有睡觉,灯一直亮到了天亮。我说,你上当了吧,因为我特别怕鬼,所以经常亮着灯睡觉,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借呢?她盯着我说,我问你借,你借吗?我说,估计不会。她说,那不就得了!何况当时挺害羞的。我说,后来怎么解决的?她说,我妈正好买回来一只高压锅,我就偷偷地拿到商店换了一台和你一模一样的收录机。我说,我的天啊,原来是你干的啊!你们家的高压锅不翼而飞,你妈一口咬定是邻居偷走的,两家为此还打了一架,邻居抓伤了你妈的脸,最后赔了你妈一百块钱。

陈小甜有点得意地说,我妈拿着那一百块钱,重新买了一只高压锅,我妈后来发现是我偷的,但是仍然一口咬定是邻居偷的,再后来找了一个别的借口,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我说,哈哈,值得。她说,确实值得。我说,那么多年过去了,还可以播放吗?她说,当然可以,我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

出了小区,我正要打出租呢,陈小甜笑着说,不用,我有专车。她像猫一样一下子钻进了绿化带,从树林子中间推出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我说,这就是专车?她说,是啊,你赶紧上车吧。我说,你平时蹬三轮车拉客对吗?她说,不是,我是个卖肉的,你屁股坐着的地方原来堆着一块块肉,猪头,猪蹄子,猪大腿,里脊肉,五花肉,有时候还有杂碎,哈哈哈,小心我把你拉出去卖掉。

被她这么一说,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在秋天的晚风中习习地吹着。我低头看了看屁股底下的平板三轮车,像从油鍋里游过的一条扁鱼,正反射着油腻的夜色和丝丝锈迹。

陈小甜骑着三轮车缓缓地行驶着,她投在地上的身影,随着路灯远了近了,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随着路灯多了少了,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变成三个。她告诉我,她每天凌晨三点,从屠宰场批发几百斤猪肉,然后卖给周围的市民和几家饭店。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她说,对呀,怎么,你看不起卖肉的?我不瞒你说,我每天的收入比不上卖肉的小姐,也比不上你们大记者,但是和乞丐差不了多少,起码算是自食其力对吧?从明天起,你想吃肉就尽管招呼一声,我免费供应你。我说,你准备供应多长时间?她说,永久。我说,恐怕是卖不掉剩下来的吧?

陈小甜说,陈大哥,你这是糟蹋我!你是我的精神偶像,我保证把最好的肉留给你。我说,谢谢,可惜我从来不开伙。她回过头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开伙啊?我说,还能为什么?单身啊。她说,我也单身,要不我们搭伙吧。

陈小甜看我陷入了沉默,就哈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目中无人地唱起了那首《愁啊愁》。她的声音略显粗犷、沙哑,并富有磁性,如果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迟志强的原唱。

陈小甜蹬着三轮车左拐右拐地唱了两遍,在绥德路上的一个公园门口停了下来。绥德路南北两边各有一条铁道,把上海西部的这条大路夹在中间,所以就显得非常偏僻而清冷。我说,这是哪里?她说,这是未来岛。我说,是公园对吗?现在已经关门了吧?她笑眯眯地说,门?什么是门?这世界上还有门吗?我说,你以为你是风啊。她说,你说对了,我就是风。

陈小甜确实不像女人,而像一股风一样,把一道侧门吹开了一条缝,我还没有回过神呢,她已经站在公园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像一块玉一样流露着暗淡而又天真的光芒。

未来岛公园四周都是工厂,西边就是有名的文峰美容学校,加上公园里植物非常茂密,树木也非常高大,显得清静而幽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串连起了各种形状的花圃,能闻到一阵阵扑面的香气,应该是早开的桂花,青蛙从脚下扑腾扑腾地跳入路边的池塘。其中有一条架在半空的铁轨从公园中间穿过,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开过去,像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一样,显得无比欢快而浪漫。我们在铁轨下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她从包里取出了收录机,重新装进了两节电池,就那么轻轻一按,歌声随之飘了出来: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自从我与你呀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地流

止不住地往下流

…………

果然是当年的那盘磁带,果然是那么久远的歌曲,果然是迟志强那忧伤的声音,把我的思绪再次带回了那个小镇。

我到武关文化站报到的第二天早晨,是被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竟然怀疑这不是人间,好在阳光的温暖是真的,阳光中飘浮着的灰尘清晰可见,还有一只麻雀撞了进来。乡亲们已经在田野里忙活开了,掰玉米,耕地,再过十天半月就会种上麦子,等到了霜降前后就会长出绿色的麦苗。我十分熟悉这些农村生活,但是作为文化站的干事,我迷茫极了。我穿过那条街道,再次来到镇政府,想问一问我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米主任正坐在太阳底下翻着报纸,旁边放着一个大茶壶。他笑着告诉我,你呀,这几天的任务就是晒太阳,你看看现在的太阳多舒服啊。我说,难道就没有什么活要干的吗?米主任说,活嘛,平时多着呢,现在是农忙季节,镇长回家收庄稼去了,等他回来以后吧。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像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在小镇上来来回回溜达着。有一天中午,我从一家电器维修部门经过呢,店老板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陈站长,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在文化站可以放放歌。我说,我在文化站放歌?他说,对呀,买一台播放机,架一个大喇叭,放一些歌曲给大家听听,这样就有文化站的样子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就又去镇政府找到了米主任,说当兵的还得配把枪吧,杀猪的还得给把刀子吧,你们把我分配到文化站,什么设备都没有,我怎么开展工作呀?米主任说,我觉得你的工作开展得挺好啊。我说,整天无所事事,心里发慌啊。米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这个年轻人,日子长远着呢,这么急干什么!武关是什么地方?是秦楚咽喉,是三秦要塞,有许多大诗人,杜牧呀,李涉呀,在这里睡过觉,留下过千古诗篇,你有空的时候到处转转,考察考察,也写几首诗,就等于工作。我说,这算狗屁工作啊,文化站应该唱唱歌跳跳舞,丰富丰富乡亲们的生活。米主任说,我又不会唱歌跳舞,你总缠着我干什么啊?我说,米主任,我找你,就想问问,镇政府能不能解决一套音响设备。米主任说,你想得真美呀,县政府估计都配不了这些家伙。我说,那就配一台扩音机和一只高音喇叭,只要能为大家播放播放歌曲就行。米主任说,你是文化站,又不是广播站,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我想起自己正在追求着的那个叫蓝蓝的女孩,她还在县师范学校上学,是他们学校的播音员,我去过他们学校的播音室几次,在那里见过扩音机和高音喇叭。我爬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在播音室门口堵住了蓝蓝。蓝蓝不开心地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笑着说,这一次,我不找你,我找的是一套音响。蓝蓝听完了我的意图,答应把学校淘汰下来的一套设备借给我,不过,前提条件是,不要再来找她。我说,为什么不能找你?蓝蓝说,这样影响不好,我还没有毕业呢。临别的时候,蓝蓝叫住了我,把一盘磁带塞给了我。这就是后来被我反复播放的《悔恨的泪》,是一个叫迟志强的男人唱的。

那天的黄昏特别美,夕阳染红了山头,秋末的微风凉丝丝地吹。我抱着一台扩音机和一只高音喇叭回到镇上的时候,真像搂着自己的女朋友似的,那颗心怦怦乱跳,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又去买了一台熊猫牌收录机,把维修部的老板请到了文化站,把高音喇叭架在了文化站的房顶上。我把蓝蓝送我的那盘磁带插进了收录机,然后轻轻一按,歌声立即通过高音喇叭,冲上了整个小镇的上空。这座千年古镇随着歌声一下子软了,一下子动起来了,就像白云一样飘起来了。

我把一整盘磁带放完,天已经黑透了,但是大家都忘记了点灯,整个小镇仍然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歌声像雪花一样沙沙的落地声。我坐在文化站前边的院子听完歌曲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我抬头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高音喇叭和满天的星辰,握住了维修部老板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老板说,不用谢我,你要谢的是送你音响的人。我无比忧伤地告诉他,这套音响是用一個叫蓝蓝的姑娘换来的,她人长得特别特别的漂亮,尤其她的声音甜美得超过了所有的鸟鸣。

从那天起,直到第三年秋天,每天黄昏的时候,我就先为大家播放新闻,然后再播放迟志强的歌曲。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从收录机里的河南台,再给大家播放一些豫剧,比如说是牛得草唱的《卷席筒》。乡亲们无论在田里种庄稼,在山上砍柴,在床上睡觉,甚至走在外乡的路上,都会笑眯眯地竖起耳朵听着,有时候还会轻轻哼上那么一段。也许听了歌的原因吧,乡亲们的心情特别好,都特别精神,天黑的时候盼着天亮,天亮的时候盼着黄昏,孩子和小狗小猫们都变乖了。有些乡亲还不时地给我送一些青菜呀鸡蛋呀什么的,在路上遇到我的时候,都会笑嘻嘻地叫我“陈站长”。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痴迷的听众当中,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初中学生陈小甜。

我对当时的陈小甜印象不深,仅仅是每天早晨和每天傍晚,她背着书包上学和回家的时候,从文化站门前匆匆而过,偶尔遇到我的时候,也不打招呼,低着头跑开了。我只记得有两次正面接触,第一次是某天晚上九点左右,文化站跳闸停电了,我去他们家借蜡烛,她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我顺着一束昏黄的光柱从窗口朝里一看,里边是还在学习的她。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像十分惊慌的兔子;第二次是端午节那天中午,她妈包了一些粽子,派她送几个过来给我。她端着粽子进了文化站,像喂小狗小猫似的,直接放在大门里边的地板上,然后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侧脸看了看多年不见的陈小甜,她也侧脸看了看我。她的目光如果是一只兔子,那么当初一定是野生的,充满了警觉和慌张,而如今已经被驯化成了家养的,显得十分老练和从容,不过仍然保留着当初的羞涩。

