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织女恩怨记(下)

2022-05-13 17:52殷志扬
翠苑 2022年2期
关键词:安安婆婆

金马车行就在“红玫瑰”附近一条街上,开张那天好气派。锦旗满墙,花篮堆齐台阶,特地邀来工商界名流白嬿女士剪彩。一阵军乐声中,银剪轻举处,大红绸结落入托盘,典礼宣告完成。白嬿忙人应酬多,未参加茶点招待便起身告辞,她拦住车行经理郝达富,却点名要毕冠群送她上车去。小车就停在大门口,毕冠群抢先一步打开车门,可白嬿反倒不急着走,她向毕冠群看了又看说:“史小鸢是你太太吧?她可是我们工商界的一面旗,以后经营方面你要多和她通气。有句叫人耳朵起茧的老话,商场如战场。一点都不假,有时商场也会流血死人,不信你就等着看吧。”说罢白嬿上车走了,毕冠群却还站在那里,他不明白白嬿为什么说这番话,江湖越老越寒心,过来人的白嬿胆子肯定吓小了,可他毕冠群绝不是那样,况且还有娘舅郝老大挡在前面呢。

好些天没见何凤宝,毕冠群知道她正忙着拍广告。这可是郝达富的另一项重要策划,美女加名车。特请电视台专拍广告的摄影师,觅一处风光秀丽的所在,至于美女何凤宝无疑是最佳人选。这时候,何凤宝打来电话,说摄影师如今又有了新创意,要他马上赶去莲花山庄。山庄离城不远,有山有水,地方幽静,一个民营企业家看中这里投资修起了休闲度假村,以吃喝玩乐招徕富豪名流,现在那大片草坪便成了金马车行广告战的阵地。待毕冠群驱车赶到时,广告战正当如火如荼,各色名牌摩托车异彩闪耀,“红玫瑰”的美女们或骑坐,或抚弄。作为领军人物,何凤宝她一会儿辣妹,一会儿白领佳丽,一会儿又成了上海贵夫人,简直是个百变魔女,弄得在场人心痒痒的。毕冠群刚刚露面,何凤宝就从摩托车上跳下,走过来拉着他手说:“你再不来快急死我了,他真想拍你这个摩托王,最好是我们俩在一起,他要把我曾经说过的那种感觉拍出来。”那个摄影师却不开口,仍是那种满意的欣赏目光。毕冠群茫然,由着何凤宝拽住他走过去,又拽他骑上那辆漂亮豪爵,她依然紧搂住他腰,又把香馥馥的脸搁在他肩上,摆出一个最好的姿势。这时候,毕冠群却突然腾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急促地说了一句:“不行,现在还不行!”何鳳宝愣怔了,马上就明白他说的“现在还不行”,她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和尴尬。可毕冠群到底还是从她手里挣脱,他跳下摩托车,站了一会,然后走了出去。

毕冠群骑车回城去,心跳这才渐渐平复,甚至生出了几分得意来。偶然间一点清醒,令他躲过一次险境,如果姿势成了影像出现在报刊和电视上,那后果会怎样呢?他不敢想下去,不觉间摩托车正拐入毕家那条街。几天不回家,也没给史小鸢和家里去过电话,她会怎样,那个无味却余温仍在的家又会怎样呢?没有想到,史小鸢正在家看书,听他进门她头也不抬地说:“总算回来了,安安和婆婆都问你来着,可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毕冠群说:“我忙,车行才开张几天,事情特别多。史小鸢说:我知道,白嬿剪彩,摩托车大奖赛,钻火圈精彩绝伦。”毕冠群本想和史小鸢好好谈谈,就像白嬿说的通气,可她这种冷淡而调侃的口吻却打消了他的念头,性格中那点自命不凡的傲气重新抬头,便甩下史小鸢自顾自洗澡去了。几天来的疲惫和烦恼好不容易才冲洗掉,洗过澡披上睡衣出淋浴间来,只见史小鸢还在那里看书,什么好书令她这样痴迷?毕冠群走过去,冷不防地夺过她手里的书,《音乐家故事》,不是什么经典名著。不过,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却使他眼睛都瞪圆了:“柳爽!”他来不及地一口气问道:“这柳爽是不是那天籁村的柳爽?他怎会送你这本书还亲自签名?他又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史小鸢并没被他的连珠炮轰倒,她反而向他微微一笑说:“一本小小的书,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书里既没有‘搂着你的腰,也没有‘风驰电掣的感觉令我沉醉。至于柳爽这个人,无论送书还是买碟,生意场中谁没有礼尚往来?我史小鸢并无你所想象的那些事,这都是你小人的妒忌心在作怪。”毕冠群仍然怒火中烧说:“我知道你看中他的温文尔雅,看中他能说会写的才气!”史小鸢仍笑着伸手去拿回自己的书,不料毕冠群却突然发作了,他把书一下撕作两爿,发泄地扔在地上,两脚乱踹着,嘴里流水似的骂:“我叫你笑,我叫你笑,叫你笑笑笑!”踹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发软,在极度气恼和嫉妒的发作中,又一身大汗地跌坐在沙发上,两只筋脉偾张的大手托住头,十个手指头就像耙子一样渐渐插入浓密黑发丛中。

