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高达

2022-05-11 09:39韩扑关彤
鸭绿江 2022年6期
关键词:头儿

韩扑 关彤

有很多文人喜欢夜晚,无数好文章也是文人与夜晚的合作。

阮籍披衣起来弹琴的时候,李璟正在静听春雨,李贺跟蒲松龄在孤灯下看山鬼妖狐掉眼泪,苏轼在跟朋友一起看月色,朱自清落单了便自己去荷塘,鲁迅望着奇怪而高的夜空说“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川端康成看到海棠花未眠,钱锺书则正在帮自家猫咪花花跟林徽因的“爱的焦点”打架。

周维新说,跟“书画家”这个社会标签相比,他认定自己首先是一个文人。

他也喜欢静静的夜晚。

再有,和钱锺书一样,周维新也是“猫奴”一枚。

如果说白天是工作、事业与生命的交集,那么夜晚就是情感、天赋与生命的交集。我们生活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了若干未知的消失。夜晚,与我们生命中那些原始的东西相遇,那是纯粹的,也是质朴而美好的重逢。

黑头儿和三角头

黑头儿是会做梦的,三角头却不会,周维新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

好几次,夜阑人静时,睡在床头的黑头儿会猛地站起身,四处张望的同时,喉咙深处发出异于往常的喵呜声。起夜的周维新抚摸着黑头儿的额头,轻声问:“你怎么了?梦到什么了?”

周维新笃定,黑头儿一定是做梦了。他也确信,三角头没有梦。因为睡在床尾的三角头,那根粗实的大尾巴滑落床沿时,它的鼻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轻轻的、均匀的呼吸。

黑头儿和三角头是周维新家的两只猫,黑头儿通体雪白,因鼻尖上有块黑色斑點得名。两年前,周维新的儿子周郎在车位旁发现有只瘦弱的小猫,短暂交流后,便把它带回了家。后来周郎因经常出差,便将它寄养到父亲家。

三角头则是周维新养的第二只布偶猫,先头的那只被好奇心害死了。朋友怕周维新和爱人难过,又特地送来一只。三角头的得名,当然是来自周郎喜欢的老游戏《寂静岭》。

小家伙们的加入,让周维新的生活变得不一样。阳光灿烂、安静恬然的午后,周维新会抱着黑头儿或者三角头,聚精会神地坐在跨屏电脑前,熟练地用五笔输入法撰写繁体字的学术论文。那一刻,他觉得怀里的小东西还挺暖和的。

入夜后,周维新也会不厌其烦地将猫粮、清水、猫砂等盆盆罐罐搬进卧室,一边翻看枕边的诗书,一边任凭黑头儿和三角头从床上追逐、翻滚到床下,丝毫不介意它们扰了他追寻“三李”的浪漫与清幽。

某个瞬间,他也理解了蒲松龄笔下《鸽异》《石清虚》里的痴癫,那种“超越友情、跨越亲情”的牵绊。

其实周维新没想过自己也会养猫,“原是儿子‘甩包过来的,结果却成了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开皇砖外锦灰堆

最近,周维新觉得猫太胖了,得减肥。于是,他总趁爱人不注意,偷偷地把便宜的粗颗粒猫粮掺进两只猫的鳕鱼罐头大餐里。

在周维新的客厅中,有一幅镶着木色边框的画,题名为《开皇砖》。画中,眯着眼的三角头慵懒地躺在朱砂色的砖块上,标志性的粗尾巴活灵活现,仿佛还在随意摇动。走近细看,又会发现不同,画里的三角头竟长着两只瓦蓝瓦蓝的眼睛。

周维新不喜欢有些人“记吃不记打”的训宠方式,认为那有违猫性,所以三角头和黑头儿自由惯了。来去自如的三角头,一定看过那幅《开皇砖》,它也一定曾在看到画后,跑到镜子前,确认自己眼睛的颜色。

不少朋友见过周维新笔下的黑头儿、三角头或者其他的创作,“说不太像吧其实还挺像”的评价不少,“画画嘛,就应该既像又不像,要写意,最好还有一点儿夸张”。多好玩的一个猫奴,而且得意。

创作之初,“开皇砖”拓片一共有两张,一张朱拓,一张墨拓。一次朋友到周维新家做客,瞧见了便挪不开眼,一个劲儿地称好。“墨拓在细节上处理得更完美”,于是,周维新便将墨拓那幅送人家了。

“可别小瞧了那块,是东晋永和九年的金砖,就是书圣王羲之写《兰亭序》的那一年。”不到两尺见方的方砖,周维新花了大价钱。许是怕冷落了金砖,周维新特地采取了锦灰堆的构图,在砖印旁拓上了其他时期的元素。

