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者

2022-05-12 23:30第代着冬
福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朱顶天赐鸡窝

第代着冬

我和余可勇以前并不熟悉。

在我们居住的小区公路两侧,一侧是高楼,另一侧是联排别墅。站在我家六楼阳台上,能看见联排别墅的后花园。后花园设计局促,不到二十平方米。不少业主将地面筑实,铺上地砖,做成一个可供纳凉的院坝。也有人种了几窝黄瓜、刀豆、茄子、辣椒,像一块农村边角地。只有余可勇种了一地朱顶红。

朱顶红开花前,我不知道他叫余可勇。我常看见一个肌肉发达的中年人像天文学家似的,在种满朱顶红的后花园,架一副旅行望远镜,对着小区的空隙往外瞭望。望远镜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山岗。山岗顶部有一座砖塔,据说有三百多年历史。我对那个略为秃顶的中年人十分好奇,不知他为什么会对一座砖塔感兴趣。

没多久,我遇到他牵着一条毛色发白的公狗在小区公路上疾走。我养了一条雌性斑点狗,嗅觉灵敏。那天晚上,它对着远处“呜呜”哀鸣。叫声还没落下去,一个人和一条狗疾驰而来。两条狗很快纠缠在一起,亲热得很世俗。那个喜欢用望远镜的邻居穿了一套浅色运动服,样子羞赧,他说:“你放心,我家狗狗不咬人。”

“我认识你,”我说,“你经常用望远镜看山岗上的砖塔。”

“我没看砖塔,”他收了收狗绳说,“我是看山腰上的房子。”

我“啊”了一声,把狗牵走了。

那以后,我常在遛狗时遇到他。如果两条狗有兴趣,我们也聊聊;如果狗没兴趣,我们点点头。那段时间,我们交流的话题十分有限,我只知道他叫余可勇,是个生意人,有一家很小的房地产公司。等到他家朱顶红开花之后,情形发生了变化,我们像一对老友,无话不谈。

我们关系的变化跟友谊无关,而跟我们小区外面马路上一起车祸有关。那起车祸发生在他家朱顶红开花前夕,过程诡异。我们小区门外马路是道斜坡,那天黄昏,一辆无人的小货车从斜坡上滑下来,撞倒了两个行人,剐擦了两台豪车,冲到马路中间,进入逆行车道。一辆急驰而来的大货车发出一声尖厉的鸣叫,把小货车撞进了街边的一家理发店。理发师正在修面,突如其来的横祸令他惊恐万分,一挥手,划破了一个客人的脸。车祸惨烈,损失严重,后果可想而知。省城被惊动了,媒体蜂拥而至,记者们围着小货车车主追问:“请问,你预料到这个后果了吗?”

“我预料到了,”小货车车主挂着两行眼泪回答说,“所以,我离开时,在车轮下垫了一块砖头。”

“砖头呢?”

“不知道,”那个被行将出现的巨额赔偿吓得面无血色的小货车车主说,“这一带没监控,求求你们了,帮我找找那个拿走砖头的人吧。”

这段录像像公益广告,在电视上循环播放。它冷不丁从电视里冒出来,吓得我背脊发麻。我太清楚了,我就是那个拿走小货车砖头的人。那天我从自己经营的小饭馆拿了一块肉回家,在小区外面的斜坡上遇到一条野狗。可能流浪狗许久没进食了,它从斜刺里冲过来,如同一个夺包的劫匪,一下子把我提在手里的肉给叼走了。

狗叼着肉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奔跑中,我试图在人行道上找到可用的武器,可惜城市街道太干净了,没有树枝,也没有石头。情急之中,我看见一辆小货车下有块砖头,我把砖头从车轮下抠出来,一扬手扔了出去。砖头沿着一条抛物线重重地落在狗的后面,在透气砖上砸出一个大坑。

狗叼着肉,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劫匪,拐着之字,在斜坡顶端消失了。我两手空空地进入小区,自认倒霉。更倒霉的是,我离开不久,那辆被取掉砖头的小货车慢慢滑动,像一条被惊动的眠蛇,越来越快,越来越有方向感。当人们看见那辆车无人驾驶时,它已经撞倒了两个行人,剐擦了两台豪车。