毕冠群终究是个弱者,与柳爽相比,他越显得乖戾浅薄,目光如豆,离她一直想象中的男人更远了。史小鸢心想着,走过去拾起破书,不看毕冠群一眼道:“好聚好散,看来我们俩该分手了。”

尽管争吵,可一旦正式提出离婚来,毕冠群却一时难以决断。这件事势必波及一家人,其利害关系非同小可,他得仔细想想再说。好在史小鸢没有逼他马上表态,也并未再次出走,只是分床而眠的格局就此形成。史小鸢住里间,由他独自睡那张小床,形同小舟的床确实不大,容不下他那高大身材,他只好蜷缩着度过一夜又一夜。其间,毕冠群也曾腆着脸皮,半夜起床来去推里间的门,门纹丝不动,于是他只好又赤脚回到小床,眼前总是浮现着那本撕成两爿的书。

以后的日子里,史小鸢看见他,脸上是一种冷淡的自如。她拿着自己的手提包,自如地上楼下楼,自如地出入毕家,自如地照料安安和婆婆。《音乐家故事》重新装订好,加个牛皮纸封套,她仍然在细细乐声中看书,一如既往的痴迷。毕冠群有意无意从她跟前走过,她连眼皮都不抬一抬,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不过,天气乍冷时,小床上多出一条毛毯来,毕冠群向她笑笑,那笑容无疑是和解的意思,可她装作不曾看见。就这样两下僵持着,倒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冬日的一天,史小鸢没去店里,她答应陪安安去看美国影片《玩具总动员》,然后吃午饭逛超市,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个星期天。婆婆早就替安安收拾好背包,里面尽是吃食,催着母子俩早些出门,迟了电影开场不等人。就在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了,铃声急而脆,甚至有些凄厉。史小鸢似乎有一种不祥感,过早过晚的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安安腿快抢着去接,说是找爷爷的。史小鸢不由吃惊,人死了这么多年还会有人找?不过婆婆却镇定着,她走过去接电话时,脸上还有一丝笑呢。几句话光景,婆婆脸色倏变,连连问:“你是谁?你是谁?”可对方没回答就挂断,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婆婆木立着,眼里满是惊惶。史小鸢忙问怎么回事,婆婆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才故作平静道:“别去看电影了,家里还有事。安安找隔壁大阿哥去文化宫溜旱冰吧,钱由我来出。”

安安刚走,婆婆就拽着史小鸢往自己房间走。婆婆的房间不大,家具都是20世纪50年代的,靠墙五斗柜上面是公公毕副局长的照片,史小鸢不由敬肃地看一眼。这时婆婆已经掏出钥匙串打开抽屉,要史小鸢取出那个花绸包,打开来,里面却是一本去年的《家庭》杂志!她的东西怎会藏在这里,是谁变的精彩戏法?婆婆迎着她狐疑的目光,拿手绢拭着眼睛,恨道:“家贼难防,没想到他会偷我的东西,这产权证只有他知道在五斗柜里,那天他跟我要钥匙开门,其实就是回来拿它的。”史小鸢还是有点影影绰绰地问:“你到底说的是谁呀?”婆婆说:“你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毕冠群说开车行要投资,想拿房子抵押贷款,我没答应他,他就把我和安安骗去看菊展,趁机盗走了我的产权证。”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摩托车响,毕冠群回到家了,他还来不及放好车子,婆婆已经冲到他跟前,把花绸包扔到他脸上。说到底婆婆气的不单是房屋产权证的不翼而飞,更是儿子明一套暗一套的调包计,这就注定这场训子不同于往常,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吃了通打在滑雪衫上的拐棍,毕冠群总算免去在毕副局长遗像前的罚跪。一连串冲撞过程中,史小鸢始终不插嘴,她既不站在婆婆的立场,也不帮毕冠群求情,只是脸无表情地看着。毕冠群终于突围似的逃上楼去,史小鸢仍然和婆婆说了一会话,然后慢吞吞地上楼。不出所料,毕冠群果然把气出在史小鸢头上,怪她不该袖手旁观,不该视他如路人,甚至说她不该出卖自己的男人。话好难听,可史小鸢依然保持平静,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毕冠群说累了,这才觉察史小鸢心有旁骛,经他再三盘问,史小鸢便和盘托出了那个突如其来的神秘电话:一个陌生男人找毕副局长,毕副局长已经死了将近十年,那男人说毕家房子的产权证正在银行里,会不会是假的,真的仍藏在家里。婆婆问他是谁,电话就莫明其妙地断了。这个知根知底的人会是谁?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午饭时分,安安跳跳蹦蹦地回家后,饭桌上婆婆余怒未息,毕冠群不好意思下楼,只有史小鸢一个人听安安关于和大阿哥一起溜旱冰的独白。说着说着,安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妈妈,电话里声音我有点熟,上回他打来时比这凶多了。”史小鸢连忙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安安说:“公公,爸爸说他是公公,对爸爸很不错的公公。”声音虽小,婆婆仍然听到,忙问是哪个公公,安安回说不知道,婆婆再要问时,史小鸢忙不迭岔了开去。这下,黑暗里好赖透入一线光亮,公公这个人无疑是毕冠群的熟人,不过史小鸢并未马上前去盘问,她远兜远转地向毕冠群探听用产权证贷款的详细经过,点滴都不敢疏漏,其中一个细节引起她的注意,那就是产权证曾经在金马车行保险柜里度过一夜,尽管此事毕冠群从未向别人泄露过。

