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人、乡下人、好人祥子的悲剧故事

2022-05-12 07:51山东师范大学魏建
中学时代 2022年5期
关键词:祥子虎妞拉车

■山东师范大学/魏建

《骆驼祥子》是公认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之作。可是,以往多数解读者只说这部小说通过什么批判了什么……总之,把这部作品说得索然无味。本应是一千个读者读出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结果却是一千个读者都读出同一个乏味的“祥子”。

文学固然有认识属性、教育属性、文化属性,但最本质的是审美属性,也就是说阅读文学作品首先要把它当成文学来读,其次才应关注其非文学属性。读小说就应从小说的属性切入,小说最重要的属性是讲故事,所以,解读小说首先应看它写了什么故事和怎样讲述这个故事。

车夫与车的故事

祥子有三个身份:拉车人、乡下人、好人。这三者都与祥子的悲剧结局有关。1936年春,一位朋友和老舍先生在青岛的寓所里闲聊,谈到北平一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的故事。老舍听了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

那朋友又说:“还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趁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地牵回三匹骆驼来。”

这便有了《骆驼祥子》。

此后,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老舍主要琢磨“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这其中包含着《骆驼祥子》成功的一个奥秘。

奥秘的起点,并非那天意外的闲聊,而来自老舍很久以来对生活的观察和对素材的积累。北京的洋车夫早已在老舍心中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了,“拉车的”就像“唱戏的”“演鼓书的”“臭脚巡”、剃头匠、拳师一样,同属于他心中最熟悉的那个北京市民王国。老舍说《骆驼祥子》“使我满意的地方大概是: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集的材料也相当的多,所以一落笔便准确……”他还说:“我生在寒家,我的亲戚朋友中就有好几位是车夫。因此,写那部小说时,我无须去访问他们,我早就认识他们。他们一向与我家互通有无,休戚相关。”

创作需要生活积累,但有了积累不等于就能有好的文学创作。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有生活积累,但有几人成了文学家?写农民的作家又有几个是种田人呢?可见,一部作品成功的因素,除了作家有足够的生活体验之外,还有更多值得探寻的东西。

老舍出身于贫穷家庭,这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极为少见。因为贫穷,所以他有机会接近同样贫寒的车夫们。穷苦的生活使得老舍天生就有为穷人代言的欲望,他想通过写一个穷人想要改变命运而不得的故事,写出整个穷苦社会的苦难。

其次,小说家既能写出自己的生活感受,又能写出人人眼中所有却人人笔下所无的稀有感知,还能写出这些特殊感受和稀有感知背后的东西。小说家要想编出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光有生活积累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具备高超的表达能力。这在老舍看来,就是“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的能力,其中最难的是“解释生命”的能力。

祥子就是老舍“解释生命”的成功范例。祥子是不幸的,他的能力和品质都应该能使他不再受穷,可他却越来越穷。老舍既细致地展示了祥子“三起三落”的整个悲剧过程及其“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又通过一个车夫的故事反映整个社会,进而展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

如何才能放大故事的容量而不流于空洞和概念化呢?老舍的经验是让祥子的一切离不开车,让其他的人物离不开祥子。老舍说:“人既以祥子为主,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主。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一点点地浮现在衣冠上、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所以,他才能把“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这就是老舍编故事的本领。

乡下人在城里的故事

以往的解读者大都说造成祥子悲剧的主观根源是他所走的个人奋斗道路,而且老舍也说过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之类的话。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祥子能算“个人奋斗”吗?按照马斯洛的“人类需求五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层次最低的是生理需求,然后依次是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个人奋斗应是自我实现层次上的事。可祥子的追求只是满足人最原始、最基本、最低层次的需要,和动物的需要差不多。如果说祥子是“个人奋斗”,不是拔高了祥子,而是贬低了“个人奋斗”。

老舍熟悉的是在大杂院里成长起来的身为北京人的洋车夫,而祥子是一个乡下人。他买车、卖车,“三起三落”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乡下人在城里屡屡碰壁的故事。他始终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市民,始终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

在祥子的第一次悲剧发生前,小说中有一段祥子心理活动的描写:“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案,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注意,祥子丝毫不像“城里人”那样重视信息,他屡屡腹诽“城里人”,可见他自外于“城里人”。那天,其他车夫都不出城,只有祥子和另一位乡下人车夫动了心,一是因为把信息当谣言,二是因为受到两块钱的诱惑,三是因为侥幸心理。总之,都是小农意识惹的祸。

祥子的第二次悲剧发生在曹先生家。他特别佩服同样是仆人的高妈,作为市民的高妈在对钱的处置上的确比祥子高明得多。祥子只知道钱“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高妈却懂得“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她劝祥子放高利贷,祥子不敢;她让祥子“起会”,祥子也不做。祥子成天在银行门前拉座,竟然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钱”。他早就知道了存折,可是到了曹先生家,他还是不相信存折。祥子始终是乡下人的认知格局,对于“钱能生钱”这事,祥子不明白。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不明白,而在于他不想弄明白。假如他听了高妈的话“用钱生钱”,或是把钱存到银行里,他不就能躲过被孙侦探敲诈这一劫了吗?