车祸发生的过程是余可勇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月光照得小区的道路像条奔腾的河流,余可勇穿一套浅色运动服和一双白色运动鞋,站在河流中央,如同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我们聊了聊天气,他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吻说:“万福,你如果把砖头扔远一点,就能砸到狗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不及掩饰,条件反射似的说,“没人看见呀。”

“我看见了,”余可勇说,“当时我在小区门口的车里等人。”

余可勇差不多把我吓傻了。面对电视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寻找,我还庆幸没有目击证人。没想到,目击证人就是那个遛狗时跟我聊上几句的肌肉发达的中年人。他后来说的话我没听进去,我一直在回忆那天的情景。我记得自己拐进小区大门时,确实见过余可勇的黑色林肯车,但我不确定他是否在车上。

余可勇家后花园的朱顶红陆续开花了,像一池鲜血在流淌。他那副旅行望远镜不见了,仿佛从不曾出现过。站在阳台上,我忍不住通过小区空隙,去看山腰那幢灰色房屋。那是一幢孤独的,独自从山腰升起的楼房,我看了很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经过观察,感觉余可勇不像要举报我。但是,他把我当成一个安全听众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从说车祸那天起,余可勇如同一扇打开的大门,一点点地向我敞开了心扉。他像一个定时下楼扔垃圾的主妇,把他心里的垃圾定时扔给我。

我最先知道的秘密是他离婚了。余可勇老婆叫吕婉婷,在他嘴里,吕婉婷长得枯瘦如竹。他们离婚不是因为他老婆长得瘦,而是余可勇喜欢上了自己公司的简尔妮。聊天中途,余可勇突然岔开话题说:“万福,你认识简尔妮吗?”

“我怎么会认识她?”

“你不是也在看山腰那幢樓房吗?没看见有个女人也在阳台上用望远镜朝这边看?”

“她为什么要朝这边看?”

“为了看朱顶红。简尔妮特别喜欢朱顶红,我是为了让她往这边看才在花园种了朱顶红。”

“我明白了,你老婆通过朱顶红,发现了你的秘密。”

“万福,你又猜错了。”

这之后,我跟余可勇多次见面,他好像忘了给我说过离婚的事,再没说起他老婆是怎样发现他和简尔妮的秘密。由于车祸像一根绳索套在我脖子上,我不得不小心维护着我们的关系,对他言听计从,不敢放肆,也不敢打听吕婉婷是如何发现他有外遇的。

在后来的交往中,我陆续发现余可勇有许多怪癖。比如,他专注一件事情的能力非常人可比。有一次,他看见一条社会新闻,说有居民反映,在省城某片区域出现了某种异味。那段时间,余可勇查阅了大量资料,潜心研究,竟然找出了若干种气味的来源。又比如,他喜欢吃糖,吃各种各样的糖。我曾看见他在恒温游泳池的水面上弓着屁股,两臂奋力向前划水时,嘴里不停地吮吸。不了解他的人会误以为他在喝游泳池的水,其实他是在吮吸嘴里的糖水。

余可勇的朱顶红谢掉之后,蝉鸣出现了,它们弹动着尾部,在小区的大叶榕树上乱叫。无法午睡的中午,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余可勇像收割水稻似的,把朱顶红的花茎齐根剪掉。我知道,他是在留花种,为来年的种植做准备。宁静的小区里,除了蝉单调的吟唱,还有我父母的鼾声在我身后响彻。他们在那场诡异的车祸发生前,从老家鸡窝坝来省城养老。他们听惯了乡下的声音,蝉声根本无法影响他们的睡眠。

剪完朱顶红花茎那天晚上,月光降临了,余可勇约我出门遛狗。我已经忘了他曾给我讲过半截离婚故事。两条狗友好地纠缠在一起时,没有任何铺垫,余可勇突然说:“万福,我记得你问过,是不是朱顶红暴露了我的秘密?”

“是,我问过这个问题。”

“不是朱顶红暴露了我的秘密。”余可勇说,“我老婆认为我命犯小人,找风水大师请了两根红丝带手环,结果她在简尔妮手上发现了一根。”

“你们就离婚了?”

