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独白及言外之意(评论)

2022-05-12 20:08黄艺红
南方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语义小说

·黄艺红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2005年前后,当一众具有代表性的“80后”作家在文坛集体亮相,此时的小昌还在大学攻读管理学硕士学位。迟至2011年,他才以《蛤蟆镜》《大学五年级》等作品进入文坛,此后蓄势发力、勤奋笔耕,每年都能产出质量兼具的作品,渐为文坛所注意。也许正因为小昌是“80后”作家中的“迟到者”,他与其他同龄作家的创作共性不甚明显,并且表现出一种迥然不同的叙事和语体风格。有论者指出,小昌小说中的人物是典型的“时代病人”或社会的“边缘青年”;也有论者认为,小昌小说的主题思想在于表现这类人物营造出来的“没有意义的意义”。那么,该如何在小昌看起来“任性”和“漫不经心”的文学语言中,解读他笔下那些时代病人或边缘青年群体的声音,及所谓“没有意义”背后的具体指称义?通过细读这类人物的对话和内心独白,分析其中的话语修辞和语用效果可以发现,看似“没有意义”的人物语言实际蕴含着极强的文本张力,并由此产生无尽的言外之意。

一、人物对话的语用效果

人物对话是塑造人物的手段之一,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小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设置,具有言简意丰和生动形象的语用效果。根据语用学理论,“语用是指人们在一定的语境中对于语言的实际运用活动,特别是话语表达和话语理解等活动。”也就是说,研究一段对話的语用效果,除了分析发生对话的语言情景之外,还要研究具体语意及由此产生的言外之意,即语用是对话语境、会话义和预设义的综合研究。以此分析小昌小说中人物对话,发现多个句群突破了常规的语法和逻辑,产生修辞上的变异,形成丰富多义的表达效果。

(一)变异句法的语用分析

“由于变异句法是对常规句法的超越,具备常规语言不具备的艺术化效果,有标新立异的言语表达功能。”从语用的角度来说,变异句法往往通过超越常规的言语表达,反映出更为深刻的语义本质。

(1)我说,我以为海枯石烂也见不着你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也许我一直很想看到你。跟你一起的时候,天天找你,找烦了。她说,去你的。(《蛤蟆镜》)

(2)我冲她说,要是跟你好了,时间会过得很慢,生命就更加漫长了,我不想活得那么长。(《蛤蟆镜》)

(3)我说:“我哪有掐你的脖子?”她说:“你就在掐我的脖子,你的每句话都让我窒息。”(《三座椅》)

例(1)(2)都出自同一篇小说。例(1)出现在小说开篇,是“我”与前女友分手3年后再见面的对话。海枯石烂形容意志坚定,一般用来形容爱情,说明“我”对前女友曾经有过深刻的感情,可是“以为海枯石烂也见不着你”便不愿找,因为过去“天天找你找烦了”,这背后暗含的语意在于,如果不再“天天找你”或许两人还有复合的可能,这是隐含在表层语意下的语用内涵,故事线索正是依此而展开。例(2)是“我”与妻子丁当在婚前交往时的一段对话,句法逻辑是:跟你好→时间过得慢→生命更漫长→我不想活那么长,由此可推出言外之意:我不想跟你好。从“我不想跟你好”反向推导“我不想活那么长”(我想死),又可品味出“我宁肯死也不想跟你好”的未尽之意。这段人物对话带有某种俏皮诙谐的意味,段后衔接的句式“她就跳起来捶我,我们俩在桌子周围打得团团转,像两个孩子”,更使对话情景趣味化、纯真化,暗示“我”与丁当因何得以走向婚姻。

例(3)也明显突破了语法常规:“你的每句话都让我窒息”导向“你就在掐我脖子”,这不符合逻辑规范。而这显然是呼应上段对话:“她说了两点,一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俩的关系,二不想被人盯着,弄得她喘不过气。我说:‘怎么会喘不过气?她说:‘就像一直有人掐你的脖子。”两处对话都指向这是一段令人窒息的爱情,而对话的双方终将成为陌路。句法变异往往带来超常规的理解,上述三例很好地说明了在特殊语境下拆解常规句法组合所呈现的语用效果,使叙事更为生动形象。

(二)语义的反向、重复和多义

小昌小说中人物对话常有语义反向、重复和多义的情况出现,起到丰富人物形象、造成叙事跳跃、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在语义的转移中引发读者的联想从而形成文本的叙事张力。

(1)潘柳桥说:“弗洛依德说……”女孩儿说:“弗洛依德别说,你说!”(《洇红》)

