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胎

2022-05-06 08:32
海燕 2022年5期

文 王 佳

插图:李雨薇

电话不屈不挠响起的时候,张秋影正躺在B超室的床上。生过一个孩子,对这些检查早就熟门熟路。帘子外等待的目光,再怎么遮掩,却仍然一丝半缕射在她裸露的地方。她的内心已泛不起一丝波澜。一想起五年前怀头胎时的局促和忐忑,她甚至有些惭愧。生育原本就是把人还原成动物的过程,既然是动物,又何必遮遮掩掩?

麻烦看仔细点。她低声请求医生。

手机铃声是刚换的,图个吉利——麻麻,我爱你。萌萌的童音,跟医院的安静肃穆极为不搭。不知道是谁笑出声,引起了小范围的窃窃私语。

有优势卵泡,回家准备吧。屏幕前的医生下了最后结论。

张秋影冲出检查室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出手机,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尖细清脆的声音七手八脚地爬进耳朵,秋影啊,猜猜我是谁?

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自报家门,是我啊,林雅芝啊!还记得吗?

张秋影有些懵。她停下脚步,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

哎呀,隔壁宿舍的啦!对方提醒道。

哦哦哦……张秋影口中应付着,脑子却一刻不停运转着。初中开始住校,一直到博士,二十多年的时光,辗转好几个城市,“隔壁宿舍”的同学太多,没有三千也有三百,这无疑于大海捞针。

林……雅……芝?名字很独特,跟某位家喻户晓的女明星一字之差。顺着这条线索捕捉下去,有那么一点熟悉的感觉。终于,在记忆长河明暗交错的水草光影之间,抓住了那一丝感觉。面容白皙,眼睛妩媚,睫毛团扇般扑棱扑棱的女孩,跟那位差不多名字的女明星一样,又高又瘦,新闻系的系花、女神,追求者众多。后来好像本科毕业就回了老家,在一家报社当记者。记忆的门哐当打开,对方的形象登时立体,呼之欲出。

为了弥补刚才的冷落,张秋影夸张地寒暄,哇,哇,哇,你在哪儿啊?最近怎么样?

对方开门见山道,好久没联系啦,听说你在工大工作?我刚刚到西安,咱们一起聚聚,我现在就在赛格,就是新开那个商场,咱们待会儿见。

放下电话,张秋影有点懵。一想到要马不停歇,奔赴一场预计无聊的饭局,让她觉得有些不快。

她早就总结过,社交也分为学院派和江湖派,前者拘谨保守,只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才放得开。后者则是行云流水处处留香,说上三句话就能约饭局,十年不见,也和隔了一天一样熟络。在这方面,江湖派显然是占据支配地位的,他们的不拘小节甚至还能给学院派造成内疚感,觉得自己怎么就看轻了情感,招待得不够热情。很显然对方属于是有备而来的江湖派,知道她单位就在那一片,估计逛得无聊,刚好又是饭点,随手拈了一个她来打秋风。

刚才为什么不拒绝呢?明明有各种推脱的理由,忙,开会,出差了,没有想不出来的借口。何况,她是真的很忙啊,眼睛一睁开就有一堆的事情涌进来,自己的,学生的,家庭的,样样都要去操心。眼下,又多了一个生二胎的打算,更是忙上加忙。比如今天,早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监测排卵,午休过后是写教学计划和培养方案。学院要上马一个新专业——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各种材料是要提前准备的。

计划中循规蹈矩的一天,就这样被一个突然的电话打乱了。

现在,张秋影很清楚,林雅芝的邀请像是一个隐形的套索,终究会把她拉到餐厅桌边的。她已经知道了结局,成年人的圆滑和青春的回忆,是支撑她请客的那两颗砝码。

一场饭局,哪有那么简单呢?尤其是现在,发际线跟学历一样高,胶原蛋白像成果一样少,素颜出去社交无异于报复社会,影响市容。所以,得把自己的真实样貌层层包裹藏在眼霜、水乳、隔离、粉底后面,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一层又一层,试图瞒过了别人,更要瞒过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要竭尽全力把自己倒腾收拾一下,起码达到女性知识分子的一般水平。

所以,刚才为什么就答应了呢?张秋影在内心懊悔和自责,学生时代,导师姜教授就曾提醒,不要总是答应,要学会拒绝和平衡。毕业这么多年,自己也当导师带学生了,对于老师当年的一针见血,还是没有认真领悟,所以沉浸于一次又一次反思当中。然而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总不可能把电话拨回去,告诉林雅芝自己在这么几分钟时间内突然被通知要出差,或者临时有急事。那太假了。