“是呀,”余可勇若有所思地说,“法院让她弄走了我大半资产。”

我以为,他接下来要继续说简尔妮的事。没想到,我们的话题再次成为断线的风筝,不得不重新回到家长里短和社会新闻。在这期间,余可勇曾数次到我家看望我父母。他像个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一脸羞赧的笑容赢得了我父母的信任,两个乡下老人把他当成我的知己和大人物,翻箱倒柜,从我小时候尿床一直说到我小饭馆的收入。他们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我的关键证人,他能证明我跟一件坏事脱不了干系。只要他愿意,动动嘴皮就能让小货车车主的麻烦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他再次给我说起简尔妮,是从一块二十五亩地说起的。在他的描述中,简尔妮漂亮、聪明、苗条。为了让我更有现场感,余可勇怂恿我去想象某个电影明星,并在想象中把女明星缩小一号,就成了简尔妮。二十五亩地是余可勇跟吕婉婷离婚前,从省城公开拍卖的开发地里拿到的。由于吕婉婷拿走了他的大半资产,余可勇无力独自开发那块地,他需要一个合作伙伴。经过数月考察、筛选,余可勇决定跟范天赐合作。

“你知道范天赐吗?”

“知道一些,好像是房地产商。”

“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一个敌人,”余可勇咬牙切齿地说,“就只有他了。”

余可勇开始给我介绍范天赐。花了十多天时间,通过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我获得了范天赐成为他敌人的三个关键信息。第一个信息,余可勇喜欢穿浅色衣服,模仿的是范天赐。第二个信息,他们达成共同开发协议,余可勇以土地入股,占四十八股;范天赐以资金入股,占五十二股。后来,范天赐通过稀释股份,把余可勇最初的四十八股变成了九股。范天赐稀释股份的借口有:增加投资商;官员要持干股;把土地拿一部分出来融资,等等。最后,余可勇的九股也被范天赐收购了,他从此跟二十五亩地没任何关系,成了一个局外人。第三个信息,简尔妮戴着命犯小人的红丝带手环去公关,范天赐使了个离间计,不仅让简尔妮上了他的床,还让她跳槽到了他的公司。说到这里,余可勇心灰意冷地说:“我也不怕你知道,这个损失让我起了杀心。”

“没别的办法吗?”我真希望他不要闹出人命,出主意说,“比如打官司?”

“范天赐做事滴水不漏,我没机会。”

进入冬天,余可勇假装自己是基度山伯爵,放下正事不管,除了遛狗,四处打听复仇的事。他仍然不慌不忙,优哉游哉,但我能从他眼神里,看到一缕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那真是能将人焚烧殆尽的火苗,它们在月光下跳跃着,如同电焊发出阵阵蓝光。

那之后,我感觉自己头上悬了一把剑。每次见到余可勇,他都不厌其烦地给我描述复仇进展。比如,他找了家私人调查所,摸清了范天赐的作息规律;又比如,他通过黑社会,打听到了杀手价格;还比如,他认为,他可以利用简尔妮,等等。我真不想卷入一桩杀人案。为了躲开他,我买了个跑步机,让斑点狗在跑步机上散步。但余可勇总是假装不知道我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发现我不在小区公路上,会打电话给我说那块飞向野狗的砖头。放下电话,我只好乖乖地把斑点狗带下楼,听他介绍复仇计划。

我多次暗暗祈祷,他玩累了,会放弃复仇。可开年不久,春天还没到来,余可勇就找到了一个杀手。他胆大妄为,竟然在遛狗路上讓我看杀手的照片。杀手一脸横肉,样子冷酷,他在照片背面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我惊讶地说:“杀手怎么能随意暴露自己的名字?”

