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2022-05-11 09:39余继泽
鸭绿江 2022年6期
关键词:猎枪黑子山林

溪林老了。

妻子已经去世,孩子常年在外边跑生意,在城里有了家庭,一般不回来。孩子接他去住了些日子,溪林感到待在高楼上,就像笼子里的鸟儿,格外压抑,闷得慌。在街上逛,一时的兴奋过后,感到像没有家的游子在飘荡,面对潮水般的人群,格外孤独。

溪林谢过了孩子的好意,逃一样地离开城市,回到家里。

溪林的家在茫茫群山中,一个偏僻、闭塞的山沟里,那里远离热闹、喧嚣,独守自然的幽静。

溪林在这山里出生、长大、成家、立业,直到现在,历经岁月磨砺,历经沧桑,一点点老去。

溪林喜欢这方山水,喜欢那天底下连绵的群山。

溪林年轻的时候是个猎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上山打猎。

溪林在没有成家、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就跟着村里一些打獵的人上山,从他们的身上,他学会了各种打猎的方法。有下套套猎物的,有挖陷阱困住猎物的,有用狗追捕猎物的。这些方法,溪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找了媳妇又有了孩子之后,溪林就有了依靠打猎养活一家人的想法。

溪林最喜欢的捕猎方式是养狗,让狗追捕猎物。他认为挖陷阱困猎物、下套套猎物都是靠运气,不可靠。

溪林养了几只狗,有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和麻色的,根据这些不同的颜色,溪林给它们起了名字。

狗很快就能听懂溪林的话。

黑子凶猛,阿黄温顺,白狗听话,麻子绵软。虽然吃饭时彼此谦让,可是一上了山,几条狗都很兴奋。黑子威武地走在前边,阿黄、白狗、麻子跟在后边。进入山林里,一旦发现了猎物,黑子总是先猛扑过去,阿黄、白狗、麻子依次跟着。一旦黑子咬住猎物,其他几只就互相配合,对猎物进行撕咬,直到溪林赶到制伏猎物,它们才松口。然后,就围在溪林身旁,又是摇尾巴,又是伸出舌头舔溪林,盯着猎物,一副骄傲的样子。

溪林扛了猎物往回走的时候,几条狗子就跟在他身后,挺立着尾巴,一副得胜归来的样子。

溪林回去把猎物收拾好了之后,总不忘记给几条狗喂点儿肉吃。

溪林就靠着这几条狗捕获猎物,支撑起了家里的日子。

溪林喜欢狗,家里的人也一样喜欢。

在不捕猎的日子里,溪林在家,狗就依偎在他身旁。他去田地里干活儿,狗也跟着去,躺在田地边等着他。他干完了活儿回去的时候,狗也跟着他摇头摆尾地回去。

后来,几条狗或是因为吃了村里毒死的老鼠,或是得病,先后死去。溪林为此难过了很长的时间。

也就在这时,溪林弄到了一杆土枪。

这枪是从枪管前面塞进去火药、子弹,遇到猎物,一枪能打上就打上了,打不上也就没有办法了。而且这枪的射程有限,往往看到了猎物却难以打到。凑到很近的距离,又被猎物发现,跑掉了。溪林用这样的枪难以打到以前狗能捕获的猎物,只能打一些斑鸠、野鸡,难以支撑起家里的生活。这让溪林有些失望。

没过多久,溪林通过熟人弄了一杆猎枪。打猎前,装好子弹,挎着猎枪,背着子弹上山。这枪的射程远,一枪打不上,还能及时更换子弹打第二枪。溪林用土枪时,已经练就了好枪法,有了这杆猎枪,上山遇到的猎物往往难以逃脱他的手。

溪林有了这杆猎枪后,心里就像有了狗一样高兴,对猎枪格外喜爱。有空的时候,他给猎枪打了油,擦得发亮。

有了猎枪,溪林打猎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上山要跟着狗屁股跑,也不像背着土枪时要凑到猎物跟前才能打。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慢悠悠地走。溪林学会了如何根据脚印、粪便分辨是什么猎物,以及离他有多远。然后,他就依靠着粪便和脚印去追踪猎物。

