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叙事

2022-05-11 02:39丁惠忠
鸭绿江 2022年6期
关键词:亲戚面料母亲

城里的昼与夜,一个个日子,我也这般如常度年月。然而,恍惚之间变得仓促又漫长,逐渐归结到一件事,就是哪一天能遂愿返乡,去看望年迈的父亲。

我每见一次父亲,便将梦中频频思念的母亲同时悄然安置于返乡的情景里。与父亲道家常,吃一顿饭,过完填满亲情的双休日。临近分别时,父亲撑一根拐杖侧身倚门,向我微笑着挥挥手。顷刻间,我记忆的闸门忽然移开,闪现出母亲温软的乡音,她追随至门口总是要留下一句“我和你爹都好,放心啊……”我从未忘记母亲这句慰藉远方子女的话语,但我再也听不到,永远见不上母亲一面了。母亲走了一年多,这是一条没有返乡的路,由天堂收留了老人家。

忆起那年早春二月,料峭的寒风吹过楼前几棵梧桐,叶片无力地散在路面。中旬,又一场寒潮尚未收尾,不知春风何时起。凌晨五时,我的手机响了,心里咯噔一下,一看是爱人的号码,通常她不会在这时段打电话,我预感到有事。

“姆妈昏迷,你快回来!”爱人焦急、低沉的声音在我脑中萦绕。我马上起床出门,一路猛踩油门从城里抄近路直抵高速公路,以最快速度赶回镇上。

我一进门连唤几声姆妈,大声地喊,她没有一点儿反应。89岁高龄的母亲听力不佳,我平常叫她都要连吼带叫的,我多希望母亲答应一声,她却失去了知觉。

在病房里,母亲挂上了点滴。一层淡淡的阳光透进南窗照在母亲的脸上,她一副酣睡的模样。这一刻,我盯着母亲,盈眶的泪水不由得掉下来,痛楚一阵阵涌遍全身,心仿佛纠结在一处。

我想起辛弃疾有一句词:“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南宋词人或许早彻悟人生的底色是悲伤的,常想一二,不思八九,才可“事事如意”。可我生在此时,岂知彼时究竟如何面对母亲的疾病,只希望再慢点、再慢点失散啊!

母亲出院后,村里老宅的乡邻、亲戚、小区邻居都跑来探望,有唤母亲名字的,有叫母亲嫂子、大姐的。唤着唤着,他们淌着眼泪,念叨着母亲是一个人缘好、豁达大度的人,怎么就舍不得认一下他们呢?其言语中流露的担心和关切,让我想起母亲昔日健康时的种种情形。

十年前村庄拆迁,父母搬到镇上老街附近租住的居所过度。那时母亲年纪不轻了,依然一身好力气,总是亲力亲为,子女想插手帮忙,她瞧不上眼,反而会说:“别添乱,忙你们自己的事。”

拆迁之前,老宅有一块自留地,父亲与母亲打理得不留一棵杂草,蔬菜、瓜果一茬茬种得像一片专业菜园。村里有人路过,只要被母亲看到,她都会叫住,热心地让人挑几棵蔬菜,摘点丝瓜、茄子、黄瓜等新鲜蔬果带回家。有邻居跟我母亲开玩笑:“别送人了,自己多留点,你小儿子上海回来要吃新鲜蔬菜。”母亲笑呵呵地说“有的有的”。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人家还比较贫穷。姐姐未出嫁前,每次洗衣服时,母亲总要叮嘱姐姐将衣裤少搓几下,轻柔地捏捏就行了,以免搓坏了布料没钱去买。那时布料以家织粗布为主,另有一些平纹棉布、斜纹棉布面料,夏装面料就是涤纶、锦纶、棉三元混纺布,当时都流行叫它“的确良”。那个年代大热天穿上一件“的确良”,是很神气的一件事。

有一年,父亲捕鱼赚了些零钱,另外拼凑一点儿,到镇上供销社商店买了一台上海牌缝纫机,花了一百多块钱。那时全家全年开销都花不了这么大一笔钱,所以买了缝纫机,平常就更加节俭了。但有一点倒是蛮意外,母亲种地之余自己学做衣服,没有师父,全靠自己摸索,竟然慢慢学会了,一家人身上穿的衣物,母亲都亲手缝制。当时布料都是自制的,村里老姐妹从一朵棉花开始,种、摘、轧棉花,然后纺纱、拐线、煮线、络线、经布、织布……一道道工序全是手工制作,染了颜色的粗布裁好,浸水淋洗,晒干,就可以做衣裳了。