“为了方便雇主联系,”余可勇岔开话题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他叫程之凯,看样子还是比较专业的。”

看过程之凯的照片后,余可勇仿佛从人间蒸发了,多天没约我下楼遛狗。那几天,表叔晏元达打电话来,让我父母回鸡窝坝参加他的六十岁寿宴。我们经过商量,最后决定由父母照看小饭馆,我回鸡窝坝。我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一方面,我不想卷入杀人案,也许躲几天,余可勇就不来找我的麻烦了。另一方面,父母对小饭馆很上心,他们用特有的抠门方式管理厨师和服务员,效果比我管理还好。如同一个在水下憋气的人终于要浮出水面,我开着自己那台二手国产越野车离开省城时,竟然对回鸡窝坝升起无限憧憬。

事实证明,我太乐观了。刚吃完晏元达表叔的寿宴,还没来得及游玩,余可勇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用的是个陌生号码,要求我留在鸡窝坝等他。傻子也能猜到,这意味着他得手了。我终于一步步被他逼成了同案犯。

余可勇到鸡窝坝是下午,他戴着假胡子和假眼镜,样子十分搞笑。西斜的阳光照着他皱巴巴的耳朵,像照着两朵蘑菇。我没猜错,他得手了。余可勇进屋就给我说,那个龟孙死球了。接着他用过去的风格,不继续说龟孙是怎么死球的,却给我说他逃出省城的过程。余可勇是租车来的,没开他那台引人注目的林肯车。为了避人耳目,他像个惯犯,出城前先在省城转了几圈,又在路上八次换车,六次步行。为了防止警察查到他的踪迹,他用一张未记名的电话卡给我打了电话。余可勇总结说:“万福,现在可以说,我彻底失踪了。”

“你为啥要失踪?程之凯失踪就行了。”

“他不用失踪,后来是我动的手。”

“为啥你要亲自动手?”

“程之凯说得有道理,”余可勇说,“如果硬杀,可能我们两个都跑不脱。”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最后决定计杀。程之凯找到了一种延时二十四小时发作的毒药,药性发作时,会伪装成心肌梗死,医检也只能得出心脏病发作的结论。”余可勇从包里往外掏钱。他带了大量现金,他把钱放到桌上说,“我通过简尔妮约范天赐出来喝茶,我把药放到了他的茶水里。万福,你放心,警察怀疑不到我头上,我逃出来,只是防万一。这些钱是我藏身用的,你可以用它买生活用品。”

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让余可勇暂时在老家住下来。我想,只要他不出门,人们看不见他,等风声过去了,我再跟他商量回城。我把事情想简单了,鸡窝坝的老人们见我没离开,纷纷不请自来,串门,请我吃饭,或者让我开车送病人到镇卫生院。第一个来的是表叔晏元达,他长着一个大鼻子,带着哮喘,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吼声。我和余可勇慌乱了一阵,才打开堂屋中的红苕坑,让他跳进去,盖上了木板。

我家老屋是一幢被外面人称为吊脚楼的虚楼,为了方便贮藏红苕越冬,在堂屋中间挖了一个两米见方的红苕坑。红苕坑上盖有木板,如果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木板下是深坑。父母进城后,红苕坑空了,打开木板,里面有一股陈年烂红苕的味道。晏元达表叔对这股味道很敏感,他站在门口,用手扇着鼻子问我哪来的烂红苕,又问我为什么没回省城。我骗他说我准备报考镇长职位,鸡窝坝清静,我想留下来复习几天。

晏元达表叔来过之后,整个鸡窝坝都知道我要考镇长,不断有人前来试探虚实。人多眼杂,使我和余可勇不得不面临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如何把他藏起来;第二个问题,我留下来的借口太牵强,还得再找个理由。第二个问题可以缓一缓,第一个问题迫在眉睫。余可勇认为,红苕坑是个不错的地方,但需要工具拓展一下。最理想的状态是把红苕坑挖成地道,他可以在里面隐藏,生活,学习。经过商讨,我认为他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他藏进红苕坑,开车去镇上买镐、锹和锄头。

买好工具,我去了几家单位,找他们要报纸。镇上没有报纸卖,余可勇要看报纸。为了防止警察定位,他准备用最原始的方式收集信息。我带着收来的报纸,进了一家正在营业的理发店。让我吃惊的是,理发店里居然贴着一张二十年前的通缉令。开理发店的是个肱二头肌发达的中年矮个子,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等那个逃犯自投罗网,他坚信通缉令上悬赏的五万元奖金非他莫属。