张秋影走出医院,一道隐约的寒气裹上来。今年气温反常,连绵不断的秋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梧桐叶还来不及展示秋日的金黄,就被赶下了树枝,被摁住紧贴地面,像实验室里的优等生,服帖而乖顺。

去就去吧,她努力安慰自己。人到中年,对谁都不恼,恼了也没用。而且,跟林雅芝也确实很多年没见了,当年挤在一起追剧的热乎劲儿好像又回来了,那股劲儿缓缓濡润开,身体也慢慢暖起来。她想,材料也不是着急要交,多年前的同学,该见还是要见的。现在不到十一点,还有点时间回去收拾。

就在匆忙往脸上扑粉的间隙,张秋影又仔细从记忆的碎片里搜刮了一下,还能想出林雅芝的什么往事呢?楼下有人摆蜡烛示爱,开窗扔热水瓶的,是她吧?毕业后不久,参加了一档本省的相亲节目,似乎,也是她吧?

她想起来,大概是本科毕业五六年的时候,校友群转发了一则消息。似乎,是某个不太火热的电视台,跟风开设的相亲节目。抱着“居然也有认识的人参加相亲节目”这种新奇感,张秋影点开链接看过几集。24位女嘉宾画着爹妈都认不出来的大浓妆款款上台,居高临下地俯视到场的男嘉宾。那时候张秋影博士还没有毕业,尚处于痛不欲生的论文写作阶段,灰头土脸地在宿舍实验室工地之间穿梭。那档节目她没有耐心追下去,最后痛心疾首地放弃了。一来是实在没时间。二来,台上的林雅芝让她暗自垂泪—都是一个澡堂子泡过的同学,人家都在台上对男人挑挑拣拣了,自己还在校园里蓬头垢面,等候某个男人的爱怜。这种反差,太过残忍。

把林雅芝的一个个侧面拼凑起来,张秋影顿时就少了很多陌生感。简直是迫不及待想去问问,上了电视的后续是什么?就像看了一场突然戛然而止的电影,总想刨根问底,知道人物的结局。

约好吃饭的地方,是赛格七楼的“古城大牌档”。几乎所有到西安的人都会打卡这家网红店,叫几个新奇的菜,拍几条视频,发一则朋友圈,代表来过西安。

今天这顿饭,张秋影是东道主,必须早到。所以在奋力蹬着共享单车的时候,张秋影的内心是崩溃的,迟到几乎在所难免。即将面对一个追求者众多且上过相亲节目的同龄人,梳妆打扮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种跟往常不一样的态度,更加慎重,更加仔细。粉底擦得更重了一些,眉毛画得更认真了一些,毕竟对方是经历过高级化妆师的,是迎接过观众苛刻眼光的。起码,气势上不能输。

气喘吁吁把自行车停在商场楼下的时候,张秋影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靠窗的那个座,我已经到了。林雅芝在微信里说。

张秋影心中哀嚎,急切又体面地敲打地板,出了电梯,四下寻找。

拼凑出的印象在这一刻找到了原型。那人背向门而坐,细长的腰肢和披散的黑发还是当年的模样。仅仅一张背影张秋影就能判断,林雅芝肯定没有生过孩子。生过孩子的女人,气质是不一样的。

张秋影更加好奇了。她走上去热情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林雅芝略微抬头,睁着大眼睛打了个招呼,就又把视线收回到了手机上,手指戳动。

大概是察觉到张秋影的不快,又或者微信那头的人暂时中止了聊天。林雅芝终于放下手机。

不好意思啊,约个朋友,待会见面。她说。

这显然是个托词,张秋影当然不会相信这么蹩脚的理由。然而理智提醒她,区区小事,当然不至于怄气。她迟到在先,双方也算扯平了。

俩人互相谦让着,最终还是林雅芝点菜。想吃什么,随便点,你大老远来,吃个稀奇。张秋影慷慨地说。这家网红餐厅,她陪着各路同学、朋友来过无数次,都是客客气气,点几个网红菜,再点几个大众菜,既能拍照,又能果腹,好看好吃,有面子也有里子。

点菜间隙,张秋影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林雅芝。一米七的个头,当年就不到一百斤,现在估计仍然是。戴着鸭舌帽,巴掌大的小脸藏在帽檐下面,但仍然掩饰不了那双灵动妩媚的眼睛。上身一件长毛衣,大约穿着短裤,反正没露出一点点裤边。

