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女性关怀伦理的莎菲爱情观新探

2022-05-13 11:34齐欣欣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莎菲丁玲

摘要:公平公正是现代社会普遍采纳的道德取向,然而它具有强烈的性别偏向性,为此吉利根教授专门对女性道德进行研究,建立起属于女性的关怀伦理学。在该理论的视角下,本文通过梳理莎菲与两个男性人物的互动过程,对莎菲爱情观进行重新审视,发现莎菲内心中“自私——牺牲——平衡”的道德建构脉络,并为莎菲的爱情观正名。

关键词:莎菲 丁玲 吉利根 女性道德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丁玲的代表作之一,从问世至今一直备受关注。主人公莎菲是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人物,近百年来饱受褒贬毁誉。虽然新时期以来,对于莎菲的许多误解已被澄清,她也终于脱下了“个人主义”和

“爱情至上主义”的“帽子”,但是莎菲对待感情的态度仍有值得玩味的余地。张天翼说,在这篇小说里,“作者用第一人称精细地描写她怎样耍弄老实的男孩子”,因而论断“这篇小说的

结局就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悲剧:她玩弄别人;结果是玩弄了自己”a。周扬认为莎菲“说谎,欺骗,玩弄男性,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自己的生命为玩具。这个人虽然以旧礼教道德叛逆者的姿態出现,实际上只是一个没落阶级道德颓废倾向的化身”b。这两种对莎菲的批判都从道德的角度出发,认为莎菲玩弄别人的感情,因此她是不道德的。这些评论写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有抹黑莎菲的倾向。我们固然能够以评论的出发点不够公正客观对其进行反驳,但小说中莎菲在两个男性之间当断不断的情况,又是真真实实地摆在读者眼前的,这是讨论中无法回避的问题。

“爱情的苦闷”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占主要篇幅,如果不能理解莎菲的爱情观,就很难说读懂了莎菲。同样,如果不能阐释莎菲行为的合理性,就难以合理地为莎菲正名。那么如何解释莎菲在两性交往方面一系列的做法呢?莎菲真的“不道德”吗?

为讨论这一问题,本文试图以女性关怀道德为衡量标准,对莎菲的爱情观做新的评价。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和莎菲有直接情感联系的男性人物共有两个:苇弟和凌吉士。莎菲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与他们交往时自己内心丰富的心理活动,本文也将按照吉利根的关怀伦理重新细读她的文字,展示莎菲的道德建构过程。

一、吉利根的女性关怀伦理

美国女性主义道德心理学家吉利根教授从性别视角批判了既有道德发生论的几种模式,专门针对女性提出了女性道德发展的理论。在她看来,这些道德发生的理论模式普遍存在一个共性问题,即全部都是以男性的抽样研究为理论建构基础,而把女性排除在外。由于复杂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关系,男女两性对道德的本质理解其实不尽相同,于是她决意发出女性的声音,致力于建构“女性的”道德理论。

那么男女道德观上的差异究竟在何处?吉利根借用了柯尔伯格设计的“海因茨偷药”的道德两难来考察男、女孩在道德判断上的差异。结果显示,男性的道德基于对人的权利、主体性的承认,女性的道德则基于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把道德责任视为对他人的需要做出反应。c

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了:当男性把道德视为一种权利、准则的等级制结构时,其道德选择和判断就相应地非常简单,如同做一个数学计算或逻辑推理。而女性则把道德看作网络性的关系结构,把道德选择和判断视为关系中的理解和对话。换言之,男性道德讲究的是个体之间的公平,而女性讲究的是个体之间的关怀。

于是吉利根将“男性的”道德称为公正伦理,把“女性的”道德则称为关怀伦理。她又通过访谈的形式考察众多女性面对道德困境时的想法,根据她们思考时候态度的变化以及对自己决定的反省和判断,得出女性道德发展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道德是自私的,仅局限于个人对自己的关心;第二阶段是善良,即自我牺牲,对他人的关心占主导地位;第三阶段,女性重新思考自我和他人的紧张关系,意识到道德不意味着自我牺牲,而是既要关心自己又要关心别人。d

