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谷

2022-05-12 22:05李世成
福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晴隆妈妈

李世成

坐上快车,我没有同往常一样率先对司机说你好。司机没给我机会,他说,介意我抱狗开车吗?那是一只小白脸狗。我不是对狗有成见,它只是一只小白狗。我说不碍事,是它抱你。司机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小狗趴着抱他右腿。

回家吗?司机问我。

回家,我说。我没再说话。左眼余光觉察出他望我一眼。我低头看他的小狗。小狗趴在他怀里,一直望着我。

如果上帝是个胖子,谁知道呢,我说,昨天我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公交车上只有驾驶员和我,我觉得我幸运极了,我决定今天不穿秋裤。

嗯?司机讪然。

我多说几句只是想让他觉得我并不是个冷漠的人。

天还是很冷啊,他说。他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自己也不明白。

其实我不想提运气,谁说春天一定要穿秋裤呢?我怀念一下感冒不行吗?

抽烟吗?他问。也许他只是想表示客气一下,或者只是担心我说话会更激越。司机和乘客的关系也需要一个融洽的氛围,尤其长时车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接我的单。

你的狗为什么不自己坐着?我问。

在半路上女朋友塞给我的,他说。他以为我想问他为什么带上狗。

你丢狗就得丢女人,我说。其实我心里冒出的是三个字,狗男女。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吗?

是啊。

年底。一提到结婚他就一脸兴奋。

结婚和恋爱是不一样的,我说。

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专心注视前方车道,问我,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说。

我继续盯着他的小白狗,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往后座爬去。

惠小蕹一大早打电话过来,她说诗与摔倒了,让我赶紧回家。我问,严重吗?她在那边吼了起来,让你回家就回家,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空心菜也会发火。我问过惠小蕹,你爸爸是不是很爱吃空心菜?她说她的名字是她妈妈取的。爸妈呢?我在电话里问。她没有回答,挂了电话。

我打电话给妈妈,诗与不是和你睡的吗,一大早怎么会摔倒?

妈妈告诉我诗与是从二楼下楼梯时摔倒的,手臂磕破几处,额头有点凹陷,骨头往里边陷进去一点,摸起来瘪瘪的。我对妈妈说让她别担心,我以前上初一时在学校铁门上荡悠,铁杆回弹过来,我的额头也下陷过一点,后来很快就复原了。妈妈对我说,小蕹很生气。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我这就回去。挂了电话,我叫了一个网约车。

我早就应该学车了,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还差些什么。上次去安谷看惠小蕹时她就问我,你什么时候学车?我现在终于想起来,我是受不了没房先有车的感觉,无形中多了几重压迫感。那异地分居又怎么算?我始终不愿意去想。上次就是因为车的问题,惠小蕹质问过我几句。当然了,还是因为我不想和她住她的房间惹的。他们单位分给她两间房,但我总觉得那里不自在,过于陌生,我连惠小蕹下班后在那两间屋子里怎么度日都不知道。大概也和我一般,下班了,包一扔,顺带把自己往床上扔,更多的时候随便打开一本书翻翻读几句扔一旁。刚下班,看视频最不需要费神了,更多的时间我在看视频。我甚至多次想过,都有哪些人到过惠小蕹的房间。惠小蕹的床,我躺过几回,第一次是因为感冒了,我不想那么快去县城或者去罗国峰家。那个傍晚我对惠小蕹说,我在你床上睡个午觉。我从贵阳到安谷,几乎只是在车上简单靠过。每次来安谷,我们晚上都会去县城住酒店,和许多刚恋爱的人那样充满刺激和新鲜感。惠小蕹也常说,懒人脑子就是不一样,不过住酒店,垃圾总不是自己扔了。好像住酒店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自己倒垃圾。我最后一次躺在惠小蕹房间的床上已经是半年前,还是因为犯困,这么多年我总是觉得自己睡不够。当时罗国峰和我约好,晚上去山上搞烧烤。我问几个人,他说就四个。自然是我和惠小蕹,他和黄文英。

作为山城小县,晴隆确实不大,这两年有出租车在街上跑,感觉开始有点小县城的模样了。罗国峰在晴隆有一套大房子,在安谷也建了一个復式两层,自己办公监工。他在安谷办了一个糖厂,安谷那边的甘蔗全被他包了。那天晚上,罗国峰仰仗他的好酒量,对微醺的我相当清醒地说,你可以考虑搬来安谷,我的地可以划一点给你,建一栋和我一模一样的。

