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生涯(短篇)

2022-05-12 15:46倪学礼
鸭绿江 2022年7期
关键词:看门人胖子艺术家

倪学礼

来吧,我的灵魂说,

让我们为我的肉体写下这样的诗,

(因为我们是一体)

以便我,要是死后无形地回来,

或者离此很远很远,在别的天地里,

在那里向某些同伙

再继续歌唱时,

(合着大地的土壤,树木,天风,

和激荡的海水)

我可以永远欣慰地唱下去,

永远永远地承认这些是我的诗——

因为我首先在此时此地,

代表肉体和灵魂,

给它们签下我的名字。

——[美] 沃尔特·惠特曼《题诗》

朔风从遥远的天外垂直喷灌而来,雪花在阵阵余波中颤抖、摇荡,似乎不愿意落下。身着彩色亮片直筒裙的高大建筑群风姿绰约,像一个个顶级超模,向天空宣示着耀眼的时尚气息,以及那来自它们坚硬的躯体内部、尚未被生活重塑的年轻的意志;还不时眨巴起银白色的大眼睛,傲视着伽马广场上密密匝匝的人——他们像一颗颗沉默的黑点,自发地排列成一块矩形数阵。艺术家漫游在方阵尾端,用他崭新的马丁靴鞋底快速铲弄着地上的积雪,堆起两个面无表情的小雪球,一脚一个,踩在脚底。他又像一只杏花鸡一样,抻了抻本就不长的脖子。他把目光汇入人群,为这无声的等待增添了几缕静默。

不多时,伽马街81号大楼的平移式感应门被一个巨型大物撑开了一道裂缝。黑点们随即左右晃动,像一片黑色的萤火虫,掀起一股单调的湿咸气味。

“她用爱的柔情将他占据,就像俘虏在胜利者的目光下颤抖。幸福,什么是幸福?胖子必知道答案。因他,为幸福而死。”一个奇怪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那字节铿锵有力,音调却好似在歌唱。艺术家循声望去,在他面前那片沉闷的黑色海浪尽头,一只裸露的细长手臂雀跃着划向前方,由这只孤耸的桅杆和单薄的船体撑起的宽大的那不勒斯黄色T恤在冷风中呼啸、摇曳,活像冬日里一支飘忽而又清透的火炬。那人显然不属于人群。

“已经用最新的蜂窝夹层结构将密度降到最低了。”

“这款新型生态纸板,净重25公斤,最大承重能达到1吨。从这16个抬棺人的步态来推算,胖子至少有910斤。”

艺术家听到前排两个人在小声交流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缓慢蠕动着的巨大的正方形盒子竟是一口纸棺材。

一阵水蓝色的轻风滑过,吹散了几声稀薄的低语。艺术家感到自己的脸也被涂上了一层海军蓝,那是潮水退却后独有的静谧图层。众人沉默着,无数相似的瞳孔里堆满了光芒蒸发后析出的混合着混浊泡沫的海盐,他们站成一根根精密的人形探针,似乎在探测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闪烁的矩阵变成了归巢的蚁队,向大楼内部缓缓移动,给雪白的大地平添了一道蜿蜒的伤痕。

大厅的举架很高,即使在白天,顶棚的射灯依然一丝不苟地生产光线。它们有的混合在自然光里四散而逃,有的经由玻璃幕墙的反射,以更亮眼的姿态重新闯入人们眼中。迎面是一间宽大、虚空的玻璃房。房间内部立着一张巨幅3D人像。透过玻璃,那张脸显得格外细腻、饱满,五官均匀地分布在上面,好像对各自的处境都特别满意。人群被一种无声的秩序牵引,他们像一架架被烙上了独特习惯的老相机,可以代替主人自行取景,他们的目光在房间里迅速地舍弃、抓取,然后离开,没有过多停留。

艺术家的眼睛则是贪婪的。他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想把一切都收进眼底,却不料撞上了大厅看门人的办公桌。

“马前镇很久没有这样的场面了,简直像一场狂欢。”还没等艺术家开口,看门人便主动迎上前来。

“他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胖的人。这种级别的胖子在咱们镇,乃至人类历史上都不多见。不过,我今年才50岁,很难说后半生就遇不到一个更胖的胖子。就像伟大的科学家总会扎堆出现,伟大的胖子也很可能集中在同一个时代……”他似乎等了很久,才盼来一个听众。

“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胖子了。”看门人的脸上溢出一丝得意,但很快便克制住了。艺术家在那张绷紧的脸上看到了理性掠过的痕迹,这正是他在极力寻找的东西。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他每天瘫倒在床垫上,一言不发,把自己完全交给城市的意志,就像显微镜下的猫舌头。”看门人回忆着。

我总是梦见一条蛇,

一条褐绿色的蛇。

它游荡在我的脑中,

充当回忆的阴影。

我于是有了过去,

连墙上的影子,

也能看见它的色彩。

镜子发明以前,

人类存在吗?

