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堂

2022-05-06 03:02余同友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范老金国华

1

伍国华差不多是仓皇出逃。

往门外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过黄慧从书上搬来的一个说法,说是每个人每天的形象其实都暗暗对应着一种动物。伍国华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条夹着尾巴贴着墙角的丧家之犬。

时候还早,外面的天空刚刚亮,胡小兰听到房门“吱扭”一声响,便从洗漱间里探出头问:“什么时候回?”

胡小兰不问他去哪里,也不打听他和什么人一道,只是问什么时候回家,伍国华知道她的意思,他说:“到时候就回。”说着,就把大门关上了,门又“吱扭”一声响。这个大门开关的时候老是响,伍国华开始想过找点儿润滑油将门轴油一下,这又不是多大多难的事,但他终于没有修理,他后来觉得,大门开开关关发出的“吱扭”一声响,其实挺好的,像是进进出出时告诉屋里的另一个人,“我回来了”,或者“我出去了”,代替了他们说话,倒省事了。

夹着尾巴,一口气走下楼梯,穿過芙蓉湖公园,跑到吴越街,买了一个糯米包油条的饭团,伍国华在街口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的小区大门。吃完了,喝了随身带的茶水,再看看手机,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伍国华不好催范东海,他知道老范是个守时的人,不会迟到的,便蹲在街边看行人。

吴越街是三义市老城的一条老街道,虽然现在城市重心都转移去新城区了,但毕竟老城存在了那么多年,破旧是破旧了点儿,人气还是挺旺的,临街的店铺一间间相继打开了卷闸门,“哗哗哗”“哗哗哗”,今天这个日子人格外多,临时摆摊的也抓住机会做生意——今天是清明节。店铺、小摊上摆满了纸叠的金元宝、一沓沓面额动辄上亿的冥币,还有扎得极逼真的纸别墅,别墅里有纸扎的电视、冰箱、小车,甚至还有麻将桌,麻将牌整齐地排放在桌上,两只色子被掷在牌中间,一只3点,一只5点,正准备开打似的。

等候人的时间总显得格外漫长,看了一会儿,才过了五分钟。伍国华从街道上移开眼睛,想着是否发一个微信给黄慧,但随后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决定还是打老范的电话。手机刚一振铃,那边就接了,像是一直就等着他的电话似的。老范说:“已经下来了。”果然,伍国华一抬头,看见老范正背着一个双肩包冲着他招手。

伍国华赶紧叫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范东海走过来时,他正好拉开了车门。两人坐定后,司机问:“去哪儿?”

伍国华看看范东海,昨天约他时,他俩并没有定好今天去什么地方,以往他们在一起,总是要加上老金金卫民、老侯侯志军,四个人总是打一辆车直奔仰天堂,可今天是清明节,老金、老侯都回老家扫墓去了,惯常的四人组合被打破了。

范东海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仰天堂。”

伍国华想提醒一下老范,今天清明,仰天堂的刘老怕也要上坟祭祖吧,哪有时间接待我们?但他到底没有说,他太知道范东海了,这家伙心思缜密,不会连这一点都考虑不到的,那就听他安排吧,反正,对伍国华来说,今天只要能在外面混完一天就比什么都好。

车子很快驶出城区,到了城乡接合部,看得见田野、山丘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还好,今天并没有下雨,但是个阴天,车窗外满眼一片浅灰色调,路边不时闪过挂在细细竹枝上的白色纸幡,香纸堆里没有炸完的鞭炮不时零星地响几声,按三义市这边的风俗,路边这些都是清明祭祀的人在祭祖时,顺便安慰一下那些无主坟里的孤魂野鬼们的。

伍国华不想说话,范东海也就沉默着,这似乎是种默契。往常,他们四个人一起到仰天堂时,那可不是这样,四个人上车没坐稳就互相揶揄打趣,伍国华发现自己被他们激活了,像是面粉碰上了膨化剂,平时不太说话的自己也变得伶牙俐齿了,那叫一个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笑声能把车子掀翻。

他们还经常互相恶作剧,有一次,他们又约好了去仰天堂,老金的侄子刚好在他家,便叫侄子开车送他们去仰天堂,先接了伍国华和范东海,最后接老侯。

伍国华因为个子大,坐前排副驾驶位置,接上老侯的时候,他扭头对老侯说:“今天放假,人多车少,嘀嘀司机走俏起来了,也漫天要价,到仰天堂竟然要一百块钱。老侯,我们都忘了带钱包,等会儿下车你付一下。”

老侯果然上当,喊着说:“一百?这不是抢钱吗?平时我们五十块钱就够了。”

老金的侄子也是个机灵鬼,立时反应过来,他装着愤怒地说:“那随便,您爱坐不坐,反正今天人多,要不,你们现在都下去吧,别耽误我做生意。”他说着,真靠边停车了。

老侯气愤地说:“你这什么态度?你还要挟我们?我们下车,另外打车!”

老范憋着笑说:“都开到这里了,这临时临急的哪里还找得到车呢?老侯,你权当打麻将少自摸了一把牌嘛。”

其他几个都附和老范,老侯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说:“好了,好了,社会道德是怎么败坏的,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纵容坏的!”

车子开到仰天堂,停在刘老家门口,老侯气鼓鼓地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啪”,拍在老金侄子面前。“拿去!”他吼道。这时候,大家再也忍不住,集体哄笑起来,老侯这才发现上当了。

仰天堂是离市郊较远的一座山,伍国华不明白为什么叫“仰天堂”,关于这座山的历史、名称来历等,除了问老范,他还专门问过老金和老侯。老金是市报副刊部的老编辑,老侯是市方志办的副调研员,按道理这应该都在他们掌握的知识范围之内,但连他们也都说不太清楚,说是方志上从来没有记载过。毕竟,在江南众多的山中,它只能算是一座小山,历史上也毫无名气,没有任何名人为它停留过脚步,再者它离城三十多公里,是一座野山,不属于市里管辖,而下面县里这样的山多了去了,基本上也就无人问津,所以按老侯的说法,这山算是一座早早退居二线的山。伍国华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比叫“天堂”好。仰天堂,仰,大概就是仰望的意思,天堂那么好的地方肯定是要仰望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嘛,另外呢,在三义市住久了,伍国华也知道,仰,在当地还有一种指靠、仰仗的意思,这么一想,这个山名就更有味道了。他们四个人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座山,结果,爬了一次后,这山就成了他们经常来的地方了。

山也就是平常的山,起伏绵延着,算不上高,有一些山石,一些杂树,一些山涧,也属平常风景,他们之所以经常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山里有个刘老。

他们第一次爬仰天堂时,是从一个镇上喝酒回城,途中尿急,就下车解决,一抬头,看到了路边这座山。那天大家都有点儿酒后的兴奋,加上时间还早,老范方便完后,一边抖了抖家伙,一边转过身来对他们三个说,这座山叫仰天堂,要不,我们上一上天堂?大家立即响应号召,于是就临时起意去爬山。山看着不高,但几个人一路说笑,一路歇息,所以爬起来老也不能登顶,加上又没有什么准备,很快就又饥又渴,在山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就匆匆下山,却在山脚下,山的褶皱里发现有一户人家,靠山几间瓦房,屋前一棵大桂花树,是金桂,大概有上百年了,开得一树黄灿灿的花,香气弥漫,屋左边是一条溪水,流水叮咚作响,几只很神气的鸡在杂草丛里啄虫吃。这个地方好。屋子旁边的山坡上,有个老头儿正在挖地,走近看,他挖的是一个大大的圆坑,有半人多深,老头儿看着他们,也不惊讶,也不多问,只笑着邀请他们:“来了啊?来家喝茶吧。”就像是他们的多年老朋友似的。

这老头儿就是刘老,是个退休多年的乡村小学教师,据他说,仰天堂过去分为上天堂、中天堂、下天堂三个村民组的,这二十多年里,村民们纷纷搬到城里去了,整个山里没几户人家了,他和老伴儿在这里住惯了,又是住在山脚下,离公路不远,交通也方便,就准备在这里养老了。老侯问刘老在挖什么。劉老说,挖墓地。老金问他给谁挖的。刘老说,给自己和老伴儿挖的。刘老和他们说话间,老伴儿已经将茶泡好送上来了,他们就在屋前的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下,喝茶,聊天。

后来,他们几乎一个月都要来上一两次,带上一些卤肉熟食,到刘老家的房前屋后和菜地里随便揪几把就是几个菜,早春就是香椿苗,接下来是竹笋,然后是水芹菜、苦苦菜,下雨了,山上还有地皮菜、野木耳,更有一种叫八担柴的白色蘑菇,长在雨后腐烂的树干上,摘下来,烧汤喝,香鲜极了。他们自己动手,在柴火灶上炒菜煮饭。刘老两口子很好客,虽然七十多岁了,但家里弄得很干净,他们经常在老桂花树下喝酒打牌,偶尔也爬爬山,但一次也没有爬到山顶。

车子到了仰天堂山脚下,司机问:“上山吗?”