司机把我送到晴隆,我拉住他陪我抽了一根烟再走。

和我破罐子破摔的性格不同,惠小蕹总是精心呵护她那张脸庞。我时常暗自欣喜,惠小蕹的美丽是我潜藏的自得。那阵子她没有和我说话,只问了一句,到底有没有?我说能有什么,都睡着了。你不也看到了?我说。我伸手过去抱她,她狠掐我的手臂。

她说,谅你也不敢。心里倒是自个生闷气好些时日,她比以前更忙碌,忙碌之余更加注重呵护她那张已经足够精致的脸庞。不同的是多了份孤冷。我总是以为我不会伤害到她。但我的行径无疑背叛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说我的一切都会让她知道,我没有秘密。她说任何人都会有秘密,我说我没有,转瞬我说也是啊,只要我不曾告诉你的就可以称之为秘密,比如我一天吃几顿饭,每餐吃了什么,我不和你说也就是秘密了。她头也不回,扔了一句话,谁稀罕。

那个夜晚之所以会喊韦宋,可能是国峰将车开到山上的原因。我想起了一个背影,韦宋从一块巨石上摔下来的背影,或者侧影。我突然想不起韦宋长什么样了。我问国峰,韦宋是不是一直在安谷?先前他们和我提起过她,都被我的听力自动屏蔽了。这次我突然想见见她。

国峰喝醉了,被黄文英架着上车,她瘦弱的身躯居然能将国峰架到车旁,扔进后座。我开始敬佩国峰,他是一个懂得为女人省心的男人。与他壮硕的身躯不匹配的是他轻飘的醉态,这种样子,一阵山风都不忍吹来。黄文英在我们的面前流露出她的体贴,她知道男人何时醉了,知道何时应该将男人扶起带走。烧烤架和我们遗留的垃圾,国峰在烧烤进行到一半时就通知他厂里的人后续来收拾。他不想让油渍碰到车后备厢,也不想让垃圾弃置山顶。他觉得山顶的平地不应该有垃圾,人来过就是极好的待遇了。我说他不像个老板,骨子里就是煽情的文人。他说那是当然,怎么说也贩卖过知识。他是指有一年我建议他在晴隆夜市卖书的事情。除了我们共同的几个朋友来找他买书,更多的是他的友人们偶尔路过,强装喜好阅读买书回去当杯碟,放窗口迎接灰尘。最后那个他兴起手书的“贩卖知识”夜市书摊没好意思摆下去。

酒喝完兩瓶时,我终于看清韦宋从石头上摔下来的模样。她哭了,像个小孩那样流眼泪。她的手臂被沙石磨破,牛仔裤也破了一个小洞。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是我带她上山的。当时我们就读的学校名字很好听,叫雨集学校,不知现在有没有改名。我说我要带她去雨集最美的山上看看。雨集最不缺的就是山了,我们实在想不出哪一座山最美。等我们走到那棵红豆树下时,韦宋笑了,她说这才是雨集最美的山。我们登上雨集最美的山丘,山丘上有着许多裸露的岩石,我最先向石堆爬去,韦宋跟后,我竟然不知道要拉她一把,让她自己爬。结果在一块空地和山石之间,韦宋跨到一块石头上,没站稳,摔了下来。我看着她流泪的样子,问她,很疼吧?她不说话,只是摇头。我要抱她,她不让我抱。她坐在地上不起来。到最后她只说一句,你怎么没想到要拉我?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要拉她一块站到每一块石头上?滑的、平的、陡的,不牢固的、不怎么牢固的、非常不牢固的那些石块,我怎么就没想到要伸出手去牵韦宋呢?

这之后,我的左耳开始容易红烫了,好像我随时会犯一个致命的错误。每次颓丧或者无望时,我的左耳就会红得发烫。韦宋摔死了怎么办?我无助地自责过。当时我们坐在地上,面对恐惧我们想不到要怎么办。我摔死了怎么办?韦宋终于哭出声。她说她不想离开我。我抱着她,不停地揉着她的后背,我找不到一些可以说的话,我只是一直抱着韦宋。到最后我们再次回到红豆树下时,韦宋先前的难过不见了,她笑了起来,说我的样子好傻。我也觉得自己好傻,我说都不知道安慰她,她说你抱着我就很好。

韦宋看着我说,想起来我们没一起喝过酒呢。我说是啊,我们来不及喝就决定不一起喝酒了。她听出我有些怪她,但我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怨过她了。