理发店的遭遇让我和余可勇有了强烈的紧迫感。我们翻遍所有报纸,也没找到范天赐暴亡的消息。我们猜测,之所以如此反常,可能是警方识破了余可勇暗度陈仓的伎俩,故意引而不发。我们认为,余可勇不能出门了,也不适合在地面上生活,把红苕坑拓展成地道,是唯一的明智选择。当天晚上,余可勇开始一刻不停地掘进。为了防止声音泄露秘密,他白天休息,晚上工作。累了的时候,靠一盏临时牵进红苕坑的台灯,翻看一本旧画报度日。那是一本早年我在街头报刊亭买的画报,画报里介绍了五个美女、三座雪山、一条河流、两个古镇、四个景区、广告了两款手表、两款西装、三款皮鞋、两款汽车、一款手机、一款墨镜和两家酒店。几天后,等我再见到那本画报,它已经被余可勇磨损得像在砂轮上摩擦过那么旧,我不知他是用何种焦躁的速度在阅读。

随着地道不断掘进,我很快被弃土难住了。如果把弃土丢出去,马上会引起老人们的关注,从而暴露我们的秘密。可余可勇挖出来的弃土越来越多,卧室已经堆不下了,必须想法悄悄运到屋外。我把余可勇从地道里喊出来,问他怎么办,他说:“你晚上不要睡觉了,把弃土运出去。”

“不是运土的问题,”我说,“如果有人问,土是哪里来的,我怎么回答?”

“我想好了,”余可勇说,“你不是要找个理由长期留下来吗?你就说你要留下来带领乡亲们种蘑菇,这些弃土是盖蘑菇大棚挖出来的。”

第二天,鸡窝坝的老人都知道我不回省城了,要留下来带领他们种蘑菇。那时,乡下到处是扶贫工作队,老人们以为我是受到工作队的感染,留下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摊子铺开后,大家种蘑菇的积极性很高,建大棚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期。大棚落成那天,很多人给我母亲报喜,通报我种蘑菇的情况。我母亲很高兴我知恩图报,带领乡亲们种蘑菇。她甚至通过表叔晏元达命令我,种蘑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对我不客气。

我在地上建大棚,余可勇在地下修地道。他像條忙碌的钟摆,机械地吃、睡和疯狂掘进,常常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经过一个多月奋战,地道不断在地下延伸,即使站在坑口,也听不见掘进的声音了。

有一次,我给余可勇送饭,他带我参观了他的浩大工程。地道迎面是一道经过伪装的隐蔽入口,过了入口,地道里装了照明线,四通八达,规模远超我的想象。经过余可勇的指点,我参观了休息室、起居室、逃生洞、贮粮间、工作间。余可勇说,只要给地道装上网络,他根本不用出地道。

“再挖一段时间,就能达到我的理想状态了。”

“你的理想状态是什么样子?”

“至少再挖两个逃生口,你看,”余可勇指了一下出口说,“如果有人把出口堵住了,我就逃不出去了。我计划再往东西方向各掘进两公里,挖出两个隐蔽的逃生口,就不用再挖了。可是,万福,我现在需要网络,需要了解更多的地道掘进知识。”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从田野上过来,她身后蹦蹦跳跳跟着一群红脚蹼的青蛙。青蛙涌进地道,把余可勇逼了出来,束手就擒。我醒来冷汗直冒,看着黑暗惊悸了很久。第二天,我锁上房门,到镇上约了网络安装和购置了笔记本电脑。从那天起,余可勇再次把自己跟外界联通了。

地道里有了网络,余可勇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大量书籍。书的收件人全部是我。他所购书目极其繁杂,有《地质学》《土力学》《坑道掘进》《建筑结构和结构力学》《工程力学》《工程制图》,等等。此外,他还买了一套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工作之余的读物,目的是想从书上找到逃逸的答案。

经过专业学习,余可勇推翻了他之前的理想状态。在他的新规划里,工程分两期。我曾看过他设计的图纸,一期工程由众多房间组成,房间之上有拱梁和支撑。为了把一期工程做扎实,余可勇让我去镇上买了木匠工具,在地下学会了木工。他可以根据工程需要,熟练地把我提供的木料处理成各种构件,并让它们发挥作用。