伍国华正准备说往前再开一点儿,直接到刘老家门口,老范却说:“下吧,就在这儿下吧。”

下了车,老范笑着说:“老伍,今天就不去刘老家了,我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伍国华心里想,果然,老范就是老范,心里总是那么有数。在他们这个固定的四人圈子里,伍国华和老范认识最晚,却彼此最投缘,具体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伍国华只是觉得老范这个人最靠谱。老范是市里最大的国企电机厂的一个中层干部,正处级吧,前两年,厂里精简干部,凡是到了五十二岁的全都一刀切,老范还没到龄,还差个一年左右时间,一般这样的情况还是会留任的。是不是中层待遇可大不一样,一年损失小十万块呢,何况老范那个处室又是个肥窝儿,老范却主动要求切下来,他说得有点儿不严肃,他说他也过足了当处长的瘾了,要让别的人也过过瘾,另外,剩下来的时间他可以更专心地练练字。老范心底里大概最认可自己是个书法家。

当然,这些都是老金、老侯他们俩断断续续和他闲聊时说的,伍国华听了后心里一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嘴里开着玩笑,说老范一年损失小十万块,早知这样,我们就勒令你继续干,把那小十万拿点儿来请我们喝点儿好酒多好,也不用天天喝小老窖了。他们每次聚会,也多是各自轮流从家里带酒,有时好,有时孬,但老范带的酒却质量均衡,都是本市酒厂产的一种小老窖,四十多块钱一瓶,简单的白瓶包装,但味道还不错。老范每次都到酒厂去批发,一买就是几大箱几十瓶,每次他从家里出发时,就一边腋下夹着一瓶。老侯笑话老范,说老范两个蛋蛋可以不带出来,那两颗手榴弹要是不带出来他绝不出门。

伍国华和老范是在三年多前一个酒局上认识的,其实,人到中年以后,交朋友的渠道大概也就只剩下酒局饭桌这一条了。伍国华自认对朋友不挑剔,但也从不主动交朋友,他认为,所谓朋友就是能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吹吹牛的酒肉朋友,能把这样的朋友一直做下来就不错了,比如老金、老侯。那天的酒局就是老侯组织的,先开始说好了的,三个人找个大排档喝点儿酒后再去老侯家看世界杯足球赛直播,因为老侯老婆出去旅游了,他儿子又在外地上学,这样三个人可以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侯家地板上看球、喝茶、抽烟。他们仨在芙蓉湖公园边集合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穿过芙蓉湖边的一条小路,忽然听到湖里泼剌一声响,一个人从水里钻出来,往岸上爬。老金喊了一声:“老范!”然后介绍说,这位是书法家,前不久省书法家协会还给他搞了个书法展览,我们一个记者写了个报道,结果这老兄谦虚,就是不愿意见报。寒暄了几句,那人问:“你们这是去搞酒吗?带我一个!”还有这样说话的,竟然主动要求参加酒局。大家便等他换好了衣服,推着自行车一道走。看他那熟练又麻利的样子,应该是经常来这公园湖里游泳的。伍国华好奇地问他,果然没猜错。老范微笑着说,他前世是鱼变的,三天不下水皮肤就发干,所以想方设法找地方玩儿水,偏偏三义市市内没什么大河,只有这个芙蓉湖水面大一些,便有空就跑到湖里扑腾扑腾。老范说话不紧不慢,一脸平静,喝酒也是慢悠悠的,面带笑意,来者不拒。但伍国华发现,老范有一个习惯动作,那就是喜欢用手掌抹脸,像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他每隔几分钟就狠命地抹一下脸,而且,每次抹脸的时候,都是在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之时,他一抹,像是大海涨潮,脸上又涌上一波微微的笑意,过一会儿,笑意快要退去,脸上又有一点儿凝重,他又及时一抹,笑意又上来了。不知怎的,伍国华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虽是第一次见面,还不太熟,却突然就想和他碰杯喝酒,结果,那一晚他们喝多了,球赛也没看成。但自此以后,他们四个倒是经常在一起玩儿了,成了固定搭配。

老范在前头带路,他俩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走,天上阴云散了,太阳竟然出来了。前一天下了雨,雨滴残留在树木草叶上,太阳一照,散发出春天特有的青草气味。林子深处,间或传来几声鸟叫,不是画眉,不是喜鹊,而是一种叫“苦哇”的鸟,它们总是在早春的这个季节叫,“苦——哇——苦——哇——”叫得深远,拖着长长的哭腔。

老范看了一眼伍国华说:“要不,今天我们走远点儿?”

伍国华说:“好!就要远点儿!”这是真心话,伍国华想,昨天约老范时,老范也没有问他清明节为什么不去祭扫,他什么都没问,一口就答应下来,说:“好,去走走!”这让伍国华心里甚至有些感激。

拐过山脚,看得见刘老家了,伍国华想上前去看看,若是刘老在家的话就顺便打个招呼,老范一把扯住他说:“快走!别让刘老看见!”

伍国华不解:“怎么了?”

老范说:“上次答应再来时要给他家写幅中堂的,我还没写好。”

老范在前面加快了脚步,伍国华也跟了上去,两人一路无话,也不停下来歇息,一个劲儿地往山上爬,喉咙里的呼吸声渐渐粗重。山路先还是完整的,随着不断往山上走,路就被草木拦住了,有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有路了,老范似乎对这地方比较熟悉,穿林蹚草,脚下并不怎么迟疑。爬了约两个小时,到了一个山冈上,再往下,是一面较平坦的山坡,坡上长满了松树和杉树,伍国华知道,有这两种树的地方,一般都是人工林,说明这地方以前是被人工造林的。这些树大概栽下去有不少年头了,小的都有碗口粗,一些大的甚至都有洗脸盆粗了。林子密了,阳光就照不进来,眼前一片幽暗。在这幽暗里穿行了一会儿,眼前突然又亮了,仿佛乌云里的一道闪电划开了一道豁口。两山一洼间,原以为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出现一排低矮的平房。

老范不惊不惧地指着平房说:“到了。”

2

伍国华心里一惊,眼前这景象太像二十年前的那片南方丛林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头脑里的记忆甩脱掉,但那记忆无比顽强地扎根在他的脑回沟里。这一排平房,既像当年他们中队的营房,又像那个边陲小镇密林深处的贩毒窝点。莫非,天下所有的平房经历过时间的涂抹,最后都长成了同一副面容?

只不过那是夏天,南方闷热的天气里,他们中队官兵一行四十余人,午后从一排低矮的营房前集合出发,赶到中缅交界处的那片密林时,全副武装的战友们个个全身都跟水泡过一样。站在那里,脚下立马汪着一摊汗水。线人带着他们,在密林里走到天快黑时,也是在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处亮光,也是一排平房,低伏着,非常隐蔽。

就是在那个夜晚,袭击贩毒制毒窝点时,两边刚一交火,胡应忠就手捂着胸口,说:“我中弹了!”他说着,头一歪,一只手对着身旁的战友做了个手势,就再也不动了。战友抱着他,摇了摇,不相信一个人就这么死去了,一点儿也没有挣扎。

当时中队四十多个人一起出动,胡应忠和另一个战友负责一个卡点,隔着五十米是其他的战友负责。那个战友喊着胡应忠名字的时候,枪声正密。等到战斗结束,其他战友赶过来,他还是抱着胡应忠,却说不出话来。谁也想不到,再过半年,他们这一批战士就要退伍了,可胡应忠却永远回不去了。

当然,这些细节是战友们后来告诉伍国华的,那天的战斗行动,伍国华并没有参加。

胡应忠的遗体运到中队营房时,已经是午夜,不像以往执行任务归来,战友们总是一路高唱着歌曲,中队长早早就打电话让食堂加几个菜,晚上再弄点儿夜宵,而这个夜晚,除了车子的引擎声,就再无其他声响,连警犬也噤了声,低着头把喊叫压制在喉咙里。伍国华从宿舍里奔出来,一看这阵势,他猜,肯定是有人挂彩了,他悄悄地拉住班长汪继学问:“谁?怎么了?”

汪继学哑着嗓子说:“胡应忠,光荣了。”

伍国华愣住了,他一把抓住汪继学,说:“光荣了?”

汪继学点点头。

伍国华觉得自己站立不住了,他抬头去望,看见几个战友正从军用卡车后车厢里往外抬出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政委在轻声喊:“轻点儿,轻点儿,通知殡仪馆赶快运冰柜来。”

伍国华全身立即冒出一层冷汗,南方炎热的夜晚,他却打起了冷战。他哆嗦着,猛地“哇”一声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却奇怪地发现自己有了另外一双眼睛,眼睛大睁着,升到了高空,正在空中俯视着营房,这一排青砖瓦房,低伏在南方丛林之中,他的一双眼睛在空中看着痛哭的自己。

这次行动一个多月前就制定好了方案,中队官兵一共八十多人,决定抽调四十人组成突击队执行任务,按照一个班上六人的比例,伍国华入选了。因为制毒贩毒团伙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侦察当中,等待合适时机实施伏击抓捕,所以出發时间一直没定。这天午饭后,上面突然下达命令,要求下午两点整准时集合出发去那个边陲小镇,一举端掉隐秘的制贩毒窝点。

伍国华一脸愁容,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军校招生考试,而且恰好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军区,他怕这一执行任务会耽误考试。为了这次考试,他可是下足了功夫,放弃了两年的探亲假,一有空就看书做题,光笔记本就记了三大本。在宿舍里,听到班长传达的命令,伍国华突然满头大汗,捂着肚子说:“我,我拉肚子了,已经拉了两天了。”看着这情形,一旁的胡应忠说:“你这熊样子,哪能爬山执行任务啊,班长,还是我去吧。”

原本留守值班的胡应忠于是替代伍国华爬上了那辆军用卡车。但伍国华没有想到,胡应忠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从车厢里出来。第二天,伍国华没有去军区报到,也没去参加考试,他护送着胡应忠的遗体,一直看着它被送进了火化炉,看着它化成了一缕烟,消失在南方蓝得透明的天空中。后来,他特意请了一天假,让班长汪继学带着他,悄悄跑到了那个边陲小镇南方丛林的深处,面对着拉起了隔离带的那排平房,他站到了胡应忠躺下的位置。南方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他一身汗水滴落下来,和胡应忠之前的汗水一同融入土地里。他感觉到一颗子弹也正从对面直射过来,心脏突然疼痛。他捂着胸口哭着对班长汪继学说:“我是个逃兵。”汪继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下,放下,一切都会过去的。”伍国华摇头说:“我怕我过不去。”

半年后退伍时,伍国华向部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不回老家了,他要转业到胡应忠家所在的三义市,以后,就由他来照顾胡应忠的父母。他对首长说,他和胡应忠以前就商量好了,在执行任务中,他们俩若是哪个牺牲了,另一个活着的就负责照顾对方的父母,他们是拉过钩儿起过誓的。

伍国华被安排到三义市石油公司上班,上班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去看望胡应忠的父母。

胡应忠的父亲是电机厂的工人,已经退休了,他们住在一个叫作“十六间房”的工厂老小区里。小区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红砖到顶的四层筒子楼,一楼前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鸡棚、杂物间,见缝插针地还种着蔬菜。伍国华还记得敲开胡应忠家门的时候,是胡小兰开的门。胡小兰那时高中刚畢业,没考上大学,又没找到别的岗位上班,只好天天在家待着。胡小兰看着拎着一大袋营养品和水果的伍国华问:“你找哪一个?”