那时候我们说过,如果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了,要说出来。我们还在相互喜欢对方,是韦宋先退出的。她说她接受了另一个人的追求,并且用一种事后我看起来无比拙劣的借口。她说她遇到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男生了,如果他不回晴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他回来了,我想圆小学时期的一个梦。她说他们小学时相互喜欢,后来男生转学了。我没有继续看她发给我的短信,来回各三条短信后我们就分手了。我们的中学,谈了五年恋爱,抵不过一个小学时段的心绪萌动。再后来,韦宋告诉我,其实当时是有男生威胁她,如果她继续和我谈恋爱并且以后嫁给我,他便会找我麻烦。后来我偶尔会想起,如果我还和韦宋在一起,是不是离开我们的会是我的一只手臂或者一条腿?对以前我们那边大人们口中的狠人来说,这些是“基本款”了。那个男生是紫塘的,也姓李,我们见过几面,在我们上初中睡过通铺的那个年代,我们曾在狭窄的过道里相让过,你先,你先,这样的礼让我们重复了四五句。那次是去找饭盒。我们的午餐和晚餐要自备铝饭盒放好米和一定量的水去给煮饭的阿姨帮忙煮,那是一个上午放学或者下午放学的时段,我们去拿饭盒,相遇了。

韦宋结婚几年后,我和紫塘的那个男生在一次饭局上相遇了,我们互相碰杯两三次,之后各自转战至另一桌去敬酒去了。韦宋或者我李向东,落寞过一两年,我很想相信她后来提供的版本的真实性,但我不愿回望过去了。彼时我刚毕业一年,正处于焦虑频发的年月。韦宋的孩子也三四岁了,我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删除。她最后一次问候我是通过微博私信发来一条消息,说新婚快乐,发了一个心形的表情。我替她解读了那个心形。那是祝福,也是心安。她替我感到高兴,觉得我的心终于填满了,不再有缺口。

搞哪样?

没搞哪样。

开视频你有病啊?

没得。

我刚从农户家出来,走路累死。

你看我们老家风景多好。

不觉得,只有一整天在城里生活的人才会觉得山里风景好。

我们都走累了,要不视频,时间拿来做什么?

你倒是心宽,儿子摔倒了也不着急。

老妈在家啊,摔着了,下次他就知道不跑了。

我是回不去,今天刚好有任务……李向东,你是不是非得逼我自己去学车?

你可以学啊,你出行方便,我学来没用,也不能做你的专职司机。

我看你是离不开大城市。

贵阳能有多大。

总比安谷大吧。

废话。

你也知道是废话?

……

李向东我问你,我们什么时候离婚?

等我辞职我们就离。

我怕你是想多了,你辞职了我可不养你。

没得事,我们儿子养我。

儿子归我。

他妈归我。

我问过儿子,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喜欢妈妈。

为什么?

妈妈做饭给我吃。

我也做饭给你妈妈吃过。唯一一次。

儿子来了兴趣,真的吗?他少有地一步跃坐我膝上。

我说,其实它不过是一碗糟糕的面条。那会儿我和一位朋友合租,朋友将厨房的家具几乎扔了。没办法不扔。砧板发霉厚厚一层,绿的深绿,白的灰白。为了让我们的生活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爸爸,你发呆了。

我怎么发呆了?

发呆就是眼珠一动不动。

我笑了,说,还有呢?

还有说面条糟糕,自己比面条还糟糕。

你见过我煮面条吗?

没见过,也不想吃,我喜欢妈妈做的饭。妈妈煮过面条给你吃吗?

没有,惠小蕹总是嫌弃我吃面条的样子。

你吃面条时怎么了?

我喜欢数面条。

数面条?

我一根一根那样子放进嘴里,我抬头看天花板,不,我也不看它,我看面条。

一碗面有多少根面条呢?

我不知道,我看着它就忘记数了。

那你说你喜欢数面条?

惠小蕹说的。

她怎么說?

她说,吃面条都要过数吗?

那你想过吃面条要数一碗有多少根吗?

你好烦啊,问这么多,妈妈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我和儿子聊不下去。和母亲大人也说不上几句。上一次和她好好聊天已是很久以前。

——你不是一直催我结婚吗?我结婚当然要找我喜欢的。

——没发现你有多喜欢她,一个月你回来几次?