陈小甜放完了第一首歌,就关掉了收录机,然后侧着头问,好听吗?我说,当然好听,还是原来的味道。她说,你喜欢的话,我唱给你听吧。我说,你唱得能一样吗?她笑眯眯地说,我啊,你听听就知道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那把锁,从背上取下那把吉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调了调音,然后一边弹一边唱了起来。虽然伴奏和原唱不一样,但是那种味道一点没变,甚至更加苍凉了。火车还是一列一列地从我们的头顶开过去开过来,那一扇扇窗户像一道道轻微的闪电,迅速地向后或者向前划过。

陳小甜陶醉地唱完一曲,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说,这就是那位程老师教的?陈小甜说,吉他是他教的,这些歌是跟着你的高音喇叭学的,真正的老师是你。我说,你当年有没有爱上程老师?她说,当然没有,我喜欢上的是你。我说,拉倒吧,你别哄我开心了,你那时候还是未成年少女,懂什么是爱呀。她笑眯眯地说,你说我唱得怎么样吧。我说,感觉特别像明星,声音真像迟志强。她得意地说,我本来就是迟志强,只可惜没有人家迟志强幸运。我说,人家迟志强是男的。她说,我也是男的,不信你检验一下。我说,用什么检验?手还是别的?

陈小甜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笑着说,用眼睛,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我说,而且时代也不一样了,人家迟志强是坐过牢的。她说,我也坐过牢,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怀疑地问,你坐过牢?她说,你前天下午的时候亲眼所见,我就是从里边出来的。我愣着看了半天,怎么也无法把某种罪恶和眼前的这个老姑娘画上等号。我说,你那是看守所。她说,看守所与监狱有什么差别吗?我说,差别大了,看守所有“铁窗”吗?她说,当然有,而且看守所的窗子还是不锈钢的!

有一对小情侣,也钻进了未来岛公园,他们卿卿我我地走在月光下,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或者靠在树上,或者站在花丛中,唧唧歪歪地搂在一起深情相吻,呢喃声和吮吸声湿润而清晰,像一叶扁舟悄悄地划行在芦苇荡里。他们通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男孩问陈小甜唱的是什么歌,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女孩则附在男孩的耳朵边,笑嘻嘻地说,快点走吧,这是一对疯子。

我突然有种隐隐的意识,这些歌依然那么好听,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唱歌的人变了,也不是伴奏变了,更不是唱歌的地方变了,恐怕因为时代不一样了。这些歌当初被唱出来是多么让人震撼,如今被唱出来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进了看守所。陈小甜说,就因为偷东西,具体一点说,是偷手机。我说,现在手机又不贵,你为什么要偷啊?我送你一部就行了。她说,我又不是乞丐,我只想当一个小偷。我说,你当初偷我的磁带,偷家里的高压锅,不会是偷上瘾了吧?她说,是啊,几天不吃陕西小吃就不舒服,现在是几天不去偷手机,心里就不舒服,而且吧,我偷东西也是万般无奈,只有偷东西才感觉离理想又近了那么一步。

她一时有些兴奋,说现在十点左右,你陪我偷手机去吧。我说,拉倒吧,我可不干这些变态的事情。

陈小甜告诉我,她产生偷东西的念头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情。她第一次偷手机,是在某个冬天的某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这些年在外流浪漂泊的镜头一幕幕地浮上心头,尤其是文化站播放的声音和她妈临终前的话,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似乎更响亮了,而自己离自己当时的许诺则更加遥远了。她迷茫而伤感至极,于是穿好了衣服,比平时提前几个小时起了床。这时候的屠宰场还没有开门,她唱着迟志强那些百唱不厌越唱越起劲的歌,骑着平板三轮车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很少下雪的上海突然下起了大雪,像上海人的夜生活一样,上海的雪花在后半夜才会积存下来,如果白天或者前半夜那是落地即化的,像一种六个角的幻觉一样,你明明发现那雪花从空中飘了下来,一旦用手接住,却突然不见了,连一滴水也不存在。她绕过了梅川路步行街,绕过了中环百联购物中心,绕到了真如老街和真如寺,还绕到了环球港,那一扇扇刚刚还灯火辉煌的窗户,如今熄了灯,黑洞洞的,像一双双盲人的眼睛。绕了这么一大圈,发现只有两个地方还热火朝天,一个是歌舞厅和酒吧,另一个就是医院。歌舞厅和酒吧是迷醉精神痛苦的地方,而医院是治疗肉体痛苦的地方。

陈小甜唱着歌,转着转着,就萌生了偷东西的想法,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的另一条出路。那偷什么东西好呢?她觉得不能偷别的,而应该专偷手机,因为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手机,无论在大街上,还是在地铁里,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手机,大家不停地低下头去看手机,似乎我们活着的世界不在地球上而是藏在手机里。她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规律,这个世界上差不多人人都有手机,乞丐有手机,和尚有手机,老板们有几部手机。大家把手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没有手机像丢了魂似的失魂落魄。只有医院里是不一样的,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尤其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世界上最离不开的是亲人,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命。所以他们对于手机就不再那么依恋了,甚至还会痛恨手机,说不定正是因为玩手机,沉迷于手机,才使自己得了病,或者导致了病情的恶化。

于是,那天晚上,她大摇大摆地钻进了一家医院。这家医院位于杨柳青路,是普陀区的中心医院,此时救护车呼啸着开来又呼啸着开走,有打架的,有发生意外的,有自杀的或者自残的,也有精神失常的。有被拉进来很快起死回生的,也有当场呜呼哀哉的。她才发现世界并不安宁,有病的人是那么多。

陈小甜曾经来过这家医院一次,是向医院食堂推销猪肉。她告诉食堂经理,这些肉很新鲜,都是亲眼看着醒嗷嗷地杀出来的,而且没有喂过瘦肉精,也没有注过水,价格比外边都便宜,希望成为医院食堂的供货商。食堂经理听完了,说你是外地人吧?她说,是呀。经理说,你是上海户口吗?她说,不是。经理说,你有居住证吗?她说,没有。经理说,你这叫来路不明知道吗?她递上自己的身份证说,我家住陕西秦岭里一个叫武关的小镇,那里有一条武关河,河里长着娃娃鱼。经理说,武关是什么地方?武大郎是不是你们那里的人?她听出了言外之意,就笑着说,我们那里没有姓武的,倒是有不少姓潘的,其中就有一个潘金莲,经理你也姓潘对吧,你回去查查你们家的族谱,我感觉你就是潘金莲的龟孙子。经理很生气,突然用上海话说,侬快滚吧,阿拉这又不是农贸市场。

陈小甜回忆起这个小插曲,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一次,她本来想进急诊室,发现里边乱糟糟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钻进了住院部。从外边看,住院部相对安静一些,进入病房以后才发现,楼道里也密密麻麻地支着病床,不时地响起呻吟声和哀求声,还有护士小姐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陳小甜走到了楼道的尽头,在一张病床边停了下来。看样子,患者是一位大爷,他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妈呀妈呀地挣扎着。他的眼睛像两滴硕大的水珠,在夜色中绝望而无力地转动着。大爷把她当成了护士,抓住她的胳膊说,求求你了姑娘,给我打一针吧。她就问,你想打什么针呢?大爷说,打杜冷丁呀。她知道杜冷丁和毒品差不多,对于疼痛导致无法入眠的病人,一般的止痛药很难奏效,可以适当用那么一点。她说,大爷你就忍忍吧。大爷说,你就行行好,不然我就捂死自己算了。她紧紧地捏住大爷的手,看着大爷扭曲变形的脸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不是护士,我是来偷手机的。大爷似乎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哀求着说,你给我打一针,我把手机送给你。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替大爷掖了掖被子,然后空手而去。

第一次偷手机就这样无功而返了。她实在不忍心偷走一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的手机,万一家属打电话来了怎么办?万一他想打电话给自己家属怎么办?万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留遗嘱怎么办?手机里一定储存着很多联系方式,亲戚的,朋友的,这些重要的信息怎么办?又过了几天,她卖完一车猪肉,正好从这家医院门前经过,就再一次来到了住院部。那天晚上看到的大爷不见了,病床上换成了一个干瘦如柴的年轻人。她一打听,人家告诉她,大爷已经不在了。她以为出院了,人家告诉她是死了,而且因为肝癌晚期疼痛难忍,是用被子把自己活活捂死的。她感觉一阵悲凉,就从床上拿起年轻人的手机,像不认识手机似的,盯着左看看右看看,又问年轻人密码是多少,然后拿着手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她走到楼道尽头的时候,还回过头冲着年轻人扬了扬手。

陈小甜走出了医院,站在寒风刺骨的大门口张望着,多么希望有人追过来,或者报警啊。她等了又等,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实在是失望极了,就又把手机送了回去。她告诉年轻人说,我刚刚偷了你的手机,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啊?年轻人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她严肃地说,不是借,是偷,明白吗?年轻人还是笑着说,哪里有偷走东西又送回来的呀?她有些无奈地说,我不是送回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偷走了你的手机,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年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大姐,这破手机,你如果不嫌弃就拿去好了。年轻人闭上了眼睛,脸上不停地抽搐着,应该是病痛发作了。陈小甜无话可说,把手机扔在病床上,非常生气地说,你真是个傻瓜!