张秋影突然想起,有一天实验室里那个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女学生也是这么穿的,被她逮住机会严肃批评,小姑娘十分委屈,嘟嘟囔囔,辩称这是最新的潮流,叫做下身失踪。她知道小姑娘心里一定恨透了她这个不讲情面的导师。

眼下,林雅芝露出来的腿纤细修长,不知道是不是也跟那个小姑娘一样,穿了光腿神器,也不怕冷,更不显粗。上身在紧身毛衣的包裹下,找不出一点赘肉。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时间仿佛对她格外开恩。甚至,比二十多岁时更加洋气,更加时尚,更加有女人味。

一样的年纪,人家就保养得当,岁月不留痕。这么一来张秋影就有点自卑了。源于女人敏锐的洞察力,杂糅了女博士的逻辑分析,她像一流的侦探一样观察推理,几乎可以断定自己第一印象的准确性,眼前这位老同学,不光没有孩子,还没有结婚。这源于那双细手——不光涂了蔻丹,还浓墨重彩地镶了水钻。这是长期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肯定不属于劳动人民。

店里客流很大,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一些视线如芒般刺来,热辣辣的,隔着后背都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当然不是针对张秋影的,课堂之外,她从未享受过这种关注度。

美丽,从来都是制造一种威慑,形成一种畏惧。林雅芝就是那个耀眼的太阳,绚烂夺目,让近处的人黯然失色。背后火辣辣的温度令张秋影不好意思,又想了想自己的一身装扮,唉!虽然画了个淡妆,但是技术有限,眉毛肯定是僵硬的,腮红绝对没搽对地方。更重要的是,长期在学校待着,身上那种束手束脚的书呆子气是怎么都洗不掉的,还有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处处都是与环境的不协调。她转念一想,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作为陪衬的自己呢?是不是就成了别人比较和嘲讽的对象?那些四下打量的人会怎么想?这样一位平凡普通的女人怎么会和那位佳人坐在一起呢?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是她的姨或者姑?或者,是乡下来的亲戚?

张秋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了。她知道,自己相貌上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身材上也乏善可陈,个头不高,长相一般,这样的女人走在大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没有任何杀伤力,所以人畜无害,童叟无欺,先天具备亲和力,是一种令人既放心又遗憾的长相。当年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最朴素的着装,最平凡的姿色,跟林雅芝逛街的时候,总是有些局促有些自卑有些敏感。最后毫无悬念地长成了一名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

有什么不对?

张秋影又张望了一下。是的,林雅芝竟然还在点菜!她伸长脖子,只看到林雅芝握着铅笔的手在不断勾选。刚才那点悸动和荡漾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林雅芝长舒一口气,唉!最怕点菜了,烦人。她把菜单递给张秋影,喏,亲爱的,你看看,还想来点啥?

菜单上,各种网红菜勾了个遍,专门选的是大份。剩下的就是新派菜,什么葫芦鸡、芳香排骨、小酥肉、豆皮涮牛肚、烤肉筋,什么贵就来什么,还有主食,肉夹馍、臊子面,也不知道她有多大个肚子。最后,没忘了来点零嘴,醪糟冰淇淋、桂花酿枣沫糊。都是新奇的,贵的。

张秋影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下,用刻意平和的语气说,就咱俩,有点多吧,要不先点几个,不够再加?

她直视着对方,希望自己的眼神能够告诉林雅芝,浪费可耻,光盘光荣。

对方根本没看她,扬起菜单,一边呼唤服务员一边说,不多不多,都尝尝嘛。

菜,一盘盘端上来,五彩缤纷,蔚为壮观,琳琅满目,丰富多彩,红的绿的紫的,冰的凉的热的,挤满了桌子的边边角角。张秋影无语又无奈。客人要点,主人总不能拒绝。

她又偷偷瞄了瞄林雅芝。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奇怪,不打招呼就约会,不由分说点菜,不看看熟不熟,妥不妥,不知道她究竟有几个胃,能够咽下这满桌的菜。看,她居然大模大样开始吃了,也不寒暄几句,碰碰杯。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夹夹这个,挑挑那个,朱唇轻启,送入口中。

妃子笑端上来了,这道菜素来是吸引眼球的亮点,虾球做的荔枝在烟雾的缭绕下若隐若现,垂涎欲滴,恍若当年骊山的云雾。林雅芝惊叹不已,掏出手机又拍又录。

张秋影实在提不起兴致,她左手托腮,默默思考,也不是给不起,就是让人不舒服,像是一块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超过了她接待普通朋友的标准。眼前这人,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呢,这么不谙世事?这么……低情商?