(2)潘柳桥说:“旅馆都他妈的去哪了,不找的时候遍地都是,想找的时候却都不见了,把老子快冻死了。”女孩说:“你是老子还是老师。”潘柳桥说:“老子只想当老子,不想当老师。”(《洇红》)

(3)于凤梅说,你真的是林少予么。林少予说,你真的是于凤梅么。他更像是为了配合她。她说,假设我不是于凤梅你还是林少予么。他说,我就当你是于凤梅。她说,这么说,就好像你喜欢过她似的。他说,哪个她。她说,于凤梅呀。(《乌头白》)

(4)她在电话里说:“我们俩什么都没发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孤独。”(《三座椅》)

例(1)(2)中的潘柳桥是女孩儿的老师,两人畸形的性关系连师生恋都算不上。例(1)中的发话符合潘柳桥的老师身份,女孩儿打断老师不耐烦地要求“弗洛依德别说,你说”,这就是刻意的语义反向,显示发话人的个性特点。小说中女孩儿前后三次重复“放心吧,我不会赖着你的 ”,并且多处描述女孩“哈哈哈”无知、无畏、无所顾忌的笑声,在潘柳桥眼中,那笑声就像“还没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更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例(2)充分暴露潘柳桥的为人。万一找不到旅馆,他之前的行动将前功尽弃。于是他气急败坏地爆粗口,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老子只想当老子,不想当老师”。这句话从一位老师口里说出,在反向语义中暗示即将展开的故事情节。

例(3)是典型的语义重复。对话中两人反复确认对方身份,无非要探问的是四十年前,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当真。这样的对话方式既符合小说中人物55岁的年龄设置,也能使人联想到两人的知青身份。例(4)中的人物对话具有多义性。将两个语义不同的句式并置,“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孤独”的句子看似费解,却使对话主题产生发散和转换,句式间的文本空白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叙事因此跳跃。

二、内心独白的非常规修辞

人物独白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语言之一,主要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出现,起到塑造人物形象、展现人物心理、充实故事情节的作用。在小昌迄今发表的小说中,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作品偏多,这就意味着在行文时必然大量穿插运用人物独白。其中比喻和隐喻、戏仿和反讽等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及其所起到的非常规表达效果,开拓了语言的有限性,使叙述呈现出多义性。这不仅显示小昌出色的敘事能力,还说明他已经形成了个人化的语言风格。

(一)比喻、隐喻和暗示义

比喻和隐喻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修辞手段,两者都是在人、事、物之间设定本体和喻体以建立对应的表达。通常来说,在比喻中,这种对应关系相对明确;而在隐喻中,因为本体缺位,使得修辞表达相对有模糊和不确定性。如果在描写人物的内心独白时大量运用比喻和隐喻,人物语言的显义和隐义及其中的意义空白,便会形成一种丰富的暗示义。

(1)我想说的还是厕所。“井屏”比“雪隐”干净些,可以冲水。隔上三分钟,就会有呼啦啦的水声响起,强劲的水流就在屁股下面的便道里开始奔腾,一股凉风拂过屁股,打断了我的思路。“雪隐”比“井屏”天然些,四面土墙围起来,兀立在梨园里……梨花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我头上摇曳,仰头一看,像雪纷纷扬扬,我就流下了泪。十五岁的那年春天里,我的眼前落满白色的花瓣儿,我爱上了那片梨园,我不想上学了。(《如厕时光》)

(2)她最终还是跪了下来,说:“你要像个男人。”风中我们俩就像一对互相叩拜的雕塑。她不住地说:“求求你了,别这样。”我咧着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越来越好玩了,我想。(《三座椅》)

(3)在小招老师讲自己故事的时候,大力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无动于衷,甚至有些窃喜。他一想到小招老师会在凌晨三点在一栋楼里跑上跑下,就想笑。他紧紧抱住她,在黑暗里咧开嘴来,露出一排兽样的牙。(《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跳下去》)

例(1)的“井屏”和“雪隐”,是一个高中生对校园里少有人使用的两个厕所的命名。前者卫生、干净,哗啦啦的水声是我冷静思考的地方;后者原始、自然,是我释放青春冲动的去处。在“井屏”,“我”最常思考的问题就是如何打败第二名;到“雪隐”,“我”的思绪随同梨花飘飞,视线总停留在第十一名的女同学身上,因而“爱上了梨园,爱上了梨花,为此我还流了几滴泪”,大量比喻修辞背后的隐喻义昭然若揭:“井屏”是理性的象征,它使人清醒;“雪隐”是感性的抒发,它让人迷恋。“我”不想上学不是因为爱上美丽的梨花雨,而是对第十一名的恋慕让“我”沦陷。繁重的学习、懵懂的爱情,是写高中生常用的题材。在小昌笔下,美好的场景和烦恼的时光都留存在校园厕所之中。回忆就像排泄那样成了一种本能,记忆又像排泄物成了穿肠而过的废物。随着呼啦的冲水声,“我提上了裤子,就不再回忆”——文本的张力因此生成。