我一个月回来几次呢?我不知道。我总在假想可能显现的影子,躲在墙壁另一端等待着什么。惠小蕹当初就不应该考来安谷。我也不应该在她考上了还去牵她的手。回晴隆我能做什么呢?在贵阳还可以混迹书海,为不同的书稿奔波,有时幸运,能遇到一两部好作品,那会儿我便会格外想念惠小蕹,早晚我要将自己打造成一本可以被日常编辑的接地气的书。随便是一本什么书,不管封面,不管纸张,不管开本,不管设计。自有人在那儿,突然就成功地卷进纸的海洋,等到再现时,被文字冲刷的躯壳会变得更坚决一些,之后无论他站在哪儿,都可以气定神闲地任躯壳游荡。

但他依然会难过,依然会做错事。

我的错呢?

我就不该冷落惠小蕹,不该因为自己的小气瞎想。每次惠小蕹总会把我带进她的房间。不过也是,我不进她房间去哪里呢?每次我坐在惠小蕹的房间,我就会想,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在这儿抽过烟呢?或者和我一样,拥有我可以拥有的权力,他的屁股坐在床边,或者躺进去一些,一只手臂划过枕头,捋一捋枕巾,那只手将被子翻开,此时,出现了一只脚,小腿恰到好处地将被子踢落……

每次惠小蕹抱着我躺倒在床上,我便会提出,还是去酒店吧。

惠小蕹除了一脚把我踢开,也还是乖乖地跟我去晴隆。去晴隆的车不难找,我们有那么多不认识的朋友,我记住了几个私家车车主的号码,想去晴隆问其中一个就可以去。

妈妈打电话给我,说诗与额头不肿了。诗与又出去找鸿鸣家二儿子人杰玩了。人杰比他大五岁。十一岁的小孩还能和六岁小孩玩也是稀奇。或许因为人杰那一款游戏需要两个人玩的缘故,人杰嫌弃其他小朋友反应慢。玩游戏这点,诗与倒是基因突变,并没有继承他爹只会玩斗地主打欢乐豆这一传统技能。

我几乎就没带过诗与,都是妈妈和惠小蕹在带。更多时候是妈妈带。和小蕹视频,她总是几句话不离那两句,我们离婚吧,什么时候离婚?

有次惠小蕹在客厅和我争,也是说了这两句,并且声音稍大,就问你什么时候离婚。妈妈灰头土脸进门,正好遇到我们在争,她已然不能装作没听到。她不说什么也不好,要说什么却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后来妈妈说,孩子这么可爱,离婚不心疼孩子吗?我没有说话。惠小蕹过来拉着妈妈的手腕,说我们吵着玩。我这是在逼他回家,小蕹说。妈妈悻悻地迈步,说去换衣服。妈妈刚从稻田里打完谷子回来,后背还挂有脱落的谷粒。我愧疚地转过头,正好看到惠小蕹摊开双手看我。

晚上妈妈趁小蕹去鸿鸣家接诗与,说,以前我同意你找汉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错。

我支持她离婚,我说。

那就不可怜孩子吗?妈妈问。接着说,小蕹最近比以前性子慢了,鸿鸣家叫她去捏粑粑,她早上起得又晚,还化妆化个没完,等她去时我们都快捏好了。

一家去一个人就可以了嘛,我说,自家人不会计较。

自家人更要多去人,昨晚兰芬就上来喊了。

妈妈,你是不是想说别的?

妈妈看了看我,眼珠稍微躲闪,像是有什么话在考虑应不应该和她儿子说。她说,你们一个月见几次?问这个干吗?我说。

你应该多回来,小蕹也很难,工作忙,还加班,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你多去看看她,该请假就请假。

我会去的。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孩子长大了也会有想法的。

那天晚上惠小蕹没参与,她临时被叫去加班。我们一开始约好四个人,最后确实去的也是四个人。罗国峰、黄文英和我,以及第四位——我想到韦宋。我问国峰,韦宋是不是一直在安谷?韦宋问我,几年了才想到喊她?我只好说我们的烧烤之夜不能没有她,我们说过今晚的聚会是四个人,就不能只有我陪罗国峰两口子。你快来吧,韦宋,我说。韦宋很是诧异,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没像这个晚上这般需要她。国峰问我,你确定要喊韦宋吗?我说,今晚我们说好了四个人。黄文英看着我不说话。我总要说点什么的,我没让韦宋挂掉电话,也没有要她马上赶来,我只说这个夜晚,我想让她过来。

我有多少年没联系韦宋了,我没有想过。关于韦宋,我只剩这个名字了。手机里的号码是新存的,我刚问国峰要。韦宋过来时带了她从断桥镇买的辣椒面,她说那儿的辣椒好吃,想让我尝尝。韦宋很大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变了许多,倒是我,永远是小气和莫名其妙的那一个。

