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中国:起源、器物与想象

2022-05-09 19:00后商
北京纪事 2022年5期
关键词:陶寺红山文明

后商

2022年1月25日(2022.01.26~05.04)春节之际,“何以中国”在故宫博物院开幕。130余件/套文物来自包括故宫博物院在内的30家博物馆。“何以中国”通过这些留存的石器、陶瓷、玉器、青铜器、书画等等,展现了中国文明的源、流、汇,也即中国文明的多元一体、连绵不绝、兼容并蓄。

起源与器物

2004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正式启动,至今已过去近20年。经过20年的跨学科考古,早期中国的历史较为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在大约距今4300年前后,长江上中下游、黄河上游和下游、辽河流域等曾盛极一时的区域文明相继发生衰变,黄河中游也就是中原地区吸收周边地区各文明的先进因素,迅速发展,开启了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历史格局。

一方面,早期中国呈现为“辐射、汇聚、辐射”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早期中国各地区的社会文化发展有差异之处,但也有共识,比如黄河流域的夏商周文明,长江流域的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都形成了以玉为贵的观点、龙的信仰、祖先崇拜等思想。

以玉文化为例。玉文化最早的痕迹见于距今约5000至8000年前的红山文化。红山文化发现于1900年代,先后有鸟居龙藏、桑志华、德日进、安特生、梁思永、牟田哲二、德永重康、佟柱臣踏足于此。但直到1971年、1984年两枚玉猪龙被发现,红山文化才广为人知。玉龙的形象引人遐想,它结合了多种生物的体征,被认为是史前巫师沟通神灵的礼器。此外,红山文化还有双人首或双熊首的三孔桥形玉器,象征彩虹桥的玉璜等等。

这些玉作实物所承载的文化想象,比文字要源远流长得多。除了红山文化,良渚文化、齐家文化等新石器时代遗址也都有玉崇拜,比如良渚文化的玉琮、玉璧,仰韶文化的玉蚕,石家河文化的黄玉鹰攫人首佩,凌家滩文化的八角星纹玉板,龙山文化的双孔玉刀等。后来的文明演变也继承了早期中国对玉的信仰。

从今天中国的地理特征来看,中国文明起源探索可以从“六大区系”看,即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中轴的南方。另外,还可以参照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提出的“中国弧”,正是凭借这个中国弧,中国文化才得以持续沟通南北,吸纳中西,在变动的历史中保持着相对“超稳定结构”的状态。

1994年,苏秉琦在“海峡两岸考古学与历史学学术交流研讨会”提出,中国发展的三部曲,即古国——方国——帝国,以及中国发展模式三类型,即原生型、次生型、续生型。苏秉琦完成这些理论总结,背后的焦虑就是探索中国国家和文明的起源。中国的起源并不是唯一的,它融合了多种文明。

鹿王本生故事图

以陶寺龙山文化为例,陶寺文化位于山西襄汾县,发现于1950年代,考察挖掘开始于1960年代。除2003年发现的中国最早观象台之外,陶寺文化最重要的发现要属4件铜器,尤其是陶寺铜铃。铜铃长五六厘米,宽两厘米多,近98%的纯铜。这件陶寺铜铃不仅是中国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早的金属乐器,还属于中国最早的铜器。这件铜铃由有外范和内芯的复合范铸造而成。这样的复合范铸造在未来创造了辉煌的三代青铜文明。陶寺文化的发现也将中国青铜文化的发轫向前推进到大约公元前2000年前后。陶寺古国消亡一二百年后,二里头文化在洛阳盆地兴起,并创造了东亚地区最早的青铜礼器群。三个主要文化仰韶文化、红山文化、河曲地區古文化,在陶寺文化、二里头文化汇合。仰韶文化的彩陶、红山文化的玉龙、河曲地区的足斝也汇入黄河中游的文化,并构成今天中国想象的最核心的媒材和图像。

文字的源头

1899年,王懿荣从中药的“龙骨”上发现了甲骨文,甲骨文是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古文字,罗振玉称之为“夏殷之龟”。1910年代,学界普遍都认为,甲骨文源出殷商,尤其是罗振玉致力于此,比如他创作的《殷虚书契》。这一批学者,如王懿荣、孟定生、王襄、刘鹗、罗振玉,纷纷开启了甲骨文的首批收集。当时中国正处在青铜时代,并创造了东亚最早称系统的文字。甲骨使用前均做过细致的处理,要刮削平整,甚至浸泡风干,最后施以钻、凿。占卜时,用火烧灼窝槽底部,甲骨正面就会出现游丝般的裂纹。这些已有3000余年历史的刻辞龟甲就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个药引。

随着研究进展,有的学者认为陶文或许可以和甲骨文并驾齐驱。例如仰韶文化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陶片上有刻画纹,这些刻画纹就是中国文字的源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灵”,陶片上的人溶解在具象又抽象的图案中,先人们运用想象力把寄托他们梦想的飞鸟转化成了这些图像,它们裹起人的肉体和精神,带他们进入一个没有阻隔和死寂的世界。这些图案、符号、徽章,它们诠释着曾经在世的种种,而今它们进入属于它们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将其中的灵魂和智慧交付给我们。祖先们掌握了智慧,他们又将智慧通过这些媒介交付给我们。

从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东南沿海文化,先人们秉持“传一后世子孙者知之”的信念,创造了这些文字。而今天人们深深知道,这些文字不仅仅是日程表达的工具,其中还渗透着知识和思想的源流,那是世代累积的智慧。

何以“中国”

器物、文字有其确定的演进,但文明呢?如何勾勒中国文明的前世今生?实际上,学界和公众普遍缺乏对于中国的系统性认知。葛兆光就曾发问,古代中国究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民族——文明——共同体”,一个浩瀚无边的“帝国”?还是从来就是一个边界清楚、认同明确、传统一贯的“民族一国家”?