胡小兰说的是三义方言,抑扬顿挫,像当地传统戏曲中的道白一样,伍国华就多看了她几眼,胡小兰脸唰地红了。伍国华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尴尬时,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伍国华愣了一下,他立即意识到这就是胡应忠的父亲,他们父子俩太像了,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其他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都一个样。伍国华回过神,连忙说:“是胡伯伯吧,我是应忠的战友啊。”

那天晚上,胡家可以说是非常隆重地接待了伍国华,胡应忠的母亲和胡小兰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又到附近的一家餐馆里端了一个牛肉火锅来,胡父陪着伍国华喝完了整整一瓶白酒。伍国华后来很后悔当天晚上没有直接对胡父说出他的想法,没有说出那个他和胡应忠的生死约定。当时,胡应忠去世还不到一年,看得出来,浓重的悲伤情绪还充溢在这个家里,毕竟胡应忠是他们家唯一的宝贝儿子,伍国华几次想提这件事,但总是话到嘴边就又吞了回去,他一直就不善于表达自己,那还是喝酒吧,就这样一次次推迟,推迟到最后,他就想,还是慢慢对胡父说吧,反正他以后是要经常来的。

那以后,伍国华确实是经常到胡应忠家里去,去的时候从来不空手,不是买肉就是买酒。十六间房是老小区,不通管道煤气,用的是瓶装液化气,每次到液化气站灌气都是伍国华骑辆加重自行车带了液化气罐来,回去再扛上楼。为了节省,胡家烧水还是用的煤球,买煤球的事也让伍国华承包了。另外呢,胡家的鸡棚要加固,房门换纱窗,这些活儿无一例外都归了伍国华。这样过了大半年。那段时间里,伍国华觉得他实际上就成了胡家的儿子,胡家也不把他当外人,有事就喊他,干完活儿了,就留他吃饭,有什么吃什么。胡父从厂里退休后就经常去河边钓野鱼,钓到好鱼了,也打电话让他来加餐。两人酒量都不错,爷儿俩喝酒喝得畅快。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清明节那天,伍国华特地请了假,去看望胡应忠父母。到了胡家,他吃了一惊,胡家的客厅里摆上了胡应忠的遗像,香烟缭绕,录音机里一遍遍播放着哀乐。胡应忠的父亲坐在那里默默流泪。

伍国华再也没有犹豫,他扑通一下跪倒在胡应忠父亲面前说:“伯父,让我以后做你的儿子吧!应忠和我就是这么约定的!”

“什么约定?”胡父惊讶地问。

伍国华说:“我和应忠是最好的战友啊,我和他约定了的,我们俩要是有哪一个执行任务牺牲了,另一个就代他做儿子,为他父母养老送终!”

胡应忠的父亲定睛看了会儿伍国华,他摇摇头,接着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伍国华,他说:“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胡应忠的母亲上来拉起伍国华,把他拉到一边说:“国华,老头子这是糊涂了。你先回去吧,应忠走了后,老头子其实天天都在想他,谁也代替不了儿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伍国华说:“我懂,我懂,那我回头再来。”

那以后,伍国华照旧经常来胡家,但他感觉到胡父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虽然还是在一起喝酒,但他会突然主动问起胡应忠在部队上的事,特别是执行任务那一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没有蚊虫,有没有蛇,毒贩从哪个卡口先冲出来的,为什么毒贩放的第一枪就精准打中了胡应忠,那个时候你伍国华在做什么,你和应忠不是好朋友吗,怎么没有肩并肩一起去执行任务。

伍国华这才知道,胡父在清明节后,竟然一个人悄悄去了一趟南方那个边境城市,去了事发地点,去了他们中队,找到了好几位以前战友的联系方式,特别是他们一个班的战友,向他们详细询问了胡应忠去世当晚发生的一切。除了同班的战友,应该没有人知道是胡应忠临时代伍国华去执行任务的,班长汪继学打电话给伍国华:“国华啊,应忠父亲问话的样子好可怕啊!但你放心,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坚决不会说的。说到底,都是战友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

开始时,伍国华以为老人是因为太思念儿子了,整天都在纠缠着这些细节,后来,他明白了,胡父这么问是有意的,到最后,他几乎是逼问伍国华了。

“你真的拉肚子了?为什么早不拉迟不拉,偏偏临到出发了才拉?这里面有很多漏洞!”胡应忠父亲喝完最后一杯酒后,冷笑着看着伍国华,“我估计你不会再来了,是吧?你也不用再来了!我儿子死了,死了就死了,我不要一个人来假装做我儿子!”

饭桌上悬吊着一只昏黄的灯泡,像一颗倒悬的光头,几只飞虫振动着翅膀呼啸着冲向它,发出当当的响声。灯泡下的胡父,光脑袋上白发稀疏,眼袋肿起,鼻头冒油,直勾勾地看着伍国华。

伍国华猛地站起,带倒了身下的小马扎,他跌跌撞撞地推开纱门,走到门外。

“哥!”身后,胡小兰喊着,冲了过来。

3

“老伍!发什么呆,快走啊!”老范在前面喊。

伍国华这才发现老范走在他前面几十米开外了,他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那处平房前,老范从背包里掏出两只黑色的一次性口罩,一人一只戴上了,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准备作案的抢劫分子。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排平房,而是近乎一圈房子,围成一个大半圆,足足有几十间,青砖,黑瓦,木格窗,向前伸出一条廊道。房子当然是破败了,中间部分横梁脱落,屋瓦覆盖的屋脊塌陷下去,屋瓦上长出了青草。周围的树长起来,遮盖了房子的上空,整排房子像阴暗中一条长长的僵死的百脚虫,并散发出虫类大面积死亡时的气味。

伍国华想起前不久老班长汪继学告诉他,他们原来居住的营房也废弃了,部队搬到离集镇更近的一个新营房,现如今条件改善了不少。那么,那老营房是否也像这房子一样,在森林里,在风雨里,慢慢地孤独地老死呢?

老范冲伍国华点点头,带头走进去。

屋子里更黑暗,老范果然有备而来,还带了充电的强力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扫射过房间,像是掘进机,将幽暗的时空掘出一个空洞来。水泥地面,散落着一些碎瓦砾,墙面上是斑驳的黑色美术字,多是过去的标语,什么“备战备荒为人民”“面向工农兵,预防为主,中西医结合”……房间里有几个靠墙摆放的床架子,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每一个房间都是相通的,有的房门是开的,有的合上了,但一推就开,门锁已经不见了。走了几间屋子,伍国华猜出来了,这里原来是医院。先前走过的可能是病房,接着是医生值班室,有办公桌、柜子,一张桌子上有一块碎玻璃,玻璃下压着一张纸,隐约看出“405医院处方笺”字样,还有一张铁架手术床,铁管表面的白漆已经锈蚀,白色的垫子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但仍然可以看出上面的大块血迹。而另一个大房间里,摆放着医疗器具,无数的注射针筒、医用棉,架子上一排排药品,注射液在小玻璃瓶里有的变成了一团混浊,有的只有半瓶了,它们集体立在柜架上就像一颗颗子弹,而一个硕大的玻璃瓶中,浸泡着一团发黄的肉质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人体的哪一个部位,靠门边立着一个塑胶人体模型,发黄的身上标注着各种穴位名称,它的一只手不知去了哪里,头部的眼睛深凹,狠狠盯着他们,似乎不满他们俩的贸然闯入。

伍国华站住了,他看到脚边有一条腿,踢了一脚,石膏碎了,露出了粉尘的内里。伍国华由先前的惊讶、好奇,渐渐变得镇静,他觉得老范带他进入了一个静止的时空,在这里,时间是凝固的,意义也是封闭的,他们就像数亿万年前的两只昆虫,一滴松脂滴落下来,他们被封存了,亿万年后,他们就成了琥珀。这样很好,伍国华竟然有几分享受这样的荒芜、破败、隐秘、死寂,这里就像是在深深的海底,房屋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沉没的一艘巨轮,无边的海水吞没了它,无边的海水又保护了它。残骸般的生存如此安稳,伍国华想,很多微信公众号上经常说什么狗屁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其实沉没在深深的海底才最安稳。幽暗中,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在一间空旷的房子里(以前应该是间会议室)抽了根烟。伍国华侧身去看老范的脸,在这个奇怪的场域中,老范整个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好像在穿过这些房间时,偷偷地换成了另一个人,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他了。伍国华心想,自己这样子想着老范,老范看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走了约一个小时,他们并没有将所有房间走遍,就出来了。

“这里原来是一家精神病医院。”老范说。

伍国华本来想问老范,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为什么今天带他过来?他以前经常一个人过来吗?为什么刘老一次都没有告诉他们,这山里还曾经有家精神病医院呢?但他忽然觉得这些问题太愚蠢,他就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范又习惯性地抹了一下脸,他忽然感叹了一句:“这里就像一个被挖开的坟地,让人想起死亡。我经常想,要是以后我死了,会不会有人想起我?我这一生是快乐的时候多还是痛苦的时候多?”

伍国华不知道老范怎么突然会说这话,他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老范又抹了一下脸,仿佛将刚才的话抹去了,脸上有些凝重的神情也随之抹去了,他笑笑说:“回吧。”

回去的路,他们走得特别快,很快就上到了那片长满了人工林的山冈,这时回望来处,已经不知道刚才走的是哪一条路了,树木和草叶如一件巨大的迷彩服掩住了那一圈平房。

快到山脚,他们在一条山溪边歇息。老范带了面包、花生米、卤汁鸭膀爪、一瓶小老窖,摊在塑料布上,开喝。你一口,我一口,便喝得有点儿猛,平时他们都习惯慢慢一杯一杯小酌的,于是两人很快就喝多了。溪边恰好有平坦的大石头,他们就一人占据一块,仰躺着,看着天空、云朵、山峰,在“苦哇”鸟的叫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穿透山林,他们赶紧约车。到了城里,天已经黑透了,老范先下的车,伍国华突然说:“老范,谢谢。”老范抹把臉摆摆手,走了。

伍国华回到家时,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打开了门,“吱扭”。

屋里的情形和伍国华预料的一样。

十八年了,每年的清明节,家里就会出现同样的情形:客厅里,电视柜上摆放着胡应忠的遗像,周围香烟缭绕,胡父端坐在儿子的遗像下方,光脑袋上白发稀疏,眼袋肿起,鼻头冒油,直盯着虚空。

当年,那个清明节之夜,伍国华从十六间房小区的胡家冲出门时,胡小兰喊了他一声“哥”,然后在小区门口拉住了他。

“对不起,我爸是脑子糊涂了,你原谅他吧!”胡小兰说着,拿出一件毛衣递给伍国华,“我给你织的,我刚学,织得不好。”

伍国华把毛衣拿回家,发现毛衣的胸口位置别着一封信,信是胡小兰写给他的。伍国华这才回想起一些细节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胡小兰一见到他就脸颊泛红,他和胡父喝酒,她总是殷勤地端茶倒水,没事了,也在一边装着看电视,其实眼睛总是朝他这边看着。伍国华把信收了,试了试毛衣,大小刚刚好。

第二天下班后,伍国华骑了辆新买的摩托车去了胡小兰家,他故意大了声在楼下喊:“小兰,快下来,看电影去!”