——5月10日

“看到他的脸了吗?那张3D人像?”看门人问道,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既复刻了他真实的样貌,又做到了对称。胖子要是看得到,一定会很满意。他很严谨,宁可均匀地胖,也不愿瘦得失衡。那段时间,他减肥很见成效,眼瞅着就快能进入电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右半身总是比左半身瘦得快,他无法接受这种不和谐,索性,又胖回去了。”

“那是他减肥的方法不够科学吧?”艺术家感到有一句话从自己的舌头上滑了出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给冻住了,好像有一台巨大的冰柜在不停地散发着冷气,艺术家的汗毛孔紧了又紧。

“您不是本地人吧?”过了半晌,看门人才开口。他的表情仿佛受到了严重的冒犯。“这么跟您说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相信胖子的生活有多么规律、多么科学!”看门人继续说道,“每天早晨6点55分,胖子的闹钟会准时响起,他大概会在闹铃响到第4声时关掉它。但他不会立即起床,而是先张开四肢,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再翻两次身,扭动扭动。7分钟后,胖子的闹钟第二次响起,仍然是在第4声,胖子关掉闹钟,起床。当然,这是在冬季。如果是夏季,胖子的赖床时间会缩短两分钟。因为马前镇15年前的研究成果就已经证实,夏季的赖床时间以5分钟为宜,冬季可适当延长两三分钟。这里大部分居民知道這个常识,但像胖子这样每天都能坚持执行的还真不多。至少在他搬进玻璃房的这两年零八个月里,真的是雷打不动。”

房间里的人群像一杯不断注水的黑咖啡,渐次稀疏。艺术家的视线径直穿过两层玻璃,来到了马路对面。每座大楼都披着相同的外衣,无数片玻璃相互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块白色的马赛克,这相似让他感到眩晕,仿佛误入了时间的迷宫。

“他白天的生活也非常规律。起床后,胖子会将一颗鲜柠檬去皮去籽,把剩下的果肉榨成汁,不加水啊,空腹喝掉,因为这样更有利于脂肪的分解。”说着,看门人将拇指张开,掌心朝上,在空中挥舞着,他的眼睛里闪现着神圣的光芒,像是在进行一场专业的营养学报告。

“之后,在房间里散散步,做30个推墙的动作,到了后期,他连这个也做不了啦。锻炼完,他会在沙发上工作一会儿。他是一名中学化学老师,搬进来时,已经没办法去学校正常教书了。起初,学校每天给他安排45分钟的网课,但很快,他就胖到无法长时间说话,甚至往往不到半个小时就喘得厉害。那段时间,马前镇刚好有一项新发明正在内测,一种佩戴在脖子上的智能项圈,可以监测出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说了多少个字,长期使用还能分析出使用者的口头禅、情绪点、注意力,等等。虽然我现在还搞不清楚这项发明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但你要相信,一切测量都是值得的。胖子是第一批使用这个项圈的志愿者。使用之初,他会把自己的日说话量控制在2000字以内,因为一旦超过这个数字,他的心肺功能就会出现明显的不适,后来,他几乎惜字如金。

“通常,工作50分钟后,胖子会吃两到三个蒸熟的鸡蛋清,再在房间里溜达几圈,久坐会使他的下肢变麻。午餐,他吃200克的肉类,但仅限于鸡鸭鱼,补充一下蛋白质。当然,还会搭配一些主食和蔬菜。主食,他一般挑选土豆、南瓜、红薯、燕麦、玉米这类低脂食物。蔬菜的选择空间更大一些,像芹菜、韭菜、西蓝花、卷心菜、香菇、海带、木耳等,都比较适合他。晚餐基本是西红柿、黄瓜或含糖量较低的水果,只不过胖子进行了改造,他会交叉搭配食材,让每天的食物尽可能与前面几天不重复。以午餐的蔬菜为例,他大约每15天重复一次,而对应的主食以及当日的晚餐仍然交替变化。总的来说,他吃得很杂。也正因为如此,胖子的身体其实没什么大病,所有的不适感都来自脂肪对内脏的压迫。您就算之前从没来过马前镇,也一定知道这里每周都更新的《海马健康饮食表》吧?我们镇的居民餐餐都照着吃。所以,正如您所看到的,在我們两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自律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们个个体型标准,比例匀称。不谦虚地说,马前人的身材堪比希腊雕像了。但胖子实在是个例外。要论生活方式,他真的比我们精致得多!有好几家高精度电子秤的厂商争相给胖子赠送免费的体验机,他每餐的进食量甚至都精确到毫克了。不过,就算没有那些精密的电子秤,胖子光凭眼力和手感,也能把餐食的剂量拿捏得很准,误差甚至不超过0.5克。您还真别不信!下面的事,是一位学生亲口告诉我的。一次,胖子上完课——当然,那时他还算不上胖子——一个女生兴冲冲地跑到讲台边上向胖子请教。女孩一开口,胖子心里的秒针就开始匀速运转了,两圈过后,女生还在手舞足蹈地引经据典,胖子抱起课本转身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先学会用最短的话把问题说清楚,再来问我吧’。女孩一把撕烂了练习册。”