不妨回到事实最简单的层面。1975年前,“中国”一词最早可追溯到《尚书·周书·梓材》。这一段引述了周成王关于国统民治的理念:“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这里的“中国”指的是王朝的中心。

但一件青铜器则将“中国”的历史痕迹向前做了延伸。何尊呈椭方形,“天圆地方”,有四道镂空棱脊,饰有兽型蕉叶纹、蛇纹、大兽面纹,是西周早期的酒器。1975年,故宫博物院举办《全国新出土文物汇报展》,何尊调往北京预备展览。在修复过程中,工匠师傅发现何尊底部刻有一段铭文:“惟王初雍, 宅于成周, 复禀武王礼福自天。[……]惟武王既克大邑商, 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 自兹乂民。[……]唯王五祀。”大意是,周成王营建陪都洛邑。中国很有可能指代的是“天之中”的洛阳。经过媒体的发酵,何尊和“宅兹中国”更是成为了重要的符号。

等到秦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化国家后,“中国”的含义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它从较小的地理概念扩大为较大的地理概念,从城市代称变成了国家代称。《史记·天官书》有载,“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今天所指的“中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标准的国名,这可以追溯到晚清。从秦至今,中国不仅是地理概念,还扩大成了文化概念。通常情况下,人们提及中国主要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

以“宅兹中国”为中心,中国形成了完整的社会和文化景观,比如特有的人居环境,“井田式建筑”、干栏系列、宗祠、芭蕉,等等。商鞅方升、长信宫灯、鹿王本生故事图、银鎏金镶珠金翅鸟、驿使图画像砖、龙泉窑青釉刻划缠枝牡丹纹凤尾尊、力士博山炉、商周十供、天文图碑拓片、《四部医典》、《四库全书》,都给我们提供了中国想象的几丝线索。但同今天的中国想象和中国历史的丰富性相比,尚有很多欠缺之处。比如中国想象很容易陷落在东方主义的叙事中。根据张光直的说法,“根据中国上古史,我们可以清楚、有力地揭示人类历史变迁的新的法则。这种法则很可能代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文化连续体的变化法则。[……]如果从中国历史、玛雅历史及其他非西方的历史中概括出一般的法则,并由此对西方社会科学的法则作出加强或甚至改进,那么中国上古史也将发挥它很重要的作用。”

对“中国”的认知和想象

1980年代,人人焦虑于中国的现代化,同时焦虑于民族的主体经验。因此,文明的起源故事变得如此重要。在这个背景下,文明的抽象叙事和寓言叙事成为了创作者们的共识。史学家和作家在历史的田野上建造出奇崛的故事,自然不是一桩怪事。

同样的焦虑还发生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中国和世界猛然相遇,浩汤的知识和方法涌入中国,一大批教科书在科举制废除后竞相传播入世。在这股“睁眼看世界”的浪潮中,有一脉回望中国的小流,它既是支流,又是潜流。知识分子们面对中外局势,整理旧闻故国,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想象。这其中就有黄帝。这些知识分子穿越尘封的历史残林,绕过盘根错节的皇朝统系,找到了“黄帝”这个神话。在采访中,学者孙江曾表示,“考察20世纪初的历史教科书,黄帝在上古史中越来越不重要,而与此同時,黄帝正被从上古的时代请到当下,被尊为国家的始祖。黄帝符号古已有之,但它实际上是现代民族国家用传统的素材发明出来的。”

不妨看一下顾颉刚的《三皇考》的自序。在这篇序言里,顾颉刚拆解了这个神话,这个拆解至今仍然深有意义。顾颉刚写道,“一提到中国的古史系统,任何人就想到三皇五帝,以后就是三王五霸,实在这个系统已经建设了二千多年,深入人们的脑髓了。一般人不觉得其中有问题;少数人知道其中有问题,但因怕闹麻烦也不敢讨论。如此相安无事,倒也做了六七十代的好梦,梦见三皇五帝的黄金时代。”当地质学、生物学、人类学、考古学、美术史已经为我们建立起一个“中国”,对中国的认知和想象便是摆在面前的重大课题。或者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之后便是中国想象工程。

作者说

“最早的‘在路上故事是塞万提斯的骑士故事和约翰·班扬的讽喻故事,这些真的只是故事的故事,大概是为真理做出的滑稽又辛酸的尝试,而这就是我们重新出发,面对世界的最大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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