从这个理论出发,可以说,张天翼、周扬等在评判莎菲行为是否符合道德时,实际上是在把适合男性的道德标准普遍化为整个人类的道德标准,以此来衡量和说明莎菲的道德偏离。然而既然男女道德差异客观存在着,在研究莎菲时结合女性特有的道德伦理学,再对其行为做肯定或否定的判断才更加准确。

二、对凌吉士:弱势者的自我保护

凌吉士是让莎菲为之倾倒的南洋华侨,为了让他“无条件地献上他的心”,莎菲在与他的互动过程中曾故意使用了一些小把戏,也确实说谎话欺骗过凌吉士。不过由此就断定莎菲不道德为时尚早,因为伦理学上判断一个行为是否为“善”,是需要从过程和结果两方面来考量的。

首先来看莎菲为什么故意让凌吉士不快活。显然不是因为恶作剧或发自恶意的捉弄,因为从凌吉士走后的场景看,这根本不是莎菲的本义——她后悔莫及:“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颜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e可见这些小伎俩不过是莎菲脆弱的武装,其实莎菲爱凌吉士爱得痴狂,疯狂地渴望他的吻、拥抱和爱抚。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摆出拒绝姿态呢?从莎菲的日记来看,她的行为动因有二:其一,出于自爱,莎菲拒绝了凌吉士,因为“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她不想被对方误认为是举止轻浮的女性。其二,在这样一个俊美的“欧洲中古的骑士”般的人物面前,莎菲不自觉地自卑了。两人初次见面时,莎菲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拖鞋如此破烂,其实这就是自卑心理的不自觉流露,日后相处过程中她也常由于太想吸引对方反倒弄巧成拙。本来就敏感的莎菲,自然会发现自己处于感情天平中的低位,于是骄傲的她不由得捉弄起对方,好让对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窘态。见到他那“天真的惊愕”,莎菲也就获得了一丝安慰的得意和心理上的平衡:“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在“不诚实”面前感到的“得意”,表现出莎菲把这一道德问题建构为自我保存和公正伦理之间的冲突,并根据自己的道德观念选择了前者。按照公正伦理强调的平等,沙菲的欺骗无疑是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但是按照关怀伦理的发展次序,女性第一阶段的道德判断恰恰体现的就是明显的自我保存倾向。吉利根指出:“妇女仅仅关注自己是因为她感到孤立无助。”所以从莎菲的视角来看,虽然她的确用了一些小把戏,但本意并非玩弄,而是自我关怀:既是对自己声誉的保护,也是对在感情中处于弱势地位的自己的自尊心的维护。因此从过程的角度看,这种“爱情游戏”不能算是不道德的。而从结果的角度来看,莎菲的行为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甚至直接被拒绝的相关者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毕竟莎菲不过是他的情场猎物之一,而且让这个流连于声色场所的花花公子在一个新式女性这里碰钉子也没什么不好。

退一步讲,如果莎菲真的想玩弄凌吉士,那么她的内心就不会有这么多激烈的冲突。当凌吉士“大胆地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时,她完全可以“像别的女人一样会晕倒在她那爱人的臂膀里”,以此来仅仅满足自己肉体上的情欲。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理想的爱情,于是“把他用力推开了”。不管凌吉士美好的风仪对她有多么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她也绝不牺牲理想而贪图一时的感官享受。这进一步证明,莎菲对待爱情从来都是认真的,对于莎菲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追求的是必然是两心契合的、灵与肉结合的爱情,绝不是游戏式的爱情。

三、对苇弟:由利他主义到关怀彼此

苇弟是莎菲的追求者,莎菲明知他的心意却没有拒绝这份情谊,而是采取了延宕的做法,直到莎菲下定决心彻底离开目前的环境时,才向苇弟表明心迹。莎菲的这种处理方式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因为传统的伦理观念,也就是男性的公正伦理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各自独立的,所以人们彼此应该是平等的。换言之,在对待苇弟的追求这件事上,公正的道德取向能接受的行动只有兩种:第一,断然拒绝,避免追求者的一味付出;第二,给追求者回以相同程度的爱。