婆婆没有就此放过毕冠群,逼他五天内把产权证拿回家来,要不然去派出所报失窃案。母亲的火性脾气,毕冠群自然晓得,说不定会真的让他出乖露丑。可拿回产权证绝非举手之劳,当时抵押贷款五十万,这数字不大也不小,现在去哪里找这笔钱马上还贷,况且只有五天时间?又一番好说歹说,婆婆总算松口,翻了一倍。这些天,西北风劲吹,冷雨接连不断,毕冠群却浑身火烧,坐立不安着。从来与数字无缘的他,此时脑子里深刻着两个数,十天和五十万。幸而,金马车行开张几个月,生意总算不错,很显然,郝老大的策划起了不小的作用。大奖赛轰动全市,名扬省内外,摩托王飞车钻火圈的照片还上了报。接着又是美女加名车的电视广告,可算得家喻户晓,成为菜场、饭店、澡堂的热门话题……

这一日,郝达富走进经理室时,只见毕冠群独自倚窗站着,是有些落寞的样子,不免看他一眼道:“毕副经理有什么心事吗?”毕冠群闻声回头说:“没事,我是在看他们车装得怎样了。”开箱后的摩托车还需装上轮胎和配件,毕冠群分管这项工作,无疑比别人关心。郝达富装作没听见,朝他走过来,递烟点火,又把一只手放他肩上说:“虽然比你大好几岁,可我和你算得是一见如故,合作很愉快,这种忘年交是拿钱买不来的。”这话确实暖人肺腑。于是,毕冠群便将产权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他直望着郝达富,觉得那张沧桑感的黑脸那样可亲。那郝达富微微一笑道:“这数目不大,可你那些摩轮子朋友想必不会有这份能力吧?那好,让我来给你想办法弄五十万,现在我这就带你去找人。”

他俩向同一条马路上一个弄堂走去。这條弄堂毕冠群经常走过,和市里残存不多的弄堂一样,弄口贴满通管道和开门锁之类的小广告。郝达富引他转弯抹角,快到弄底才停住在一幢旧楼前面,那楼体红砖剥蚀厉害,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上到二楼,在一间房前敲了敲门,无人答应,郝达富便说了一句:“他不在。”毕冠群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人住这种破地方,其身份也就可想而知,倒是堂堂的郝老大又怎会结交这样的朋友?正纳闷时,从楼梯上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色的黑皮衣,矮个子掏钥匙开了门,让郝达富等进了门,又关门上锁,气氛森严又诡秘。矮个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郝达富面前,眼睛盯着自己皮鞋尖道:“是贷款吗?我刘金贵听你的。”也不知怎的,毕冠群心里很不自在,尽管他不是那种明察秋毫的人,更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角色,可他却十分在乎自己的称心与否,这感觉有时甚至会引出他出乎意料的行动,在别人看来便是随心所欲。在莲花山庄他不肯和何凤宝一起拍广告照就是一例:何凤宝脸搁在他肩上,那股子浓烈香味他很不喜欢,于是便导致了他的当场拒拍。事后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清醒,其实不过是心血来潮歪打正着而已。这时候,郝达富告诉他商谈结果,别的数字犹如风过耳,唯独这数字他却听得真切,月息百分之二十四。五十万每月需供息十二万,比银行足足高出三倍!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高利贷,中学语文课《威尼斯商人》里的高利贷,刘金贵就是割人肉的夏洛克!他不由自语道:“夏洛克,你是夏洛克。”刘金贵听不懂道:“先生你弄错了,我不姓夏,我姓刘。”毕冠群说:“百分之二十四,真吓人。”刘金贵道:“不瞒你先生,今天冲着郝老大金面,别人来还不止这个数呢。”毕冠群气往上冲道:“什么数不数,你以为我姓毕的是送上门来的洋葱头,由着你来斩!”刘金贵变色道:“你先生说话好难听,实话告诉你,上这里来的人都是姜太公钩上的鱼,这道理还要我教你?”高个子跟上,怒目向着毕冠群,气氛顿时变了。郝达富目光扫一圈,不冷不热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们都忘记了?今天不是黄道吉日,我看改天再谈吧,走。”