图纸上的二期工程由若干纵横交错的地道组成。余可勇没给我说这些地道的功用,但我知道那是他逃生用的。为了迷惑追捕者,他在地道的伪装上下了很多功夫。一些看似畅通的地道其实是死胡同;一些貌似不通的地道其实四通八达。在图纸上,两期工程以红蓝两色区分,像蛛网交替蔓延。我估计,地道最遠的一个出口,应该到达鸡窝坝最远的一个叫马颈子的山塆。过了山塆,就进入叫芭茅坪的村寨。我指着图纸上最远的出口,对余可勇说:“太远了,如果按照设计,你把地道挖到邻村去了。”

“是得远一点,你想,如果大批警察来追我,我怎样才能从他们的包围圈里逃脱呢?”余可勇顿了顿,十分肯定地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部分出口设计远点。”

“你得挖多久啊?”

“我准备挖一辈子。”

“为什么要挖一辈子呢?”

“我住在地道里,如果不找点事做,这辈子怎么混?”

我明白了,余可勇修的不是让他逃脱的地道,而是一座监狱。没错,我认为他是要用余生给自己修一座监狱。在我眼里,与其这样,还不如去住国家的监狱,至少国家监狱有犯人可以交流。余可勇不这样看,他讥笑我目光短浅,进而反驳我说,这两者一样吗?不一样,住国家提供的监狱,说明你是失去自由的犯人;囚禁在自己的地道里,证明你是拥有自由的清白人。明白吗?我逃的不是居住地,我逃的是自由。

那次讨论让我得出两条结论。第一,从网络、报纸、手机、广播等渠道收集的信息看,余可勇药杀范天赐的复仇案可能成为悬案,警察在余可勇的有生之年找不到鸡窝坝来。第二,余可勇不可能放弃我脚下的浩大工程,他早已经从逃生变成了对一件事情的专注,他愿意在这件事情上自我囚禁。有了这两点启示,我对自己的未来也做了相应调整。我把小饭馆完全交给父母打理,自己则准备把带领鸡窝坝老人们种蘑菇作为我的未来事业。

人生一旦做出调整,生活就充满了阳光。明面上,大棚蘑菇种植顺利,眼看要迎来第一个采摘季。暗地里,余可勇的地下工程正按照图纸设计一点点地延伸。他有时挖着挖着灵机一动,临时增设一些巧妙机关,常常给自己提供意外惊喜。

采摘完第一季蘑菇,老人们就领到了钱。那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一笔钱。有余可勇带来的现金支持,不需要等到卖完蘑菇才给他们付钱。丰厚的收获让表叔晏元达觉得很有面子,他四处鼓动说:“你们看,我表侄儿,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们得表扬一下你表侄儿。”

“怎么表扬好呢?”

“给他送锦旗,送一面可以让人参观的锦旗。”

我不知道老人们搞的这些事,一心一意通过省城的关系卖蘑菇。联系好毛线沟农贸市场批发商,又联系好汽车,准备按时把货发过去。等我听说老人们想表扬我时,他们已经做了一面“功德无边”的锦旗,跑到镇政府闹事去了。镇长听了我表叔夸大其词的吹嘘,甚为感动,带着大帮人来到鸡窝坝,差点把事情搞穿帮。

送走镇政府的来人,我给余可勇准备了一些泡面、饼干、面包,到省城送蘑菇。地道里已经通电,可以烧开水,但我还是鼓励余可勇到地面上烧水。我告诉他,大门锁上了,只要不弄出过分的响声,他在地面活动是安全的。

蘑菇卖得很顺利。我的生产量不大,加之毛线沟批发市场是一级批发市场,辐射西南各省,要货量大,我的蘑菇只够两个批发商批发。从我到手的现金量推算,种蘑菇的收入比经营小饭馆还好。我暗地里想,这辈子就带领鸡窝坝的老人们种蘑菇算了。