按照男性的道德,莎菲要么直接拒绝苇弟,要么像苇弟爱自己那样去爱他,才算是道德的,只要莎菲流露出对苇弟的怠慢或是不对苇弟的爱做出回应,就是不道德的,就在“玩弄”苇弟的感情了。但是,从女性道德的角度来看,莎菲对待苇弟的种种做法不能简单地用“玩弄”来形容。作为女性,她在解决矛盾时践行特有的女性道德观,自然就会采取不同于男性道德的,甚至是它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解决苇弟和自己的情感纠葛。

女性道德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彼此联系和相互依存的,个体的道德品质与维护和发展同别人积极良好的关系有关,那么道德的取向就是去关心、爱护他人。莎菲心里发过狠,想要断除苇弟对自己的念想:“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是应当这样。”但实际上她对苇弟怎样呢?她“确确实实地可怜他,竟有时忍不住想去指点他”,她非但没有想玩弄苇弟,反而实在想让苇弟更聪明些,别那么老实地表达真挚,如此一来自己还“可以比较喜欢他些”。可以看到,在让苇弟伤心与让苇弟感到满足之间,莎菲选择了后者。

“这里,传统的女性声音极为清晰地出现了,根据关怀和保护他人的能力来定义自己和声明自己的价值。”莎菲这一时期的心理和行为,就是属于关怀伦理的第二阶段:一种利他主义,即以他人的诉求为行动的出发点,只要不伤害苇弟,自己是可以做出让步的。也正是基于此,莎菲的玩笑伤害到苇弟时,她会进行道德反思。《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写,当莎菲的举动惹得苇弟“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时,她不由得惭愧起来。这种惭愧心情的流露正是源于自己没有对苇弟的需要(来自她的解释或安慰)做出适合的反应,甚至自己的行为还伤害了苇弟的情感,而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所以从莎菲的行为可以看出,虽然莎菲没有给苇弟同样热切的爱,但是她已经给了苇弟足够多的关怀,已经在尽力安慰好他的情绪,并真心地希望苇弟能够找到真心爱他的人、活得幸福:“愿有那末一个真诚纯洁的女郎去饱领苇弟的爱,并填实苇弟所感得的空虚。”因此,从女性道德的评判标准来看,不拒绝、延宕其实是一种情感保护,莎菲完全有理由说自己的行为是“善”的,更有理由说自己不是在玩弄苇弟的感情。

当然,由于利他主义具有一种“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不平等的不合逻辑性”,所以女性会对关系进行重新思考,最终在道德上把自己和他人的需要都包括进来。所以吉利根认为“这是向一个新的善的概念转折的核心,此时,善转向内部,承认了自我并且接受了选择的责任”。莎菲在临别之前,终于将自己的诉求纳入伦理考量,她把自己的日记拿给苇弟看,将自己的真心话全盘托出:“让他知道他之在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无希望,并知道我是如何薄凉的反反复复的不足爱的女人。”这是在利己和利他之间达到的巧妙平衡点,既顺从自己内心拒绝了苇弟,又让他了解自己内心对他的友情、关爱而不至于过度伤心,这显然是关怀伦理中最妥善的道德实践。

四、结语

根据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站在莎菲的角度解析她的所作所为,会发现莎菲践行的完全是一种女性道德观。小说中,自我和他人的情感冲突是莎菲道德问题的核心,从女性的特有道德出发,莎菲对道德问题的建构经历了“自私——牺牲——平衡”三个发展阶段,每一次转变都代表着对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更为复杂的理解。在自私和责任的冲突上,她也试图以女性的方式,以一种没有人受到伤害的方式来解决道德问题。这一过程中,莎菲的道德观念逐渐走向成熟,对自我和他人的认知也不断发展和完善。虽然最后她“悄悄地离去”,但在道德困境的解决上,她以自己的努力在解决这一冲突的过程中重申了自我的权利,让女性的声音得以“浮出历史地表”。

a张天翼:《关于莎菲女士》,见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99页。

b周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见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67页。

c肖巍:《女性的道德发展——吉利根的女性道德发展理论评述》,《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第56页。

d〔美〕卡罗尔·吉利根:《不同的声音》,肖巍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见《丁玲文集·第三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2]肖巍.女性的道德发展——吉利根的女性道德发展理论评述[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6(6).

[3]卡罗尔·吉利根.不同的声音[M].肖巍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4]丁玲.丁玲文集·第三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作者:齐欣欣,苏州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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