胡小兰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来,伍国华发动摩托车,胡小兰斜斜地坐在后座上,伍国华猛地转动油门把手,摩托车往前一冲,胡小兰“啊”地叫了一声,紧紧抱着伍国华的腰,两人一骑风一般冲出了小区的大门。

年底,伍国华和胡小兰就结婚了,胡父拦也拦不住,胡小兰都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刚结婚,因为是军属又是烈士亲属,胡小兰就被特殊照顾,安排在石油公司加油站工作。伍国华和胡小兰还是隔三岔五就一道回十六间房,他还是扛煤气罐,送煤球,补窗纱,修鸡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胡父和他再也喝不到一起了,胡父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伍国华曾试着喊过他一次“爸”。胡父没有应答,伍国华此后也就不再喊了。

婚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一大早,平时从不上门的胡父却背着个大包来到伍国华两口子的小家,他也不看伍国华和胡小兰,打量了一下客厅后,就径直走到电视柜前,然后,从背包里捧出胡应忠的遗像摆放在柜子上,又摸出香炉,点了香,端坐在遗像前,再也不说话。

那时候,胡小兰怀孕半年多了,她哭着说:“爸,你这是干什么?”

胡父说:“干什么?我找我儿子来了!”

胡小兰说:“儿子,儿子,儿子,他死都死了,我可是你活着的女儿呀!”

胡父冷笑着说:“你是活着了,可谁来问问我儿子是怎么死的呢?他本来应该是活着的!”

胡小兰要上前去砸掉那些遗像、香炉,被伍国华一把拉住了,拉到了卧室里,他说:“他要折腾就让他折腾吧。”

那一天,胡父一天不吃不喝,就是坐着,到天黑了,夜深了,才收拾起遗像和香炉,一个人拉开门走了。

后来的每个清明节,胡父都会来到伍国华家,以相同的方式过完这一天。而再后来的每个清明节,孩子还小的时候,伍国华就带着孩子在外面躲上一天,孩子上高中后,伍国华就让孩子住校,他一个人独自出走一天。但是不管多晚,伍国华都必须得回来,他不回来,胡父就不走,他一回来,胡父盯着他看,看得他低下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样年复一年,有一年,胡父走后,胡小兰问伍国华:“我哥和你真的是割头换颈发下誓的朋友?你照顾我们家是真心的?”第一次这样问,胡小兰语气还有点儿怯怯的。

伍国华知道他走后,胡父一定对着胡小兰一遍遍地演绎对他的疑问,复述从战友那里得来的消息,毕竟是父女,胡小兰慢慢也就被洗脑了。他叹了一声说:“现在还问这个有意义吗?”

胡小兰后来不再问了,但看他的眼光却慢慢变得和她父亲有点儿一样,透出一种质询的意味。

“我爸爸说啊,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刚结婚的那几年,每当胡小兰和他在床上温存完后,总是一边抱着他,又一边问他:“你为什么就一直是好人呢?”

伍国华对着屋子里的黑暗说:“你还要我找什么理由呢?我说的理由为什么你们就不信呢?”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另一边。这样一来,胡小兰就又满怀歉意地扳正他的身子,两只手在他身上轻抚着。伍国华叹一口气,捉住了胡小兰的手,两个人的手交错在一起,不再动弹,也就慢慢睡着了。一天天也就这样交错着过下去了。

四年前,伍国华的岳母去世了,胡父一个人住在十六间房小区,他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胡小兰只好天天去照顾父亲。但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胡小兰和伍国华商量,不如在他们现在住的小区再买一套面积小一点儿的房子,给她父亲暂时住着,也方便平时照顾。伍国华当然同意。

新房子不到六十平方米,装修好后,伍国华和胡小兰两人一道去接胡父。胡父开始并没有意见,看得出来,他暗暗还有些高兴。他在新房里转来转去,東看西摸,忽然脸色一暗,他说:“我不住这里了,我要回去!”

胡小兰问:“为什么?这里住着不舒服多了吗?又有电梯,比你那十六间房不方便多了?”

胡父指着西边的窗子说:“那边,正对着烈士塔,我儿子也是烈士啊,我天天对着它,我,我,我就不想活了啊!”

伍国华走到窗边,他佩服胡父的视力真好,远处是有一座小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民政部门在山上建了一座解放战争烈士纪念塔。塔建得并不高,远远地,只在森林里露出了一点儿塔尖。

胡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泣,他哭喊着:“应忠啊,你命苦啊,你怎么就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呢,我要看你一次有多难啊。”

伍国华对胡小兰说:“这样吧,我们搬到这里来住。”

胡小兰立刻明白过来,说:“你的意思是,让爸爸搬到我们那房子里去住?”

伍国华点头说:“只能这样。”

于是,伍国华和胡小兰带着儿子挤在这间小房子里,让胡父住在他们原先那间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

搬到只有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之初,胡小兰自己先不习惯,觉得十分局促,老是想念之前的大房子。一天晚上,伍国华上床睡觉,关了灯后,胡小兰趁着黑暗问伍国华:“一家人住这小房子好难受,你是真的心甘情愿换房子住吗?”

伍国华说:“嗯,房子再大,人不都是一晚上只能睡一张床吗?”

胡小兰说:“你和我说实话,我求你了,我哥牺牲是不是因为你?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都认为你是个好人。”

伍国华愣了会儿,他突然想,就把真相告诉这个女人算了,还能怎么样?他也罪不至死,但转而一想,虽然胡父可能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一旦从胡小兰口里说出来,由伍国华证实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伍国华不敢想那后果,他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既然你认为我是个好人,你就不要再质问我和审判我。”

就在那一夜,伍国华决定调到五池市去,远离这种长期被审判的生活,等儿子高考一结束,他就离开。

儿子成绩不错,今年高考,不出意外应该考上一个理想的学校。伍国华去年底已经找了省公司领导,要求调到七十公里外的五池市去,他在三义市是副经理,到五池市是想谋个正职,这想法也属正常,也不会让人猜测他有什么别的心思。省公司领导考虑他这么多年工作不错,五池那边这几年业绩不理想,也恰好需要一个业务过硬的人去抓一抓,便口头上基本答应了。现在,伍国华还没有想好,去五池市之前,是否与胡小兰离婚。如果离开了三义市,不再整天面对胡小兰,是否就能避开她有意无意的审视?但有一点伍国华想好了,那就是假如要离婚,他就净身出户,一分财物也不要。

其实,对于出生、生长在外省的伍国华而言,五池市同样是异乡,自己调到五池市除了要离开胡小兰父女的审视,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伍国华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愿意回答,就像他有时候不愿意去想他和黄慧的关系。

伍国华和黄慧认识差不多快十年了。当年,她大学毕业不久,被分到公司工作,暂时派在工会帮忙,恰好伍国华那时任公司工会主席,他用工会经费置办了一套乒乓器材,但不管他怎么吆喝,公司里天天坚持打球的职工却很少,倒是黄慧在学校练过,于是他们俩经常在一起打球。论球技,伍国华要比黄慧高一点儿,于是,活泼的黄慧便喊伍国华“师傅”。也就是这么一点交集吧,过了两年,因为父母都在五池市,黄慧考到了五池市的公路局,此后,他们之间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

岳母去世后不久,伍国华有一天出差到五池市,晚上当地石油公司在酒店宴请他,酒席散了,他走出大厅,听到一个人喊他“师傅”。

他回头一看,虽然有几年没见,但一眼就认出来,是黄慧。黄慧说她也是参加单位的一个饭局,她现在是五池市公路局的办公室主任。

“呵,成了领导干部了!”伍国华调侃说。

黄慧的脸霎时红了。她在夜晚的灯光下,斜仰着脸,看着伍国华。伍国华怔忡了片刻,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到胡应忠家时,为他开门的胡小兰同样睁着一双黑眼睛,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今夕何夕?”他脑中冒出这样一句从书中看来的话。

那晚他们都喝了点儿酒,便一起到酒店前的公园里散散步,消消酒劲。在伍国华的印象中,和打球风格一样,黄慧是那种直打快攻型的,快人快语,但这天晚上,黄慧却没有多少话,只是说说一些过去同事之间的零碎事儿。走了两圈儿,黄慧接了个电话,就和他告辞了,不过,这次他们互加了微信。

伍国华回到酒店后,洗了个澡便上床,一边看电视,一边浏览微信朋友圈,他首先就看了黄慧的朋友圈,结果却失望地发现,黄慧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微信头像也是一处风景,即便是那风景也是一片苦寒:北风呼啸中,一个人缩成一个黑点,在雪地里行走的背影。这出乎伍国华的意料,朋友圈现在不就是一个大晒场嘛,晒娃,晒老公,晒美食,晒美颜,晒天南海北的旅游风景,满满的诗与远方充溢着九宫格,何况黄慧的颜值和同龄人相比并不低啊。他忍不住给她发了条微信:看不到晒照片嘛,对我屏蔽了?

黄慧回复:没有啊,师傅,没有光怎么晒?