韦宋和国峰、文英聊得很开心,文英一开始还有点躲闪,我知道她不自在,女生总害怕这样的处境。我的胆子居然仅仅只是因为国峰说了一句“四个人”,让今晚的剧情遵从一个口头的约定,甚至都算不上约定了。这样的邀约,我在以往也未曾敢想。

这是一个夏天吧,夏天也并不太热。也有可能是一个秋夜,秋天的夜晚也并不很凉。我穿几件衣服我忘了,曾经我多次在友人们面前炫耀我的记忆力——高中某一顿饭盘子里的土豆丝朝碗沿哪边靠、伸出碗沿几毫米我都记得——可这下我竟然忘了我穿什么衣服,以及韦宋衣服的颜色。

想半天我才清楚,韦宋脱掉薄外套后,就是黑色短袖,多年来的保养,她的身材依旧和以前一样,不同的是,多出了过去没有的坚实感,在她大方的言谈中,举手投足间,看出她比以前更周到,更会照顾人。她只是清亮地看着我,我就想哭了。在她面前,我像个不安的孩子,烤肉被我用筷子点来点去,一面还没熟就被我翻到另一面,没几秒钟,又被我翻回来。幸好,他们说说笑笑,没完没了。韦宋说了一个笑话,她说忘了在哪看过了,她说的是大象和蚂蚁的笑话,我心头一紧,我知道她所知道的大象和蚂蚁的笑话仅有四则,他们三个笑得很开心。国峰问,大哥,你不觉得很有意思?我扔出一句,老梗了。韦宋白了我一眼,继而从她面前将烤好的肉夹到我面前。我用筷子夹起来,看了一面,又看另一面,专注的神情像是被烤肉的色泽迷住了。吃啊,没有毒,韦宋说。国峰接过话,大哥是百毒不侵的。

我没有问韦宋是不是一直在安谷,过去国峰和惠小蕹都提过她,但都被我打断了。这个晚上我才知道韦宋在安谷办了一个私立幼儿园。生源不愁,加上她的耐心,幼儿园被她打理得很妥当。她女儿也上初中了。我连她女儿的某根小指头都想不起来了,那到底是她的左指还是右指。十二年前我在韦宋的新家待过一个夜晚,我和她以及她不满一岁的女儿睡在主卧的大床上,她女儿爬过来抓我的左手,我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捏着她的小指头,她趴在她母亲的肚子上开心地笑着……

国峰喝了些啤酒,我没怎么喝,但我却开始犯困。黄文英和韦宋要开车,她们没有喝。国峰开始说起他开糖厂前的生活,批发纸巾、兜售水果、卖过酒、养过蜜蜂,甚至春节前一两个赶集日还卖过对联。我说他那是炫耀他的书法,当街捉笔画鸦。国峰委屈地甩来一句暗藏骄傲的话,拿捏得相当到位,他说怎么说都是晴隆贩卖红糖中的书法第一人。他这话没毛病,晴隆就他把糖厂开得最大的。我说他的履历就差挖煤了。他知道我调侃他大学时学的煤炭勘测专业。我撇了韦宋一眼,她有些落寞的影子略微滑动,又不让旁人看到。那我算不算不称职的旁人呢?

韦宋说在乡里和惠小蕹没有打过照面。奇怪,安谷这么小,几年来,和惠小蕹碰到的次数居然一次都没有。我说惠小蕹经常加班和下乡。是啊,韦宋感慨,所以你要多来陪陪她。我笑了笑,想问她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她丈夫——当时还没到结婚年龄就同她有了一个女儿的那个男人——他现在怎样。没等我说些什么,韦宋说她现在挺闲,假期一到就不知道做什么了,也没一个爱好,女儿沉迷于游戏,怎么说都不听,想想就头痛,还好她成绩不是很差,在班里还能保持前十。韦宋说着面容灿开了些,先前我瞥见的影子,如果不是错觉,那个叫落寞的东西跑得很远了。

他们谁都没问我的情况,好像我在做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们不关心我的工作,也对我所写的东西不感兴趣。国峰总说下次要好好读一读我的小说,却依旧在下一次道别时说,下次好好读你的小说。国峰没时间读我的小说,我也没想着主动给他看。倒是他常常会告诉我他的发现,比如他说,大哥,我又发现一个适合用在小说里做地名的地方,凉水、紫塘、碧痕、香炉石……