她为刚才连正眼都不敢看而羞愧,恨自己的懦弱。这些年大场面也经历过不少,也是参加过各种高端学术活动,蹬着高跟鞋侃侃而谈,都跟院士、长江学者合过影的人了,怎么还活在当年,为样貌而自卑,以为长得好看就是仙女。有什么不敢看的,还不就是一个占便宜的俗人,当我是无足轻重的冤大头。

依照她好为人师的职业习惯,如果是她的学生,早就一番训诫了。从态度讲起,发散到道德,引申到做事与做人的关系,乃至预测未来的人生走向。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论述一个上午,末了再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学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在灵魂深处进行检讨。

但是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跟自己同龄的好看的女人,如同长辈一番的训诫,就有些说不出口。但是,心头的那一股子恶气,总是要宣泄出来的。再次看向林雅芝的时候,眼神里就多了一些肆无忌惮。她要剖开层层包裹,挑出对方的一些瑕疵——捏着筷子的手,红是红,水钻还是斑驳了。帽檐下的头发,有几缕不怎么服帖顺滑。尤其是脖子,还是悄悄爬上了几条颈纹,很显然主人粗心大意,或者经济不够宽裕,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张秋影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像是闷热的教室开了一扇窗,清风拂面。还是一个普通女人呐。

吃呀,都尝尝。张秋影招呼道。

林雅芝端起碗,尝了一口枣沫糊,哎呀,好喝,好喝。再咬一口肉夹馍,外酥内香,比当年咱们学校食堂二楼那家好吃多了。她眉飞色舞,筷子飞动,浅尝辄止,如美食家般评鉴一番。

每道菜尝过之后,林雅芝的速度明显放慢,专心对付几样最对胃口的菜。二人开始寒暄,无非就是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孩子几岁啊之类的话题。

我没在老家那家报社了,现在,我在北京呢。林雅芝说。

张秋影有些诧异。她依稀记得林雅芝家境普通,不过就是普通市民的水准。北京,房价多贵啊。她待在那里,又没了工作,吃喝拉撒怎么办?光是租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准确地说,是停薪留职。林雅芝拿起一串涮毛肚,在盘子里微微一抹,芝麻酱滴滴答答。她脖子伸长,嘬着嘴,天鹅一般小心翼翼地吃着。

那你在北京做哪一行?张秋影按住自己的吃惊,语气平淡地问。

影视资源对接。你知道啊,北京,这种活儿特别多。在老家吧,是挺好,吃住都在家里。但是,小地方,见识确实有限,我又是跑民生的记者,不出一年,哪旮旯都被我跑遍了,全市的人我几乎都认全了,那有啥意思,老了在那做标本啊!刚好认识几个哥哥姐姐,在北京做影视,给我一些资源。

毛肚已经下肚,只留一根细长的竹签,被优雅地拈在林雅芝白生生的指间。

张秋影点点头,心里有些复杂。影视资源对接,她不太懂,但是光听名字,这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不停地打电话,不断地游走于各路人马之间,俯下身子,扎进圈子,来往酒局,笑脸迎人。

林雅芝的境况,或许并不像她笑容所展示的那样美好和光鲜。

那你父母也同意了吗?

开始肯定反对呗。在我的坚持下,终于同意了。你知道,搞影视,是我的梦想。林雅芝说。

张秋影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林雅芝就断断续续参加过一些电视节目,是校园里的小明星。

每晚八点,林母的电话就会准时追来。张秋影是见过林雅芝接电话的姿态的——斜靠着暖气片,一只脚百无聊赖地踢着柜门,娇嗔地应付着母亲的电话,大约是想要下楼去赴约,所以嘴里不断地说,哎呀哎呀……好了好了……挂了挂了……

这种全家人捧在手心,众星捧月的独生子女待遇,张秋影是从未享受过的。

她的脑海兀自翻腾不息。辞职?她也无数次想过辞职。是的,在一个个熬夜写论文,捻断数根头发的夜晚,她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一路走下来,把自己越读越狭隘,狭隘到没有一个“小庙”能够装下一尊“大佛”,最后不得不把自己装到塔里面。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这说出来有点可笑,一个教建筑的老师,与风花雪月毫无关系的理工博士,竟然怀揣文学的梦想。她知道,作家在现在算不得是一个职业,只听过谁谁是教师,谁谁是公务员,没听过谁谁是一个作家。