这世上有太多的废话,

比如,

“众所周知”就是一句废话。

大部分的话,

都是废话。

——6月25日

“我要说胖子心里有一块秒表,眼睛里有一把量尺,脑袋里有一架天平,那绝不是在夸张。胖子很爱干净。如果每三天拖一次地,他会把拖布在涮洗桶里清洗60圈,相当于普通洗衣机的春季模式。如果隔天拖一次,会清洗40圈,相当于夏季模式。当然,拧多干也深有讲究,除了要考虑地面被污染的程度,不同位置也大不一样。这间房子虽说是一个大开间,但在胖子心里却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哪一片属于卧室、哪一块属于厨房、哪一角属于工作区……他心里门儿清。拖工作区的6块瓷砖要拧65圈,这对于纤维棉材质的拖把头来说,是最中庸的湿度。卫生间因为经常洗澡容易潮湿,所以一般拧75圈。而对待隶属厨房的那10块瓷砖,就需要拧45圈了,让拖把头的每一根毛发都裹足了水分,但又不至于滴下来。这样一个严谨自律的胖子却怎么都瘦不下来,着实让马前镇的研究者们非常难堪。他八成是得了什么怪病,但至今也没人能对他的肥胖做出一个科学的解释。不得不说,关于肥胖的研究还有一大片蛮荒地带有待开掘。反倒是胖子,在体重达到峰值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反哺了马前镇的诸多科学研究。比如,这两年流行起来的‘杂食法’,就是营养学家们最先从胖子那儿获得的启发。他有一个笔记本,细致地记录了自己的各项生命活动,为了给研究者们提供最新的研究素材,也为了早日探明自己为什么发胖,他自愿分享这些内容。一直到那次‘远征事件’发生前,他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当日的生活记录拍照上传到飞马网的内部研究平台,就跟他每天早晨7点钟准时响起的闹铃一样毋庸置疑。说起飞马网,您该不会从没听说过吧?上面有我们镇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发展动态,不看飞马网的人,一定是被生活落下的人。胖子停止分享第二天,很多科学研究者以为胖子出事了,纷纷前来探望,但都被他拦在了门外。因为那天以后,胖子甚至连话都不说了。也许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信号,几个研究员带头组织起同行们,给胖子写了一封联名信,恳请他死后捐献遗体,被他老婆愤然拒绝了。这不,明天胖子的遗体就要火化了。”看门人捯了一口气。

“他有妻子?”艺术家终于在看门人密集的话语中找到一丝缝隙。

“是啊。不过,胖子和那女人结婚时,身材还很标准。但你也知道,85%的新婚夫妇,婚后都会发胖。只是,没像胖子那样胖得离谱。他家就在这幢楼的28层,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自卑,他都不愿意出门。为此,妻子特意请了几天假,带胖子去郊游。没想到,再回来时,他就进不去电梯了。那天午后,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搅醒,看见胖子的一只脚刚刚站定,腿上的肥肉在夏日稠密的空气中严肃地震颤,赶跑了一个个沉睡的氧分子。大厅的光线被他压低了两度半,胖子妻子和她的司机一左一右地挟持在胖子的侧后方。那阵仗让你忍不住怀疑,他们原来有五个人,却被胖子吞掉了两个。到了电梯口,胖子像往常一样,先撂进一条腿,再由头部引领着上身缓慢地向电梯内部移动重心。但是,我们很遗憾地看到,他的胳膊、胯骨和大腿都被无情地卡在了门外。妻子和司机把胖子拉了出来,他又尝试着侧身进入,但无论怎么挤压、腾挪,那标志着人类最丰盈状态的大肚子就是塞不进去。走步行梯?更是绝无可能,28层啊!胖子的妻子当即租下了这间玻璃房。这里原来是售楼处,房屋售罄后,一直闲置,租给胖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那天,我也加入了塞胖子的行动中,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以看‘人’的目光来看待胖子,总觉得那是一个会自主移动的肉堆。”看门人似乎不需要太用力,就能将胖子的过去回忆得清清楚楚。