有了这两次失败的经历,陈小甜就放弃了医院,她准备把作案地点放在娱乐场所。平时没有太留意,没有想到这种地方真多,每个繁华的地段都隐藏着几家,名字也是五花八门,酒吧,会所,歌舞厅,桑拿房,夜总会,而且从外边看不到任何标识。比如司空见惯的歌舞厅吧,里边曲里拐弯的过道像迷宫一样绕来绕去,那一扇扇密不透风的房门紧紧关闭着的时候,你感觉不到任何异常,还觉得十分安静而萧条。只有几名服务员手中顶着托盘,托盘里放着酒水、水果和点心,在匆匆忙忙地穿来穿去。但是房门一旦打开,你会发现那是一间间隔音效果极佳的包厢,每个包厢里都有一群红男绿女,一边饮酒,一边狂笑,一边放声高歌,整个地球都要地震似的颤抖着。

陈小甜把作案时间没有放在深夜,因为按照上海的规定,娱乐场所凌晨两点必须停止营业,防止孳生黄赌毒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腊月初八的那天,她多批发了上百斤猪肉,原以为过节期间,卖得会快一些,谁知道上海人崇洋媚外,情人节啊,万圣节啊,圣诞节啊,过得十分起劲,但是对腊八节根本不感冒,觉得那是乡下人过的节日。她一直卖到下午四点多,眼看着天要黑了,还剩下四十来斤。二十块,十五块,十块,她越是降价,越是无人问津,干脆就吆喝着说,新鲜猪肉免费送。大家便把她当成了骗子,因为在上海撒泡尿喝口水都要钱,精明的上海人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神秘地告诉陈小甜,原来二十块一斤,你把价钱涨上一倍,现在就卖四十块一斤,保证立即会遭到疯抢的。她问为什么?山羊胡子说,不是因为上海人有钱,而是上海人迷信价格贵的东西,他们认为越贵的东西越是好东西,而且也特别有面子,他们大多数时候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买回去一张脸,这样街坊邻居在一起聊天,就可以炫耀一下自己吃了四十块一斤的猪肉。陈小甜本来是不相信的,随便大声吆喝了一声“四十块一斤”。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涨价,果然就吸引住了几位大妈,问为什么贵?她就说,因为是刚刚杀的,而且是有机猪肉。几位大妈立即决定要买几斤,她称好了猪肉,还是以打折后的十块钱一斤计算,没有想到,大妈们一听,不但不感激,反而怀疑猪肉有问题,扔下猪肉离开了。

陈小甜很生气,用上海话骂了一句“憨大”,骑着三轮车进了未来岛公园,干脆把剩下的猪肉剁碎了,一块一块撒在地上,可惜麻雀们已经回巢了,倒是引来了一群流浪狗,相互撕咬着享受了一顿豪门夜宴。她看到流浪狗兴奋的样子,心里就特别高兴。她感觉它们和自己的处境是一样的,它们曾经作为宠物,得到过主人的百般呵护,之所以落了个如此迷茫的下场,有的是因为被主人抛弃了,有的则是因为走得太远,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似乎喂着的不是流浪狗,而是自己家的宠物,或者干脆就是喂着她自己。她把最好的一块肉留到了最后,喂给了一只老受欺负的小黄狗,然后拍了拍它的脸说,加油吧,陈小甜!

陈小甜自己也去陕西面馆,点了一碗油泼辣子面和一碗红豆小米粥。在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就想起了她妈。如果在老家,如果她妈还活着,那么腊八节的这天,不仅能吃到她妈亲手熬的腊八粥,还会有一个腊肉炒粉丝。腊八粥里是放了冰糖的,腊肉是一年中的最后一顿。只可惜物是人非,妈妈已经去世多年,自己则流落异地他乡,原以为不就是唱歌吗?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没有想到实现起来如此的艰难。她想着想着,就掉了眼泪,偷手机的想法又浮上了心头。

腊月的天黑得比较早,尤其在上海,五点就黑了,六点就黑透了,比陕西老家那边起码要早半个小时。这时候,有些地方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有些地方已经是霓虹闪烁了,再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与暮色,这座被称之为“魔都”的城市,更显得迷茫而魔幻了。陈小甜骑着三轮车,也没有经过筛选,直接来到了梅川路步行街,钻进了一家名叫夜上海的娱乐城。她推开了一间包厢,里边的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烟草味、酒精味和霉味,舞池里有一对年轻男女,脸贴着脸搂在一起,不像跳舞,倒像是两只蠕动着的虫子。有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的肉嘟嘟的中年妇女,站在包厢中间,拿着麦克风,正在唱着沙哑版的《夜来香》。只有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应该喝了很多酒,红通通的猪肝脸泛着油光,被旋转的彩灯一照,像是涂了一层油漆。

猪肝脸看到陈小甜进来,误以为是什么三陪,就挪了挪屁股,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对着唱完了歌、放下麦克风的黑裙子说,谢谢老婆的生日礼物。黑裙子不解地问,什么生日礼物?你过生日,我要买礼物,你不是死活不要吗?猪肝脸说,这小姐是你叫来的吧?黑裙子说,你想得挺美,我自己都闲着不用,哪有心情给你叫小姐啊!而且这是小姐吗?我怎么感觉像个鸭子啊?

黑裙子指了指正在跳着贴面舞的年轻男人说,估计是你的狐朋狗友替你叫的吧。猪肝脸说,那你回避一下好不好?不然这钱就白花了,至少需要五百块吧?女人鄙视地笑了笑,就出门而去了。不知道谁点了一首《九月九的酒》,陈小甜看到没有人唱,已经拿起麦克风走了过去。她的声音本来就有一点磁性的沙哑,把这首歌唱得更加沧桑了。

陈小甜曾经想在歌舞厅找一份工作,这里设备齐全,方便平时唱歌,但是应聘的时候,人家告诉她,歌舞厅不需要歌手,而是需要三陪,陪喝,陪唱,还要陪着干点偷鸡摸狗的坏事,所以招聘的条件,首先是长得漂亮,然后要有三斤不倒的酒量,最重要的是放得开。她没有想到,同样是唱歌的地方,这里竟然如此龌龊,再从娱乐场所门前经过,都会不由自主地吐一口唾沫。

猪肝脸听了陈小甜的歌,先是啪啪地鼓掌,然后放声大哭起来,说自己太想家了。他拿起半瓶红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立即与酒瓶子一起倒在了地上。他的女人黑裙子很快就回来了,啪啪地拍打着他的猪肝脸说,我上个厕所,你这么快就办完事了?猪肝脸硬着舌头说,是啊,办完了。黑裙子说,办个屁!你这本事还找小姐呢,我看是吐了口痰而已。

陈小甜唱完歌,放下麦克风,从茶几上拿起两部手机,像拿走了自己的东西,从从容容地走出了包厢。

黑裙子冲着陈小甜喊,那是你的手机吗?陈小甜站在门口扬了扬手机说,不是,是你们的。黑裙子说,你拿我们的手机干吗?谁叫你来的,你冲谁要小费去,凭什么拿我们的手机!而且你就唱了一首歌,并没有陪我老公干活,凭什么要小费啊?陈小甜笑了笑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三陪小姐,我是小偷。

陈小甜说完,扭头走出了长长的通道,逍遥自在地走出了娱乐城。她在梅川路步行街中间的祥和塔下边坐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偷”来的手机。这两部手机真漂亮,一部是银白色的苹果,一部是香槟色的华为,都是最新款式的,而自己用的还不是智能手机,而是十几年前的一款诺基亚,只能打打电话和发发短信。曾经有那么几次,她逛商场的时候,服务员建议她换手机,不然连微信都用不了。但是她坚持不换,一是她恋旧,二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朋友,要微信没有什么用,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朋友圈里炫耀的。她甚至觉得手机都是多余的,不仅没有什么人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什么电话要打的,有时候十天半月也用不了一次,最多的电话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广告推销的。

陈小甜把苹果手机打开了,突然想知道用这么好的手机打电话,和自己的破手机有什么差别。但是她只有几个客户和屠宰场老板的号码,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无所事事地通通电话聊聊天的人。她突然灵机一动,就拨打了110,说自己的手机被人偷了,小偷现在正在梅川路的祥和塔下边,请警察赶紧来抓小偷。

陈小甜发现,这部了不起的世界名牌手机,据说七八千块一部,与自己扔在大街上狗都不理的手机,听不出有什么差别,相反还有一些刺耳。她对此挺失望的,反倒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既然没有人报警抓自己,那么自己报警抓自己好了。这一次,她如愿以偿了。她放下电话十几分钟,两位警察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未来岛公园的夜慢慢深了,火车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火车里的灯也已经熄灭了,开过来的时候像一条睡意蒙眬的蛇。有一轮月亮悄悄爬上了天空,应该是农历的下半月了,月亮像一块冰一样稍稍地融化了那么一点,反而显得有了几分味道,月光洒在水里不见了,只有风吹起的涟漪才有微微荡漾着的光。也许是月光,也许是露水,也许是混在一起,顺着草尖爬了上来,打湿了我和陈小甜的裤腿。

我说,你被警察抓走了对吗?陈小甜说,对呀,那是第一次,被关了七天而已,你知道那些英雄在刑场上为什么要唱歌吗?我说,因为愤怒和抗议。她说,还因为高兴!我当时高兴坏了,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放声高歌。我说,看守所允许唱歌吗?她说,他们不允许有什么用,刚进去的时候发现看守所是大通铺,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我就想组织一个合唱团,但是有吸毒的,有信邪教的,有卖身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却没有几个喜欢唱歌的。最后,我没有说服别人加入合唱团,反倒差一点被一个信教的女人唠唠叨叨地给洗了脑子。我笑着说,最后呢,你信教了?她说,信个屁,她那是邪教,后来没有办法,我就一个人唱。我说,你这叫独唱团,上海有一个小作家,曾经办过一本非常火的杂志,名字就叫《独唱团》。她说,这作家真没水平,叫《合唱团》多好啊。

陈小甜告诉我,那次出来以后,她又进了几次夜总会,明目张胆地偷了几次手机。这些手机被偷出来以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报警,她就自己拨打了110。

陈小甜说,但是警察死活不抓我,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我说,人家已经认识你了,觉得你就是个无聊的疯子。她說,你错了,你知道去夜总会的,大多数是什么人吗?我说,多数是男人。她说,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吗?我说,是有钱有势的男人。她说,是啊,男人一有钱一有势就变坏,你知道坏男人去夜总会干什么吗?我说,多数是去找刺激的。她说,你知道男人找刺激的方式是什么吗?我说,是找女人对吧?

