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组诗)

2022-05-07 22:32张二棍
诗歌月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冬青苔藓陀螺

忆山中一夜

已过去多年的寒夜,却被

身体上的几处冻伤,牢牢记住

而温暖过我的那一簇簇火苗

依然随心跳,晃动着,忽明

忽暗。注定,一生都徘徊在

无边的风雪中,沿袭着那一夜

饥寒交迫的宿命。像一个绝望的囚徒

沿袭着古老的镣铐。像祖传的哭丧人

沿襲着凄婉的好嗓子。过不去了

那绝望的一夜,一生中多出来的一夜

那面向一堆篝火,背负无垠黑暗的

一夜。余生,我都在承蒙

那篝火,那余温,那灰烬

越来,越厚重的恩典

海边

海边,有人向我兜售首饰、乐器

和摆件。它们是用鱼骨、贝壳

以及珊瑚精制而成……这些来自大海

深处的物件,好看而廉价

在海底深处,会不会也有

一座繁闹的集市,穿梭着诸多

鱼群和贝类,它们会不会也

兜售着沉船、帆布、海盗遗落的首饰

乃至一次次海啸过后,那些罹难者

被鱼群,精心加工过的身体

身是客

深知我的人间,已漏洞百出

梦如一方蜃楼,醒是无边的海市

深知我莫名其妙的慌张,并不会

大于,无头的苍蝇,也不会大于

热锅上的蚂蚁。哪有什么

大千世界,不过是一个个碎纷纷的

日子,你千补,我百衲,拼凑出

这微弱一叹,这一声唏嘘

——身是客

你定睛看,断尾求生的是我

摇尾乞怜的,也是我

你再看,石头是我,搬起石头的

也是我。伤痕累累的,依然是我

陀螺

老人们又集结在冬日的广场上

像一队年迈的行刑者

他们此起彼伏,扬着臂膀

鞭打着陀螺。在空茫

而坚硬的大地上,一只只心脏般

跳动的陀螺,兀自旋转着。鞭子

一声声落下,而欢愉的陀螺们

在世世代代的鞭声中

没有一只躲闪,没有一只停歇

仿佛只有一直旋转,才能活下去

仿佛唯有沉默着,接受这无休止的

抽打。陀螺的一生

才配得上圆满

楚汉

楚国的雪化了。汉地的

还没有。一个个身披重甲的兵卒

被配钥匙和修自行车的两个国王

遗弃在一场冬雪中,瑟瑟发抖

棋盘外,红马,踩踏在对手的黑炮上

不知魏晋。而那些散落的卒子

无用的士,不甘的车……一定也怀念

刚刚被拈起来、放下去的快意

它们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它们每天,出生入死无数次

有时候,活在配钥匙的手下

有时候,死在修自行车的手下

冬青

路旁的冬青,日复一日照看着我们

当一个老人,过马路的时候

它们的枝条,就会齐刷刷

往路的中间,探出来一点点

像是,想要搀扶一把的样子

有两个路人,吵嘴的时候

它们就会扭过头来,像劝阻

在腊月,没有比它们更绿的植物了

哪怕寒冷的夜里,它们也在路灯下

绿油油,等着每一个夜归的人

每一株冬青,肯定暗藏着

一颗向善的心

隔墙有耳

总疑心,隔墙有耳

总觉得,我的周遭有尖牙利爪

而四壁之外,是一座

瘴气弥漫的森林,遍布着

无底的陷阱。埋伏着,无数血淋淋的

弓箭与明晃晃的火把

无人知道,我罹患疑心病久矣

仿佛一只皮毛斑驳的暮年

之虎,披着一件

人间的旧衣服,在这四壁空空的

房间里,做着一场场患得患失的噩梦

吹糖人

多年前,空气甜蜜,街巷流香

一个孩子,吮紧了手指

追随着吹糖人。惊诧于

他只需一块糖,就吹出了

尘世间,稀有的花鸟禽兽

他还吹出了孙猴子、猪八戒

吹出了关老爷与赤兔,武松和老虎