我原计划交完蘑菇,看看父母经营的小饭馆,即刻返回鸡窝坝。一方面是要组织第二次蘑菇采摘,另一方面也担心余可勇一个人在地下搞出事来。可我对范天赐之死十分好奇,大半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说他死于非命。这个念头让我心有不甘,为了找到范天赐死亡的蛛丝马迹,我决定在省城再住几天,四处看看再说。

我不认识范天赐,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或者一个传说。我找不到范天赐,但我知道那二十五亩地。在过去的交流中,余可勇不止一次言之凿凿地给我描述过那块地的位置,以及它将被开发出来的楼盘名称。

没费什么工夫,我在省城北郊找到了那块地。那是一个叫“马德里广场”的住宅小区工地。工地上,塔吊林立,马达轰鸣,一片热火朝天。我拦住一个戴黄色安全帽、扛着钢筋的中年人说:“师傅,你们老板是不是范天赐?”

“你看,”工人指了指围墙上的一块巨大广告牌。广告牌上,用黑体字写着楼盘名称、开发公司名称。在开发公司董事长那栏,用加粗的宋体清清楚楚地写着范天赐三个字。工人看了我一眼说,“那就是范天赐。”

“他死了吗?”

“什么时候?昨天他还来放了鞭炮,庆祝开盘。”

范天赐活着的消息令我十分意外,既激动,又不解。到底是余可勇骗我,还是程之凯骗了余可勇,我不得而知。看着热气腾腾的工地,我感觉到了莫大讽刺。这片土地被人搞得如火如荼,它原来的主人却生活在土地之下,像一只暗无天日的鼹鼠。我决定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捋,找到程之凯,找到事件的源头。

在一座庞大的省城找一个陌生人是很难的,我尽力回忆余可勇给我见过的程之凯的电话。电话号码用签字笔写在照片背面。我记得号码隶属移动公司,区位在省城南区。由于是杀手电话,比普通人的电话印象深刻,我想起号码后面三位数字跟我们小区门牌号码相同,另外一个数字则很模糊。

那两天,我坐在家里排列数字,演算、推测、排除,父母见我对面前大堆数字如痴如醉,以为我在算种蘑菇的账,进出轻手轻脚,尽量给我营造静心思考的氛围。两天后,我弄出十六组最有可能的电话号码,以有业务找程之凯为由逐一核实。起初不太顺利,连续三个空号。又有三个骂我是神经病。只有一个态度好一点,那是个卖二手房的中介,他手段高明,不知不觉转换了话题,推销了十多分钟二手房。电话打到第九个,我找到了程之凯,他听说有业务,二话没说就约我在茶楼见面。

见到程之凯,我感觉他太像杀手了,一脸横肉,两条刀疤,神情冷漠,即使是个傻儿,也能把他跟普通人区别开来。只是他的目光有破绽,眼神跳跃,有些涣散,也有些软,有扒手被失主发现了才会出现的慌乱。他的眼神给了我信心,我稳了稳神,先发制人说:“程之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你不是说有业务吗?”

“那只是个幌子,我能找到你,我是干啥的就不用介绍了吧?”

“不用了,都是道上的。”

“你错了,我不是道上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平静地给他倒上茶水,跷起二郎腿说,“说说吧,余可勇是怎么回事?”

“他想让我杀范天赐,钱我花了,可我没杀过人,只好骗他说我有一种延时发作的毒药。其实,我给他的是用维生素片碾成的粉末。不过,他真给范天赐吃了,属于杀人未遂。”他见我表情松弛,讨好地拍了拍我的膝盖说,“余可勇在干什么,是不是自杀了?”

“你猜。”

从程之凯那里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连夜回到鸡窝坝。打开房门,我发现,房间里没有余可勇来到地面的痕迹。与其说他担心被警察发现,还不如说他已经离不开那座华丽的监狱了。我走到地道口听了听,一点声音也没有。按照他的作息规律,此时,他应该在远处奋力掘进,以便拓展他的隐匿之地。

事实上,我和余可勇都是隐匿者。我隐匿在余可勇后面,而余可勇则隐匿在一场虚构的谋杀案里。我想,只有我不再成为一个隐匿者时,才有可能把另一个隐匿者拯救出地面。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夜鸟悠远的啼鸣,到子夜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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