陈小甜摸了一下胸前的青铜锁,不像刚刚重逢的老乡,倒像一个爱吃醋的老婆,醋兮兮气呼呼地盯着我问,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找过小姐?我说,当然没有,我是纯洁的。她说,我才不信呢,你敢发誓吧?我说,可以呀,谁找过小姐谁是猪。她说,如今这世道,猪比某些人都干净,你发的这誓不算数,你敢说谁找过小姐,找的就是他妈他姐吗?我说,怎么不敢!关键是我为什么要对你发誓啊?她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露馅了吧,这就是问题的根本,那些去娱乐场所花天酒地的男人,因为干了一些不明不白的事情,害怕报警的话,暴露了自己的丑事,即使警察主动过问,他们也会矢口否认的。

我笑着说,你这叫黑吃黑,你拿了那么多手机,都被警察没收了吧?她说,没有,没有受害者承认,警察就没有办法立案,连审问都不需要审问,每次到现场转一圈就走了,我就跟着缠着他们不放,告诉他们我是小偷,他们说没有人来证明,我这个小偷是不成立的。

我说,是啊,法律是要讲证据的。她说,你知道我手上最多的时候有多少手机吗?二十多部!全是高档的。我说,都被你卖掉了?她说,我又不是为了钱,我卖什么啊,我把它们当成了我的玩具。这些手机基本设置了密码,虽然无法打电话,但是可以接听电话。

陈小甜每次听到电话铃声响起来,她的心就随之怦怦地跳,像是某个久违的朋友打给她的一样。不管对方是谁,她都很严肃地接起来,认认真真地唱一首歌,然后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况,瞎编一个自己的身份,秘书啊,老婆啊,情人啊,妹妹啊,朋友啊,甚至直接告诉别人,手机是自己偷来的。对方与机主如果是特殊关系,听陈小甜是个女的,就吞吞吐吐地把电话挂断了;有的是生意关系,对方就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忙吧,麻烦你告诉老板,我两个小时以后再打过来。如果是机主的老婆打来的,对方就会气势汹汹地质问,你是谁?陈小甜就会嗲嗲地回答,我是他老婆,你是哪位啊?对方就会破口大骂,你是他老婆的话,我难道是鬼吗?

陈小甜每次接完电话,看到对方各种各样奇怪的反应,她就特别兴奋地再唱几句《铁窗泪》,像是片头曲与片尾曲一样。不过,第二天早晨,顶多是第二天中午,这些手机就变成了哑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因为人家已经把电话卡注销了。她并不就此罢休,会把这些手机充满了电,堆放在三轮车下边的车斗里,有空就拿出来翻一翻,盯着大大小小的屏幕发发呆。每天回家以后,尤其是半夜三更寂寞无聊,她就拿出这些手机,开始玩一种猜秘密的游戏。她像小孩子玩积木,把十个数字进行各种各样的排列组合,大部分都是徒劳的,偶尔也会猜对的,比如456789啊,比如666666啊,比如999999啊,总之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数字。

对于猜对了密码的手机,她就打开手机看一看,先听听每个人设置的彩铃。彩铃五花八门,有《命运交响曲》,有《忐忑》,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唯独没有《悔恨的泪》里的任何一首,这让她感觉十分失落。她还要仔细地检查一下通讯录,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个叫“陈小元”的人,最后的结果一样让她失望。不过,她倒是看出了一些门道,有很多不是真名实姓,而是设置成了代号,比如AAA呀,比如漂漂呀,比如蒙娜丽莎呀。她拨打了一个叫“姑姑”的人,对方果然不是什么姑姑,开口也不问对方是谁,就嗲嗲地说,大哥,小妹都想死你了,你什么时候来关照我啊?陈小甜听到这里,头皮一阵发麻,直接把这部解密的手机,从窗口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好砸到了哪只倒霉的流浪猫,听到喵喵的几声惨叫。

我说,你扔掉了多可惜,为什么不留着自己用或者送人啊?陈小甜说,我在大街上见人就送,没有人敢要啊!好像不是送手机,而是要抢手机,他们都躲着我!这就是叶公好龙,现在的人做梦都想发财,等到天上掉馅饼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你是骗子。我说,手机现在在哪里?她说,都被我扔掉了,有些用来打水漂了,用手机打水漂可好玩了。她掏出自己的破手机,朝着前边的池塘一扬,准备示范给我看,被我拦住了。

陈小甜说,你想要好手机的话,我可以送一部给你。我说,免了,那样的话,我就是销赃。她笑眯眯地说,你放心吧,我如果送你手机,一定不会是偷的,就我们目前的关系来看,我还不会为了你去偷手机。

那天晚上,在未来岛公园,我们两个差不多坐到了凌晨,出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停开了,那轮残月已经隐入了云层。陈小甜直接去了屠宰场,而我要前往安徽阜阳调查一桩食品安全事件,于是回到出租屋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赶往了火车站。

十几天后,我刚刚回到上海的时候,又接到了线人老支的电话,说你的女朋友又进来了。我很好奇地问,我有女朋友吗,我怎么不知道啊?老支说,就是上次交给你的陈小甜,她口口声声说是你的女朋友,而且还是你失散了多年的初恋,在我的帮助下你们才团聚的。我有些生气地说,她现在在哪里?老支说,在看守所外边,她这次进来竟然赖着不走,缠着我们把她送到监狱里去,你赶紧过来接接她吧。我突然意识到,陈小甜这些天没有消息,原来又因为偷手机被抓起来了。

陈小甜被我接出来后,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又把我带到了陕西面馆。她坐在夕阳反射的窗口,比上次见到时已经憔悴了很多,不仅没有高声歌唱,而且情绪还非常低落,原本粉嘟嘟的脸有了几分灰暗。她没有给自己点什么餐,只要了一杯白开水,抓着胸口的青铜锁轻轻地摩挲着,然后眼泪汪汪地说,他们都是无知的王八蛋,我这么一个小偷,他们还不给我判刑。

我说,人家为什么要给你判刑?她说,因为我是惯犯啊,这次偷了两部手机,在一栋写字楼里,并不在娱乐场所,而且人家已经报了警,还提供了我偷手机的视频。我说,你肯定又到处唱歌,人家把你当成了疯子。她有些委屈地说,我就怕他们说我不正常,所以这一次忍了,不仅没有唱一句歌,而且像正常的嫌疑犯一样,还不停地狡辩,說自己精神有问题,但是我越这么说,他们越不相信我。

我总以为,陈小甜偷手机,是因为孤单无聊,闹着玩玩而已,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有些怀疑地问,我就不明白了,你偷偷东西过过瘾就算了,为什么总希望被抓起来呢?她说,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过瘾,也不是为了好玩。我说,那到底为什么啊?你是为了洗刷自己少女时代偷东西的罪恶感吗?她更加愤愤不平地说,我呀,希望他们给我判刑,把我送到监狱里去,但是这些王八蛋,每次要么不抓,要么抓进看守所,拘留几天就结束了。

我被她的话再次吓了一跳,除非真正的神经病,有谁会希望自己被判刑呢?我说,你希望自己被判刑?她说,是呀,这已经是第四次被抓了,每次被抓起来以后,他们就说我不够量刑标准,你说气人不?我说,你肯定在瞎说。她说,我要是瞎说,天打五雷轰。我委婉地建议陈小甜,去看看精神病医生吧。陈小甜说,你也觉得我精神有问题?我说,你想想,一个正常的人,谁会天天吵着要坐牢啊。

陈小甜瞪着眼睛生气地说,陈小元,你太过分了!她站了起来,唱着歌走出了陕西面馆,骑上她的三轮车飞快地飙了出去。

我知道她生气了,也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便追上了三轮车,非常诚恳地说,你想坐牢是不是想体验一下迟志强的生活,把歌唱得更好一些?陈小甜说,迟志强的生活有什么好体验的!我说,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我已经说过了,只有被抓起来判了刑,我才会被他们关进监狱。

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喜欢迟志强,喜欢迟志强的歌,这是我在她的青春期无意中埋下的种子,但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青春的影子都被岁月消解一空了,她为什么还如此执迷不悟呢?即使唱歌真是她一辈子的梦想,迟志强真是她的精神偶像,她跟着唱唱就行了,不用学他的样子去坐牢吧?

