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识的彰显与表达

2022-05-13 11:34张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村上春树

摘要: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写于阪神大地震以及东京地铁沙林事件之后,展现了个体生命在灾难面前的困惑、思考与选择。作品关注以身体为载体的生命体验,揭示了面对精神困境的生命思考,彰显个体价值的生命选择以及推己及人的生命关爱,这种积极的生命意识辐射到社会的其他层面,具有一定的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村上春树 《神的孩子全跳舞》 生命意识 个体选择

1995年1月17日,日本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阪神大地震。1999年8月到12月,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发表了五篇以地震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分别为《UFO飞落钏路》《有熨斗的风景》《神的孩子全跳舞》

《青蛙君救东京》和《泰国之旅》,次年加入《蜂蜜派》,出版了以《神的孩子全跳舞》为标题的短篇小说集,成为讨论村上地震叙事最重要的文本。在《神的孩子全跳舞》创作之前,村上分别于1997年和1998年发表了思考奥姆真理教问题的《地下》和《在约定的场所》,可以说,其地震叙事并不是孤立地、单纯地讲“天灾”,而是融合了对奥姆真理教带来的价值感崩塌的“人祸”的思考。“如果说要举出导致这两个事件的一个共同要素的话,那应该指出的是‘压倒性暴力’吧。”a可以说,被川本三郎称为“与空虚搏斗的作家”b的村上沿袭了以往的创作主题,《神的孩子全跳舞》描述了这种暴力带来的无力感和空虚感。尚一鸥、孟庆枢也认为,该小说“承载了作家对人生意义的集中思考,不乏艺术表现领域里的个性化与创造精神,委实有理由成为解读小说家村上的创作历程的重要环节”c。

这六篇短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95年2月,背景都远离地震震中,且小说中几乎没有出现震后屋倒楼塌、人员伤亡的惨状的直接描写,书中的主角亦无直接遭遇地震,但突如其来的灾难以一种无形的方式侵蚀着他们的心灵。在灾难面前,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被破坏,个体原有的生命价值体系崩塌,自我控制感丧失,生命意义遭到否定,无法掌控事态的无力感让个体陷入恐惧与混乱当中。地震仅仅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展现在情节中,从叙事层面上看,地震书写被推到后景,而人物则被提到前景,重点书写人物与人物的冲突,以及人物对地震灾害的接受和理解方式。村上在《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短篇集II》解题中写道:

泡沫经济破灭,强烈的地震破坏城市,宗教团体大规模地进行无谓的残忍的杀戮,顷刻间,闪闪发光的战后神话一个个轰然崩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安静地重新站立起来,寻找理应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我们必须继续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其中应当包含能温暖我们并给我们鼓励的类似“道德”(moral)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想描绘的东西,当然这并非口号,这是我写小说时大致的心情。假如我没有写《地下》,或许我就不会强烈地怀有这种心情。从这个意义上讲,《地下》的写作对我来说犹如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而《神的孩子全跳舞》是跨越这个里程碑后迈出的崭新的一步。d

上述引文中,村上明确表示,创作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人们找到类似“‘道德’(moral)的东西”。正如清水良典所总结的:“阪神淡路大地震可看作‘某种内向式的自省’,而地铁沙林事件则可看作‘通往个人内部深层的考察’。”e笔者认为,这种“‘道德(’moral)的东西”可以理解为是对“生命意识”的村上式表达。“生命意识就是人的生命为了适应自身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依据先天的基因,加上后天的教化而形成的具有客观事物解读、摄取、表现和改造的潜在的智慧和欲求。它包括生命的存在意识和生命的价值意识两个方面。”f清水所言的“自省”和“考察”共同指向正是村上在文本中对生命存在和生命价值的观照。生命意识“具体体现为生命体验、生命思考、生命策略与生命关爱等”g,当人们身处险境时,强烈的、积极的生命意识会化为一股力量,激发人们从深层次体认与感悟生命,叩问生命的本质和意义,从而做出积极的人生选择。可以说,村上通过小说想传达的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意识。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的生命意识体现在以下四个层面。