伍国华看着这句话,不太明白黄慧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是调侃吗?还是她的生活没有光亮?他只好含糊地发了个表情符,结束了聊天。

没想到,此后的日子里,黄慧倒主动隔三岔五地给他发微信,他们的聊天像一锅粥,随着时间流逝也越来越黏稠,到后来,几天不聊倒像是缺了什么。他们的聊天也没什么主题,是一种天马行空的聊。伍国华觉得这种聊天有点儿像他和老金、老侯、老范几个男人喝酒,一种没有目的性的喝酒。有一次,黄慧就对他说了一个人每天都会对应一种动物的故事。然后问他,你今天是什么动物?伍国华想了想说,我今天吃多了,我算是只贪吃的老鼠吧。黄慧在微信对话框里送了他一连串愉快的微笑。她接着说,她小时候从书上看到这个说法后,就每天都要问接送她的爸爸或妈妈。他们俩性格反差很大,但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却出奇的一致,他们总是回答:你不是动物,宝贝!我是你爸爸(我是你妈妈)。每次听到他们这么回答,我就会大哭起来。他們一度以为我有精神病呢。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伍国华快要下班时,黄慧突然给他发了条信息:你晚上能来五池吗?伍国华没有犹豫,回复:好。他立即开车上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五池市城区边的大桥。

黄慧站在桥头等着他。初冬,黄慧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色风衣,她的背影就如同她微信图像上的那个冒雪而行的人。黄慧带着他爬桥边的山,山上有座庙,山门已经关闭,他们在山门前的放生池边坐了下来。伍国华觉得有点儿冷,他搓着手。黄慧看着他,突然把他的手握住,塞进了自己的风衣口袋。伍国华没有想到,女人的风衣口袋可以那么大。他更没有想到,黄慧的秘密也那么大。

那天晚上黄慧告诉他,她从三义考回五池市后,第二年就结了婚,但不到半年丈夫就去世了。黄慧认为,是她害死了丈夫。那天很晚了,她忽然想吃城南老李家的小汤圆,就对丈夫说了。新婚不久,丈夫正疼她,便立马起床骑电动车去城南,不料,一辆深夜出没的渣土车撞上了他,他当场就没命了。黄慧说她从不敢对人说,那晚是她让丈夫出去的,她只是说,丈夫在外面办完事骑车回家才出事的。

黄慧在伍国华的怀里呜呜地哭着,伍国华抱紧了她。

从那以后,如果不是和老范他们喝酒,伍国华就开了车到五池市,在桥头带上黄慧,然后随便找一条乡村道路,一直往前开,开到空旷无人处,打开天窗,躺倒在座椅上,一起看着高天上的流云,听远处林子里的鸟鸣与风声。他们拉手,贴面,亲吻,有几次,伍国华冲动着,想将黄慧压倒在身下。黄慧并不反抗,只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这种审视的目光总是让伍国华突然间泄气。他就抱着她,不再动弹。

而此刻,在这又一个清明之夜,灯光下,胡父和胡小兰都在逼视着他,不,伍国华看见遗像上的胡应忠,也在逼视他,他发现,这一家三个人像经过了集体训练,目光的角度、锐度都是一致的,像二十年前那片南方丛林里的子弹,嗖嗖嗖地向他扫射。

伍国华站立着,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人,一个被绑赴刑场等待行刑的人。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谁说话,窸窸窣窣响起了收拾的声音,然后是房门“吱扭”一声,楼道里响起了噔噔下楼的声音。伍国华吁了一口气,这个清明节终于过完了。对他来说,一年里真正的春天是从清明后的一天开始的。

4

过了一周后,周五晚上,伍国华刚下班,就听到手机微信群里的消息响个不停,他心想,笃定是老金、老侯他们在“仰天堂”微信群里约局了。

老金说,刘老打了好几个电话,邀请几位这周去仰天堂呢。

老侯@了伍国华和老范,问他们俩没回老家上坟,清明都干啥去了。

伍国华回了一个睡觉的表情。

老范说:“啥也没干,在家看电视。”

他们四个人的微信群名一开始并不叫“仰天堂”,而是叫“表哥群”。这也是有来历的。

前年冬天,伍国华和老金到下面的一个县里玩儿,吃过晚饭后往回赶,到了市里,两个人又四处找夜宵摊,逛了一会儿,发现一个摊子,撑着红棚子,门口有个自来水龙头,不像别的街头排档,一桶水洗半天,而且因为地方偏,门口场地开阔,就在那里搞了一顿。做排档的是小夫妻俩,从五池市过来的,人很憨厚,菜的味道也不错,后来,伍国华就经常带人去。吃的次数多了,伍国华就和做排档的夫妇开玩笑,让他们俩喊他“表哥”。伍国华有时提前给他们打电话,预约夜宵,夫妻俩也不知道他的姓,但他一说是“表哥”,他们就明白了,笑呵呵地说知道知道。老侯、老范他们见到老板娘,就会一本正经地对老板娘说:“你表哥来了,晚上的菜搞好一点儿。”伍国华有时也和小老板开玩笑说:“别欺负你老婆,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老板小哥也很配合,总是连连点头说:“有表哥在,不敢,不敢。”

表哥排档给了他们不少乐趣,他们四个人的酒搭子也因此固定下来。为了便于约局,他们就弄了个微信群,取名“表哥群”。

伍国华第一次带老范到“表妹”那里,老范就连说“好地方,好地方”。老范后来请别的朋友吃夜宵也常去那儿。有一次,伍国华出差到湖南,刚坐上高铁不久,就接到老范的电话。老范问他有没有上高铁。伍国华说上了,都开动了。老范说,叫司机停一下,下来喝酒。伍国华问他在哪儿。老范笑着说在你表妹这里。伍国华能想象得出来老范给他打电话时的神情,他甚至有过冲动,到下一站后再坐车赶回去,和老范喝酒。

老范电话没挂断,他问伍国华:“有没有带酒上车啊?”

伍国华说:“把这大事给忘记了,没有。”

老范说:“餐车有,去买。”

伍国华听话地去了餐车,没有白酒,只有听装啤酒,他便买了三听。开酒的时候,他想到老范在“表妹”那里喝酒的样子,就拨通了他的手机:“买到啤酒啦!”

老范在那头高声说:“干!”

伍国华高举着啤酒罐,对着车窗外说了声:“干!”

自从有了仰天堂,老范就修改了群名,并很认真地在宣纸上写了三个楷体字“仰天堂”,拍了照放在群名上。

看着老范在群里的回答,伍国华心里一动,他就猜出老范不会对老金和老侯说他们俩清明节相伴进山的事的,而且,以后,即便只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老范和他也不会再说起的,那仿佛是一个他们共同的秘密。他忽然想,他们在一起时,老范看着那么活泼开朗,其实,在家里,在单位,未必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吗?要是胡小兰看见自己和老范他们喝酒的场景,听见他说的那些俏皮话,她肯定不会相信,她一直就认为伍国华是个不会表达的人,三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屁的人,这么些年,他从不向她父亲解释、申辩,这也就难怪她父亲的疑问越来越大了,怨恨也越来越深了。

周六一早,伍国华就约了辆车,先载上老金、老侯,然后是老范。老范出小区门时,果然又是一手一瓶小老窖。

老金喊:“今天不喝小老窖,昨天有人送了我一坛石城硒米酒,我带来了,你就拿回去吧。”

老范走到车前说:“带出来了,不好带回去了。”

老侯说:“那是,老范这酒是偷偷从家里摸出来的,好不容易骗过夫人的眼睛,再送回去,岂不是自找苦吃嘛。”

老范的夫人他们只见过一次,有一次喝酒,老范喝多了,夫人过来接他。那一次,他们才知道老范的夫人比他小不少,至少小十来岁,两人应该是二婚。但老范从来不说自己婚姻上的事,大家伙儿也就不打听,但玩笑也是可以开开的,老夫少妻,怕老婆是必然的嘛,大家就不时逗逗老范,老范也不反驳,就是笑笑而已。

车往仰天堂去,几个人照例一上车就互相开玩笑。伍国华发现,才过了一个星期,田野、山林里的景象就大不一样了,郊外的水田里已经蓄满了水,那是要栽早稻秧了,山林里绿色更浓了,蒸腾的岚气缠绕在山腰,跟清明那天比,才是真正的春和景明,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昨天,省公司的一位副总打电话告诉他,他请求到五池市任职的事已经过了公司总经理办公会了,最近就会正式找他谈话,并适时到三义市公司征求一把手意见,意思是让他最近方方面面注意一点儿。伍国华除了表示感谢,还说了儿子参加高考的事,希望高考后再动。看着窗外的风景,伍国华心想,再过不到两个月时间,水田里的稻秧怕是灌浆了,山里的果树也结果了,而自己恐怕也就要告别仰天堂了。

“今天爬爬山吧。”伍国华提议。

另三个人说好,爬爬山喝酒爽快些。

车到了刘老家门口,老金从后备厢里抱出了一坛酒。老范将自己那两瓶酒拎在手上,忽然发愁,他们每次带酒来,有时带多了,刘老坚决不同意将酒放在他那儿,哪怕只剩小半瓶,他也让他们带回去。老范转了转,见路边有一丛芭茅草,便将两瓶酒藏在了草丛里,说:“下次看看,这两瓶老酒会不会再生出两瓶小酒来。”

刘老听到声音已经迎出来了,四个人将带来的酒菜放到厨房后,就兴冲冲地要先去爬山。走到路口,老范又到草丛里把那酒拿出来一瓶,说:“说不定爬了一会儿,有人要喝了呢。”

老金说:“不是有人要喝,是你上山不带手榴弹已经不习惯了。”

爬山的路线是刘老帮助规划的。从他家门前的一条小路开始,沿着一条山溪溯流而上,溪水和山石之间,有一棵大李子樹,开花了,一堆白云似的,老远就看得见,而那树下就是中天堂的一个小水库,爬到那里就可以下山了。

前几天下了雨,山溪涨满了水,但水质依旧很好,清澈见底,小小的石斑鱼往来倏忽,空若无依,不时漂过几瓣白花,想必就是那李子树的花被风吹落后顺流漂下来的吧。四个人你追我赶走得快,四十多分钟就一口气上到了水库处。大家不想再往上爬,就坐到水库边的石坝上。水库是几十年前修建的,为的是给山里的田灌溉,如今都退耕还林了,水库的灌溉功能早已丧失了,水库也基本没人管理,一下雨,水就蓄得深,两边的山色倒映在水中,一水库的水像一大块碧玉。老金找了块石片打水漂,他自小在河边长大,玩儿这个有一手,打出的水漂能在水面上跳出七八个舞步来,并且能一直漂到水库中心。老侯和老范试了几下,都没达到老金的水平。老侯便抽烟,老范不服气,他四处瞅瞅,搬了一块大石头丢进水里,大石头激起了浪花,他又搬起了一块大石头,说要比就比这个。老金说,你这叫什么?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归说,几个人还是站起来,纷纷搬石头,水库里激起一阵阵浪花。

阳光稍烈,几个人身上微微出了些汗,老范晃着那酒瓶说:“喝不喝?”