我们再次来到了未来岛公园,这已经是秋末了,风有了几分冷意,把树叶子和人吹得直哆嗦。陈小甜发现绿化工人的一把梯子,搭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她就爬了上去,坐在树上清晰地看着架在空中的铁轨。火车还是以它固有的节奏开来又开去,锃亮的铁轨在暮色中延伸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她的目光顺着这条弧线追随着火车一次次地奔向了远方。

我在地上帮她扶着梯子,在沉默了许久以后,终于有些不满地说,你偷个破手机,顶多算个小偷小摸,人家迟志强是流氓……陈小甜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立即从树上溜了下来,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我问,迟志强是因为什么坐牢的?我说,因为耍流氓,犯的是流氓罪。她说,你的意思是,犯了流氓罪就可以被投進监狱对吗?那你快点说说他这流氓罪是怎么犯的。

我告诉她,迟志强原来是比较火的演员,在南京拍电影《月到中秋》的时候经常和一帮朋友聚会,一边听着邓丽君的《甜蜜蜜》,一边跳着贴面舞。当年思想比较保守,邻居们觉得这样有伤风化,就举报了迟志强,说他们“跳光屁股舞”“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警察在调查中发现,迟志强确实与一位女孩发生了关系,于是就把他抓起来了,以流氓罪判了四年,由于他在监狱表现好,提前被放了出来,这才有了《悔恨的泪》。

陈小甜听了,十分兴奋地说,这也太容易了吧?我也可以犯流氓罪对不对?我要是早知道这些,梦想早就实现了。我说,这对于男人很容易,对于你这个女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她说,女人怎么了?花木兰,祝英台,她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女扮男装,我也可以的,只要能被判刑就行。

我不知道,犯人被抓起来以后,倒底是怎么确定性别的。我叹着气告诉她,即使她是男人,那是三十多年前,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她说,现在怎么才能达到流氓罪?我说,流氓罪已经被取消了。她瞪着眼睛说,取消了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没有流氓罪一说,你耍流氓的话,有时候是不犯法的。她说,这太奇怪了吧,现在流氓越来越多,却把流氓罪取消了?

陈小甜的眼睛像两只烧掉乌丝的灯泡子,又慢慢地熄灭了,然后倒在草坪上,仰面看着颠倒过来的天空。空中有几片乌云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奔跑着。她突然坐了起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流氓罪被取消了,女人被男人那个了怎么办?我说,你的“那个”是指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用手比划了几下,发现还是比划不清,干脆红着脸说,哎呀呀,算了,明说了吧,强奸应该怎么办?他们不算流氓吗?

我在采访中遇到过这样的案例,不然差点被她问住了。我很清楚地告诉她,这样的话就犯了强奸罪,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的规定,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奸淫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最高可判处死刑。陈小甜从草坪上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到我的面前,手中不停地搓着那把青铜锁,嗫嗫嚅嚅地问,陈大哥,我们算不算朋友?我说,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挺聊得来的。

陈小甜低着头,羞赧地说,你相信不相信,你是我的初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当年,我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而且你还是发育不全的小丫头。她说,你不要小看我,我当时什么都懂!不然我也不会喜欢唱歌,不然我更不会流浪到了上海。我说,这能算初恋吗?她说,如果不算初恋,绝对算是暗恋。我说,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暗恋的吧。

陈小甜红着脸说,我天天想看到你,文化站的灯一亮,我的心就亮了,文化站的灯一黑,我的心也跟着黑了,你离开小镇以后,我偷偷地哭过几次,而且还在梦里梦见过你。我说,你梦见了我,我怎么不知道啊?她终于抬起头,盯着我说,你准备耍赖对吗?我们起码算是老乡对不对?我说,这当然了。她说,那你愿意帮帮我吗?我说,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我尽力吧。

陈小甜听了非常高兴,朝着前后左右看了看,仰起头打量了一下架在半空中的铁轨,像一个真正的即将下手的小偷,确定周围安全无虞以后,从侧面一下子抱住了我。

这天晚上,陈小甜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齐膝短裙,头发第一次没有扎起来,而是松散地披在肩头。她的脸在我的耳边蹭了蹭,然后放开我,朝后退了几步,缓慢地拉开了裙子上的拉链。随着拉链短促而细长的呲呲声在夜色中划过,她的裙子像一朵花一样轻轻地坠落在了地上。她没有任何犹豫,却有着一丝慌张,接着解开了胸前的几个纽扣,把那件白色小衬衫也脱了下来。那天没有月光,但是时间还早,公园外边的路灯还亮着,穿过院墙和树林子,经过几次反射以后,照在了陈小甜的身上。我不得不惊叹,她的胴体是光洁而优美的,像一根硕大的荧光棒一样,在朝着我慢慢地靠过来。

我说,陈小甜,你赶紧站住!你到底想干什么啊?陈小甜说,你已经答应帮我,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要耍流氓吗?我一把推开她,说你别闹了,我可以帮你,但是不需要你以身相许。她说,其实吧,以身相许就是帮我,不过以身相许以后,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说,答应你干什么?写一篇文章报道一下,或者找关系说说情,来满足你坐牢的变态想法?

陈小甜说,不需要报道,你只要配合我,承认是你那个了我,不对不对,你要向警察举报,是我那个了你……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从地上拾起衣服,给她套上了说,你以为是过家家吗?

陈小甜把衣服抖落在地上,很生气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是认真的。我说,你先把衣服穿上,小心着了凉。她说,我着凉了活该,关你什么事情?她拾起衣服,躲到了一棵香樟树后,气呼呼地穿了起来,然后生气地朝着公园外走。我说,你信不,我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女人。陈小甜说,你别说了!我说,大妹子,你就消消气吧,如果今天晚上我趁机把你给那个了,而且根据你的要求,打110报了警,说你那个了我,警察照样抓不了你。

陈小甜停住了脚步,反过身来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强奸罪明确针对的是男人,根本没有办法对付女人。她傻傻地问,你骗我的吧?照着你这样说,女人再怎么胡作非为,都犯不了强奸罪?我说,当然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律师。

陈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下把人丢大了。我说,我们还要继续那个吗?她已经消了气,淡定地说,可以啊,我们那个了之后,进不了监狱,就进围城。

从未来岛公园出来,两个人分手的时候,陈小甜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还得继续偷手机。

不久以后的一天下午,陈小甜在电话里问我,陈如是这个名字怎么样?我说,这三个字怎么写?她说,耳东陈,如果的如,是非的是。我说,这个名字太高大上了,是你的朋友吗?她说,我哪里有朋友啊,我一直不顺的原因,估计名字没有取好,想改一改。我说,你起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吗?她说,当然出自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了。我忍不住想笑,说你真了不起,还知道柳如是啊!那你干脆痛快点,直接叫柳如是好了。她说,坐可以更名,行不可以改姓,我叫柳如是的話,万一哪天成名了,上了电视,我妈会不会不认识我了啊?

我说,你妈已经去世了,你还指望她认识你?只要你认识自己就行,只是你一个卖肉的,不怕客户们叫着别扭吗?她说,这是艺名,在唱歌的时候用一下,何况柳如是也是卖肉的,她能叫“如是”,我怎么不能叫?!我说,你们卖的肉能一样吗?我已经说过了,你干脆点,直接化身柳如是吧。她说,我感觉你在讽刺我!我说,我就是觉得,这么一把年纪了,别再那么神神道道的,还是正常一点好,好好过日子吧。她说,你还是大记者呢,我感觉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日子!她有点生气,就把电话挂掉了。

那天黄昏,我下班的时候,一出报社的大门,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陈小甜!她骑着三轮车靠在路边。

我们报社位于静安区的康定路江宁路,南边紧连着艺海剧院,北边隔着几条街就是玉佛寺,东边不远处就是苏州河。我很吃惊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把肉卖到静安区了吧?陈小甜说,我是专门接你下班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报社地址?她说,你们报纸上都印着呢,我聪明吧?她扬了扬手中的一张报纸说,快点上车吧。我扫了一眼三轮车,平板上的血迹没有干透,几只苍蝇飞舞着,放着几根骨头和一把刀。她看我有些犹豫,就下了车,把东西收进了车斗,把报纸垫在了平板上。

我的犹豫并非嫌脏,而是此时此刻进进出出的同事很多。前来接自己的是骑着三轮车的女人,她下身穿着两个破洞的牛仔裤,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这些都没有什么异常。比较异常的是一件灰色外套上,还戴着蓝色的油乎乎的袖套,再配合着这么一辆散发着血腥味的三轮车,谁都明白是个卖肉的,或者像一场行为艺术。如果被同事们看见了,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陈小甜又催着说,你快点上车吧,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我尴尬地坐上了三轮车,被她带到了西藏路云南路交叉口,这里有一家西安饺子楼,陕西小吃应有尽有。天差不多黑了,西边有几朵火烧云,像即将烧完的灰烬一样明明暗暗地堆着。两个人坐下来,她才问我,你说要好好过日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猛然才想起来,当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老实说,一个人流浪在外,开始那几年的中秋节,心里还特别敏感,好坏也得庆祝一下,一瓶啤酒,两个小菜,吃完了再去外边溜达溜达,坐在无人的地方赏赏月。但是,随着孤独感越来越深,世间的一切美好和怀念,像倒影一样全部沉入了内心的水底。到最后,由茫然变成了麻木,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忘记了这个节日,不如说是根本不想面对这么一个节日。

这顿饭,陈小甜要了三瓶啤酒,还没有喝几下呢,她已经有些飘了。我说,别喝了,你还要骑车。她说,是三轮车,不是宝马,又不算酒驾,你怕什么啊。吃完饭,已经七点多了,她真的喝多了,刚刚出门就摔了一跤。我说,让我骑吧。她说,你会吗?我教教你吧。我说,有什么好教的,比开拖拉机容易对吧?我在文化站上班的时候就会了。

