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叔本华人生悲剧哲学的视角看《棋王》

2022-05-13 11:34闫杨杨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棋王叔本华痛苦

摘要:小说《棋王》是阿城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它以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向读者展现了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笔者认为这些思考关于痛苦,关于痛苦的摆脱,关于活着,与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有着一定的契合之处,因此,本文试图从叔本华人生悲剧哲学的视角来对《棋王》进行解读。

关键词:《棋王》 叔本华 叔本华哲学 痛苦

《棋王》是阿城“三王”系列中最精彩的一部,被视作新时期“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小说发表后,得到了汪曾祺、王蒙等的赞赏。汪曾祺曾在其文《人之所以为人——读〈棋王〉笔记》中说:“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a由此可见《棋王》的精彩、独特。小说讲述了“我”在下乡的火车上认识了同为下乡知青的“棋呆子”王一生,然后通过“我”的叙述视角,叙述了王一生其人和他四处寻找对手下棋、拼棋,最后与九人进行车轮大赛并取得胜利的故事。通过讲述王一生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阿城思考探索了当人处于困境、痛苦中时如何“活着”的人生问题。可以说,小说中浸透着阿城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而笔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小说向读者展示的深刻思考与叔本华的人生悲剧哲学思想有着一定的契合之处,因此意图从叔本华有关人生悲剧哲学的视角来对《棋王》进行解读。

一、人生充满痛苦

德国著名哲学家亚瑟·叔本华曾说人生从整体来看就是一场悲剧,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意志是世界的本源,是第一性的,即“世界只是我的意志”。意志也是人的精神活动和行为的本源,意志决定着人的活动,同时也决定了人生的悲剧。因为永不消亡的、盲目的生存意志会分化出无限的欲望,而要满足无限的欲望是不可能的,所以人活着注定充满痛苦。即使欲望侥幸得到了满足,快乐也只是短暂的,紧随其后的就是可怕的空虚和无聊,“人的一生就像钟摆一样不停地在这两端之间摆动”b,因此人生总是处于痛苦之中,“它是和痛苦分不开的”。而在《棋王》中,叔本华的这一人生充满痛苦的观点就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小说的主人公王一生,从一出生就开始经历人生的种种痛苦,这些痛苦既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他出身卑贱,母亲以前是窑子里的,怀上他时亲生父亲不见了。在吃穿无着的窘境里,母亲带着他跟了他现在的父亲,但靠卖力气的父亲身子骨不行,又没文化,钱挣得少,家里一直十分穷困。为省家用,他从不参加学校里春游、看电影等活动,还要帮着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他小學还没念完母亲就去世了,生活陷入更穷苦的困境,常常要忍受饥饿的痛苦。后来,随着上山下乡运动的兴起,他下乡成为知青。在农场时,生活艰苦、物质匮乏,他又找不到下棋的对手,只好经常请假外出,却因此连报名参加地区象棋比赛的资格都没有。细数他成长的经历,可以说是充满了辛酸、痛苦、贫穷、死亡、饥饿、斗争,个人的、家庭的、时代的、肉体的、精神的,如此之多的苦痛都降临在了他身上。

小说的叙述者“我”,也同样遭受着各种痛苦。父母死去,“我”成了孤儿,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可想而知,这一年多里,尚未完全长大成人的“我”,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孤身一人的“我”不在留城政策之内,必须下乡,可连下乡的信任和权利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在“我”即将去插队,万千人话别痛哭时,“我”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相送。来到农场后,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清苦的生活带来肉体上的痛苦外,没有书、电影等又不能出去的无聊也让“我”在精神上感觉到痛苦。

相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来说,倪斌的境遇算是好的了。他是南方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是棋道世家之后,祖上曾经很辉煌,家庭条件良好。但即使如此,他也有他的痛苦。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一样要和普通城市知识青年一样下乡插队,对他来说,农场的生活就是受罪,吃得清苦,住得脏兮兮,体力劳动繁重......而且周围的人都很粗俗,文化水平低,没有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人,连下棋也没有对手,这些对他的肉体和精神都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可以说“痛苦”是《棋王》中人物生命的底色,虽然他们的痛苦中有些并非如叔本华所说,是由于欲望的满足或不满足而产生,而是由于外在的他们无法把控也无法改变的力量所导致,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的人生都是充满痛苦的,这一点和叔本华人生哲学的基本结论——“人生就是痛苦”是一致的。不过叔本华人生哲学的终极目的不是向我们揭示人生充满痛苦进而否定人生,而是探索人们该如何摆脱痛苦的人生境遇。