小时候,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文理分科的时候,明明选了文科,父亲说,文科不好找工作,硬着头皮来到了理科班。本科毕业的时候,工作不好找,于是直博,无所谓热爱不热爱,而是没得选。最近几年高校改革,顿时压力倍增,工作、家庭,样样都疲于奔命,累得半死。自己终究是要为了面包舍弃梦想的,她早已对命运低头,在既定的道路上匍匐前行,只希望命运能够回馈自己这些年的顺从。

林雅芝伸出纤纤玉手,用调羹轻轻搅拌着枣沫糊,睫毛低垂,鼻梁挺直,是我见犹怜的生动。

没结婚吧?张秋影打破了短暂的冷场。

嗯?林雅芝忽然惊醒一般,别过脑袋东张西望了几下。随口道,还没有呢,没遇到合适的。我记得,你参加过相亲节目啊。好像还牵手成功了。哎,你跟那男的最后怎么样啊?没成?

嘿!林雅芝发出含混的嘲笑。继续说,都是假的啦。朋友在电视台当编导,找不到女嘉宾,让我去救急。我参加了几期,都是有台本的啦。跟谁牵手,导演组说了算。

林雅芝翘着兰花指,捏起木片,挑起醪糟冰淇淋往嘴里送。这会儿,她似乎才预热好了,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来影视圈一些离奇的八卦。谁谁谁两口子,别看在台前恩爱得很,私底下,都是各玩各的。谁谁谁是当红小生,人品极差,经常在背后骂接机的粉丝傻缺。谁谁谁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睡了不少女粉……

张秋影对娱乐圈的事,毫无兴趣。倒是觉得,如果今天带那几个热衷娱乐圈的学生来,估计会兴奋地哇哇乱叫。那么,她居然也不着急吗?生孩子,是有年龄要求的。

张秋影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老同学。你知道,早上你打电话过来那会儿,我在干啥不?我正在监测排卵,免得白费工夫。我最近正在备孕,二胎。真是难啊,努力了半年,一无所获。张秋影自嘲。没办法呀,要跟时间赛跑,跟衰老斗争。今年得怀上,明年生下来,才不影响后年出国,现在高校压力大,要评教授,得要有出国访学经历。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雅芝,咱俩同龄,都38了,女人呀,生孩子是一道关卡,年龄大了,怀个孕都难。雅芝,听我的,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

这番话都是过来人的真心话,说得掏心窝子,是同学情谊的驱使。张秋影揣测,林雅芝,应该能够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吧。

林雅芝突然静默了。张秋影的心咯噔一下。该不会误会了吧?她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二胎?秋影,你都准备生二胎啦?林雅芝一脸诧异。我身边的人,连一个都不想生呢。说实话,我还没做好生孩子,甚至结婚的准备。

她继续慢悠悠地说。就是觉得吧,人生苦短,我这一辈子还没活明白,干嘛要舍弃自由,把一辈子陷入琐碎和家务当中,去给男人当老妈子呢。尤其是带孩子,简直是噩梦,身材走样,乳房下垂,肚皮松松垮垮,彻底成为黄脸婆。小时候要熬夜喂奶,长大了要辅导作业,还要操心他们的学习、工作、婚姻,这一切,太无趣了。

张秋影张口结舌。这说的不就是她吗?原来,她一直以来自诩的幸福,在另一类人眼里,是这么不堪。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以后老了怎么办?她忍不住问。

老了以后?林雅芝眉毛微微一蹙,好看的睫毛扑闪几下,旋即又开心起来。嗨!没想那么多,只是现在不想结婚而已,没准哪天遇到个投缘的帅哥,立马就去领证了呢!再说了,现在还有一种女的,偷偷怀孕,然后自己把娃养大。退一万步,不是还有养老院吗?可有意思了,大家在一起,打牌,跳广场舞,有人做饭,有人查体,有人洗衣,有人打扫卫生,比待在家里舒服多了。

张秋影的嘴,像是被拉闸断电,竟然一下被掐断了。她不愿承认,但心底的感觉又告诉她,林雅芝说得也有道理。

嗨!这里!林雅芝突然跳起来,挥了挥手。张秋影疑惑地向后看,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地冲她们打招呼。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法国人,里昂。林雅芝拉着男人坐下。

噢,亲爱的,你跟视频里一样漂亮,哦,不不不,视频不能比,原谅我的词汇匮乏。法国人的普通话不错,满眼星星地望着林雅芝,像欣赏一件艺术品。

眼前这个男人,张秋影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眼熟。

林雅芝冲张秋影斜眼一笑。对了,秋影,里昂也在工大工作。

张秋影突然想起来了,里昂,外语学院去年招来的法语老师。似乎,一来就有几桩风流韵事,在工大传得沸沸扬扬。这些,林雅芝知道吗?要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她?法国人在场,当面说肯定不好,要不,发个微信?