例(2)中,我跪下求她别离开,她跪下求我“别这样”,就像互相叩拜的雕塑。在人们惯常的认知中,男女相互叩拜正是佳偶礼成之时,而雕塑是凝固的瞬间,是为表达永恒的主题而造。这个比喻就带有了反向的意义,形成一种语言的悖论。例(3)中,小招老师怀着满腹故事在猫儿山赤条条嚎啕大哭时,大力那“兽样的牙”是他真实内心的外化。结合例(2)和例(3)的语义反向来看,其中的暗示义都有相似之处。前者“我”作出要哭的样子,内心想的却是“越来越好玩”,后者大力对小招的故事“无动于衷”甚至“窃喜”和“想笑”。人物对待感情玩世不恭的态度表露无遗,这种由比喻修辞形成的反向义和暗示义,本身也参与了文本的意义建构,为读者打开巨大的想象和阐释空间。

(二)戏仿与反讽的艺术手法

如果说小昌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时代病人”,那么他们的主要病征一定包括在流动的时空中对抗虚空,在深刻的精神焦虑中探寻人生意义——这个过程使人无力、分裂、虚无,反映着时代的情绪。小昌运用戏仿和反讽的修辞手法将此类病征表现得淋漓尽致。

(1)我们小时候在武校待过一阵子,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武校遍地开花,这也许也符合外地人对我们那里的想象,水泊梁山,就该有那么多好汉。(《希曼来了》)

(2)我不想淋雨,就跑出操场避雨。豆子在后面喊:“你他妈的是男人吗? ”有人就跟着喊:“你他妈的是男人吗?”这句话在一群男人里此起彼伏,从此它就成了我的口头禅。……我对李华和张伟说:“你们他妈的是男人吗?”他们突然就像害羞了的姑娘,脸耷拉下来成了一对晒蔫儿了的花。接下来就大哥大哥地喊我。我们跪在月光里,一起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他们俩一同跪在我面前,我缓缓把他们拉起来,好像有个长镜头悄悄在月光里探出来。《刘备哪儿去了》)

戏仿是对历史或经典作品的调侃或嘲讽。在《水浒传》的故事中,梁山有108条好汉。例(1)将遍地开花的武校与108个梁山好汉并置,以“就该有那么多好汉”消解梁山故事的价值和启示意义。在例(2)的小说中,《三国志》是一款游戏,“三结义”成了餐厅,而曾被群嘲的“我”如法炮制嘲弄的另外两人却喊“我”大哥。他们在月光下结拜有种舞台表演的喜剧效果,令人啼笑皆非。这也是在消解和悬置意义,就像小说中“三结义餐厅”拆掉刘备塑像只剩关张二人也无碍餐厅招徕生意一样。

在谈到为何创作时,小昌曾说,“我感到无聊,幻灭感接踵而至,幸好有文学”。这些空虚、无聊和幻灭的感受是小昌重要的写作标签,在某种程度上作用于他笔下的人物特质和语体风格。但当我们细究小昌小说的人物语言,会注意到他塑造的众多人物区别不算明显,从人物的语言表达来看,一些人物的性格特点、思想和情感特征有趋同倾向。将某个人物的语言置于另一部小说从其他人物嘴里说出也不显得突兀,作者似乎并不意在塑造多么出彩的人物形象,而更重视对故事的操控和表达——或许这些“边缘青年”(小昌也赞同“边缘青年”这一说法)空虚无聊的人生本来就乏善可陈,这使得他塑造的人物趋于类型化。如小昌所说,小说“是反抗虚无的堡垒”,令读者过目不忘的、经典的人物形象能使这座堡垒更坚固。

(编辑 何谓清)

马兵:《归乡者、悬置者与时代病人——小昌小说论札》,《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21期。

黄平:《边缘的青年与边缘的文学——从小昌小说论及80后文学的变化》,《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金赫楠:《关于小昌短篇小说<大侠>》,《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21期。

邢福义:《邢福义文集》(第10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019年版,第 406页。

严小香:《修辞语用范畴实践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01页。

梁帅,小昌:《文学就像和一个女流氓谈恋爱——对话小昌》,《北方文学》2015年第11期。

梁帅,小昌:《文学就像和一个女流氓谈恋爱——对话小昌》,《北方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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