二、摆脱痛苦的途径

叔本华在看清了“人生是痛苦的”后,积极地为人们指出了摆脱人生痛苦的方式,其中之一就是否定生存意志。只有否定了生存意志,人才能成为纯粹的认识的主体,才会超越意志、痛苦和时间,从而达到一种自由的状态。而对生存意志的否定包括彻底的否定和暂时的否定,彻底的否定即禁欲主义,暂时的否定即艺术的审美活动。在《棋王》中,作者在讲述了各个人物的痛苦时,也讲述了他们对待痛苦的态度及各自努力摆脱痛苦的途径,而他们所采取的途径其实和叔本华所说的途径基本一致。

(一)减少欲望

在叔本华看来,摆脱痛苦最彻底的途径就是禁欲,因为没有了欲望就不会有痛苦,就能获得其根本上的自由。因此,减少欲望也是在减少痛苦。在《棋王》中,面对人生的种种痛苦,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了减少欲望的途径来减少自己的痛苦。

王一生是把生存欲望降到最低的人,除了下棋,他的欲望几乎只有最基本的维持生命的“吃”。在火车上刚认识时,当“我”问起他“你没人送吗”时,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后来在农场再相遇时,“我”问他农场的日子怎么样,他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而当“我”向他抱怨吃的没油,又没书、电影等时,他说:“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在他看来,有饭吃就够了,再要求更多那就是过多的欲望。而且就连对唯一的欲望“吃”,他的要求也是最低、最实在的。他不求吃得多饱,也不求吃得多好,而是每顿都欠着一点,“半饥半饱日子长”,而在吃的基础上再要求更好就是“馋”了。小说中对他的吃有一段极精彩的描写:“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c从王一生这极恶的吃相中可以看出,于他而言吃只是肚子的需要,他对吃的欲求是极低的。也正是因为他懂得减少欲望,所以在别人看来是痛苦的痛苦于他都算不上痛苦。

“我”比王一生的欲望多,也因此更觉痛苦。在下乡出发前,“我”因没人来送而心里有些酸,无心和王一生下棋。到了农场,“我”为吃得清苦、没有油而难受,也为没有书、电影等而觉得苦闷。但随着小说故事的发展,“我”受到王一生的影响逐渐明白自己的欲望太多了,于是也开始通过减少欲望来降低自己的痛苦。这种变化最明显的是在听了王一生对自己“真不错”的农场生活的叙说后,“我”在心里感叹道:“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d

倪斌出生在大城市的上流家庭,从小生活条件比较好,所以他的生存欲望相对一般知青更多,因此下乡后,他的痛苦也更多。面对这些痛苦,他也只能被迫通过减少欲望来缓解。他积极报名参加地区的比赛,把家传的明朝乌木象棋送给地区书记,也只是为了不受农场的罪,他说:“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对于出身良好、受过良好教育,又正当青春年华的他来说,这已经是很低的欲求了。

此外,叔本华彻底否定生存意志的途径,绝不是要人放弃生存走上自杀之路。在《棋王》中,没有人不在承受着生的痛苦,但无论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也没有人采用自杀的方式来摆脱生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小说所展现的和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是相通的。