对面的俩人,紧紧依偎,旁若无人,四目相对,微笑甜蜜。初次见面,却犹如热恋多年。

张秋影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她把掏出来的手机,悄悄放在桌上,假装看看时间。

林雅芝也看看手表。妈呀,一点半了,这顿饭吃得可真够长的。她起身,冲张秋影夸张地摆摆手,不好意思,亲爱的,我刚才跟里昂约好了去博物院看一个展览,两点开始,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刚踏出去,她又掉回头。亲爱的,账你不用管了,我来的时候,就把账结了。好久没见,我也没带啥礼物,请你吃顿饭,不要客气哦。

目送二人款款离去,张秋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幻灭、疏离、陌生?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寥落,内心的思潮却越来越澎湃。真是没想到,一顿饭,让她见识了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还有一点羡慕?

她突然觉得委屈极了,一直在奔跑,从来没有歇过。开始是为了学位,后来是职称,然后是孩子,总之是为了所谓的成功和幸福。说不清到底是恐惧,焦虑,要强,还是欲望,生命中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新目标,所以永远都停不下脚步,跑呀,跑呀,跑……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反思过,是在追逐什么。

那么,从现在开始改变吧,张秋影想。好不容易把悠悠拉扯到五岁,白天工作,晚上孩子,有多久没有休息一下了?如果来个二胎,号角再次吹响,又套上了一道枷锁,何苦呢?还是算了吧,休息一下,放慢脚步,享受一下生活,多好。

这样一想,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一上午的疲惫一扫而空,长久以来的压力无影无踪。她似乎获得新生,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商场离得很近,却很少进去逛过。在她的人生字典里,逛街是奢侈,买衣服是凑合,自己不曾像个女人一样,把自己打扮得靓丽,让自己生活得愉悦。

现在,她心意已决,要把余生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取悦自己上。她相信,把自己捯饬得好看,其难度远远低于解一道方程,或者申请一个项目。熟悉的商场变得陌生而新奇,不再是过客,或是旁观者。曾经遥不可及的衣服似乎在召唤她,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穿上它们的样子。

张秋影先是去了女装区,导购殷勤涌上来。换做以前,她肯定落荒而逃,她受不了那种虚伪的热情和赞美,理性告诉她,那只是为了钱包的殷勤。今天不一样了,她怀着一定要把钱花出去的心态而来,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务。她试了一件又一件,似乎要把这些年错过的衣服都穿回来。

在彩妆区,她又待了很久才发现,那些耳熟能详的大牌,也不是买不起嘛,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拥有。这么多年,怎么想的,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她两颊发红,为自己而羞愧。

提着大包小包,不知不觉,顺道走到了童装区。她太熟悉这里了,无数次等待上菜的时候,她领着悠悠过来采购。此刻,腿就像老马一样,带着她又走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不错,今天小熊的童装三折,太实惠了,太划算了!她又一次自责,怎么没有先逛童装区呢,把时间节约下来,可以慢慢挑,细细选。

她把“战利品”存在柜台,迫不及待地扑向花车。脚下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碰到了她的腿。她转过头,小东西摇摇晃晃,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刚学会走路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应该是吓的,张开大嘴,眼看就要哭了。

张秋影急忙蹲下,伸出双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安慰。一个小男孩利索地窜过来,抢在她前头,从后面拦腰抱起了小女孩,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嘴里喊,妹妹不哭,不疼,不疼。

这是我妹妹。小男孩歪着脑袋,得意而又警惕地说。

砰的一声,张秋影像个气球被扎爆了。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自由和自我,都被击碎了,她被打回了原形。有什么东西,棉花糖一样蔓延开来。心里像是打开了装满蜂蜜的木桶,甜甜的,腻腻的,软软的,暖暖的。

如果悠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两个小家伙,是不是也像眼前这俩一样可爱?

张秋影的脚步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