风躲避我,

阳光躲避我,

所有的一切,连同黑暗,

都躲避我。

唯有它们,

无时无刻不在生长,

它们迫使我,

不得不

注意我的身体,

那个我早已遗忘的东西。

它们有了自我意识,

它们挤压、晃动、扩散,

甚至把时间的重量,

一并强加于我,

我分崩离析,

世界不再是为我而设计的。

——6月17日

“那胖子的妻子没有和他一块儿住进来吗?”艺术家问。

“没有。您也看到了,这里虽然宽敞,但两个人住还是有些拥挤。最重要的,胖子一直在生长,没有人知道他的极限在哪儿。”看门人解释道,“况且那个时候,胖子已经没办法睡正常的床了。妻子让工厂连夜赶制了一个超大号的乳胶床垫,又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沙发和茶几,其他的地方悉数空出来,供胖子散步使用。所以,尽管这里看起来有些简单,但对胖子来说,已然是一片自在的疆域了。要说这女人对胖子还真不赖。尽管他们没办法生活在一起,她还是坚持一有空就来看望胖子,帮他收拾一下垃圾,顺便监督他的日常活动——尤其是饮食——是否科学、规律。想来,那女人在胖子的饮食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从胖子无端发胖以来,她将自己全部的业余精力都投放在饮食研究上,阅读了大量营养学的论文,终于为胖子制定出一套科学、健康的减肥饮食表。虽然胖子的体重经常反弹,但妻子一再表示,要是没有她的食谱,胖子只会肥得更变本加厉!她甚至亲自筛选食材,再按天、按量打包好,请她的司机,也是整个伽马区的快递员送到胖子的房门口。并且,她还很用心地在食材的新鲜度和派送成本之间找到了一个最佳平衡点,即每五天派送一次。”

“快递员?”艺术家皱着眉头暗自思忖着。

“要是您对我们镇的发展史稍有了解的话,就会明白,马前镇的人都有双重职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看门人大概是接收到了艺术家眼睛里发出的疑惑信号,忙不迭地解释起来,“实际上,我们镇绝大多数的快递和外卖都实现了无人机精准配送,但有些事情毕竟还需要我们人类亲自操持一下。不过,我们每个区只需要配备一个真人快递员就足够了。另外,我们镇自动驾驶技术的事故率已经远远低于真人驾驶了,但那些有身份的人还是喜欢雇用私人司机。胖子的妻子是马前镇文化馆馆长。不瞒您说,马前镇10年前就取消了文化馆。我们不需要专人为我们组织什么活动。我们每天都在各自的领域自发地交流,更没有需要对其普及科学文化知识的群众。要论专业,我们个个都比馆长精通。但是,我们总归还是需要一个文化馆馆长。如果您细心的话,也许会察觉,我们镇甚至连一个记者也没有。因为我们从不在意别人的八卦,更不窥视。窥视在我们看来是极其卑劣的。我们关心什么就光明正大地寻求什么。包括那些来看胖子的人,都秉持着科学的态度。胖子也情愿被这些正直的目光观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艺术家回忆着广场上那一双双眼睛,它们好像确实不藏私,就连话语也坦荡地飘浮在空气中,渴望被测量。

“敢问您的另一份职业是什么?”艺术家问。

“其实,我的主业是做体质人类学研究。为了方便观察人类,我兼做看门人。马前镇很多看门人都是我的同行,我们会定期互换岗位。五年前,我从西格玛公园换到这里,遇见胖子后,就没再换过岗。在观察胖子的过程中,我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这几年,光是观察笔记就记了七八大本。我不能轻易放过命运赐予我的绝佳转机。”看门人回答。

“我能看看吗?”艺术家问。

“能倒是能。只是我前段时间把这些笔记本全部上交了,去参评肥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胖子的妻子为了纪念他,特意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她亲自坐镇,当主任。明天胖子的遗体火化完,这里就要举行揭牌仪式了。您是做什么的呢?”看门人突然转问道。

“我是一名观念派艺术家。近来,时常感觉思想枯竭。听说马前镇是一片理性王国,想来这里寻找些灵感。”说到自己的创作,艺术家心里泛起一圈惆怅。他本来還想继续说些什么,但他发现看门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玻璃房,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马前镇需要观念,但不需要艺术。”看门人说。实际上,他只负责提问,并不关心答案,更不在乎艺术家到底是谁。

“有人说胖子是因幸福而死。”为了掩饰尴尬,艺术家把话题重新转移到胖子身上。

看门人似乎有些累了,他找到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时间好像被撒了催化剂,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下。深蓝色的夜空像是宁静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进大厅,仿佛要给这铅白色的光线注入些许灵魂。

“有人说胖子是因幸福而死。”艺术家说。

“是那个大冷天只穿一件黄色T恤,顶着一头蓬松长发的人吗?”看门人说。

“嗯。”

“那人是马前镇唯一的疯子。我们这儿多少年都没有精神病人了。因为每个人都只按自己的兴趣和科学信仰来做事,怎么可能疯呢?那人原是一位诗人,在这里吃不消的,但他就是不肯离开。我们镇长也很为难,可又不好劝说。不过,您也知道,这里是马前镇,我们连记者、文化馆都不需要,怎么会需要诗人呢?我真的无意冒犯,但您知道的,这里是马前镇。”

“胖子是因幸福而死吗?”