几个人说:“喝!反正山下还有酒!”

于是,也没有下酒菜,四个人折了树叶做成酒杯,你一杯我一杯,很快把一瓶酒当水喝下去了。

老范喝得脸有点儿红,他突然脱了衣服,只剩一件大裤衩,扑通一声,跳到水库里去了。他的动作太快,大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水里像条大白鱼一样游了起来。老范水性虽好,经常在芙蓉湖公园的湖里游泳,但水库里水毕竟深不可测,而且山里水又寒凉,伍国华不禁担心起来,他大声喊:“老范,快点儿上来,别抽筋了!”

老范却脚踩着水,身体浮动在水面上,像个少年一样,伸手说:“老伍,现在要是你扔一瓶酒下来,让我喝一口,那才畅快!”

老金和老侯也都担心老范的安全,连声喊:“老范,危险!快上来!”

老范笑嘻嘻地说:“怕什么!这里埋人正好!”

他这一说,伍国华猛地打了个冷战,他更紧张了,失声高喊:“老范,上来!快上来!刘老喊我们了!”

老范这才游上岸来。“好水,好水!”他一边跳着,控着耳朵里的水,一边叫着。穿好衣服后,他还特意将那个空酒瓶晃了晃,灌满了一瓶水,说是带回城里烧开泡茶。

酒虽只一瓶,量不多,但喝得太快,四个人这时就有点儿上头的感觉,趁着微醉,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往山脚下刘老家走。下山没有上山好走,走到一半,都有些疲劳,阳光更烈,晒得人昏昏欲睡,于是,就又在溪边各自找树根、石头、草地,四仰八叉地睡了一会儿。

伍国华靠着一棵树眯了一会儿,天一暖,蚊虫就开始滋生,细小的虫子像细雨落在脸上。他闭上眼,想起那一年黄昏时分,在南方丛林里,一团团的蚊蝇在眼前缠绕,它们飞成一个旋涡,越来越大的旋涡,竟然一下子将自己吸了进去,吸进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就在洞壁上,胡应忠的眼睛、胡小兰的眼睛、胡父的眼睛大睁着,它们紧紧盯着自己……伍国华出了一身汗,醒来,老金、老侯也站起来了,却发现独独不见了老范。

老范莫非先下山了?他们三人便加快了步子,到了刘老家,刘老说并没有见到老范。

伍国华心里一沉,他说:“那我上山找找看,莫非这家伙被狐狸精拐去了?”

正叫嚷着,老范从山路上往下走来了,摇晃着身子,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大家问他去哪儿了,他笑着说:“装满水的酒瓶丢在大坝上了,刚才想起来,又回去取了。”

老范走路有点儿晃,老金说:“你酒还没醒?走路歪得像铁拐李。”

老范抬抬脚说:“不是酒多了,是下水库时大脚趾趾甲盖儿碰掉了。”

老范说得轻飘飘的,其他几个人都吸了口凉气,脚趾甲碰翻了那该多痛啊!几个人上前查看,老范脱了鞋,左脚已经血糊糊的,再脱下袜子,大脚趾甲掀起了大半,看着都觉得痛。

伍国华问:“上岸时都没发现?”

老范一瘸一拐地说:“发现了。”

老侯说:“发现了,你也不吱声?”

老范笑着说:“你们这帮家伙,我要告诉你们了,还不更要笑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老啧啧地说:“这好痛哦,你真是扛痛啊,搁一般人早娘啊娘啊地叫上天了!我家有紫药水,我去找找,你别动。”

老范站起来,说:“没多大事,刘老,我上次答应你的,我把中堂给你带来了,现在就挂上。”

众人把老范带来的卷轴打开来一看,是用绢裱好了的,中堂写的是《快雪时晴帖》,用的是二王的体,潇洒而有古意,两旁的对联呢,却是工整的楷书,写的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旧年雨燕进堂来”,暗镶了“仰天堂”三个字。老范自拟的对联,大家都说好,贴切,因为刘老家的堂屋里确有一窝燕子年年去而复来。

老范拖着不利索的一只脚,指挥大家爬上刘老家的香几,将中堂和对联挂上了,挂正了,老范瞅着说:“字不行,但纸是好纸,八五年的红星宣哪。”

刘老高兴地说:“今天哪,要喝我的酒,我高兴!”

老范说:“好!今天就喝刘老的!”

这天喝酒的时候,老范喝得有点儿多,喝到快散场时,他说:“再喝下一场酒怕是要两个月以后了。”

大家问原因,老范说他下周要到美国他女儿那里去,女儿在美国读的硕士和博士,又在那里结了婚,女儿在美国待了五年了,天天打电话要他去玩儿,他准备在有生之年去一次,待两个月,考察一下美帝国主义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

老金说:“你和夫人一道?”

老范摇头说:“不一道,她要上班。”

伍国华说:“两个月后,那刚好,我儿子也高考过了,你回来时,我把家里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喝。”

老侯鼓掌说:“老吴原来还藏着不少私货啊,我们等着。”

老金举着酒杯说:“好事,老范你这是仰天大笑出国去啊,我混得惨啊,快退休了,到现在除了新马泰,还没去过别的国家呢,喝酒喝酒。”

5

老范本来是安排好一周后到美国去的,但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后才成行。老范所在的电机厂总经理被市纪委叫去谈话了,后者还规定厂里处以上在职干部一律不得外出,在家等候组织随时召唤谈话。按道理,老范已经不在处长的位置上了,也就不在这个框框之内,但据说老范所在的处室是关键岗位,所以,他这个前处长也不得外出。

这个消息是老金打电话告诉伍国华的,作为市报编辑,老金的消息还是比一般人灵通,他说:“老范不会有事吧?”

伍国华说:“应该不会有事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事谁能吃得准呢。他不禁暗暗替老范担心,但又不能打电话去问老范,于是他对老金改成了肯定语气,说:“老范不会有事的!别的不敢说,我相信他经济上不贪!”

老金也说:“嗯,是的,是的,一个天天请我们喝小老窖的人到哪儿贪去呢?”

那一段时间,伍国华因为儿子高考在即,也就不大出门,虽然儿子吃住都在学校,但他主动承担起送菜、送换洗衣服啊等等事务,不管怎么样,也是表达他做父亲的心意吧。另外,伍国华还在考虑一个问题,到时他到五池市上班了,他怎么跟胡小兰开口说这件事呢?还有,这件事他也一直没有告诉黄慧,黄慧会怎么想?要不要告诉她呢?所以那一个多月里,他也没怎么和老范联系,偶尔打个电话,老范那里似乎说话不方便,也就浮皮潦草说几句话就挂了。

因为老范这事,“仰天堂”微信群也就沉寂下来,老金和老侯也没有主动牵头组织酒局。劉老倒是打过几次电话来,说是逮到了一只小野猪,已经腌了,等着他们来喝酒呢。但四个人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事,一直都没有聚成。

一个月后的一天,忽然“仰天堂”微信群里热闹起来,一看,原来老范已经在上海虹桥机场登机了,他发来了在机场的照片。老范一副美国西部牛仔的打扮,牛仔服,长靴,还戴着一顶宽檐卷边的牛仔帽,也不知是从哪里整的一身行头。这么看来,老范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群里立即气氛活跃起来。

老金说:“老范,你应该再弄把手枪,别在裤腰带上,那样更像。”

老侯嘲讽说:“没有枪你就带上你的那两颗手榴弹。”

伍国华也开了句玩笑:“老范,你到美国要是搞不到两个洋妞,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们了。”

老范心情似乎不错,他说:“保证超额完成任务,喝酒泡妞两不误,不给中国人丢脸。”

老范到了美国后,就断了音信,既不发朋友圈,也不在群里冒泡,几个人都骂老范,看来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彻底腐化了老范。骂过之后,老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电机厂的总经理奇迹般的安然无恙,从纪委那里回来上班了。伍国华心里想,原来这样,总经理没事,那老范更没事了,怪不得他顺利地出国了。

转眼高考过了,伍国华的儿子考得很好,初步估分,上211或985应该问题不大,专业呢,儿子也有选择,他喜欢地质勘探,他说可以到处看地质奇观。这虽是个吃苦的行业,但伍国华认为只要儿子喜欢也就尊重他的选择。半个月后,分数下来了,儿子的分数估得差不离,因为心里有数,志愿因此也很快填好了。

伍国华心里盘算着,等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后,他就对儿子和胡小兰说说他去五池市工作的事。但通知书来了那天,儿子却主动对他说了这事。

那天晚上,伍国华回家后,儿子将录取通知书给他看了,然后对他说:“老爸,妈妈晚上上夜班,今晚你请我吃大餐吧。”

伍国华就带了他去一家新开的西餐牛排馆,点了不少大菜,儿子吃得很满足。吃完后,他们沿着芙蓉湖公园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散步回家。公园里合欢树开花了,香气弥漫,湖里蛙声一片,不远处的广场上,广场舞乐声依稀传来。

儿子突然问伍国华:“爸,我问你一件事。”

伍国华愣了一下说:“你问。”

儿子说:“是不是因为你,我舅才牺牲了?或者说是我舅舅替你牺牲了?”

伍国华停住脚步,他扭头看着儿子。黑暗中,儿子站成了一段黑影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伍国华咳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要问这个问题的?”

儿子说:“我就问你,是不是?”儿子的语气明显带着少年的叛逆与愤懑。

伍国华突然掉头就走,他低声说:“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你,你妈妈,你外公,你们都没有权利来审判我!”

儿子在身后没再说话,伍国华再回头时,看见儿子抡着拳头,对着身边的一棵大合欢树不停地捶打。脆弱的合欢花扯断与树枝最后的牵连,一朵朵纷纷落到地上,飘到湖里。

这天晚上,伍国华夜深了还睡不着,他摸出手机,在“仰天堂”群里说了句话:“妈的,想念小老窖的味道了!”