他俩走出门来,后面传来关门响声。毕冠群并不在意,那自顾走在前面的郝达富出弄堂才回头,脸上像罩一层秋霜,令毕冠群见了不由得却步。他不明白郝老大为什么会如此变化,难道刚才贷款的事丢了他的面子?正要问时,郝达富终于开口:“对不起,你的事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后面的路由你自己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去,因为走得过于快,那条腿便跛得厉害,就好像一匹正在捕捉猎物时受了伤的老狼。

毕冠群一改常态从没像现在这样安分过,按时早出晚归,甚至还陪安安看了场电影《玩具总动员》,出影院又买变形金刚,安安自然乐不可支,为回报爸爸便把电话里公公声音的事情对他说了。毕冠群不相信,说安安听错了,他认识的公公绝不会是叛徒,更不会让他陷入困境中。安安不高兴,怪他不信任自己,妈妈就不是像他这样。这下,毕冠群才得知史小鸢也在关心神秘电话,他不由想起金马车行开张日白嬿的那些话,论起心智和能力来,史小鸢确实比他高出一筹,只是他一直不敢面对这事实罢了。只是如今,两人咫尺天涯,他能把她拽出里间的门来问个究竟吗?

史小鸢非常关心那神秘电话。公公无疑是线索,是瓜藤,顺着可以摸出叶子底下的瓜,究竟是什么样的瓜却不得而知。她马上想到一个人,白嬿这个老江湖,路路通,一定会拨开云雾为她指点迷津。再三考虑,这回她差遣的仍然是柳爽,这倒不是冲着柳爽和白嬿的交情,还因为柳爽这个人通晓人情世故,懂得迂回进退,这类探底任务非他莫属。事情进展顺利,那柳爽一口允承,并保证不辱使命,这就难怪史小鸢这天自天籁村出来时,心情很不错,半路上还给安安买了两本武侠动漫。男孩子天生就好打打杀杀,不过安安的数学测验却回回都优秀,显然比毕冠群强多了。

今天毕冠群比她先到家,只是他喝得不少,史小鸢不得不打开窗户,让冷风吹散屋子里的酒气。冷风也吹醒了毕冠群,迷离的目光盯住史小鸢,他口齿不清道:“二十四,二十四,夏洛克做梦都想割安东尼奥的肉。”史小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嗔他:“什么夏洛克安东尼奥,看你满嘴酒话,今天又是跟谁一起喝的?是不是那个郝老大?”毕冠群说:“没喝酒,倒是他领我去见了夏洛克,钱没借成反而吵了一架。”起初史小鸢听不懂,旋即想到了《威尼斯商人》,可莎翁笔下的夏洛克怎会来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竟然还和毕冠群打交道,这交道肯定有危险性。经不住她盘问,毕冠群到底说出了那天借钱未成的事,史小鸢这才恍然,不禁松了口气。可毕冠群却并未觉得轻松,他反倒更焦虑不安,头埋入臂弯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道:“一钱逼死英雄汉,我现在真后悔进金马车行。”史小鸢撇撇嘴说:“你这副样子也算是英雄汉?敢作敢当才像个男人。我问你,还贷的款子怎样了?”毕冠群头不抬道:“借到手二十万,能走的路我都走了,剩下的三十万不好办。”史小鸢闲闲地说:“那个对你很不错的人呢?”毕冠群道:“他说他帮我只能到这一步。”史小鸢背朝他接着问:“哪一步呀?带你去找放高利贷的,要你像安东尼奥一样由人宰割?”