两棵丁香

新的这一年,周维新忽然很想种丁香树。

周维新出生在家境殷实的人家,父亲周铁衡是齐白石的入室弟子,山翁还曾给周铁衡刻了一枚“手艺买卖官”的印。

周家老宅在今天沈河区正阳街176号,距沈阳故宫只一街之隔。“楼上楼下九间房!”记忆深处,老屋的后院里,就有两棵长势喜人的丁香树。

那两棵丁香原本是王光烈家的,王光烈与周铁衡是挚友,就住在周家相邻不远。昔年,王与周都曾在报馆供职。命运多舛,后来王家败落,搬离老宅。临别,王光烈将两棵丁香树托付给了周铁衡。

春末丁香盛放的时节,周家院里到处氤氲着花香,一簇簇、一团团的花蕊,不仅朝朝暮暮延续着故人的情谊,也在多年后盘绕着周维新对老宅、亲人的思念。

在沈阳故宫西路,也有许多棵丁香树,一到花期,白的通透,紫的妖娆。

那些树,大多数是周维新在那儿供职时种的。

二小姐和孙子

周维新的外祖母冯氏出身冀南望族。外祖父夏吾学识渊博,兼善理财,因避难入赘冯府后,让本就畴垄膏腴的冯府锦上添花,不仅在当地开设了油坊、当铺,还在外埠创立了铁工厂,“外祖父府上有五十个炮手,一人两把镜面匣子”。

周维新的母亲夏语冰,正是夏府的二小姐。

嫁给周铁衡后,夏语冰继承了父亲的理财之术,驰骋商海杀伐果断。每次周铁衡进京,夏语冰都会为丈夫打点好拜见老师所需的礼物。上好的锦缎是给如夫人的,难得一见的煤气灯和沈阳稻香村的点心是给齐白石的,府上的少爷、小姐个个也都安排了礼盒……带去的礼物,多到要雇京城挑夫挑着扁担送进齐府。

周铁衡有唐、宋两张古琴,一把名叫“风乐游”,另一把是“雪夜冰”,琴囊是夏语冰亲手缝的,里面还絮着一层薄薄的棉花。琴囊上镶嵌的扣子,是以前皇宫里的贵人用过的,纯金镂空,无比精致,“都是我娘在北京大栅栏对面的估衣铺淘回来的”。

七窍玲珑的二小姐,也有办不到的事。

在老宅时,夏语冰曾养过一只猫,叫“孙子”。后来世易时移,夏语冰抱着孙子恋恋不舍地搬了家。很明显,不谙世事的孙子对老宅更加留恋。搬进新屋后的第二天,住所里哪儿都找不见孙子的影子。原是头天夜里,孙子凭着记忆,自个儿偷偷跑回了老宅。许是受不住命运的起伏吧,几次往复,执拗的孙子彻底不见了,就连在它最爱的老宅,周家人也再没寻见它。

不知猫的心里经历了什么,猫与人不一样,也说不清,缘分说散就散了。

飞翼HG

在周维新搬家之前,他那间带天窗的斜顶篆刻室里,一整面墙码放着硬纸壳包装的玩具,都是各个型号的机器人玩具——高达。

周维新的夫人姓余,但周维新总觉着给儿子起名“周瑜”有些不妥。碰巧,当年与周郎在同一产房出生的新生儿中,他是唯一的男孩。就叫周郎吧!

于是,难掩骄傲与喜色的周维新,“凡尔赛”地给儿子起了这个诗词里高频出现的名字。

与其他小孩不同,因为父亲在沈阳故宫工作,有经常外出参加学术交流的机会,周郎童年很早便接触了电脑、VCD等时髦货。他三岁时,周维新到日本交流,回来时给儿子捎回了一套铝铸的“火柴盒”小汽车套装。车门能打开,车轮子还能自由转动,在孩子眼中,高级得不得了,可遇而不可求。

还有那动辄几十元一本的动漫月刊,月月买的话指定实现不了,于是周郎便每个月租一本,拿回家让父亲用扫描仪把内容扫描下来。

周郎拥有的第一个高达机器人叫飞翼HG,是他用压岁钱买的,一百多块钱,是当时周维新两个月的工资。

到现在周郎也说不出高达到底哪里好,但它们就像《疯狂的麦克斯》里连着翻斗车的甲壳虫车或《北斗神拳》里的天帝一样,卷着漫天废土,咣当一声就直直地撞进了少年的心底。

除了无穷无尽的爱,与废土感一道而来的,还有蜂蜜色天空下无法停止的想象。

五金市场

周末休息,到三好街医大二院对面五金交易市场淘工具,是能让周维新和周郎感到惬意的一件事。

那时每到周末,父子的身影便穿梭在一排排档口里,翻拣挑选着趁手的工具。有时可能是一把锤子,有时也可能是启动后杂音四起的电钻。

小工具总有大用处!回到家里,周郎握着电钻,见钉子就拧,把父亲从世界各地带回的奇货一一拆解,倍儿有成就感,“带劲儿!”