(二)艺术的审美活动

除了通过禁欲来摆脱痛苦外,叔本华还提出了艺术的审美活动这一途径。因为超功利的艺术的审美活动可以让人摆脱意志的控制,暂时忘记欲望的追求,成为“纯粹的,不带意志的,超乎时间的,在一切相对关系之外的认识之主体”e,从而得到暂时的解脱。通过广泛意义上的艺术的审美活动来摆脱痛苦,这在《棋王》中可以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是“棋呆子”王一生最常说的话,象棋于他而言就是艺术地摆脱痛苦的最好方式。有人和他下棋,他便高兴不已,完全忘却了生活的痛苦。小说中好几处写到王一生对有人可以和他下棋时的反应,如在火车上他看到了“我”时“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旁边打水的人愿意和他下棋“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他来农场找“我”,听说有人很会下棋时,“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而一旦别人不和他下棋,他就会回到现实的痛苦中去,如“我”不愿和他下了,他就“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别人听说他很厉害不愿再下时,他“便很沮丧”。而且“我”观察到“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他自己也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他下象棋完全是超功利的审美的活动,不带一点功利心和目的。如他拒绝拜那个连宋代残局也没有走通的“国内高手”为师;他与深谙棋道的捡破烂的老头儿成为忘年之交,并谨遵他的祖训“为棋不为生”;没有资格参加地区的比赛,他也并未惋惜,反而急切赶来只是为了看看;朋友倪斌把贵重的乌木象棋送给领导换取了他参赛的资格,他却坚决拒绝参赛;当倪斌说让书记组织友谊赛让他和比赛的前三名下棋时,他说“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在车轮大战中他战胜八人后,之前夺得冠军的老头出来求和,他用最后的力气答应了......通过这一系列的行为,我们可以看出他把下象棋完全看作超脱功利的审美活动了。最后,小说写到了他在与九人同时下棋的车轮大战时的情状:“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下棋时的他完全就是叔本华所说的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超乎时间的主体了,他人生的痛苦此时也就全被忘记和超越了。

小说中的“我”,在观赏了王一生与九人同下棋的车轮大战后悟到了人活着不能困囿于欲望之中,还应该超脱于欲望,在审美的活动中获得意义,只有这样才不枉活着。而倪斌并没有像王一生那样把下象棋看作超功利的审美的活动,所以没有通过这一途径来摆脱痛苦。同为爱好象棋的人,他与王一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对不同途径的侧重

人生需要摆脱痛苦,而摆脱痛苦的途径如叔本华所提出的,一是通过禁欲,一是通过艺术的审美活动。对于这两条途径,叔本华认为前者更有效,因为在他看来艺术的审美活动带来的愉悦只能够让人暂时摆脱痛苦、忘记欲求,达到瞬间最幸福的状态。只有彻底摆脱了欲望,才能彻底摆脱痛苦。而作者阿城显然在小说中更强调的是后者,究其原因,首先,彻底禁欲或者减少欲望对于俗世中人来说其实并不容易做到。即使像王一生这样几乎无欲无求的人,他也还是有吃的欲望,也会因为最基本的吃得不到满足而遭受许多痛苦,更何况是其他欲求更多的人。其次,通过艺术的审美活动,人能获得除了动物一样地活着以外的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这也是中国传统的儒、道文化精神所推崇的。通过象棋,王一生摆脱了现实的痛苦,获得了一片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也是通过象棋,他获得了他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与九人进行搏命一般的车轮大战并取得胜利后,他哭着说:“妈,儿今天......妈——”他想对他妈媽说的是什么呢?大概就是他终于明白并尝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了吧。因此阿城在小说的结尾借“我”的口说:“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也就是说,人活着应该像王一生那样通过艺术的审美活动来超脱自己,否则就算不上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总的来说,不论是哪种途径,对于活在俗世中的人们来说,都可以减轻一些痛苦,都可以让“活着”成为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已的状态。对于人生的痛苦,对于痛苦的摆脱,对于如何活着,叔本华和阿城都有着深刻的思考。他们的思考有契合之处,只是展示的方式不同。叔本华是通过哲学的方式来向我们揭示,而阿城则是通过《棋王》这一隽永的小说予以折射。

a汪曾祺:《独坐小品》,梁由之主编,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11页。

be〔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27页,第278页。

cd阿城:《阿城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第12页。

参考文献:

[1]汪曾祺著,梁由之主编.独坐小品[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

[2]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3]阿城.阿城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4]曾峥.艺术作为解除人生痛苦的工具——叔本华论艺术与人生[J].江汉论坛,2013(6):48-51.

[5]林晓华.文化追寻与生命体验的双重构建——阿城《棋王》的另一种读法[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2(4):8-10.

作者:闫杨杨,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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