说时有人碰了她一下,转过身来见是毕冠群,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她向旁边挪了挪,以示和他存在着距离,两人互不相干。毕冠群却跟了过来,嘴里喃喃道:“你那里能弄到钱吗?三十万,至多三个月我就能还上,仍照银行利息结算。”史小鸢不免觉得突兀,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毕冠群又道:“帮帮我,我们俩毕竟是从‘班花‘班草走过来的,况且现在又有了安安,他还不知道我和你这些事呢。”史小鸢心里一动,不由回望他时,见他脸色焦黄,眼圈发灰,胡茬子青黑一片,可她依然克制住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房间。没有想到,他快步跟过来,一把拽住里间房门,死死不松手。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他的血红眼睛和她的冰冷目光,在半开半合的那扇房门口。这是一场交戰,也是一场交流,往往,命运和人生就在这刹那间变化着。他几乎是呻吟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痛惜你的男人吗?”半晌,她甩了甩头发,面无表情地说:“好吧,我去试试看。只是你得答应我三件事。”他说:“别说三件,三十件我也会答应的。”她脸上忽有了一种要笑出来的神情说:“第一,改改你大少爷的臭脾气;第二,把酒戒了;第三,跟何凤宝一刀两断,从此不再有任何往来。”他连声道:“我答应,我答应。”还要再说时,她已经拨开他手把门砰地关上了。

从家里出来时,已是阴云密布了。电动车快到天籁村,雪花悠悠飘落着,史小鸢腾出一只手去接,掌上有几片晶莹,一丝沁凉的感觉,于是她又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天籁村楼上,柳爽身上正穿着她手织的那件毛衣,纯银灰色,胳臂和腰身有着朱红的谱号图案。他刚理过发,越发显得容光焕发,优雅而洒脱。史小鸢不由打量着,那柳爽在一边笑道:“这就是你的一流手艺!人家问我是不是进口货,我告诉他们,织女牌,made% in% China。”说话间,窗外大雪纷扬,为她柳爽特地煮了上岛咖啡,那浓香自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史小鸢还没来得及提借钱的事,他倒先讲起了探底任务,他已经去过白嬿家,一番旁敲侧击后,好不容易才从白嬿嘴里掏出情报来:郝达富曾在牢房里待过。十年前因为敲诈判刑,刑满释放后去了深圳,前两年才回来创建投资公司。姓郝的一条跛腿便由此而来,敲诈勒索自伤时下手过重,事后又治疗不当,这落下的残疾只好自认晦气。“黑鹰!”史小鸢不禁大声喊了起来:“黑鹰,他就是黑鹰!我听我爸说起过他!”柳爽道:“是不是黑鹰我不清楚,我只听说姓郝的从不和人一块洗澡。”史小鸢心神不宁,说道:“产权证和神秘电话,这里面蹊跷太多,我看他的背后一定有故事!”柳爽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你这副腔调倒像个女侦探。看过我的《音乐家故事》,是不是你也手痒想写一本侦探小说,织女身兼女作家?!”史小鸢使劲啐他一口:“去你的,人家说的可是正经事。”说着伸手打了他一拳,可拳头在半路上就被他抓住,紧紧抓住了。她并不挣扎,更没有变脸,一会儿才小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欺侮女人的。”他果然松手,走去打开组合音响,那《雪绒花》的深情男中音,又一丝丝沁凉地流入她心田。

史小鸢不再说话。柳爽看出她的心思,一针见血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事找我,我不是陌生人,你尽管说。”史小鸢便吃力地说了毕冠群筹款赎证的事,说到他的凄惶时她自己也酸了鼻子:“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毕竟我们一起生活多年了。”柳爽说:“我明白了,你和他昨天夜里唱了一出《霸王别姬》,你心里怕他乌江自刎,是不是这样?”这口气令史小鸢真的生气了,她正要起身走时,却又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气也不小,她怎么挣也挣不脱,只得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看他。不料他仍然不松手,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到底要多少钱由你说吧。”史小鸢余怒未息:“愿帮你就帮,不愿帮我这就另找别人去。”说到底商人终究是商人,生的熟的都一样。柳爽道:“我柳爽也是个商人,可商人也会有扶危济困的心呀。”史小鸢说:“三十万,银行利息,算是我借你的。”柳爽道:“行,我这就替你去办,你等着。”话音刚落,人已转身出门,不过片刻工夫,他便把一张现金支票交给她,郑重其事道:“你借多少我都给,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至于利息我不要。”史小鸢不由心里一热:“你这份情义,我会记住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房屋产权证如期拿回家,花绸巾包放进五斗柜,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自己儿子能干。记事又忘事的老人,就好像年代久远了的三五牌台钟,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迷失在漫长的岁月里。可是毕冠群的心境并未因此好转,这不单是为那一屁股的债,尤其是史小鸢经手的那一笔,数目最大,她不肯说明款子来路,且声明不需付利息,只是要求他信守三个月还清的诺言,这种好事天底下打着灯笼无处找呀。其实,令毕冠群更不安更烦恼的,却还是金马车行。他的全部家当现在都扑在车行,一应债务都指望车行,车行成了他的命,可车行好景不长,原来的红火一点点消退,营业额不见增长,开销却如大河涨水,一波高一波。财务女会计是郝达富的人,倒常常给他这个副经理送报表,一串串数字弄得他头晕眼花,不过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那就是进少出多,车行越来越像一只风干了的橘子,中看不中吃。屋漏偏遭连夜雨,禁摩风又刮来了,说是为了环境保护,冠冕堂皇的理由,尽管是分时段禁,早八点前晚六点后摩托车才得通行,至于那种穿街过巷风驰电掣的威风,似乎已一去不复返了。这打击确实不小,上门买车的显然少了,小桃园摩托车爱好者的聚会不再,小车行经不住压力接连关门,不然就改卖电动车。祸事从不单行,郝达富的第三项策划也就是买车分期付款陷入尴尬境地,一批货款收不回来成了烂账,车行雪上加霜,半死不活气息奄奄着。