有了猎枪,再加上轻易不会失手的捕猎技巧,溪林每次去捕猎,挎着猎枪,背着子弹,进入山林时都很悠然。

溪林喜欢抽烟,能喝一点儿酒。兜儿里装着烟,身上背着酒。进入山林时,他点上烟,很是悠然地走着,边走边欣赏山林里的景色。

山上长满了树,有松树、青冈树、栗子树、耳树、桦树,还有其他许多溪林叫不上名字的树。有的树高大,有的树矮小;有的树四季常青,长满了叶子;有的树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落叶。山林里还有一些小乔木,也有一些藤蔓缠绕着树木。地面上长着各种草,还有野花、野刺。山林里,树木、小草、野花,那样和谐地生长在一块儿,充满生机。

山林里,还有鸟儿在叫,叫声是那样清脆悦耳。

山沟里,有溪流在潺潺流淌,仿佛在唱歌。

阳光在山林里跳跃,在自然的幽静中,溪林忽然有一种回到了儿时的感觉。

溪林边感受着走进山林、融入自然的美好,边想着家里。家里有老人,有妻子,有孩子,都需要他养活。想着想着,在悠然中,溪林睁大了眼睛,仔细听着山林里的各种响动。他看了看地上猎物走过时留下的脚印与粪便,估计了一下这些猎物能走多远,然后依着脚印、粪便,一路跟踪过去。

猎物一旦被溪林跟住,就很难逃脱他的猎枪。在清幽的山林里,忽然响起枪声,然后,溪林扛着猎物,得意地往回走。想着家里的日子因此有了着落,涌上心头的是踏实、温暖的感觉。

这也让溪林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枪声,打破了山林里自然的沉寂。

一天,溪林依旧挎着猎枪,背着子弹,兜里装着烟,袋子里还装了酒。他像以前一样,悠然地沿着一条沟往一片山林里去。

在沟里,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鸟儿在鸣叫。在这深秋里,树木的叶子红的火红,黄的金黄,绿的深绿,各种色彩交织,群山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地上的草枯黄了,却有一些细碎的花儿像小精灵一样盛开。紫色的,金黄的,粉红的,绚丽多彩。

落下来的各种颜色的叶子,在地上描绘出一幅彩色的画。叶子间时不时还有从树上落下的野果子,以野栗子最多。溪林捡起来吃着,又脆又香又甜。

感受着山林里自然的幽静,欣赏着彩色的画卷,溪林醉了,忘了自己是来打猎的。他掏出了酒,喝了几口,一股暖流从嘴里到心窝,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梦境里一样,思绪在飞翔。

溪林又取出了烟,点燃了,很是惬意地吸着。

往沟里走了一程,溪林就发现了猎物的脚印和粪便,一切都是新鲜的,猎物似乎没走多远。溪林想着家里的老人、妻子、孩子,想着家人的生活因此有了保障,他的烟酒也不缺了,心里一阵窃喜,就顺着猎物留下的踪迹跟随了去。

溪林背上的獵枪闪着油光,袋子里的子弹在叮当作响。

溪林循着猎物留下的踪迹,离开了山沟上了山坡,顺着山坡又上了山梁,沿着山梁又下了山坡,最终顺着山坡又到了另一条沟里。

溪林有些累,也有些纳闷,心里想,根据以前的经验,早就跟到了猎物,瞬间开枪就能捕获猎物,这次怎么跟了这么远还没有见到猎物呢?

至于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心里也不是很清楚。眼前的群山,见到的景色,一切都是那样新奇。

不过,山依旧是彩色的,地面也是彩色的。鸟儿在鸣叫,溪流在叮叮咚咚地流淌。山林里,依旧充满了自然的清幽。

溪林跟到了沟里,依着沟往里跟了一程,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坪坝,坪坝里长满了野草,已经枯萎,五颜六色的野花遍地盛开。彩色的叶子落满了坪坝。头上的天碧蓝,太阳那样温暖。群山连绵,环抱着坪坝,山上的颜色是彩色的。

这条沟是什么沟,这个坪坝是什么地方,溪林不知道。坪坝里没有人家,这是一个自然纯朴的世界。

一路追踪,溪林感觉十分疲惫,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要休息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幽香,他正想看看周围有什么花时,原来空旷的坪坝里突然出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上边落满了细碎小花的女子。女子头发乌黑,扎着辫子,搭在肩头。眉毛浓密,双眸乌黑,鼻梁端直,嘴巴小巧,五官与瓜子形的脸搭配得那样完美。

女子面容姣好,身体的线条是那样柔美。溪林感到诧异,不知道怎样跟她说话,也想不到这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

女子一脸微笑,目光深情,看着溪林,说:“猎人,累了吧?歇会儿。”