祥子的第三次悲剧是他最后一次失去自己的车。当时虎妞难产而死,祥子卖了车才有钱埋葬虎妞。其实,祥子本也有机会避免这一灾难。祥子和虎妞结婚后,家庭矛盾的焦点是靠什么吃饭。祥子想凭力气吃饭,虎妞想“凭心术吃饭”。祥子的理想是纯朴的,但在积累财富的效果上是落后的。虎妞所说的“心术”应算是少劳多得的剥削阶级思想,但从获取剩余价值的意义上说,比祥子农民式的简单劳动积累思想更具有资本增值的先进性。如果祥子接受了虎妞的意见,他的第三次悲剧也可以避免。

虎妞与祥子之间城乡文化的冲突,在他们的伦理世界里不比拉不拉车减弱多少。祥子的家庭理想是“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这个梦还没有做完就被虎妞打断了。这件事像小虫一样蚕食着祥子的道德防线,从祥子被虎妞勾引的那天开始,他的道德底线就悄悄地撤防了。他来自农村的人生理想一天天地被市民文化的污水浸染,以致产生怀疑和动摇的心理。最后,祥子不仅将自己吃苦耐劳、诚实正直的美德丢失了,也学会了自私、冷漠、贪婪的恶德。

做好人难的故事

祥子真是一个好人,小说中有一句话说到家了——他“在地狱里仿佛也能做个好鬼似的”。小说开头这样说祥子:“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他不与别的车夫争座,不与乘客讲价钱,看到可怜的老马祖孙,也毫不犹豫地买来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羊肉包子给他们吃。而在小说结尾,祥子却外形猥琐肮脏、灵魂污秽丑恶。前后的鲜明落差正昭示出:祥子曾经是好人,但“好人”的品行难以坚持到底。

整部小说的叙述没有单纯着眼于祥子建立理想生活却又实现不了的过程,而更关注对这个“好人”理想的破坏力量。这破坏力量主要有两种。一是整个车夫群体对祥子理想的摧残。那些年老的车夫们喋喋不休地向祥子传授着他们的人生经验,不停地腐蚀祥子坚持做“好人”的意志。老马、二强子等人的命运像一面镜子,使祥子从中看清了自己。当祥子遇到饿晕在地的老马和他的孙子小马,他便隐约地感到即使自己买上车仍然没有好日子过。他在小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老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当祥子与二强子一家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意识到二强子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好人”那么难做,而靠“掏坏”获得利益又那么容易,于是祥子放弃了责任、尊严、信仰甚至一切美德,大肆挥霍着自己的欲望和生命。读者从中看到了“真”“善”“美”的脆弱和“假”“恶”“丑”的强大。

另一种破坏祥子“好人”理想的力量,来自虎妞。祥子既是虎妞的猎物,又是爱物。作为猎物,祥子被虎妞诱骗、占有和索取,这构成了对祥子灵肉的最大侵害。而虎妞出钱办婚事、买车养家等举动又无情地击打着祥子微薄孱弱的理想,使他逐渐感到了独立人格的崩塌。心理上的痛苦沉重和前途的无望,时刻啃噬着他单纯憨直的内心,并且由于祥子本性的木讷,他的悲愤无处发泄,因此他人格、心理上的变异堕落是必然的。这渐渐摧毁了祥子心中伦常道德的中流砥柱,剥蚀掉他靠拉车生活的可能性及对自身力量的坚强信心。

虎妞对祥子的爱确实是非常变态的,对他进行出于女性本能的“母爱”式管制。从病态人格的形成过程着眼,我们可以将病根溯源到她的童年。虎妞从小失去母爱,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些非打即骂的残忍粗鄙情景。刘四不把她当女儿看,更加速了她性心理的变异——男性化。对于一个正常女性来讲,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很自然地完成“女儿性”与“母性”的二重情感角色的建立,所以虎妞对祥子又护又疼,不让祥子拉车晚归、时时替他规划着生活步骤,如此的管制具有明晰的“母子”情意。

尽管虎妞极大地摧残了祥子的心灵,但二人之间的冲突主要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冲突。如果虎妞的所作所为完全代表“恶”,要强、讲骨气的祥子未必不能坚持他自信的“善”。祥子的“好人”品行难以坚持下去,障碍之一是虎妞变态的爱。“善”与“善”冲突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更为悲哀的是在相同的理想追求中,祥子与虎妞相互间成了彼此的约束。一种共同的生活目标、两种善意的欲望追求结合在一起,不但没能交融,还出乎意料地暴发成了一场深刻又惨烈的悲剧冲撞!

虎妞难产而死,按常理讲,祥子“卖身”式的婚姻就此完结,他再次成为自由人,这也正是祥子重拾旧梦的契机。而事实是祥子已没有了对生活的激情,不指望从拉车中获得任何称赞。他学会了所有他过去厌烦的东西。脏病颠覆了祥子“不嫖”的伦理信仰,事后他也丝毫不感到悔悟。祥子曾答应小福子混好了去找她,可如今的一身脏病显然是对自己爱情规约的亵渎,从此他便在自甘堕落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他不想再做“好人”,丧失一切生活准则:“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心被人家摘了去……”“脏病让他迈不开步,在马路边上缓缓地蹭。”“口中叼着个路上拾来的烟卷儿头。”“蹭”“拾”二字写出了祥子行尸走肉般的状态。

可以说,老舍对祥子、虎妞等人物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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