这一天,毕冠群为追究一个账户,就像一个导游者,引他走入了车行的幕后。事情源于宏达公司,一个深圳的账户,屡屡出现在女会计的报表上,总是由“金马”拨去款项,多少不等。次数多了,毕冠群便有了印象,可他却发现营销部与“宏达”并无任何业务往来。于是,毕冠群叫来女会计,问这是怎么回事,女会计一边支吾着,一边看郝达富的脸色。此时已是午后,夏天的阳光从条形窗帘缝进来,洒在郝达富黑脸上,越显得异样的凛凛然。女会计无言以对,倒是郝达富开口了,说“宏达”是他的老关系,人家答应弄十几辆名牌摩托车,下半年到货,手续后补。毕冠群再要问时,郝达富连声说天热心烦,力邀毕冠群一起喝酒去。毕冠群心里有些不自在,回说他已戒酒了。郝达富狐疑地盯着他,问什么时候戒的,他说自己也记不清楚,说话间女会计抽身走了。就这么点小事,当他回家告诉史小鸢时,史小鸢沉吟着,这情景令他感到不安。接着史小鸢问郝达富后来说些什么,毕冠群说郝老大有信心叫“金马”起死回生,那就是改弦更张经营汽车。郝老大断定汽车时代已经来到,汽车将成为城市富人追逐的东西,成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唯一的条件是增加投资,目标八十万,两个经理各一半。

听到这里,史小鸢忍不住扑哧笑了,说:这个郝老大胃口真不小,吃了碗里盯着锅里,他这是存心要你毕冠群倾家荡产呀!毕冠群不明白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可是一心为车行着想呢。”史小鸢说:“鬼话连篇!实话告诉你,那‘宏达很可能是假账户,手续后补不过是障眼法,这种事情生意场上难道还少吗?”毕冠群问:“他是车行经理,是老板,天底下哪会有人挖自己的墙脚?”史小鸢见时机成熟,这才把郝达富就是黑鹰一事说了出来。她的话说得简明扼要,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这一切的利害和关键,那就是郝达富的种种,分明是冲着毕家而来。毕冠群听得背脊上直冒凉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车行背后会有这么多事,更没想到的是堂堂车行经理老大竟是刑满释放的江湖客!其实,这一点恰好说明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正消长变化中,恩怨情仇也同样在消长变化着。十年时间,历史长河不过短暂一瞬,可人间许多事情却已经沧海桑田。史小鸢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又说:“幸亏你毕冠群福大命大,从天上掉下个救星来,不费力气就帮你过了难关。”毕冠群说:“我知道都是你出手相救,不然我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史小鸢说:“不对,你这是烧香走错了庙门,那钱并不是我的。柳爽,只有他才会有这样的大侠风范,你万万没想到吧。”毕冠群颓然坐下,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