他吹过神话,也吹过戏曲

那么多恩怨情仇、悲欢离合

从他的口中,一下下

喷薄而出。仿佛,他干瘪的腹中

深藏着,一个古往今来的宇宙

仿佛他,是个蓬头垢面

却法力无边的造物主

手术台

仿佛偏瘫多年的渔民,在日落时

又一次,铺开

那张早已破败的渔网

每当夜深,我总是在灯下

徐徐展开,这个伤痕累累的自己

我暗藏着,眼中钉无数,也怀有

肉中刺无数。我拔呀拔

一粒粒、一枚枚、一根根

从这微不足道的躯体里

竟然拔出那么多,尖锐的回忆

腐朽的秘密、阴暗的情绪……

我用医者的仁心,将

无数个罹患大疾,或微恙的

自己,从血染的手术台上

推过来,推过去……

像推着一堆,无足轻重的他人

读后感

常常是多情而敏感的死者,安慰着

麻木活着的人。常常是

从一堆已经卷边的旧书里

我才能获得,凛冽而新鲜的疼痛

苔藓

——最低等的高等

植物。像一句绕口令般的

科学定义,也许只是我们

对苔藓们,自以为是的成见

而世上所有的苔藓,毫不在乎

自己的生命比杂草野木,更低等

或者,略高于斑斓的蘑菇。它们隐身在

一丛丛,自己的复数中

成为,一整片单调而哑默的

斑斑暗绿。多像是,摩肩擦踵的

我们,形骨枯槁的我们,拥挤在

城市的累累砖瓦之间……说不定

苔藓们,也有着高等植物

无法理解的欢愉。说不定

生而为人的你我,在一株株低等

植物们的眼里,也有着

不可理解的

——喧嚣的卑微,奔波的苟且

黑白电视机

记忆中,有些词

也宛如亲人般相随着。譬如

黑白与电视机,锰钢与自行车

而我,永远是李玉娥的二儿子

记忆中,她推着一辆陈旧的锰钢自行车

后座上,绑着一台新买的

黑白电视机,行走在

从城里回来的乡路上。我五岁了

还没有缴纳超生費,还没有户口

也不叫张常春。我跟着黑白电视机

像追随着,一个无声而斑驳的世界

无数条河流,被苦大仇深的两岸

挟持着,一路风尘仆仆

囚禁到了无垠的大海

——这一座蔚蓝色的监狱

黄河的水逃不脱,长江的水

逃不脱,密西西比河,也无法逃脱

这一条条终生服刑的河流啊

幻化成一朵朵戾气深重的浪花

无休止,彼此鞭挞着、吞噬着、分裂着

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淹死过牛羊

哪一滴,曾刺穿过石头

卖身契

时而聋掉,时而哑掉。

终于把自己活成一个,不停

挑衅自己,又一再安慰自己的人

我对自己,轮番竖着中指、大拇指

我这个心口不一的人啊,早已

为自己,草拟好一份

卖身契。将抱头鼠窜的我,抵押给

杀无赦的我。将失魂落魄的我

典当给,这个摄人心魂的自己

将留恋人间灯火的张二棍,流放到

一片唤作“张常春”的无人区……

我也是蓄积了无数个刍狗

与蚁蝼的前世,才兑换出今生

这形单影只的人形。我嗜酒,抽烟

无聊时,就驱使汉字,在一张张

哈哈镜般的白纸上,做着鬼脸,誊写着

自己的卖身契,以此来偿还

生而为人,却也曾为虎作伥的孽债

为母占卜

刚刚,我又在算卦的摊上

坐了一会儿。老来多福,且长寿……

母亲啊,算命的先生永不会知道

我是携带着一个亡者的生辰

来此。我愿意一次次

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点着头

把这些好听的话

既当成迟来的祝福

也当作永生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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