陈小甜的三轮车是电动的,看上去不怎么样,甚至锈迹斑斑,但是力气挺大,不仅不那么难骑,反而感觉很拉风,听着有些寒意的秋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让人有一种回到青年时代的热血沸腾。陈小甜坐在后边,伸手轻轻地扶着我的腰,大声地对着我说,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开着拖拉机去过两次县城,据说是看望女朋友去了。我很吃惊地问,天啊,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拖拉机是你向文化站隔壁的王叔叔借的,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我听了,顿时泪流满面,有些失控地加大马力,朝前冲了出去……原以为那件事情像一只气球,被我紧紧地按在内心深处无人可以触及的地方,已经干瘪了,再也无法放飞了。现在才发现,这只气球不仅还在某个角落,而且被岁月的气息吹得更大更圆了,如今被陈小甜的一句话和屁股底下横冲直撞的三轮车,很轻松地拽断了那根绳子,气球又被放了出来。

我是参加工作前认识蓝蓝的,那时候蓝蓝还在县师范学校念书。陈小甜去旁听的那一年,正好是蓝蓝刚刚毕业的那一年,所以两个女孩就那么错过了。蓝蓝读一年级的某一个周末,我去她的学校参加诗歌聚会,早晨吃完饭正和朋友打乒乓球,突然听到学校的广播里朗诵了一首诗。我仔细一听,这首诗竟然是我写的!那娇滴滴的声音像露水一样,晶亮,透明,婉转,甜蜜,稍微不注意就会碰落在地,而化入泥土不见了。朋友说,这个播音员是他们班的班花,问我想不想见。我说,当然啊。朋友说,那你请客吧。于是,吃午饭的时候,在学校的食堂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蓝蓝,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给我的感觉像一树盛开的梨花。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准确地说,我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从此,我每天写一封信给她,有时候寄一首诗,有时候寄一片树叶。这期间,我去学校找过几次蓝蓝,她有时候在上课,有时候在广播室里播出,有时候去外边实习去了。我们在学校里遇到过两次,她都匆匆忙忙地说,我快忙死了,你先回去吧。朋友说,人家喜欢播音主持,想去陕西师范大学进修,正忙着迎考呢。我说,再忙也不用躲着我吧?你就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有了别人?朋友被逼急了,就躲躲闪闪地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上晚自习的时候,她经常坐在教室里哭,还以为是为了你呢。

后來,我比她提前两年毕业了,被安排到了武关镇的文化站,再后来就发生了去借音响设备的那件事情。那段时间,我特别地苦闷,我多么想去看她,但是我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不过,每次写信给蓝蓝,我都要告诉蓝蓝,我可以不去看她,但是我可以在小镇等着她,希望她某一天能来小镇看看我。镇政府的对面有一座石拱桥,每天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在下午四五点钟抵达小镇,在桥头停靠几分钟之后,继续开往下一站。每个周末的下午,无论下着大雨,还是下着大雪,我都会早早地来到桥头。我站在桥头等啊等啊,即使那趟唯一的班车开走了,我仍然相信蓝蓝会来,仍然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凌晨,看着各种各样的车,卷着滚滚的尘土,开过去再开过去。

在蓝蓝毕业前夕,我再也忍不住了,决定立即前往县城,我要亲眼看看蓝蓝,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哭哭啼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果可能,我要亲口问问她,我们是不是已经结束了。而此时已经晚上十点,路上已经没有一辆车,只有路边的山坡上发出虫子的尖叫声。我就想到了文化站隔壁的那辆拖拉机。邻居姓王,叫王小平,毫不犹豫地说,别说借给你,送给你都可以,你不会开的话,我可以当你的司机。我说,不需要,我舅舅曾经是村上的拖拉机手,我跟着他学过那么一阵子。王小平很高兴地问我,用拖拉机拉什么东西?我说,我不拉东西,我就想去县城看一看朋友。王小平的老婆笑着说,肯定是女朋友,那是去约会,王小平你赶紧打一桶水把拖拉机收拾收拾吧。王小平拿出抹布,把拖拉机擦了擦,在油箱里加满了柴油,然后把摇把递给我说,那赶紧走,一路注意安全吧。

我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出发了。从武关到县城属于312国道,我磕磕碰碰地开到学校,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学校大门已经关闭。我把拖拉机开到学校背后的围墙边静静地坐着,打量着睡意蒙眬的校园。大多数窗户已经熄灯,少数窗户还亮着灯,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伏案学习的身影;操场上有人在砰砰地拍打着篮球,听声音估计是一个孤独的失眠者;还有笛子或者口琴的声音响起,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嘹亮而迷离。我相信此时的蓝蓝并没有入睡,猜测着她在干什么,哪一束光是她留下的,哪一个声音是她发出的。

天终于亮了,先是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后来是越来越多的跑步声和羽毛球、乒乓球和篮球的拍打声,再后来是琴声和歌声,整个校园才慢慢腾腾地醒了。因为是周末,只有热爱运动和艺术的学生们起得相对早一些,其他人还沉浸在慵懒的睡意中,天气也非常不错,阳光淡淡地照射着校园。学校的最后一排平房,有一扇赭红色的门开了,一个女孩端着一盆水,哗啦一声泼在了地上。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长头发湿漉漉的,分明是刚刚洗过了的。她泼完了水,还迟疑地看着水在地上流动,水里的泡沫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然后一个一个地破灭了。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蓝蓝”,她似乎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朝着围墙外边看了一眼,就匆匆地关上了门。我已经不顾一切,以运送垃圾为名,把拖拉机开进了学校。我来到了那扇门前,轻轻地敲了敲,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我从窗户朝里看,刚刚的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剩下一架打开的钢琴无声地摆着。有一位老师正蹲在台阶上刷牙,他盯了一眼拖拉机问,你接人对吗?我说,是啊。他说,你来晚了,人家刚刚被小汽车接走了。

我开着拖拉机在校园里突突突地追着,但是再也没有见到蓝蓝。我找到了朋友,朋友看到我开着的拖拉机,非常吃惊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我说,我来看蓝蓝呀。朋友说,开着拖拉机来约会,你也够痴情的了,可惜人家已经去西安了,明天要考试,我告诉过你,她报考了陕西师范大学。我说,我十几分钟前还看到过她,就住在最后一排的平房里。我拉着朋友出了学校,在312国道上疯狂地飙着。朋友说,你这是去哪里啊?我说,去西安呀。朋友说,西安是你拖拉机可以进的吗?何况几百公里,即使追过去了,你去哪里找她啊?

两个人正说着呢,我的眼前一黑,拖拉机一歪,一头栽进了路边。好在路面不高,而且是一块稻田,我们并没有受伤,只有脸上糊满了泥水。朋友苦笑了笑说,你照照镜子吧,简直就是小丑。我说,你就看在小丑的面子上告诉我,最后那排平房是干什么的吧?朋友说,是宿舍啊,教职工的宿舍。我说,她为什么不住自己的宿舍?朋友叹着气说,我也不太了解情况,只知道音乐老师姓程,那间宿舍是程老师的。我说,他们同居了?朋友说,应该没有吧?我劝你一句,还是早点放弃吧,蓝蓝心高气傲着呢,人家一旦考上了播音主持,怎么看得上你啊。

我说,我长得丑,但是我会写诗,有哪一点比别人差?朋友说,你差远了,你会写诗不假,但是写诗有屁用啊!人家只会说你是疯子。人家学音乐的就不一样了,哪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明星。我说,明星有那么好当的吗?朋友说,即使成不了明星,同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就说那个姓程的音乐老师吧,因为是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的,又参加了几次歌唱比赛,上了几次电视,不瞒你,他哪里是唱歌啊,简直像回家奔丧一样,但是在学校里照样像大明星,不知道欺骗了多少无知少女。我说,蓝蓝也是被欺骗的对象之一吗?朋友愣了一下,说蓝蓝应该不一样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蓝蓝能到武关镇看看,想带着她爬爬少习山,去武关河里逮逮娃娃鱼,吟诵一下大诗人们在古城墙上留下的千古名句。主要是想让她看看,从她那里借来的那一套设备,听听飘扬在小镇上空的歌曲,和农民们跟着哼哼的那种。所以,过了两周左右,我又一次开着拖拉机来到了学校,可惜学校已经放假了,蓝蓝也已经从学校毕业了。我在学校围墙外边待了一夜,迷茫而伤感地看着有些清冷的校园,在天亮的时候又赶回了武关。

那年的九月,我决定从文化站辞职。我准备从武关出发,顺着武关河一路朝下,验证一下这条“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小河,到底是不是流入了丹江,汇入了汉江,并入了长江,最后有没有在上海注入了大海。在起程的前一天,我想最后一次去看看蓝蓝,准确地说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算是一种暗自神伤的告别。我打听到的消息是蓝蓝并没有考上陕西师范大学的播音主持,而是被分配到了比武关还要偏远的村办小学。

我本来想自己开着拖拉机,邻居王小平说,这一次,我送你吧。我们到达那所学校的时候已經黄昏时分,学生们放学回家了,整个学校空空荡荡的,只有几间平房的小院里长满了蒿草。我站在远处一直等到了天黑,并没有我希望看到的蓝蓝出现。王小平说,我去帮你问问吧。我说,还是算了。

在学校不远的路上遇到一个孩子,王小平上前问了一声,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蓝蓝的老师?孩子说,有啊,她是个会弹钢琴、会唱歌、声音甜美的阿姨,不过,开学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来报到呢。我不停地安慰那个孩子,他们声音甜美的阿姨会来的。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

我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窜来窜去,陈小甜则像驾驭马车一样驾驾驾地拍打着我的腰,向左拐向右拐地吆喝着。

我问陈小甜,当年教你学音乐的那个老师还联系吗?她淡淡地说,我的老师是你,哪里还有其他老师呀。我说,姓程的,长头发,送吉他给你的那个,你前几天还提起过他,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她愣了一下,说你也认识他?我说,只是听说过,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她的酒劲似乎一下子醒了,有些严肃地说,就一把破吉他而已,我前几天已经把它扔进苏州河喂了王八。我突然发现这次见面,她那把形影不离的吉他不见了。我说,苏州河什么时候有王八了?她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转移了话题,说好久没有来外滩,感觉越来越梦幻了。

我们穿过了外白渡桥,然后右转两公里不到,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我说,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她说,过中秋呀。我说,这是要开房的节奏啊。她笑眯眯地说,对呀,你不愿意吗?