就像不在意黑头儿和三角头的胡闹一样,周维新对儿子的行为也没有责备,反而还经常手舞足蹈地跟儿子一起“搞破坏”,“年轻人嘛,就是要勇于尝试,动手能力很重要”。

只不过,爷俩的狂欢可苦了那些好东西,拆开来容易,装回去还能正常运转的,不多。

周郎一路“带劲儿”地成长,一路兴高采烈地摧毁着家中大小物什,周维新从不像夫人那样心疼。“人一定要怀有冒险精神,不能怕踏空,有七成希望,就一定要试试。”“二八定律嘛。”父子俩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却殊途同归。

ADW

高二时周郎一度很矛盾,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竟然是设计。可按部就班地读了十几年书,快考大学了才想到“我得去学美术啊”,争吵一触即发。

深知学艺之苦的周维新,不舍得让儿子再遭罪,最后,周郎还是老老实实地报考了理工科。

但该来的风暴总是要来的。大学毕业后,周郎通知周维新,“我要考美术研究生!”看着一点儿美术基础没有的周郎,周维新愣了。

终究我们是一样的材质。

在备考美术的那段日子,补习班里周郎年纪最大,“身边都是准备考大学的高中生,他们还有筑梦时间,我没有”。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紧迫感,压得周郎透不过气。好在,最后周郎如愿了。

研究生毕业后,周郎的艺术天性得到充分释放,他扎着长辫,说着不算流利的英文,进了一家汽车公司,“设计汽车后视镜”,跟他想的做整车设计差远了。

两年后,一位意大利设计师走进了他们的团队。虽然还是做设计,但在意大利老师的指点下,周郎终于懂了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原因,“你看法拉利、布加迪,为什么经久不衰?那是因为意大利的设计中有雕塑一样的美感,从各个角度看都很和谐。”

后来,周郎喜欢上了摩托车,在ADW车友会上,他与一位27岁的长沙小伙儿有了“化学反应”。聊了几拍,长沙小伙儿便豪掷200万,让周郎自立门户。现在,周郎的公司主要设计“大男孩的洋娃娃”。

定格

2021年年尾,北京故宮博物院出了一本《书画里的故事》。这本书很厉害,用1200线速的扫描设备和远红外线技术,将全球65件宋画全方位扫描,将科技辨别宋画真伪的过程展示给世人。

从微信公众号上看到这条最新的动态后,周维新赶忙从电脑上下载了每幅画作的图片及说明。

在沈阳故宫工作了35年,离开10年,周维新想享受安宁,却又害怕跟不上时代,没有长进。

就像周维新给自己取的号“两听室”一样,他深知山外有山的道理,诗书画印、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吴昌硕,号大聋,周铁衡自诩为吴昌硕的私淑弟子,修为不及大聋一半,便取号半聋。“我呢,是人家大聋一半的一半,八样才能里只剩下了两样,故曰两听。”

在家里,周维新最喜欢的地方是铺满整面墙的投影幕布,他下载了大量的经典动画片,其中有不少是周郎喜欢的。

工作之余,周维新会盘腿坐在地垫上看动画片,儿子喜欢的《天空之城》,还有经典的《猫和老鼠》,“动画片的色彩真好看!”当看到憨态可掬的蓝色机器猫出场,周维新有时会一跃而起,快步跑到电脑前,按下暂停键,把那一帧他喜欢的画面定格下来,“学学人家的构图”。

“钢铁侠就是这个样子,做得像才能有更大的市场。”“汤姆的胡子如果换成蓝色的,估计也能不错。”如今,父子俩经常畅谈着各自最新的创作方向,没有评价,只做交流。

过了年,黑头儿就要步入中年了,不知道它减重到底成功没有。密封在包装盒里的高达还崭新如初,但飞翼还没有真正地翱翔过。雪融后,满城的丁香花就要开了,味且不淡,从树旁路过不可能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三角头也许已经不再纠结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不是蓝色。

可猫究竟是怎样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传说里,猫对人的情感,可以在猫的世界里互相流传,就像伏藏一样永远不会湮灭。可是,人的所爱之物、所念之情总会涓涓相通而不绝,这却不是传说。

赤子眼中,仿佛天地间未改如初,永远一派白茫茫的原样。

我们一辈辈都走过了,但因真情与灵魂的存在,画里的人与梦里的人,和煦目光里的人,永远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永远都是。

作者简介:

韩扑,原名韩强,曾用笔名方歇。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沈阳市文史研究馆研究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记忆》主编。作品发表于《辽宁日报》《今日辽宁》《沈阳日报》《沈阳晚报》《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出版著作《左手翻史书》《非议名著》《黄金家族》《智业》《兵法》《点破天机三十六计》《三国十讲》《局内局外》《刺客》《沈水散叶》《沈水金兰》等。参与编写《辽海名人辞典》《辽海历史名人传》《实胜寺志》《沈水风华》等。

关彤,在《今日辽宁》《当代工人》《沈阳文旅》等杂志发表作品多篇,出版物《共和国脊梁》作者之一。现供职于沈阳日报社,专栏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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