……

艺术家的话好似透明的气泡,孤零零地在大厅里延宕。他想起白天,当那个身穿那不勒斯黄色T恤的诗人在冷风中说出这句话时,人群中一张张肃寂的黑色花瓣是怎样的不为所动。好像“幸福”是一个来自远古时代的陌生词语,以至于他们从没听说过。

“幸福?”看门人终于开口了,“幸福不过是脑内β受体激动剂分泌的愉悦感。”

“在马前镇,没人会觉得自己不幸福。因为我们人人自律,人人都在追求理性的道路上。”看门人继续说道。那语气像是在跟这愚蠢的问题置气。

沿街的路灯发射出笔直的白光,击溃了试图涌向大地的温柔海浪。夜空退到路灯撑起的钛白色帷幕后,大厅的光线在路灯的叠加下格外刺眼,似乎比白天还要亮。这明亮让艺术家回忆起两天前他在马前镇一家咖啡馆的情形。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咖啡厅。吧台上摆放着各种口味的浓缩咖啡液,以及不同温度的水。没有售货员,顾客们自助冲泡。顶棚的吊灯精准地罩在每一个卡座上方,散发着一种色温极高的冷调白光。它们像冰块上升腾的蓝白色冷气,不停地游走,把每一处昏暗的角落都带到光亮之中。房间里没有音乐,没有低语。有的只是几声克制的打字声。与其说这里是一家咖啡馆,倒不如说是一间公共实验室。艺术家被这冷光压得一阵心慌,便走进了咖啡馆对面的公园里。公园也是安静的,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只有割草机在嗡嗡地叫着。很多中年人怀抱着电脑坐在长椅上,他们像一棵棵向日葵一样,背朝着同一个方向,晒着太阳。艺术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没有过去的新世界。

“说起来,胖子的妻子对胖子确实没得挑。”看门人打断了艺术家的回忆,“她每周都会专门抽出时间与胖子共进一顿午餐,这一天也是他的‘破戒日’。她会亲自挑选食材,为他烹饪。每次到了这一天,胖子就早早地叉开双腿坐进沙发里,等妻子把他的大肚子抬到茶几上,否则,那肚子太占地方,他根本够不到饭菜。胖子的大肚子上可以摆六盘菜,右侧大腿还有两个肉坑,正好可以存放两只汤碗。那女人从没对胖子的肥腻表现出丝毫嫌弃,反而一再表示她希望他能尽情享受生命原始的乐趣。所以每次妻子走后,纵使胖子的体重会一夜反弹七八斤,他也开心得嘴角流油。”

一丝又湿又凉的冷风飘进来,夹杂着淡淡的咸味。

“马前镇有海吗?”艺术家问。

“没有。”看门人说。

很难想象,

草莓被切成两半要怎么吃?

完美的结构遭到破坏。

失去了同时把四颗完整的草莓

塞入嘴里的

饱满的幸福感,

失去了亲口咬碎一颗草莓,

汁液流出的美妙感,

把一颗草莓切成两半吃,

是天底下最悲伤的事。

——6月3日

“那胖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艺术家接着问。

“哎……蚊子。”看门人说,“按说从前,胖子向来不打蚊子。他脂肪厚,被蚊子咬了也感觉不到痒。我经常看见胖子在夏日的清晨醒来,把他的大肚子浸润到从白色窗帘透进来的香蕉色的光晕中,然后一层一层地掀开,在肉缝的深处寻找蚊子的尸体。对蚊子来说,叮咬胖子绝对是一项极限运动,常常正咬得起劲儿,就会被他突然甩动的肥肉砸中。”

“昨天夜里,胖子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他费力地蜷坐在地中央,面朝着马路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看门人说着,眼眸里闪现出一帧帧清晰的画面。艺术家盯着那双眼睛,仿佛在观看一场老电影。“自从那次远征归来,胖子时常会有一些不寻常的举动。打蚊子还是头一次。说来也奇怪,这么冷的冬天,真不知哪里来的蚊子,但它确实激怒了胖子。胖子在盛怒之下挥舞着乳白色的床单,忽而捶向墙面,忽而俯冲到地上。打到一半,他大概意識到自己已经完全被情绪主宰了,这对一个现代人来说是极其野蛮的。于是,他扔掉了床单,尝试用理性征服蚊子,并且不借助任何工具,因为那样对蚊子不公平。他甚至脱光了衣服,与蚊子赤身相搏。他像一只白色的巨蛾在房间里扑棱来扑棱去,白皙的肥肉在吊灯下孤独地战栗,甩出的汗液像一颗颗饱藏着神秘花语的晶莹露珠。大概凌晨3点多,胖子心满意足地躺下了,他似乎战胜了什么。只是,当清晨7点钟的闹铃准时响过4声时,他仍然蜷缩在那张被汗水浸透的乳胶床垫上一动也不动。我没有找到蚊子的尸体,只在他宽大的手掌边缘看到了一抹像茜草红的蚊子血。那条被他丢弃的乳白色床单,歪扭在胖子身旁,像一条痛苦哀号的脐带。”看门人说。