一、关注身体的生命体验

“身体”是体验生命的媒介,是生命意识生长、发展和消亡的最直接的物质载体。对“身体”的观照和书写一直是村上小说的特色。从处女作《且听风吟》中的“无小指女孩”,到《寻羊冒险记》等“青春三部曲”中频繁出现的“耳朵”意象,再到《1Q84》中喊出的“肉体是唯一的圣殿”,村上善于通过对身体体验细致入微而极具冲击力的描摹,使其笔下的人物通过身体体验达到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并引发读者对生命意识的共鸣,这种一贯的写作风格在《神的孩子全跳舞》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泰国之旅》中,主角早月是一名医生。医生是与身体打交道的职业,这个饶有兴趣的设置将“身体性”推到前景。开篇描述了早月异于常人的对热的敏感,此后两次描写她游泳时的感觉,在凉凉的水中畅泳,如飞翔的小鸟般自由。一热一凉,铺垫了早月一直以来对身体感觉的关注,而这种铺垫顺理成章地引导出老女人对她的启示。在老女人的启示下,早月“认识到自己正缓缓地向死亡过渡,认识到自己体内有一颗又白又硬的石子,认识到浑身是鳞的绿蛇正潜伏在某处黑暗中。她想起未曾出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个孩子,投进无底井内。她恨一个男人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唯愿他痛苦不堪地死去,为此她甚至在心底盼望发生地震。在某种意义上,那次地震是自己引起的。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心变成了石头,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h。这里的“石头”无疑隐喻了早月的创伤。“那个男人”让早月身体受到了伤害,失去了本该生下的孩子,使她结婚后无法生下孩子,这成为她最终被迫离婚的原因之一。多年前身体的创伤化成早月心中如石头般坚硬的伤疤。梦中的大蛇给人以恐惧和不吉之感,但算命的老女人鼓励早月勇敢地抓住大蛇,令大蛇吃掉石头,象征着修复创伤,获得生命的新转机。浅利文子注意到了《蜻蛉日记》中也有道纲母梦见大蛇的情节。她认为:“道纲母与早月的形象产生了微妙的重合,她们都是长年受困于嫉妒和仇恨的执念,孤独求生的女性。......正如老女人所提示的,大蛇之梦揭示了早月潜意识中期待疗愈创伤的渴望,对于道纲母来说,关于蛇的梦也成了缓和长年的苦恼、疗愈心灵创伤的契机。”i小说最后,早月决定说出“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创伤,放下心中隐藏了多年的恨意,让大蛇吃掉石子,在创伤面前,她选择了宽恕。治愈的方法是正视问题,解开心结,将遗憾留在过去,获得重新出发的力量。早月的生命叙事始于身体的创伤,也最终在关注身体、觉知身体之后获得重新出发的力量。

《有熨斗的风景》中出现了三个人物:主人公三宅是一个操着关西口音的中年人。顺子高中没念完,就因为和家人不和而独自来到此地生活,而男朋友启介虽然在大学里保留了学籍,但整天沉迷于冲浪、摇滚乐队,并不打算回去继续学业。与家庭的疏离成为他们三人的共同点。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结伴到海边捡拾漂流木烧篝火。在二月海边彻骨的寒冷中,他们用心体会着篝火温暖身体所产生的感觉。在顺子看来,“火苗的扩展方式轻舒曼卷,温情脉脉,恰如训练有素的爱抚,决不鲁莽急躁。火焰在这里的目的是温暖人心。......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着所有东西,将其揽入怀中并予以宽恕”!0。火焰在此化为一双大手,爱抚着顺子,给予她生命的温暖。火焰里有某种深邃的东西,穿透她的身心,带给她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触感。他们分享了三宅带来的一小瓶酒,温暖的液体从食管往胃袋下滑时的独特感觉让顺子的身体暖和起来。在对篝火和温酒的直接触感体验中,顺子和三宅的内心得以沟通,相互理解成为可能。火焰对于顺子意味着温暖,而对于三宅则意味着自由。他逃离家庭就是因为想要自由,而这种渴望是通过身体来表现的。三宅经常重复做着身体被关进冰箱窒息而死的梦,恐怖的梦境隐喻了他对身体被禁锢的恐惧,力透纸背的恐惧感让读者感受到三宅对自由的向往。