这是一家汉庭快捷酒店,总共十二层,上到十一层之后,再爬一层楼梯,在楼道的尽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搭着一把梯子,直通这座楼的天台。天台上有一个水箱和几台中央空调的外机,由于天气不冷不热,并没有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站在天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南边的黄浦江,江上一艘艘游轮在如诗如画地开过,对岸就是层峦叠嶂的陆家嘴,东方明珠像个彩色的大锥子向空中戳去。

我们靠着水箱坐了下来。我说,这就是开房吗?她说,对呀,这叫露天作业,也可以叫天震,人家露水夫妻不就这么干的吗?我说,你这么轻车熟路的,是不是和谁经常来啊?她说,我和自己不行吗?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起码来过十几次了,你知道一个人坐在这里最想干什么吗?我说,应该是最想跳下去。她说,错了,是最想飞起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顶上,真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不信你闭上眼睛试试吧。

我说,你今天来的目的是赏月对吧?她说,月亮被王八蛋偷走了,我们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观看中秋晚会。我说,中秋晚会在哪里?她指了指说,就在脚下的那片平房里。我侧着耳朵听了听,面前确实有一场晚会,只是非常非常模糊,风声稍微大一点,或者有汽车驶过,就彻底被淹没了。她听得非常用心,不时地跟着唱那么几曲,如果遇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就夹杂着讲一讲自己的经历。

陈小甜离开老家的线路与我几乎一致,先去北山打听了一下我的消息,然后折回武关,开始顺着武关河一直朝下,首先在武汉的一家陕西面馆当了几年的服务员,这家面馆的特色食品叫“一根面”,满满一碗面只有一根,所以也叫“长寿面”。厨师现场扯面,现场煮面,面条在空中舞来舞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一会儿飞到你的嘴边,一会儿游到你的耳边,可谓是风情万种、媚态丛生,逗得客人们又惊又乍、嘻嘻哈哈。厨师在扯面的时候,就由陈小甜在那里唱歌,她本来唱着迟志强的《铁窗泪》,但是前来吃面的人多数是过生日的,想讨一个好彩头,所以被老板给骂了几次,逼着她改唱陕北民歌,比如《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她后来烦了腻了,觉得与自己的愿望距离太远,就去了一趟长沙,因为长沙有很多的选秀节目,或者说是选秀节目的发源地;再后来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南京,在一家制衣厂当了工人,之所以来这里打工,并不是因为制衣厂里穿衣服不要钱,也不是在这里赚得多,而是制衣厂招工的时候,听说厂里有一个工会,工会组织了一个叫“流水线”的女工合唱团,业余时间大家自娱自乐地唱唱歌。

最后,陈小甜就来到了上海。她来上海比较含蓄的原因,是那位文化站的大叔很有可能在上海。最直接的第一个原因,是宿舍里有个四川女工在上海待过几年,说上海是出大明星的地方,很早以前就出过一个周璇,她唱的《夜上海》可有名了,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她唱了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女工说着,就哼了起来——

玫瑰玫瑰我爱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

…………

陈小甜听了这首歌,觉得特别有味道,于是打定主意要到上海看看。她刚到上海的时候,本想着能找一份与音乐有关的工作,但是每次去应聘,人家问她是什么文凭,她说我初中毕业。人家问她有什么特长,她说我会唱歌,还会弹弹吉他。那时候招工的多数是工厂和饭店,人家听她唱了一首迟志强的《铁窗泪》,就告诉她可以去地铁卖唱。她问什么是卖唱,人家告诉她,卖唱和卖花一样,找个地方坐下来,唱唱歌就行,类似于乞丐,但是与乞丐有本质的差别,乞丐是不劳而获,卖唱是凭一技之长吃饭。

当时正值秋末冬初,她觉得这个建议挺好的,反正自己喜欢唱歌,顺便还能赚取一点生活费。她抱着吉他坐在静安寺下边的地铁口,从早到晚起劲地唱着,开始感觉挺辛苦的,不过每天也有不少的收入。就这么唱了几个月,她慢慢地发现,卖唱与卖花完全不同,花是有香味的,花也是有颜色的,卖花卖的是美丽,而自己卖唱,人家根本不在乎你唱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你唱得好坏,你卖的其实是生活的惨状,人家买的是对你的同情和怜悯。尤其从静安寺这一站进出的,很多是前往静安寺敬香来的,对她是一种积德行善的施舍。后来,每次听到硬币落在地上,看到硬币在地上滚动,她的心里就特别难受。她唱歌为了什么?不就为了站在舞台上,接受听众的膜拜吗?不就为了别人的尊重吗?她来上海干什么?不就为了寻找机会吗?不就为了能遇到那个人吗?不就为了有一天能从电视里冒出来吗?如今却遭到了人家的误解和歧视,以为自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乞丐,或者是一个患有残疾的弱者,这明显不是自己的初衷。

她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在菜市场摆摊的阿姨,说你又不缺胳膊断腿,还不如跟着我卖菜好了。她听从了建议,帮阿姨卖了半年的菜,然后买了一辆平板三轮车自己单干,每天早晨从江桥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一车蔬菜,大白菜呀,土豆呀,萝卜呀,当起了走街串巷的菜贩子。再后来,发现卖菜不划算,不仅利润低,而且从早到晚太辛苦,干脆专门贩卖起了猪肉。她很快就成了一个娴熟的肉贩子,从屠宰场批发一车猪肉,快的话上午十点前,慢的话中午十二点,全部就会销售一空。她每天卖完了肉,吃过了午饭,就换上一身衣服,简单地梳妆打扮一下,背着吉他,骑着三轮车,游走在上海的各个角落,比如开放式公园呀,大桥下呀,苏州河边呀,黄浦江畔呀,甚至还会跑到郊区,比如松江的佘山啊,青浦的淀山湖啊,宝山的长江口和宝杨码头啊,凡是风景优美而安静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她跑遍了。她跑到这些地方,主要不是为了看风景,一是这里人多,说不定哪一天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二是把这些地方当成舞台尽情地唱歌。

有好几次,游人被她的歌声迷住了,说你唱得这么好,去参加电视台选秀节目,保证能够拿到冠军。她确实参加过各种各样的选秀,开始也试唱了那么几次,每次在初选的时候就被刷了下来。后来报名参加了几次东方卫视的达人秀,人家听她唱完歌,都会问她,有没有什么绝活或者离奇的经历?比如曾经有一个无臂小伙子,用双脚弹了一曲钢琴名曲,激励了无数的人;比如曾经有一个千万富翁,由于生意破产,一夜白了头,上台唱了一首《从头再来》,令无数人为之落泪。她心想,她妈临终前的遗言,文化站那位大叔播放的歌曲,随便讲出来也许就能打动很多人,但是觉得这无异于出卖了自己的情感,所以还是摇摇头,说自己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音乐爱好者而已。

她笑着告诉喜欢她的游人,还冠军呢,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游人就说,那是因为人家有潜规则,你可以去娱乐城试试。她果然去了一次娱乐城,人家一样不允许她唱迟志强的歌,而且让她登台的时候必须穿着比基尼。她很生气地说,我是来唱歌的,又不是来卖身的。她一首歌没有唱呢,就逃了出去。有人就挖苦她,说你可以去提篮桥,那里有一个新岸合唱团。

她那时候以为提篮桥是一家歌舞团,就花费好几天时间新学了一首歌,在某一天的下午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背着吉他找到了提篮桥的大门前。看大门的那种气势,她真被吓了一跳,毫无疑问就是高档的歌舞团,不然不会位于如此的黄金地段。她刚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我是来应聘的。保安说,你找工作跑错了地方,这是关犯人的地方。她说,关犯人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保安说,哎呀,就是监狱。她说,有个新岸合唱团在里边对不对?保安说,是啊,这个合唱团是犯人们组成的。

她很吃惊,她没有想到提篮桥是一座监狱,也没有想到这个名气很大的合唱团成员竟然都是犯人。但是她依然高兴地说,那就对了,你放我进去行嗎?保安说,你是犯人的亲属对吧?今天晚上这里有演出,你想来看演出对不对?她说,对呀对呀。保安说,即使是犯人亲属,也不是随便进的,你得先去办手续。她说,是卖票对吗?保安说,你以为这是大剧院吗?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监狱,只有三种人有资格进去,一是警察,二是犯人,三是犯人的亲属,你能沾上哪一边?她说,我是犯人的亲属。保安说,我已经说了,犯人的亲属得去后边办手续,但是今天探监的时间已经过了。