艺术家听着听着,竟不自觉地走进了胖子的房间,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他。下午的人群轻风般拂过这里,没有留下任何叨扰的痕迹。胖子脱下的衣服平静地躺在地砖上。床垫中间有一个橄榄形的大坑,四周的乳胶还在顽强地挺立,似乎随时准备好抵抗那会突然降临的重压。从乳胶细密的缝隙处散发出一种面团发酵的酸味,夹杂着金色麦子的清香和红色土壤的湿润气息,甚至还混合着某种克己的苦味以及梦想成真的甘甜。总之,这是一种混合气味,或者说,它不是原始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的味道,而更像是一种进化了的理性的味道。那气味在房间里聚合、弥散、升腾,附着在地砖、墙面、家具上,渗透到沙发的软皮坐垫下面,又游荡进艺术家的鼻孔里。

“马前镇有海吗?”艺术家问。

“没有。”看门人说。

艺术家走近胖子的3D人像前端详起来。这是一张一比一仿真的3D画像。他的脸像一片光滑的跑马场,五官精准地卡在上面,没有阴影,显得娇小而虚弱,有一种被母性征服过的印记。眼睛像两颗杏核,外眦角圆得僵硬,眼皮上堆着厚厚的脂肪。鼻子短小,向内紧收,似乎在拒绝呼吸。嘴唇很薄,被两腮的肉挤压成古板的M形,活像一个曾经流行但又很快消失的品牌——摩托罗拉——的LOGO。

“这个房间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这个生活记录本。大约半年前,胖子就决定在他死后把这些笔记本的版权赠予我。他知道人类学研究的不易,更知道这些笔记对我的意义。”看门人说着,把一个厚厚的八开本子摊在艺术家面前。

那本子的前半部分被撕得七零八落,仿佛散落在时光倒影中的生活碎片。艺术家用他敏锐的目光努力地打捞着,终于看到几行虮子般的小字:“步数:2115步;说话量:1808字。”

“这是胖子每天的自我监测。”看门人说,“这些记录,我的人类学笔记上也都有,数值几乎一致,有些方面甚至比他本人记得还全面。不过,胖子的笔记算是写得相当清楚了。您没见过那些科学家的日常记录,只要不公开发表,他们甚至会把不同语言、不同学科的符号掺杂在一起使用,进而提升书写效率。马前镇什么都创造,唯独不创造语言。”

再往后翻,情形便完全不同了。偌大的纸面清白而平整,那些字迹仿佛一夜之间绽开的黑色花朵,洒脱而舒展地安顿于其上,全然摆脱了格式的束缚,他们有时降落在页面的右边缘,有时又飘飞在正中央,酷似柔软雪地上一个个自由、活泼的脚印,甚至还掀起一股带着薄荷清香的微风,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些句子长短不一,意义不明,像是清醒的呓语,又像是混乱的真理。

极致的精确,

是45圈多一点,

是65圈少一点。

精确的极致,

是一种感觉;

是拎出拖把的一刹那,

感受到

月亮与大地之间

一种若即若离的吸引力。

抓到了这感觉,

谁就

掌握了极致的秘密。

——7月5日

我看见了那条蛇,

那条褐绿色的蛇。

它从我的梦中钻出,

钻到车里,

钻到28楼。

它无处不在,

它在那女人身上。

——6月12日

看门人指着笔记本上落款的日期说:“胖子就是在这一天远征的。一般来说,他只在每周一的上午9点外出散步。而那天却是周二,他在前一天刚刚散过步。其实,一直到那天为止,肥胖都没能击垮他,因为不但有最科学的方法指导他的饮食,更有一套精确的办法指导着他的行动——首先,打开房门前,要做好心理建设,确保自己已经准备好将生命全权交付给外部世界。前两步很关键:先用左手撑住大门,上半身向11点钟方向倾斜30度,借助大门的反作用力,拉动右腿,将其发射至正前方35厘米处。待其平稳降落后,再将重心转移至右腿,依靠自身的意志力,挪动左腿,同时松开左手,关上大门,将左腿安放至右腿降落点斜前方38厘米处。这两步完成,走路的信心便建立起来了。之后,只需不断重复前两步的动作,直到到达目的地为止。但考虑到质量、体积、表面积的巨大差异,胖子的步伐应尽可能缩小,具体步态可参考扫地机器人。如果做到上述步骤还感觉尚有余力,那么,就可以增加脸部动作。这时,便进入了走路的高级形式:眼睛睁大1.5倍,增强透光度,提升精气神;鼻孔撑开,以便给肺部提供充足的氧气。最重要的是,嘴角要微微上扬,唇部的弧线当流畅而自然,关键在于苹果肌的发力,要缓慢提拉两侧嘴角,摆出一个正当的上弦月,又要警惕提拉过度,切不可暴露出眼袋的轮廓以及鱼尾纹的脉络。否则,这个标志着走路之高级形式的微笑,就会因痛苦元素的不慎介入而显得局促和尴尬。