《神的孩子全跳舞》中几处写到善也的舞蹈:“每次随着音乐下意识地扭动肢体,他都会涌起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体里的自然律动同世界的基本律动内外呼应,彼此互动。潮涨潮落、荒野惊风、星都运行......凡此种种,绝不是在与己无关的地方各行其是。”!1通过身体的舞动,他获得与自然(外界)的联系,孤独的心灵从自然界获得生命的回应。尾随疑似生父的男子未遂以后,善也在月光下又跳起舞蹈。他感受到似乎有某人在注视着自己,这里的“某人”可以理解为他者化的自我,他从自己的身体抽离出来,重新审视自我,以此体悟到“不久他将穿过森林,但他已无所畏惧,因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兽是他自身的野兽”!2。至此,他通过“身体”这个媒介,重新勾连起外部世界,从而走出生命的低谷。

如上所述,“身体”是感受生命意识最直接的载体,村上通过对身体知觉的真实叙写,强化了人物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成为引导故事发展的内在动力。

二、揭示精神困境的生命思考

前文提到,村上认为摆在日本人面前的是由“泡沫经济破灭,强烈的地震破坏城市,宗教团体大规模地进行无谓的残忍的杀戮”所引发的精神困境,在整体弥漫着的无所适从感中,人们不得不进行“人为什么活着”“人的生命意义何在”等关乎生命本质的思考。

在《UFO飞落钏路》中,主人公小村的妻子在连续五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收看关于地震的报道后,幡然认识到长久以来夫妻间缺乏沟通而存在的问题,继而愤然提出离婚。小村平静地接受了妻子的离婚请求,答应了同事佐佐木的托付,前往钏路将一个包裹交给佐佐木的妹妹圭子。平淡无奇的叙事中嵌套了四个离奇的叙事。第一,关于佐佐木托小村给妹妹圭子送的神秘盒子,小村送达后也没有言明盒子究竟为何物,不明所以。第二,圭子讲述佐伯太太见到UFO之后莫名消失、一去不复返的怪事。第三,圭子和岛尾讲述岛尾的父亲在她七岁时离家出走,没有细节,唐突生硬。第四,岛尾讲述和男朋友遇见熊,边摇铃铛边做爱,荒诞离奇。形如骨灰盒的空盒、UFO、不明就里的离家出走、突兀的熊,這四个令人费解的故事与主题并无明显的因果关系,如果强行生硬地去解释其意义,就会一头雾水。可以说,这些情节的设置,无一不在暗示生命的偶然性和荒诞性,正如地震的突然发生令人手足无措。然而,这种偶然性之中又蕴含着某种生命的必然性,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生活在以神户为代表的现代化城市中,在极为丰富的物质面前,日复一日机械的重复生活让人们变得麻木迟钝。小村和妻子之间的问题由来已久,是一种本质的问题,即使没有地震,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事情而必然要经历破碎。生活的无序、多变成为其必然性。地震成为揭示这种必然性的一个催化剂,震碎了表面的平静,成为思考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真谛的契机。其二,在大自然的偶然性暴力背后隐藏的是大自然可成就一切也可毁灭一切的必然性,只有顺应自然,敬畏生命,才能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可以说,村上将小说人物投掷到这种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矛盾之中,唤醒他们的生命意识。

如果说《UFO飞落钏路》是在日常生活层面展开对生命的本源性思考,那么在《神的孩子全跳舞》中,村上则把目光投射到更深层的信仰的层面。主人公善也表面上的精神困惑来自对生父的执念和对母亲的邪念,但深层次的原因则来自对信仰的怀疑和困惑。《解题》中说:“我认为1995年初发生的这两起大事件改变了战后日本历史的走向,或者说强烈地表明了这种转换。毋庸置疑,前者是无法回避的自然现象,而后者则是人为的犯罪行为。从原理上讲,此二者有相当大的差别。然后,此二者也并非毫无关系。奥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正是受到了地震的启发,意识到现在正是动摇日本这个国家的根基的好时机,进展顺利的话甚至可以颠覆整个国家,因此才策划了地铁沙林事件,所以我认为这两个事件是有关系的。”!3