她脑子一转,说我也是犯人。保安说,你是犯人?她说,对呀。保安说,你犯了什么罪?她说,我啊,我是小偷,你快点把我抓进去。保安说,你是不是犯人我说了不算啊。她说,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保安说,警察说了算。她说,你不是警察吗?保安说,我都被你绕糊涂了,你要想进去,很简单,就让警察把你抓起来。她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最后只好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发呆。很快就天黑了,果然听到了一场演出,尤其有一个合唱节目,唱的是一首《人生新岸》,显得非常凄美。

陈小甜说,我偷手机的灵感就来自于提篮桥监狱,我们前边的这条路是长阳路140号,原来叫华德路117号,原来是执行死刑的杀场,现在是提篮桥监狱的新岸礼堂,是新岸合唱团正在演出的地方。我恍然大悟地问,这就是你偷手机的真正目的?你偷手机就是为了进提篮桥监狱?她说,对呀对呀,这就是我最向往的天堂。我说,你想进去给犯人唱歌?唱迟志强的歌?她说,我主要是想加入他们的新岸合唱团……她突然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记者吗?你再帮我一次好吗?你帮我联系一下提篮桥监狱,让他们直接把我抓进去算了。

几阵凉风吹过,云就消散了一些,中秋的圆月在霓虹艳影的照射中,仍然是模糊而暗淡的。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她偷手机不是贪玩,不是一种游戏,更不是精神上有问题,而是想进入新岸合唱团唱歌。陈小甜说,晚会马上就结束了,最后的合唱就是《人生新岸》,你安静地听听看吧。她正说着,果然有一首歌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歌声低沉而微弱,被风轻轻一吹,就吹散了。我说,听不清啊。她说,我唱给你听吧。

陈小甜就跟着清唱了起来——

往事历历心上剪破天光

那么梦幻,那么痴狂

岁月无法回望听北风激荡

多少选择,多少无常

泪水肆意飞扬真爱无疆

也曾高歌,也曾彷徨

悔恨刻在胸膛痛放在一旁

几许欢欣,几许感伤

像男人那样去扛

把沧桑都藏在心上

这眼泪让我自己尝

哪怕脚下世界已变样

像男人那么去闯

过去种种不需要再惆怅

噩梦醒来再次挺起胸膛

就算疤痕也会变成勋章

我在这里迷茫、绝望、挣扎、彷徨

我们在这里痛苦、纠结、无奈、悲伤

陈小甜唱完了歌,一时陷入了沉默。我不用去看就明白,此时的她已经泪流满面,而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同样作为一名为纪念青春而漂泊的人,孤独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但是我知道,她向我讲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这个中了青春魔咒的音乐爱好者,从离开小镇求学,从她妈留下遗嘱去世,从饭店服务员到流水线工人,从地铁卖唱姑娘到蹬三轮车的肉贩子,再到一名精神病患者一样的或者像玩游戏一样的小偷,这么多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内心经受过的迷茫、绝望、挣扎、彷徨和痛苦、纠结、无奈、悲伤,有谁能够理解一二呢?又有谁给予一点安慰呢?

我说,真好听,你怎么会唱啊?陈小甜说,我来听过几次,听得不太清楚,有些词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填补进去的。我说,你的本事真大呀。她很高兴地说,当然了,谁让我是陈如是啊!

所谓的晚会很快就散场了,陈小甜依然不想离开,而是朝着另一边转过身,看着黄浦江里的波光艳影。在离开楼顶的时候,我们又在监狱门口转了转,与不远处的外滩相比,这里显得十分昏暗而清冷,甚至有一些阴森恐怖,但是黑色的大门无比威武,像一张画一样被镶嵌在古铜色的门楼中,那岁月久远的斑驳的墙壁,与外滩的色调是一致的,有了人们常说的包浆一样的光泽,如果不是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还真以为是什么神秘城堡或者皇宫大院呢。

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着这座监狱,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陈小甜的出租屋,那些石库门老房子,零乱,灰暗,低矮,狭窄,拥挤,偏僻,与眼前比较一下,简直太让人沮丧了。我无法想象,被关在这里的罪犯们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就老实交代吧,别说是陈小甜了,也别说她出于什么目的,反正我真有了进去的冲动。

陈小甜摸了摸很有质感的墙壁问,你也想进去了对吧?我说,也许吧,不过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唱歌。她说,那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看看里边的窗子、里边的树和草,最想看的是犯人的表情。她说,你就不想听听他们唱的歌吗?我说,我还是想听你唱的歌……她愣了一下,感动地说,谢谢大哥,你知道吗?只有犯人的亲属才有资格在里边当听众。她说完这句话,羞羞答答地盯着我。我能看到她的目光里,包含着一个女人所有的光芒和柔情。她说,我们之间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她犹豫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然后用她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唇……

中秋节过后,陈小甜打电话联系过几次,有一次说是面瘾又犯了,约我一起去云南路那边吃油泼辣子面;有一次说是古猗园的腊梅花开了,黄灿灿香喷喷的一片,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去逛逛。最后一次说是特别想看《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她这辈子还没有进过电影院呢,问我有没有时间陪陪她。我有时候因为在外采访,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太好,关键还是不知道怎么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就委婉地拒绝了,说我这阵子太忙,你想去就一个人去吧。

时间很快就拖到了深冬,上海的冬天没有暖气,加之海风阴冷潮湿,倒显得比北方还要难熬一些。这期间,我以诗人的身份被选派到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进修学习了两个月,又遇到了老父亲生病住院,在西安陪护了一个月。包括元旦、春节还有各种各样的假期,我就加在一起休了一个长假,前前后后耽误了将近四个月。直到春节以后,刚刚回到上海的那天下午,我琢磨着陈小甜失去了那么久的音信,要不要去见见她的时候,突然就接到了一个关于她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由线人老支传递过来的。老支在我们报社楼下的咖啡馆一见我,就叹着气告诉我,陈小甜终于被判刑了。我虽然隐隐之中有些预料,还是十分吃惊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老支说,就在昨天,判了三年零六個月。我说,那我恭喜她!老支说,恭喜个屁,并不是提篮桥。我说,那在哪里?老支说,她已经被发配到了白茅岭,你是牛叉烘烘的大记者呢,我替她求你一件事情行不行?我说,什么事情你说吧。老支说,你能不能想办法把她调动一下?我说,她是坐牢呢,又不是去工作。

老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偷手机吗?我说,就为了被抓。老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希望被抓吗?我说,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就为了进入提篮桥监狱的新岸合唱团。老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进入新岸合唱团吗?我说,就为了能够唱歌。老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唱歌吗?我说,因为她想上电视,这是她妈生前的愿望。老支说,你错了!陈小元啊陈小元,你简直就是一个白痴!你说的这些都是她开始的想法,也是她过去的想法,你们相遇以后,她的想法已经改变了,主要是因为她以前就喜欢你,现在更加喜欢你,她的过去与其说是在追求着音乐,追求着青春年少时的梦想,不如说是在追求着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是谁?就是她的启蒙老师你!我说,她告诉你的?

老支喝了一口咖啡说,多数是我看出来的!你如果对她好一点,她这次就不会偷手机了,不会偷手机也就不会被抓了,而且她在偷手机之前专门回了一次陕西。我说,她回陕西干什么?老支说,她回陕西是为了看看你。我说,骗人,我怎么没有见到她?老支说,人家远远地看了你一眼就回来了,而且还给你打了一个电话,约你一起去看有关青春的电影。我说,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老支说,对,就是这部电影,人家是在试探你,没有想到你那么绝情。我说,这些也是你看出来的吗?老支说,这些是她告诉我的。

老支一口气把一杯咖啡喝光了,用杯子狠狠地敲了敲桌子说,所以这个忙你应该帮!我无比沮丧地说,老支啊,你在看守所工作过,你说说看吧,这个忙怎么帮?老支说,很简单,你把她的事情写一篇文章,保证会引起轰动的。我说,我总算明白了,你为了线索费对不对?老支说,我一名退休的人民警察,很稀罕你们的线索费吗?你的线索费值几个臭钱啊?我在想啊,她如果一下子红了,变成了大明星,你还会看不起她吗?我说,我什么时候看不起她了?老支说,你骗骗别人可以!你们都老大不小了,又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其实谈个恋爱结个婚多好啊,但是你对人家姑娘不理不睬的,不就因为她是一个卖肉的吗?我听她唱过歌,她比那些大明星好多了,总有一天会成名的,即使成不了名,娶个爱你的老婆,而且会唱歌的老婆,在你累了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她给你唱上那么一两曲,你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支的话戳痛了我。我说,你在哪里听她唱过歌?老支说,是在她被抓的时候和法庭判决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唱着一首老歌。我说,我不写这篇文章会怎么样啊?老支说,你不写的话,她三年后出来,估计还会偷手机!

我回到报社的时候,收到了几个月前寄给我的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一部手机,白色的,屏幕是超薄的,宽得像个小电视。同事们都围了过来,说这是苹果公司在秋季发布会上刚刚推出的iPhone 8,他们赞叹的无非是这款手机多么流行,功能多么强大,最重要的是多么贵,简直就是高贵身份的象征。我已经无心再听他们的赞美了,因为除了手机之外,包裹里还夹带着一样东西:一把锈蚀斑斑的青铜锁。它似乎在向我静静地诉说着什么。

我拨打了陈小甜的电话,第一次是关机,再拨打过去又成了不在服务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匆匆地离开了报社。上海又起风降温了,终于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被谁撕碎的白纸一样飘啊飘啊。可惜上海的雪花是易化的,尤其又到了春天,雪花还没有落在地上呢,就已经化成水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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