“胖子出门时,几乎做到了满分。通常,他散步至多20分钟,在楼前走个三两趟,吹吹风就回去了。那天,他走出去却足足有40分钟之久。回来时,先前的精气神已经完全溃散,那些肥肉似乎摆脱了他的支配,打着各自的鬼主意,朝不同的方向逃逸,只有手提袋里的两根黄瓜还蔫头耷脑地跟随他。胖子竟然独自走到了小区门口的超市,这是我记录过的最远的路程了。后来我查阅食谱才意识到,那天的午餐,胖子應该吃黄瓜,且距离司机上一次派送食材刚好过去了五天,胖子断粮了。按道理,那天一早,司机就该将新鲜的果蔬摆放在胖子房门口,但不知为什么,整整一上午都没见到司机的影子。在胖子出门前,我倒是看到他妻子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不过没见那女人和司机现身。您也知道,除了‘破戒日’,其余的时间,胖子都极其自律的。马前镇人的精神传统也决不允许他打破自己的戒律。他不但要买到黄瓜,还不能延误正常的午餐时间。否则,接下来一系列的生命活动都要因为这项失误而进行调整,这对胖子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成本消耗。那天,胖子确实做到了,他回来不久,司机就火急火燎地送来了食材。只是,没人知道胖子在远征的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像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那天回来后,胖子整整两夜没合眼。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减肥,白天,就窝在房间里睡大觉,像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缩在自己奶黄色的脂肪下。橱柜上一张张排列整齐的食谱,在苍白而空洞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干枯、萎缩,再也无人问起。他凹陷在那张宽大的乳胶床垫里,把自己完全交托给另一个世界,并听从这个神秘世界的一切法则。一会儿,他身姿扭曲,面容抽搐,在梦里扮演被巨蟒缠绕的拉奥孔;一会儿,他又大口呼吸,鼾声似急促下落的骤雨,获得了赫拉克勒斯重生般的狂喜。到了晚上,他就把身子歪靠在玻璃墙上,面朝着马路发呆,似乎在用他那双充满神力的眼睛驱赶黑夜。每天凌晨4点,会有一些外地的农夫骑着三轮车往镇子里运送新鲜的水果蔬菜,他们显然与我们这个崭新的城镇不相匹配。但胖子却觉得他们很亲切,每当一台台三轮车迎着夜色突突突地驶过,胖子就会把脸使劲儿贴向玻璃,像婴儿第一次照镜子那般兴奋。等到那些三轮车全部离开,胖子就把挨着马路的那片玻璃墙的窗帘拉下,在白色的聚酯纤维上写写画画。这时,你觉得他很轻盈,宛若一只洁白的氢气球,随时可能飘到天上去,那姿态像是舞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祭祀仪式。在日出以前,胖子完成这一切,然后倒在他那乳白色的柔软大地上沉沉地睡去。有时,他还会把四面玻璃墙的窗帘全部拉下来,我便一连好几天都看不到他,只能透过影子观察。白天,他依然睡觉,鼾声像一架破了皮的铁鼓。晚上,他活似一只四处冲撞的黑色公牛。有时,他的影子还会同时映现在好几面玻璃上,像是有两三个胖子在相互对话,你觉得他不再孤单。等到窗帘再次拉开时,屋子里焕然一新,那些泛黄的纸片、食谱,连同胖子曾经自律的印记全都不复存在了。他就这样生活了七八个月——其间,那女人依然每周都来和胖子共进午餐;只是,胖子不再与她说话了,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直到昨夜,那只蚊子出现,胖子死时,赤身裸体,仿佛又回到了母体。”

没有人认识夜晚,

我们正离它越来越远。

没有人知道一块砖

的前世今生,

它如何被铸造,

又因何安放在这里。

没有人看过

它的诗篇,

承重的命运与苦难的勋章。

更没有人听过它

歌唱,

那是只有农夫的车轮,

那盛满了汗水与丰收、

晨昏与四季

的车轮,

才能奏响的

美妙乐章。

——12月24日

大门口飘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白色羊羔毛外套的女人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来了。”看门人使劲儿搓着双手,发出飒飒的声响。

男人把一块牌匾立在玻璃房门口,上面写着“肥胖研究中心”,又掏出包里的红布蒙在了上面。

女人则迎面朝着看门人走来。

“恭喜你啊!”女人开口了。

还没等看门人回话,那女人便转身向着电梯的方向走去。男人跟在女人身后进了电梯,那件褐绿色的防风工作服上印着四个大字“伽马速递”。

“司机也住在这里吗?”艺术家问。

“嗯。从今天起,他住在这里了。”