也就是说,村上的创作动机包含两部分,一部分是揭示生命的无常,另一部分则是讨论宗教的问题。这一点在《神的孩子全跳舞》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在小说中,善也母亲虔诚信奉的“那位”,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宗教,但从善也堪称神迹的出生,到母亲虔诚的传教活动,小说似乎一直在暗示其和基督教的关联,可将其视为与基督教相关的某种新宗教。小说中母亲、田端、善也三人和宗教的关系各不相同。母亲虔诚信教,认为宗教可以将自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宗教在给善也母亲提供了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对象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诱发了她本来就懦弱的性格。她作为母亲的自我意识相当淡薄,经常是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善也面前,在寂寞难耐的时候,甚至钻进善也的被窝寻求拥抱。善也二十五岁仍和母亲同住,一方面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时刻准备着全力阻止母亲“将突然性而又往往是毁灭性(且充满善意)的念头付诸实施”!4;另一方面,善也想到自己十三岁宣布脱离宗教时母亲的反应。那时候,母亲半个月时间里不吃不喝,不梳洗不说话,看到如此污秽发臭的母亲,善也感到痛心疾首,遂放弃了离开母亲的念头。显然,善也母亲通过故意贬损自己,回避儿子已经长大要和自己分离的事实。可见善也母亲严重依赖善也,需要善也的保护。“她是一个不依赖儿子以及身边教友的保护就无法生存下去的生活失败者。”!5

另一位虔诚的教徒田端为人谦恭,信仰忠诚,扮演着善也及其母亲的人生导师的角色,他死于尿管癌,他认为这是“神”对他曾经对善也母亲动过邪念的惩罚,这种精神痛苦深深折磨着田端。看着遭受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的田端,善也不禁发出疑问:“既然神可以考验人,那么为什么人就不能考验神呢?”善也对宗教的态度,既不像母亲般用完全的自我进行交换,也不像田端般苦行僧似的忠诚,他通过舞动身体感受“神”的存在。他会为了摆脱宿醉的痛苦或投出好球之类即时即效的“好处”而随意祈祷。甚至尽管他对神的存在提出疑问,但面对恋人的求婚时却说:“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谁也不能结婚。”!6这反映了他害怕承担责任、害怕与人联结的心理,宗教实际上成为他逃避责任的幌子,再次证明了他的功利主义宗教观。可以说,不同于母亲和田端将宗教作为精神支柱,善也是在最底层的生命体验中理解和把握宗教的,宗教不过是他实现功利性目的的一个工具。小说最后,善也发出“神哟”的呐喊,这不是祈祷,而是对宗教本质的疑惑和对生命意义的叩问。

三、凸显个体价值的生命选择

在无常的生命和信仰危机面前该如何抉择,村上尝试在《青蛙君救东京》中给出答案。与前面几篇的主人公都是随波逐流、被动接受命运安排不同,《青蛙君救东京》中,粗鄙丑陋、渺小懦弱的片桐却选择成为拯救东京的大英雄。小人物与大英雄这种极具戏剧冲突效果的情节设置凸显了平凡之伟大。

日本著名的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认为,较之欧美人,日本人缺乏“一个人独立接收问题并且为此烦恼的能力”!7,在面对危机与创伤时,欧美人倾向于认为归根结底是个人的责任,所以只好接受事实,而如果接受事实后承受不了,就会表现出神经病的症状。而日本人倾向于认为是团体的责任,希望有“共同体”帮助自己承担残酷的事实,分担痛苦“。日本人一般特别不善于把这些语言化,习惯跟大家成为一个整体来接受灾难带来的痛苦。”!8在《青蛙君救东京》中,村上思考了在灾难面前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问题。

片桐只是个小人物,他笨嘴拙舌,没有朋友,不擅运动,五音不全,在信用银行苦苦过活,可以说是一个随时会被巨大社会机制吞噬的悲情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受到青蛙君的赏识并委以拯救东京的重任呢?原因在于他虽没有什么巨大的权势与金钱来逆转世界,但他内心十分善良。在集体危险面前,片桐选择了勇敢迎接挑战。故事发展之初,片桐的渺小无能与青蛙君的高大睿智形成强烈的对比。但随着故事的推进,片桐的形象和青蛙君的形象开始有了微妙的重合。例如,青蛙君数次要求片桐叫自己“青蛙君”而不是“青蛙先生”,在日语中“君”是昵称,而“先生”是敬称,显然青蛙君在这里强调“君”,暗含着想与片桐保持亲密关系的意愿,可以说两者从表面上的巨大悬殊逐步走向精神上的融合。到了最后,青蛙君完成了引领和启发片桐的使命后,爆炸消失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片桐的体内存在着青蛙君,青蛙君就是片桐无意识幻化出的一个自我想象。青蛙君的灰飞烟灭隐喻了片桐旧我的毁灭和新我的诞生。正如青蛙君所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了东京。我之所以要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9“共同体”需要个体的维护,而个体也在共同体中成就了其生命价值,这种彰显小人物的英雄主义的书写,在这个宏大叙事式微的时代,显得尤为珍贵。片桐的小人物形象符合村上描写“边缘人”的一贯作风,体现了非英雄化的现代自我意识,也使得小说的积极色彩愈发浓重了。