我说我就喜欢安谷,喜欢桥边,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桥边看一看。但我这么多年,都没踏足桥边过,那儿有一位在晴隆名盛几十年的巫婆,当年母亲也去找她问过我的运势,那位周身笼罩着神秘气息的阿姨说,你家这孩子不用担心他,他自然会打理他的前程。我接近过桥边那位阿姨,我隔着她的头巾望着她的面庞,她的面庞在头巾下让我感到无比信赖,同时又因一些未知的感觉,觉得她离我们太远,离站立或坐在她的屋宇下聆听她言语的人太远。这种遥远,如同至今我也没有能打理好的我的前程。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惠小蕹生分的呢?分居太久是主要原因,关于操持家事我一概不管也是重要原因。她不是没有和母亲抱怨过,她说我好像从来没有把母亲当妈妈。妈妈问她怎么这样说。她说哪有儿子一出门就不管不顾的。妈妈说我们这边都这样,孩子在外面工作,父母在家带孩子很正常。惠小蕹说太不正常了。她每次把孩子留在家都对母亲表示歉意,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惠小蕹和妈妈说歉疚的话越多,我和惠小蕹越生分。妈妈也总是尽量少和她提起我。

和韦宋闹那么一出,大概也是因为最近我和惠小蕹总是不停地争吵有关。以前和韦宋在一起,我们几乎不争吵。唯一一次她不知怎么就生气了,跑到我们租房的后山去一个人躲着。我则在屋里发呆,觉得哪里出问题了。我们像是结婚了,只差个结婚证。高中几年我们一同租房子在外面住,她做饭,我看着她做饭。我们一起洗衣服,一起去网吧。这次韦宋消失在树林中,我没有过去找她。默默地出门将她换下的衣服拿出去洗。韦宋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趴在房东家的围墙外看我洗衣服,也不吭声。我快要洗完了她也没吱声。直到有人喊我名字,我看过去时才发现韦宋。

惠小蕹说,待不出什么名堂就回家种地得了。

我说我得守护我经手的书,尽量不能让别人乱改。我总归是个做书的,我说。

做好书了是不是就能做好人?惠小蕹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告诉她,等到我将手上的事情安排好后和她说。当然我不细说到底我要做什么。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我要做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离开父母和妻儿,一个人远在异地奔走呢?像是有一件事,需要我去想,我怎么就走到这儿了?孩子出生后,我变得更不像我了,一种叫作“牵挂”的东西偶尔会在深夜熄灯后孵出,并带着深深的疑虑。

惠小蕹问我,还能想起抱她的感觉吗?

我久久无话,当初是我追的她。结婚生子,继而继续异地。这么说我是还没接受婚姻这个事实。惠小蕹说,手牵上了,拥抱了,就不能撒手了。她说这句时我极为感动,我几乎快要哭了。在贵阳的冬天,听到这么一句话是要被暖哭的。我们结婚吧,我和她说。她只是笑笑。就像当初我趁她不注意,牵住她的手就不放,我们恋爱了。当我把她抱在怀里说,我们结婚吧,我的怀抱就没再松开。

我出現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时,惠小蕹见到了。就在国峰家一楼的客厅。国峰家那只死狗,见到女人都不会叫一声,每次遇到我都想扑过来咬我。我躺在韦宋怀里睡着的夜晚正是惠小蕹临时被叫去加班的夜晚。她知道她回来时应该到哪里找我。但韦宋忘了将我送到国峰家后就可以回去了。黄文英送国峰回去前将一串钥匙扔给了韦宋,让她送我回去。我没有和韦宋说起任何有关我自己的事情,只是零星问她,孩子怎么样了,成绩如何。韦宋说起孩子就没完没了。就是不喜欢数学课,这点像你。说完她发现自己失言,没再说。我找不到要接的话,觉得啤酒有些冰。我已经半年不喝酒了。但在安谷的这个夜晚,对着星空——应该有星空——对着群山,我突然想喝几罐。我越喝越困。韦宋也越来越明亮,她在夜空的脸庞像只结实的萤火虫,荧光背对我,荧光朝暗处遁去,荧光在远处燃成了一颗星星……

你应该多回来的,韦宋说。她的声音沉稳又温柔。

我望着一只萤火虫远去。

我挺喜欢小蕹的。她不叫小蕹全名。好像她们已然熟悉多年。

韦宋也知道我很少回来。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居然还能知道我的行踪。她说我参与编的那套文学丛书她看了。我说自己写得不好,只能尽可能编自己喜欢的了。韦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或者就像别人耸肩那么简单,只是表示自己不想接话,不认同,但也不认为自己有合适的话说。