已是黎明了。阳光在青蓝色的穹幕边缘晕染出日出的嫣红前调,有如田野里希望的颜色。

艺术家望着宁静的天空,想起了什么似的。

“马前镇附近有海吗?”他问。

“没有,”看门人说,“没有海。”

艺术家再一次来到了玻璃房内。他面朝马路站立了许久。一声声嘹亮的汽笛组成了一支意气风发的军乐团,把马前镇人昂扬的斗志和奋进的决心吹拂在小镇上空,宣告着马前镇的苏醒。艺术家小心翼翼地拉下那面窗帘,带着儿时第一次升国旗的心情。

令艺术家欣喜的是,那上面没有什么密码和计算公式,而只是一根根自由、奔放的黑色线条。乍看起来,有点像原始洞穴里的涂鸦,再端详,又有些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的装饰画《舞蹈》的意味。在清晨七彩阳光的浸透下,那片飘忽的窗帘就像流光溢彩的巨大贝壳。上面刻有山川,刻有河流,刻有静穆的沙漠,刻有涌动的潮汐……艺术家觉得这比他曾经看到过的任何一幅当代观念派画作都更能打动他。他一会儿隔在远处四下观摩,一会儿又凑近了细细打量,甚至能听到几根交错的线条在窃窃私语,那些闪烁不明的混乱交谈,像是自然而顺畅的呼吸,又像是爵士乐慵懒摇曳的尾音……

突然,艺术家感到一根线条在猛烈地颤抖,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要从墙上挣脱出来,惊得他手中的咖啡洒了一地。他把目光从墙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相框中抽离,这才意识到,自己从马前镇回来已经一周多了。这几天,他每天早晨醒来,都会给自己做一杯手冲咖啡,然后来到客厅的照片墙前,端详他拍下的胖子窗帘上的那些涂鸦。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马前镇应当有一片海。于是,他第一次凭着感觉而不是理念来作画。他画了一片海,一片他想象中的海,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定义这幅画。

墙上的那根线条还在颤动,像是胖子留下的最后一口气。艺术家走上前,发现那条线的尾端有一行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小字,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艺术家怎么也看不清。于是,他打开电脑,找到了那张照片的电子底片,用看图软件放大到300倍,那里写着:“你要我胖,我便胖。”

艺术家想起那天的揭牌仪式。当胖子的妻子在前面庄严致辞并任命看门人为“肥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时,人群中再一次闪现出那支那不勒斯黄色火炬,疯子一直高举着他细长的手臂,游荡在黑色方阵的外围,嘴里念念有词:“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块饼,淫妇猎取人宝贵的生命。 看清你怀里的女人,勿入肥胖者的迷途。”那些话就像不懂事的小朋友在不合时宜的场所吹出的透明泡泡,自顾自地飘浮,无人理睬。唯有缩在女人身后的司机,怒着一张钢青色的脸,好像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艺术家打开了飞马网。从马前镇回来后,每天翻看飞马网的信息已经成为他工作前的习惯。网站的首页刊登着肥胖研究中心最新的研究成果——《现代人肥胖与幸福的关联研究》。

艺术家点进去,给看门人发了一条私信:“其实,您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不多会儿,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响起。屏幕的左上角弹出了看门人的消息:“好好生活吧。那不是我们需要的真相!”

艺术家关上电脑,看着咖啡杯上漂浮的绵密奶泡,眼前浮现出马前镇那场寂静的雪。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白色的精灵在他面前挥动翅膀,听到了扑簌扑簌的心跳声。他知道那是混合着阳光与阴影、凝结着彩虹颜色与海水味道的片片雪花,是胖子那轻如薄纸、逝如朝霜的庸常命运。他知道它们会在美丽而深沉的时光中失去它们原本的面貌——化为痛苦的石头,酿成甘甜的乳汁,或者,长成一株漂亮的冷杉。

艺术家起身来到画板前,看着他那幅未完成的画。以往,他上色前,总要纠结好久,借助于各类配色图典,像中医拼配药方一样,甚至还要谨慎地考察颜色的历史。这一次,他听从了内心的声音。他拿起画笔,果断地涂上了一抹白。他画了一片白色的海,那是雪的颜色,是最初的光芒,是原始的喧嚣,是深刻的躁动,是永恒时间的起点,是亡灵世界的回响……

他把这幅画命名为《生命》。

【责任编辑】安 勇

作者简介:

倪學礼,蒙古族。毕业于内蒙古大学中文系。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十月》《中国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并多次被《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小说月报》《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其中,《六本书》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另有散文被《散文选刊》、理论文章被《新华文摘》转载。创作剧本《平凡岁月》(44集)、《小麦进城》(34集)、《有泪尽情流》(21集)、《山羊坡》(2集)等。曾3次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1次获得中国电视金鹰奖、1次获得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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