四、推己及人的生命关爱

最后一篇《蜂蜜饼》中,淳平向沙罗讲述两只熊做蜂蜜饼的故事,这两只熊无疑隐喻了淳平和高槻。淳平邀请沙罗和小夜子共同参与故事讲述,分享了彼此的生命故事,表达了错失小夜子的懊恼,收获信任,增强自信,缓冲了怕被小夜子拒绝的压力与焦虑,使其内心获得一种平衡,成为一个心理上的一家人。淳平通过与沙罗、小夜子共同讲述故事,反思自己的怯懦,理清自己对小夜子的感情,重拾正视自己感情的勇气,也确认了沙罗和小夜子对自己的需要,获得认同感和存在感,从而获得了保护她们的力量。在讲述中通过对过去经历的重述,淳平与小夜子的生命经验得到了交流,并获得了深化与扩大,最终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在这个生命叙事的过程中,淳平认识了自己,个体生命得以成长,同时也推己及人,将这种关爱惠及了他人。村上对生命意识的张扬在这里可以说得到了升华。

文末写道:“天光破晓,一片光明,在那光明中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们——就写这样的小说,写任何人都在梦中苦苦期待的小说。”@0淳平终于决定向小夜子求婚,并为写了一半的童话故事找到了合适的结尾方式。这暗示了淳平放下了执念,积极地在自我体验的过程中找到了与世界和解的方式。可以说《,蜂蜜饼》完成了最后的升华,实现了从空虚到充盈、从消极到积极的升华,给暗淡的创伤书写增添了一抹亮色。

五、结语

《神的孩子全跳舞》通过身体体验展现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和精神的荒芜,将个体置于群体中,强调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和责任意识。这六个故事中,从生命意识的角度上来看,小村是颓废的,自始至终都是被动的;顺子和三宅开始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探寻幽微的“生命之火”;善也用不停地跳舞努力探寻精神困境的突围;早月则通过宽容他人而获得与过往自我的和解;片桐在拯救东京的英雄壮举中书写了个人生命的价值;淳平则用生命关爱为创伤找到了出口。可以说,生命意识的逐渐圆融为地震叙事做了积极向上的注解,疗愈与鼓励在地震中直接或间接受到伤害的人。这几部作品在思考生命價值、张扬积极的生命意识方面有相通之处,体现了村上的“介入”意识。写于2000年的这部作品所体现的对生命体验的关注、对生命困境的思考、对凸显个体价值的生命选择的赞颂以及对推己及人的生命关爱的弘扬,这种积极的生命意识辐射到当时社会的其他层面,具有一定的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二十余年后的当下,日本正处于因超高龄化、人口减少、经济规模缩小等原因造成的“低欲望社会”,社会整体活力不够,精神不足,重读该作有助于读者认识生命的意义,感悟生命的价值,挖掘生命的潜能,提升生命的质量,从而实现个人与他人、个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的和谐相处,对正在经历政治、经济、文化飞速上升期的我国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和参考价值。

a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6》,講談社2003年版,第662—663页。

b川本三郎:《この空っぽの世界のなかで—村上春樹論》,《日本文学研究論文集成46·村上春樹》,若草書房1998年版,第9页。

c尚一鸥,孟庆枢:《文学史意义的地震灾难讲述——以村上春树的〈神的孩子全跳舞〉为中心》,《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179—180页。

d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3短篇集II》,講談社2003年版,第274页。

e清水良典:《村上春樹はくせになる》,朝日新聞社2006年版,第56—57页。

f周红卫等:《生命教育:理想与追求》,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

g杨守森:《生命意识与文艺创作》,《文史哲》2014年第6期,第98页。

hjklmnpst村上春树:《神的孩子全跳舞》,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86—87页,第32页,第64页,第65页,第50页,第66页,第104—105页,第149页,第66页。

i浅利文子:《村上春樹物語の力》,翰林書房2013年版,第202页。

o中野和典:《震災と信仰——村上春樹『神の子どもたちはみな踊る』論》,《近代文学論集(40)》2014年版,第74页。

q!8河合隼雄、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吕千舒译,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第14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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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新,文学博士,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本现当代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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