没想到,老金、老侯竟然也没有睡,他们像听到食物召唤的鱼,一个个浮上水面。

老金说:“带小老窖的人呢?”

老侯说:“小老窖就是那臭豆腐,三天不吃还真想!”

更让伍国华没想到的是,沉寂的老范终于“冒泡”了,他又发了张机场的照片,然后说:“这么巧,正在登机,回去后搞小老窖!”

伍国华说:“没待满两个月嘛,怎么在美帝国主义国家待不住啦?”

老范说:“老美不好玩儿,上街买菜,连个支付宝都用不了,太落后啦,况且特朗普那个糟老头子最近老跟中国人民过不去,我还是早回家吧。”

老金说:“祖国欢迎你!”

两天后的傍晚,老范果然從上海坐高铁回到三义市了。老范的妻子到高铁站接的老范,将老范直接带回家了。因此,那天晚上四个人没有聚成。后来的几天,他们每天都在群里约,但老范一直有事,大约是刚回来,接风的亲友也少不了。这样到了一周后的周末晚上,“仰天堂”群的四个人才最终坐到酒桌旁。

因为是晚上,没法儿到仰天堂刘老家去,地点就定在“表妹”家的大排档。

伍国华果然带了好酒——两瓶存了十几年的茅台。

老金说:“老吴,我敢肯定你是把这酒夹在裤裆里带出来的,就这酒,现在一瓶要好几千哪,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估计你蛋都保不住了。”

伍国华笑笑说:“反正这个年纪了,蛋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掉就掉了吧。”

大家都笑着,争着要把杯子倒满,说是这好酒,少喝一滴都吃亏了。

伍国华一边倒酒,一边想着胡小兰和儿子这会子到了哪里。前天晚上,儿子出去找同学玩儿去了,胡小兰忽然对他说:“儿子去上学我就不送了,我明天带他出去旅游一趟。这些年,为了学习,我和儿子都没有出去玩儿过。”

伍国华说:“也好。”

胡小兰说:“你什么时候去五池市?”

伍国华这才知道他要去五池的消息终究是没有瞒住,他说:“下个月吧,文件还没下来。”

胡小兰冷笑着说:“果然哪,果然,你都安排好了。”

伍国华突然大吼一声:“什么安排好了?你呢?你是带儿子去旅游吗?”伍国华从几个战友那里得知,胡小兰和他们联系了,最近要带儿子去他从前服役的部队,说是去祭奠葬在那里的胡应忠,顺便在附近看看热带丛林。伍国华知道胡小兰带着儿子去那片南方丛林的目的。

胡小兰走后,伍国华打开电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6

“表妹”家大排档的好处是,闹到夜再深,也不会来收你的台子。四个“表哥”喝光了两瓶酒,又不想早早散了,便叫“表妹”拉了一盏亮些的灯来,顶在头顶,他们凑在一起打扑克牌,玩儿的是流行的掼蛋。掼蛋是两两一对,捉对厮杀,需要相互配合。他们打着牌,嘴上不闲着,不是臭对手就是臭对门,嚷嚷着,伍国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的话,嗓子都有点儿哑了。快到十二点了,四个人的酒气都消得差不多了,聚会也就散了。

回去时,老金和老侯是一条路线回去的,他俩打了辆车走了。伍国华是打的来的,老范却是骑了辆自行车来的,伍国华就说:“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老范,我们俩走一段吧。”

老范推着自行车和伍国华往回走,两人说着闲话。说起美国之行,老范说:“总算是见了女儿一面,我现在就是挂了也可以放心了。”

伍国华说:“你这话说的,现在交通便捷,你女儿要回来也很是方便的。”

老范笑着摇摇头。

路过芙蓉湖公园,老范推着车往公园的湖边走,他说:“老伍,我陪你穿过公园走会儿吧,我骑车子比你快。”

两人走到那条满是合欢花树的僻静道上,朦胧的星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合欢花的香气也盖了一头一脸。走到分岔口,老范停下来,在树影下对伍国华说:“就此别过啦,老伍。”

伍国华觉得老范这话说得怪怪的,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就点点头说:“那你回去骑车慢点儿。”他说着,沿着往常经常走的那条道往家走。走了一段后,他觉得背后似有什么东西,就回头一看,看见老范还是站在原地,眼睛一直看着他,一只手撑着自行车,一只手冲他不停地挥着,还喊了声“拜拜”。伍国华也挥了挥手,他心想,这个老范,在美国待了这么短时间就学会“拜拜”不离口了。

那晚回家后,伍国华觉得有点儿疲惫,但心里却是放松的。他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上床了,也没给黄慧发微信,竟少有地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因为即将调离,伍国华也就不想再在单位多管事,他出去买了点儿早点,吃完后,还觉得全身乏力,索性向一把手经理请了个假,又上床睡了,回笼觉好睡,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醒来后,拿来手机一看,却发现十几分钟前有十来条未接电话,都是老范打来的。老范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多电话给他呢,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伍国华立即回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却是个女的,说了句话后,伍国华才明白,接电话的是老范的妻子。

老范妻子问:“伍总,我家老范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

伍国华不知道老范妻子为什么要这么问,莫非老范昨晚上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回答,他含含糊糊地支吾着。

老范妻子语气凝重地说:“伍总,老范手机没带在身边,昨天下午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家,我担心他。”

听她这样一说,伍国华就实话实说了:“昨晚是在一起的,大概十二点不到吧,我们就散了,各自回家,老范是骑着自行车回去的。”

老范妻子说:“哦,我知道了,可是,他去哪里了呢?单位那里,朋友那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的人”。

伍国华心里也奇怪,老范这是去了哪里?不禁也着急起来,但嘴上却安慰老范妻子,虽然明知这个理由很勉强:“老范从美国才回来,估计还在倒时差,是不是怕夜深回去打扰你,他就另找地方睡觉去了?”

老范妻子挂了电话,伍国华却再也睡不着了,自己明明是和老范一起往回走的嘛,那么晚了,老范会走到哪里去呢?有一瞬间,他怀疑老范是不是一个人又偷偷溜到那个深山里的曾经的精神病医院去了。可这也太荒唐了,他摇摇头,一贯靠谱的老范应该不会那么疯狂的。

伍国华心神不宁,整个下午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他把电视机打开,不停地调台,却一个频道都看不下去,于是关了电视,可关了没一会儿,又去打开。他几次想打电话给老金和老侯,但又觉得这时候打似乎不太妥当。于是,他老想着,也许老范这家伙睡足了觉,此时,正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吭哧吭哧地往家赶呢。老范回到家后,肯定会第一个给自己打电话的,伍国华想。这样想着,他就不停地看手机,一直给手机充电,生怕漏接了来电。

但手机偏偏一声不吭,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却突然铃声大作,显示的是老金的号码。

老金劈头就说:“老伍,老范恐怕不好了!”

伍国华的心往下一沉,问:“怎么了?”

老金说:“老范走了。”

伍国华急问:“走了?怎么走了?”

老金说:“就在芙蓉湖公园,刚捞上来,老范这家伙怎么会淹死了?”

伍国华挂了电话就往外跑。

远远地看见湖边围着一圈人,老金、老侯和老范的妻子都赶到了,但他们都离着躺在地上的老范一丈多远。

伍国华扒开人群,冲了上去,扑到了老范身上。

老范的身体微微膨胀,他只穿了条大裤衩,露出了白花花的身体,面容却是安详的,看不到一点儿挣扎的样子,但身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蚂蚁有两种,一种个头儿小的红蚂蚁,一种个头儿大的黑蚂蚁,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老范的身体上爬来爬去,有的甚至爬进了老范的嘴巴里、耳朵里。

老金、老侯都不知所措,老范的妻子只是在那里哭。

伍国华大吼一声:“老金,老侯,你们快联系殡仪馆来车啊!”又掉头吩咐老范老婆:“快回去拿衣服啊,老范不能就这样子上路啊!”

老金说:“殡仪馆车子已经在路上了!”

伍国华站起来,看见老范身边还停着那辆加重老式自行车,老范的上衣和裤子都整齐地叠放在自行车上。他上前从车上扯下老范的汗衫,折成一把,揩拭起老范身上的蚂蚁来。伍国华一边擦一边说:“老范,你这是做什么?老范,你这是做什么?”

不一会儿,殡仪馆的车子来了,后车厢太小,一团布裹起了老范的身体后,就没有多少位置了。伍国华对老金、老侯说:“你們帮助老范单位管事的看看,商量商量怎么处理后事吧,我送老范先去吧。”

伍国华就坐在老范的旁边,老范身上的蚂蚁还没有清理干净,继续在他身上不紧不慢地爬行。伍国华将蚂蚁赶走,有一些便从老范的身上转移到他的身上,并用它们刚刚噬咬过老范的嘴来啃噬他的皮肤,他有一种细微的触电般的痛感。伍国华奇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不害怕,他体会着蚂蚁的啃咬,他身上的痛感是否和老范身上的痛感是一样的?车厢逼仄,每遇拐弯和道路不平,老范的身体便碰撞在伍国华的身上。伍国华看着老范,有一些时候,他好像看到老范嘴角偷偷泛起了微笑,就像平时他们在一起时,他说了一句俏皮话,老范总是咧开嘴微笑。他揉了揉眼睛,老范似乎又瞬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老范你用手抹一下脸啊,你抹一下,脸上就有笑意了,你抹啊!可老范没有反应。伍国华觉得老范是在开一个玩笑,他对老范说,你这个玩笑开大了,老范,你这么玩儿,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收拾后面的局面呢?这回老范好像听见了,好像又偷偷地笑了一下。

伍国华扔掉手上的老范的汗衫,他骂了一句:“老范,你这家伙到底是为什么呀?”

7

帮忙处理完老范的后事,天气终于凉了下来,夏天就要过去了。但伍国华一直没有从不好的情绪里走出来。

一个小城市里,一个处级干部突然淹死在公园的湖里,自然引起了一些议论。特别是电机厂的总经理之前被组织审查,后来又继续出来工作,前一阵突然传他又被省纪委请去了,在还没有结论的紧要当口儿,前处长老范的死更是敏感话题。所以在老范的追悼会上,电机厂一个厂级领导都没有露面,只让一个老干部处的负责人露了个面。

自杀还是他杀?本市一家网站论坛就以这个为题,把老范的死炒作了一番。

民间好事人士看热闹的心态自然倾向于老范是自杀,这样比较有兴奋点,他们的理由是:深夜了,死者为什么不在家睡觉而是跑到湖里游泳?听说死者是个游泳高手,怎么会在并不十分宽阔的湖里溺死?电机厂领导层贪腐案正在调查之际,死者是不是知情人及参与者?是不是因为压力过大自杀?还是企图以一人之死为集体贪腐买单?这不由得不让人心生联想!