溪林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感到一阵幽香向他扑来。他的眼前腾起一团白雾,他倒在了坪坝里彩色的叶子上。女子冲他微笑,目光深情。女子俯下身疯狂地亲吻他,溪林心里一下腾起青春时期的激情……

溪林获得了从来没有的幸福,感到双脚离地,身体跟着灵魂往天空飞去,眼前是无数闪烁的星星。

忽然,溪林感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那白衣女子竟然化作他跟踪的猎物,朝他不停回望,缓缓地离去。

溪林从那美好的境地坠落到地面上,清醒过来。头上的天依旧那样碧蓝,太阳依旧那样温暖,群山在彩色中矗立,地面上落满了彩色的树叶。他躺在彩色的叶子上,闪着油光的猎枪扔在身旁,子弹散落一地。

溪林很是害羞,赶忙起身穿衣服,心里依旧在激动,回味着刚才的甜蜜感受。

溪林穿好衣服,挎着猎枪,背好子弹,准备去追寻猎物,却再寻找不到猎物的任何踪迹。

溪林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想原路返回,可是却找寻不到来时的踪迹。头上的天依旧碧蓝,阳光依旧温暖,一切都是自然的幽静。溪林忽然感到了恐惧。他现在不再想寻找猎物,只想寻找到路,回去。

溪林在沟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坪坝里,怎样都走不出这沟了。

太阳一点点西沉。天空寂静,群山沉默。

恐惧再次涌上溪林的心头。

就在这时,溪林忽然发现,他跟踪的猎物似乎在前方不远处。而那猎物一会儿像是猎物,一会儿又像是那白衣女子。

溪林顾不上害怕,赶忙跟了去。跟了一会儿,那白衣女子和猎物的形象交替出现在溪林面前。忽然之间,她冲溪林微微一笑,目光深情,在一团白烟里不见了,倒是地上留下了清晰的猎物的踪迹。溪林循着猎物的踪迹,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回到了最初进入的沟里,他对这一片格外熟悉,很快就找到了路,出了沟,走出了山林,回去了。

梦醒了,溪林在幸福与恐惧之间回顾他刚才的梦境,溪林一直把这个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空闲的时候静静地回味。

这次事情过去不久,上边来了人,把溪林的猎枪收走了。

接着,溪林的女人突然病了。检查结果出来,已经是癌症晚期,从医院回来,没有多久就死了。

家空荡了,溪林坠入女人去世的痛苦里,孤独地支撑着家。

溪林不再打猎,依靠双手,死命地在田地里干活儿,种出许多庄稼。他养育孩子,赡养老人。农闲的时候,溪林就弄木耳、香菇,挖野生的药材,挣钱支撑家里的日子。

这么多年来,溪林就是这样生活的,人也变得格外沉默。

老人去世了,孩子也大了,去了外边闯荡,最后,在城里做成了事情,有了家,再不回村里来了。

溪林也老了,忽然感到愈发孤独。

闲暇时溪林开始回忆,回忆和女人一块走过的日子,想念女人。也回忆他学会打猎以后的生活,最后就定格在那个梦里。在那里,他经历了从来没有体味过的幸福,也经历了从没有体会过的恐惧。一切都在梦里,却又那样真实。似乎从那天以后,他的生活就开始发生改变。

到老了,溪林开始回忆,也开始反思。

溪林感到,为了支撑家里的日子,他从作为猎人起,就开始了杀戮。他在那自然、幽静的山林里杀戮了太多的猎物。那些猎物原本充满了自然气息,是富有灵性的、可爱的动物啊!

溪林感到,家里后来发生的变故,一切都是他在山林里杀戮太多而遭到的报应。

溪林想到这些,忽然感到他的身上罪孽太重,沾满了山林里那些可爱的动物的血。

那些被他杀戮的动物永远不能复活,不能回归那幽静的山林,与山林和谐相处。他家里遭遇的变故,也永远无法改变,留给他的只有内疚。

老了,不喜欢城市生活,从城市里逃回到村庄老家,溪林的心里忽然涌上回忆,他忽然特别喜欢山林。

溪林养了两只狗,一条纯黑;另一条身体纯黑,脸上有白色花纹。溪林把一条叫黑子,一条叫花子。

黑子性格淳厚,见了谁都热情,摇头摆尾。花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威猛,可也像黑子一样,是见谁都热情,见了人摇头摆尾,往人身上扑,舔人的手,对人格外亲昵。