家里添置缝纫机原是为自家做衣服方便,不用跑到镇上裁缝铺花钱了。却不料母亲的手艺迅速传遍了村子,虽然缝制的衣服不够精湛,但四邻八舍看到都说合身,样式新,做工出色。亲戚和村里人都上门请母亲做衣服裤子,她也来者不拒。我每次见母亲在灯光下踩缝纫机,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画面,发出的也是最好听的声音,这种半机械化的声音,在我的少年时代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若干年后,村里人条件好转,乡亲们从镇上百货商店买了面料请母亲裁缝制作,母亲小心翼翼地对待,怕做坏了好面料对不起人家,所花的做工时间更多,但母亲仍然不愿多收一分钱。村里几户准备出嫁的姑娘把绸缎面料的嫁衣都拿来请母亲缝制,姑娘结婚时送来喜糖糕点,母亲高高兴兴地收下,并嘱咐一声别忘了娘家,常回来看看。

母亲也有过美丽的青春,还有过一场特殊的“婚礼”。

母亲蔡氏,经人介绍与我父亲相识,18岁定亲。父亲身材高大挺拔,声音洪亮。据上海图书馆保存的家乘刻本记载,崇明丁氏从镇江句容迁入海岛,分布在崇明的西沙,再向东滩迁徙。崇明图书馆也有丁氏家谱记载,早在十七世先祖丁志道扎根陈家镇东三里涨水洪两港边居住,二十世曾祖父丁章福一辈有七兄弟,各开一宅基。曾祖父宅基开在新东村,其余六兄弟都在陈家镇境内外。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的祖父丁银郎是老二,傳下四儿二女,我的父亲是祖父的第二个儿子。

但当时时局真乱。1945年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投降,本以为日子要好过了,年轻人盼着结婚成家有个奔头,没想到生活更加难过。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政府强加给老百姓苛捐杂税,负担繁重,常常半夜三更敲门来抓壮丁,我父亲这样的年轻人还要遭受国民党抓壮丁之苦,。为逃避抓壮丁,我父亲与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敢在家里过夜,乱坟堆宿一夜,芦苇荡躲一天,到处东躲西藏,整天提心吊胆。

村里实在待不住了,父亲和几个伙伴逃到上海,投靠撑煤炭船的亲戚,躲避在船上。这个亲戚是母亲同门同族的人,并非丁氏族人,完全看在父亲是母亲未婚夫的面子上收留他的。

父亲上船后发觉另外有八九个年轻人,都是这个亲戚搭救收留,好在亲戚当时是船老大,做得了主。煤炭船白天从苏州河、黄浦江顺流而下,驶往一个个码头为工厂送煤炭。父亲与一帮躲壮丁的年轻人在船上帮忙做事,吃用开销全靠亲戚担待。

父亲迟迟未归,眼看婚期临近,这可怎么办?祖父母及家人与母亲娘家人商量,最后一致决定,为了吉利,婚期不能变。当时解放军已经取得大面积胜利,国民党政府垮台为期不远,于是母亲如期嫁入丁家,新郎由小姑妈替代。就这样,与母亲同龄的未婚小姑妈替她的二哥将新娘迎进洞房。

父亲离乡逃难三个多月才回家,见到了已成为自己妻子的新娘。他的内心所想是怎样的,我不得而知。一如母亲生病,出院后父亲见到母亲时,哽咽难过,眼泪簌簌而下,可母亲只是轻微摇晃两下头,没有说出片言只语。

母亲发病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人也认不得了。当我从城里回家时,我想了很久很多的话,盼了一月又一月,希望能产生奇迹,可母亲越熬越瘦,病情反复,医生表示无能为力。母亲以本能坚持了五个多月,最终还是与她的儿女们失散了。

返乡时,我的心情格外复杂,最怕哪一天又发生变化。即便有天助,也无法抵抗人终究老去的那一天。在乡野淡泊的过往里,我凝思,不管是走了的母亲,还是健在的父亲,他们的生活过多地处于卑微的境遇中,但一生正直、善良、悲悯地做一个让别人放心的人,撑起了我的精神大厦,不论何时何地,始终坚挺地矗立着,成为我在前路上跋涉的方向。

现在,我唯在心里怀着愿望,自己回来依然能听到父亲的声音,见到父亲的笑容!

作者简介:

丁惠忠,笔名花野、阿丁,男,上海市崇明区人。主要从事散文创作,兼及小说与纪实文学等。已出版散文集《热闹尽止》《上海城乡往事》,中短篇小说集《私人档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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