当然,针对上面的疑问,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死者夜深游泳已是一个长期习惯,不过虽然水性很好,但一时大意,水凉导致抽筋,又没有人救助,不慎溺水死亡,完全是一个意外事故。

伍国华一开始很不能接受老范死亡的事实,那几天从外面回家,他不肯再走那条穿过芙蓉湖公园的小道,而是从大马路绕一下。有天晚上,他在外面打车回家,司机要从湖边走,他让司机绕过去,司机不解,问他为什么要多跑路,伍国华一时不耐烦起来,他粗声大气地说:“就按我说的走,管那么多干吗?”

然而一静下来,老范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伍国华。他反复回忆着,心底一直认为老范应该是自杀的。

老范的尸体是一个公园清洁工发现的,据清洁工说,他经常看见老范去公园游泳。那天下午,他看见了老范的自行车和摆在自行车上的衣服,就是没有在湖里发现有人,他就朝湖上望,结果发现在湖心处,一片莲花荷叶边,似乎躺着一个人,他连忙划了船去看,发现那人已经膨肚子了,明显死去多时。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找到死者家人,除了打电话给公园管理处的领导,他搜索死者自行车上的衣服,结果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水费缴费单。缴费单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印着缴费户主的电话。他就试着打了那个电话,果然通了,就是死者本人的手机,巧的是,死者那天手机就丢在家里。

正是清洁工的这番话让伍国华相信,老范下水就是要自我了断。老范连怎么让发现他尸体的人通知家里人都想好了,水费缴费单一定是他故意留下的。

这时,伍国华又想起之前的许多细节,他忽然认为,老范为这次自杀其实已经准备了好久,具体在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道,但或许最迟在清明节老范带他去那个医院废墟探险时就已经动了念头了吧。伍国华后来也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废墟探险”,他不知道老范带他去那个废弃的医院算不算,网上说那是现代人治疗焦虑的一种手段,这么说,老范有不为人知的焦虑?看老范那样子,好像对那废墟很熟悉了,他是不是经常去?他还有没有去过别的废墟?

伍国华还想起老范去美国之前,他们在仰天堂爬山的情景。老范那天在水库游泳时,他在水面上浮着,大家喊他上来,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他说:“怕什么!这里埋人正好!”现在看来,老范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

老范对自己的死期也是精心选择过的,从美国回来后好几天,老范和他们“仰天堂”群的另外三个人其实一直有机会聚餐的,但老范都推辞了。

老范的后事料理完后,为了表示感谢,老范的妻子特意请伍国华他们吃了顿饭。等到晚餐结束,其他人都离席了,伍国华送老范妻子回家,在路上,他问老范的妻子,老范在出事之前几天都在忙什么?他妻子说,老范那几天在忙公证,他名下有两套房,他将其中一套房子赠予在美国的女儿,他去美國也是和女儿商量这件事。老范的妻子不无醋意地说,老范对他和前妻的女儿还是很上心的,女儿在美国读几年书,每年都要几十万。伍国华说,老范那几天并没有在外吃饭应酬?老范妻子说,没有,那几天他一直在家里练书法。话都说到这里了,伍国华就又问了一句,老范去世了,女儿没回来是因为路途太远也就罢了,可他前妻为什么也没来呢?老范妻子沉默一会儿说,她是个精神病!我也没有通知她。伍国华不好再打听了,也觉得再问这些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了。

现在,伍国华想到一些事,特别是他们“仰天堂”四人群的最后一次聚会,喝酒,打牌,玩儿到那么晚,最后散场时,老范特意推着自行车与自己一道散步回去,包括分别时,他一直在树影中目送着自己,喊了两遍“拜拜”,那都是老范最后的暗示与告别啊。

相信老范是自杀后,伍国华就不排斥再去芙蓉湖公园了,甚至有几次还特意走到那条僻静的湖边小道上。合欢花谢了,树影疏朗了些,湖里映衬着几点星光。

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伍国华仿佛看见老范在人世间最后一晚的情形:老范在看着他走后,就停好了自行车,他脸上的神情肯定是从容的,像他写书法时一样,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怎么走心里都谋划好了。他先是脱去上衣,一粒一粒解开扣子,再脱去套头圆领汗衫,然后是裤子,衣服一件件折叠好,摆放好,他还特意摸了摸裤子口袋,确定那张水费缴费单还在,然后是皮凉鞋、袜子,凉鞋整齐地摆在一起,袜子塞进鞋子里,凉鞋与袜子就放在湖边,可以提示经过者——湖里有人。一切安排妥当后,他看了看夜空,又看了看四周,天上飞过几只夜鸟,四周没有一个行人,他慢慢地走下湖去,湖边的木牌上写着两行字:水深两米,禁止游泳。老范心想,对不起了,我只能选择这里啊。水深其实并没有两米,老范对伍国华说过,这好几年都没有清淤,湖里的水越来越浅了。老范只好向湖中心走去,湖中心的水勉强淹没了他的头顶,老范最后再看了一眼水面上的世界,最后呼吸了一口这世界上的空气,就憋着气往水底下沉去。可老范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踩动着,他老沉不下去。老范于是摊开手,将双手狠狠地扎进湖中心的泥里,抓住泥里水生植物的根茎。这样很难受,但老范不怕难受,老范连脚趾甲碰翻了都一声不吭,老范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于是,老范觉得自己成了一尾鱼,他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一切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水泡中。他似乎游到了那个废墟医院里,一切静止了,老范安详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想象着,湖中心传过来一种水鸟的鸣叫,那嗓音有点儿嘶哑,那叫声有点儿欲语还休,就像老范。再凝神去听时,却再也听不到了。伍国华觉得浑身凉凉的,脚下麻麻的,他站起来往家走。

8

又过了一个月,儿子上大学走了,正式的调动文件也下来了。伍国华一边收拾行李和个人物品,一边在想着和胡小兰最后摊牌。他已经把离婚协议打印好了,只需要找个时间到民政窗口把离婚手续办了,这样自己独自一人去五池市也利索些,三义市以后恐怕是不能常来了。

这天,伍国华正在家打包书籍、笔记本什么的,老金打电话来告诉他说,电机厂那个总经理贪腐案纪委调查结果公布了,贪了不少,拔出萝卜带出泥,据说连带牵扯了不少人,估计有些人睡不着觉了。伍国华问,那老范呢?老金说,对老范倒是有好几种说法,一种说老范是以一死保住了贪污来的家产,一种却说老范是英雄,电机厂的总经理一案查了好久没查出名堂来,可能是总经理上面有人,老范不断举报,最后是以自己的死来引起上面注意,这才有了总经理的倒台。

老金是个话痨,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伍国华后来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他“嗯嗯”地机械地应着,挂了电话,觉得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胡小兰上小夜班,要到晚上十二点才能回家,伍国华一个人连晚饭也不想吃,索性闭了眼睛睡觉。他以为自己睡不着,可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都能听见自己打出很响的呼噜声。

到了半夜,伍国华忽然觉得很冷,那是从来没有觉到过的一种冷意,冷到了骨髓里,将他从睡梦中冷醒。他浑身瑟瑟发抖,可这只是九月份啊,远没到寒冷的时候啊。那种寒凉是从脚板心升起,源源不断地向上输送,整个大脑皮层冰冻了一样,客厅里好像凭空起了一阵看不见的冷风,寒彻身心。与此同时,伍国华突然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又害怕什么,就是一种巨大的恐惧,比死亡将临还要可怕的恐惧,他忽然不敢再待在客厅里了,小小的客厅突然变得太大了,让他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他哆嗦着,撞开卧室的门,又迅速关上,打开了卧室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还觉得不够,还是冷,他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

四壁的灯光,像深深的水泊,淹没了自己,伍国华觉得自己溺水了。他忽然想,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深水之中,只是没有察觉罢了,现在,他在抽筋,他在大口大口地被灌水,即将溺毙而亡。

伍国华不敢闭眼睛,莫名的恐惧一直笼罩着他。他想,这是不是老范这家伙阴魂来袭啊?可老范来了,自己不应该害怕啊,老范爬满蚂蚁的尸体挨着自己时,自己都没有害怕啊。这时,伍国华的尿意上来了,从睡下到醒过来,他一直没有上卫生间,膀胱胀得极其难受,可他不敢上卫生间。他觉得再胀下去,他的膀胱就要被胀破了,就要尿到裤子里去了。实在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硬着头皮,猛地拉开房间的门,一头扎进卫生间,拿了个脸盆出来,又百米冲刺般跑回卧室,紧紧关上门,抵着门,解开裤带,对着脸盆解决了问题。

这时,大门“吱扭”一声开了,是胡小兰回家了。胡小兰迟疑了一下,推开了卧室的门,她看着伍国华和房间里那个脸盆中颜色可疑的液体。她一回来,伍国华觉得那种巨大的恐惧,那种莫名的寒凉,突然消失了,长了脚一样从大门溜走了。

伍国华定了定神,蹲下身把脸盆端起来,送到卫生间,倒到马桶里,又用水龙头冲洗了一下,再回到房间时,他以为胡小兰会对他恶眼相向,不料,胡小兰趴在床上,肩头耸动着,低声哭泣起来。

伍国華告诉自己,不管那么多了,快刀斩乱麻,他伸手向裤子口袋里摸去,那里,离婚协议书折叠得整整齐齐的。

胡小兰却猛地翻身,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她指着那张纸说:“我的体检结果出来了。”

午夜的灯光下,胡小兰脸色惨白,面目僵硬,她似乎努力要挣扎出一丝笑意出来,努力使脸上的肌肉柔和一点儿,轻松一点儿,但越努力越显得狰狞。她干脆不再努力,用一双手捂住了脸。

伍国华僵在了那里,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那张纸上。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潜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曾获澎湃新闻首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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