溪林没有教黑子和花子捕猎的本领,只让它们保持对人热情的性格和那种自然的本性。空闲的时间,溪林最喜欢的事就是领着黑子和花子去山林里。

溪林没有猎枪,也不带任何刀具,只带着烟酒。

溪林去山林里,不再是去打猎,而是把自己当成山林里那些可爱、富有自然本性的动物一样。溪林渴望自己能像那些动物一样,感受山林的幽静,享受那份自然的生活。

黑子和花子因为没有学过捕猎,跟着溪林进入山林里后,并不寻找猎物,而是一会儿跟在溪林身后,吐着舌头,尾巴竖立,一脸兴奋的样子,一会儿冲到溪林前边,回头看着溪林,仿佛在说“跟上我”。见溪林跟不上来,就会猛地转头,扑到溪林跟前,摇着尾巴,伸长了舌头,舔溪林的手。

溪林抚摸着黑子和花子的脑袋,格外亲昵。

溪林任凭黑子和花子感受进入山里后的快乐。他边走边悠然地抽烟,偶尔拿出酒喝一口。随着那股暖流进入了心田,思绪也跟着恍惚起来。溪林边走边欣赏着山林里的景色。

松树翠绿,挺拔。青冈树高大,枝繁叶茂,树皮光滑,是青色的。栗子树一样高大,枝丫挺立,叶子茂密,树皮和青冈树差不多。桦树树皮是白色的,树干很是粗壮,更加高大,笔直地挺立着,只在树冠的地方才有枝丫。耳树,树皮粗糙,树干笔直,枝叶茂密。

……

地上长满了野草,野草有各种形状,叶子也各不相同。有许多溪林叫不上名字的。在野草间,还有许多溪林认识或不认识的花儿。花儿也有各种颜色,各种形状。那些高大的树上还缠绕着藤蔓,有些藤蔓开着花儿,结出美味的果实。

溪林感到,山林里,自然万物,和谐共处,充满了生机。

溪水在沟儿里流淌,一路唱着歌。鸟儿在林子里鸣叫,声音婉转、悦耳。

野鸡、锦鸡、斑鸠在地上觅食。野鸡尾巴的羽毛长长的,身上的羽毛是黑色和褐色夹杂彩色。锦鸡尾巴也长着长长的羽毛,浑身颜色鲜红。斑鸠体形小,尾巴没有长羽毛,身上的颜色是灰色的。

溪林感到,它们是那样美丽,是这山林里的精灵。

野猪,长着尾巴,体形硕大,浑身是黑色的,嘴巴长,耳朵长,憨憨的,在地上拱着,有时躺着睡大觉。鹿,体形不大,黄色的皮毛上有黑色的斑点,尾巴短,头上长着角。狗熊浑身是黑色的,体型巨大。脚掌像小孩子的手,尾巴短,耳朵竖立,一双眼睛溜圆,脚能爬树,嘴巴能拱。

溪林感到,这些动物也是山林里的精灵,不管大小,都应该和睦共处。

以前,这些动物是溪林追逐捕获的猎物。此时,它们在溪林的眼里、心里,都是精灵。看着它们,溪林的心里涌上愧疚。他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它们,心里在忏悔,渴望得到它们的原谅,那时,他为了家庭、生活,迫不得已。

那些动物见溪林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并没有逃走,而是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溪林,似乎对溪林也没有敌意。这让溪林感到欣慰,仿佛感到这些动物精灵已经原谅了他。溪林已经满足了。

溪林走在路上,遇到其他人下的猎杀这些动物的套就解开,下的机关也给触发了。在一些地方,他还留下一些食物,以此来弥补对这些山林里动物精灵父辈们的伤害。

从山林里回来是溪林最幸福的时候。黑子和花子也感到幸福,静静地依偎在溪林身旁。溪林抚摸它们,它们舔溪林的手。溪林想,能和山林里的动物如此相处,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溪林想,在自己人生不多的歲月里,有空就走入山林,感受山林的幽静,游览山林的景色,欣赏山林里的动物,与它们静静地和谐相处,才是他最幸福的事情。

作者简介:

余继泽,男,汉族,1975年出生,陕西省宁陕县人。已在《阳光》《延河·绿色文学》《翠苑》《牡丹》《安康文学》《西安晚报》《安康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及散文20余篇。现居西安,供职于乡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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