我夸她的包很好看。她说二手的。

你以前不会买这些的,我说。

年纪大了,想法就变了,一些包在别人那里不被珍视,我可以去救下它们。她用了“救下”一词,让我觉得有些惭愧。昨晚我也正是因为二手包的问题和惠小蕹吵了一架。她说她想买二手包。我除了不想让她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外,还觉得是自己没法给她买好看的包。她说不是这些原因,她是觉得价值应该多方面衡量,买一件物品应该考虑物有所值。花全款买全新的,有的她觉得不值,买二手的,也是经过修复以及消毒的,再说哪有那么多的坏运气让她撞上呢。我说谁知道别人拿来装过些什么呢,皮肤沁润过的死物,它不是活的。我的面庞很冷,视频中的脸庞拒人于千里之外。惠小蕹说挂了吧,和你说不通,以后不要再和我视频了。这个夜晚惠小蕹在她的单身宿舍睡觉,我在国峰的院子寄宿。本来我们打算约去酒店住的,在邀约的同时多聊了几句,两人不欢,将话语砍断。

第二天我没有找惠小蕹说话,只是在国峰决定出去搞烧烤时和她说。她来了,发现我脸色不太对劲,但我几乎忘了我们昨晚刚吵过,只是觉得山顶风有些大。惠小蕹搂着我的手臂。我双手插兜站在风口,夜里的风是懂得人心的,你心情糟糕,它便不会比你更开心。

惠小蕹接到一个电话,说单位临时有事。这下好了,到嘴的肉飞了,她说。我说我陪她过去。她说你能做什么,用你的数学头脑给我算吗?我白她一眼。她甩了一句,说,傻狗。

黄文英开车送她回去。惠小蕹回头对我说,把光调亮点。我知道她要我准备安分当灯泡。

惠小蕹将视频转换成语音,嫌弃我闲着没事干,走路都不安分。

惠小蕹在手机屏里的最后一个侧脸,远处有一只黑羊闪过,我身后也有,我说安谷也养羊吗?惠小蕹说只有你们达长才有羊吗?

她不想搭理我,没说几句就挂断语音。

我没事干,只好在脑际翻出我们的对话。

你和我住这儿觉得很丢脸,是吗?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不自在。

你住罗国峰家就很自在?

是啊,我可以和他喝酒。

你连摩托车都不会骑,你好意思?

罗国峰愿意来接我。

……

这样的对话总会以一个人的沉默结束。

达长这几年变化太大了,有人在山里养羊,有人在河边山坡养猪,有人在林子里养鸡。很少有专门放牛的老人了,不知道是老人们越来越少,还是现在人们不想放牛了。偶尔经过马路边有几头牛,我就会觉得无比亲切,这样至少还是我的达长。以前父母在外打工的年月,我曾在小王寨的外公家待过,放牛,割草,是日常要做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韦宋。

遇到韦宋是我到雨集学校复读的时光,韦宋闯进了我的世界。知道她也是小王寨的,我们那时候没有手机,星期五下午放学走路回家,或者星期天返回学校,我们都是约定在某地见。从雨集返回小王寨,我们约在杨家庄的石桥上。从小王寨回雨集,我们约在三家寨上面小路的那块巨石边。

大人们总是很可笑。孩子年轻时候谈恋爱,百般打压。长大了孩子迟迟未婚却又在催促。我和惠小蕹结婚,长辈们没有过问过一句,只是问,对方是否会喜欢我。我说要是不喜欢,她怎么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我们在达长办了一场,在贵阳也办了一场。我很是期待达长那一场婚礼,身为布依族人,我会以怎样的状态出现在婚礼上。多年来,我没有真正意义上参加过一场属于我们布依族人的婚礼,以往本家的兄弟结婚,我在外上学,几乎就没回来过。少时太听话,或者自己宅惯了,总觉得,只要不是与韦宋有关的,自己便可以不用去,和村寨人也少有交集。大学时期我寒暑假回到达长的家中,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达长。这跟在小王寨的年月一样,在小王寨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他们那的人。寄居的身份,时时在自我提醒,我不属于何地。