史小鸢第二天就去找柳爽,叫他托人打听深圳宏达公司的背景,与金马车行到底有什么关系。不出三天,由深圳来了情况,“宏达”是家小公司,经营化工橡胶,老板郝达宏,是郝达富的兄弟,一家人。很显然,“宏达”正是郝达富暗中抽逃资金的渠道!这消息像一声巨雷,震得毕冠群头脑昏沉沉的,他越想越生气,不禁冲动地站了起来,挥舞胳臂,大声道:“我这就找他去,他凭什么暗算我毕冠群,这‘金马到底还开不开下去?”史小鸢冷笑一声说:“再开下去,恐怕你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来。”毕冠群不由叹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以后的事情,進展得还算顺利。史小鸢一向做事精细,为防止出错她特地回家一趟,问史汉耀当年黑鹰自伤的究竟哪条腿,她又把父亲拽到金马车行门口,躲进对面墙角里,等着郝达富出来。史汉耀马上就认出十年前大闹水果摊的汉子,尽管汉子同样也苍老了许多。接下来便是撤股的事,史小鸢更不敢掉以轻心,她一再嘱咐毕冠群务必不动声色,从主办会计处获悉女会计的出纳账目,然后聘请律师,收集证据,诸事就绪才向中级人民法院递状,告郝达富抽逃资金等等。因为事前守口如瓶,加以准备充分,一旦摊牌时郝达富十分被动,一时间手足无措,尤其中院责成会计师事务所介入审计,车行幕后种种才初露端倪,女会计最终又和盘托出,这就令郝达富几乎溃不成军。一两个月过去,官司尘埃落定,中院判定控方按现有资金财产撤股出局。实话实说,此时的金马车行评估结果已所剩无几,幸而从深圳“宏达”追回来的抽逃资金,反倒成了一笔不小的数字,毕冠群得以收回原投资的一半,上上大吉。

又是一年一度菊花绽放的季节,暑气销尽,出外游走的人越来越多了。由于车行官司一事,毕冠群已经悄然蹲家好久,他学会了喝茶,学会了喜欢音乐,听遍了史小鸢的所有唱片、CD和盒带,甚至还偷看了那本《音乐家故事》,不过对柳爽这个人还是有些茫然。这天黄昏,一行大雁从天上飞过,这可是如今城市罕见的景象,就在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正是何凤宝找他。

好些日子没和何凤宝见面了。自约法三章后,毕冠群一直恪守诺言,切断与何凤宝的一切联系。电话里何凤宝还那样娇声娇气,告诉毕冠群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想念搂他腰坐摩托兜风的那种感觉,毕冠群各种遁词都用了,何凤宝仍不依不饶,竟然扬言要去毕家串门。毕冠群不由慌了手脚,他真怕这个轻佻的女人说到做到,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毕冠群终于戴上头盔,摩托车掠过花花绿绿的人群,自有一种面壁僧人重返红尘的感觉。“红玫瑰”路并不远,可他却觉得吃力。华灯初上,数足浴房、发廊的灯亮得早,亮得好看,橘红的灯光透过薄纱窗帘,映现出凹凸有致的交织曲线,伴随着轻盈的软语笑声,释放出一种暧昧情味,为城市之夜平添几分诡异。“红玫瑰”没有何凤宝的身影,一个女店员告诉毕冠群:“老地方,她等你。”老地方?那是他和何鳳宝的约会处,美容馆那幢楼房里一个角落,必需绕过大门转入一条黑弄堂。没有路灯,路上有药渣和水洼,摩托车过处溅了他一身。一扇小门开着,侧身上到二楼,毕冠群站在那熟悉的房间门前,心跳得厉害,费了好大劲他才平静下来。