和惠小蕹的婚礼,虽然在家中办,我却找不到一种独属于布依族的气息了。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办酒,先前哥哥结婚没有办酒,他将流浪者的身份发挥到极致,因为初中辍学,他的行迹早已和我没有交集了,行事更是怪异无比,凡事隐约透露着一种疏离,包括他自己的婚姻。他和他的汉族姑娘去领证也没有告诉家里。因此,后来母亲总是寄望于我,希望我和布依族女孩结婚。她甚至提过,要是我还和韦宋联系就好了。母亲不知道的是,我和韦宋很早很早就不再联系了,那时候我和她都还很年轻。我们年轻到可以轻易相忘。

惠小蕹说,她不喜欢我们那边一身黑的布依族服饰,婚礼上没有穿。我剛和惠小蕹谈恋爱时和她说起,妈妈对我说,想给以后的儿媳妇做一套衣服。惠小蕹不喜欢,并且让我有机会对妈妈说。如同我以前没有结过婚这件事,我的婚礼上依然没有见过真正的一场布依族婚礼。我的想象中,会有一些古老且烦琐却又颇有仪式感的场面出现在我和某个女孩面前。当然,那个女孩我没见到。身边的惠小蕹调皮地看着我,我们在堂屋拜堂时,假装严肃,眼里却是相互看到了对方的笑意。我也忘了先前的憧憬,如果不是停下来想想,这些想法早就遗落殆尽了,那不曾出现的印痕,变得无比合理并且妥当。

我们的新婚之夜,惠小蕹居然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嫁给我了,你是我的男人,以后不管生活变得怎么样,你都不能提离婚,要提也是我来提。

我可以免费给你写休书。

惠小蕹踢我,我差点掉下床。

我哈哈大笑,我说我小时候和我妈睡,我掉下床,光着脚板,有些凉,一脸懵懂,甚至觉得有点冷,继续爬上床睡觉。

我从没发现你如此丑过,蠢狗。惠小蕹将被子盖在我脸上。

走到院门外,我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我掏出烟盒的时候,把办公室的钥匙带掉了,在石阶上发出怪异的声响,似乎台阶在抗拒这串钥匙。

早先妈妈打电话说诗与在鸿鸣家,我去鸿鸣家找他回来肯定就可以进门了。我这才发现,我今天回来没有联系罗国峰,也没有联系以往联系过的几个私家车车主。某个仓促印象促使我从贵阳打网约车回到晴隆,就直接去晴隆客车站坐大巴回鎮上,如果不是专门邀约,很难从镇上找到回达长的车。村里的私家车群我早就退出了。

在老家抽烟,总是觉得烟支很快就燃尽。有时我还得偷偷出门抽几根再回来。惠小蕹总会说我,抽烟会熏到儿子。很明显这是她极为失败的抗拒和劝阻。儿子在家基本闲不住,要么和邻居的孩子玩,要么去果园找他堂兄玩。我看了看微信,我和惠小蕹的聊天记录仍然保持着“聊天时长11:28”的提示。

我准备去鸿鸣家接诗与,我再次抽出一支烟。

我就知道他最没良心了。是惠小蕹的声音。

惠小蕹牵着诗与,后边跟着妈妈。妈妈朝我努了努嘴。我知道她在说我又抽烟了。她们都不喜欢我抽烟。只有诗与无所谓,只要我不影响他一天和小朋友玩闹,只要我不出去强行把他喊回来,我们基本相安无事。

我赶紧将没点燃的烟支放进兜里。

又没带钥匙了吧?妈妈说。

我说,嗯。等惠小蕹开门,我一把将诗与拉过来,我说我看看。诗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也没喊我一声爸爸,就像我看到他了也没叫他的名字一样。这是我们共同的默契,不过偶尔他还是会过来找我玩,让我看他的新玩具,彼时我将是他的大型玩伴无疑,而他刚好缺一个可以分享欣喜物事的人。

我讨好似的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除了一片红,没看出其他异样。我想起我上初中时,在铁门上荡悠,被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同村人用力将我推送荡悠过去,铁门撞到墙上弹回来时把我额头撞出了一个竖坑,有些时日才好。

我不知道是母亲夸大其词,还是孩子的恢复能力比较好,我没有摸到她们言语向我提供的“凹陷”。诗与转过头去,没再让我摸他额头,他说早就不疼了,并且捞起袖子让我看他的伤。他很骄傲地朝我抬了抬眉头,好像早上他压根就没因为摔倒而哭泣。我说伤口会遗传,以前你爸我也撞到过额头,还流血了。那时候我还怪你大伯,是他推的我。那你额头被磕得还不重,人不傻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也是不多见。惠小蕹揶揄我。

我明白我下一个应该讨好的人是谁。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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