门敲开了。一片柔和灯光中,何凤宝露着半个白肩膀走出来,笑靥迎人道:“怎么不进来,别忘了这里也是你的家呀!”说着便伸手去拽他。可毕冠群仗着身高力大,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有话就在这里说吧。”何凤宝说:“哪有在门口说悄悄话的,别忘了当初你仗着点蛮力,死活不许我关门的猴急样子。”说也怪,毕冠群居然也就由她拽进门去了。房间分明装修过,那张铜床仍在原地,床上堆着一只布老虎,色彩斑斓,何凤宝的休闲玩物。何凤宝放开他道:“你还记得这地方,我何凤宝在你眼里已成了吃人的老虎。实话告诉你,今天约你来是想两人好好叙叙,现在你光坐着,一切都听我的,就这么一个晚上。”就这么个晚上?过去就好了,毕冠群对自己说。于是他当真坐下,在一张白漆靠背椅上,两条长腿伸直着,说道:“好吧,究竟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可何凤宝却什么都没说,她去里间又出来,两手端着方托盘,吃的喝的,白漆圆桌上便有了小小的酒筵。又点燃一支白蜡烛,然后她浅笑道:“欢迎你来共进烛光晚餐,我的毕大侠。”气氛改变了,全不是他所顾虑的,毕冠群大惑不解:“这就是你要我来的原因?”何凤宝点点头:“对,久别重逢,为了给你个惊喜。可你也许以为是我跟你要钱,吓得你尿裤子。”说着自己先扑哧笑了。这几句话说得毕冠群心回肚子里,他这才仔细看了看何凤宝,见她今晚化了淡妆,一身丝质藕色衣裙,裙摆不长,白腿白胳臂白胸脯。接下来便是吃喝,为了他已经戒酒,她备下的只是饮料,他完全可以放心。杯子里注入橙汁,那漂亮的黄汁液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毕冠群畅快至极,此时的他连最后的一丝警戒都消失了。不过片刻工夫,好端端的眼睛模糊着,那白腿白胳臂白胸脯融成一片,白色亮光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毕冠群渐渐苏醒,他才发现自己躺在铜床上,裸体,手和脚被捆在铜床栏杆上,尼龙绳勒得好紧。他惊怒到了极点时,大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谁干的,是谁干的?”这时从里间出来一个人,身量不高,不容分说便打了毕冠群两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毕冠群定睛看时,才认出那人是刘金贵,旧楼上的高利放贷人。只是眼前的刘金贵,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腰里还别着一把刀,有意无意地显摆着。毕冠群问:“没借你一分钱,什么都不欠你,你凭什么打我?!”刘金贵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你玩弄我老婆何凤宝!”她何凤宝有男人?毕冠群自然不会相信,不禁笑了起来:“何凤宝看中你这个武大郎?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刘金贵怒道:“你不信的话,当面锣鼓当面响,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说完便进里间把何凤宝拉了出来。这下,毕冠群差点气疯了,他拼命挣扎,弄得铜床架子哐啷直响,他嘴里流水也似的骂着:“好个何凤宝,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和别人穿连裆裤暗算我,没想到你的心这样恶毒。说吧,他到底是不是你的男人,你究竟要想干什么?”何凤宝却低下头,不敢看他,也不肯开口。这时候,刘金贵逼近她身边,恶狠狠道:“怎么成哑巴了,老大是怎样关照你的?”何凤宝这才抬头,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似的:“是的,他是我男人,是我一直都瞒着你。”毕冠群说:“不对,你还在说谎,这明明是他们逼着你说的,我知道你心里始终爱着我毕大侠。”出人意料,何凤宝忽然甩一甩长卷发,淡淡一笑说:“你以为那是真的吗?实话告诉你,别看我搂你的腰搂那么紧,其实我们俩的心隔得很远很远。说到底我何凤宝不过是你一时高兴的玩物,就像这个布老虎一样的玩物。”毕冠群反唇相讥道:“你怎么不看看自己,一片虚情假意,一个由着别人提线操纵的傀儡!”他正要说下去时,从里间又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刘金贵的搭档高个子,另一个不是别人,竟然是郝达富。

尽管尽知底细,并且意料到几个人声气相通,尤其是何凤宝与“娘舅”不同寻常的纠合,可郝达富此时此地的突然出现,仍使毕冠群觉得这是一种梦幻,一种荒诞。郝达富成了他完全陌生的人,黑皮鞋,黑风衣,铜盆帽,幽暗灯光下,浑身上下似有一种魔头气息。正当夜深人静,紫黑粗藤手杖啄地有声,一点点靠近铜床边。郝达富粗声粗气道:“我看你自己才是一根木头木头一根,全不像毕副局长的儿子,更不像织女的男人。”毕冠群扭过脸去:“快放开我,有话可以好好说,用不着这样的野蛮行为,你知道这叫作什么?绑架,侵犯人身自由的绑架!”郝达富仰天大笑,笑声回荡在房间里,笑完了却又变得异常端肃,说道:“你也懂人身自由,我在里面的时候怎么就没人为我想到这一点?”毕冠群问:“实打实说,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要我怎么样?要钱还是要命,痛快点说吧。”郝达富说:“一不要钱,二不要命,我只要你……”说一半便朝刘金贵使了个眼色。刘金贵嗖地拔出腰里的刀子,刀刃闪出一道寒光。那高个子走上前来,一手摁住毕冠群的下身,另一只手动作迅捷,转眼间撕掉内裤。毕冠群马上意识到他们的下一步,他极力喊叫着扭动着。何凤宝此时也上阵了,她拿一条胶带哆哆嗦嗦地封住他的嘴,这样一来,毕冠群就真的成了一堆由人宰割的肉。他死死地盯住何凤宝,那羞愤交织的目光终于烧痛了何凤宝,她不由转身向郝达富道:“别这样待他,又不是他的错,况且事情都过去十年了。再说,万一出了人命,对你我大家都不好吧。”郝达富不答,却猛地抽了她一个嘴巴。尽管这样,她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刘金贵和高个子不由怔在那里。郝达富恼火道:“这是天意。这一天我已经足足等了十年,你们怎么还不动手,老子的话你们听还是不听?废了他!”于是高个子出手抓住那东西,由着刘金贵拿刀猛割。毕冠群紧闭眼睛,只好听天由命,一阵子恐惧和剧痛中,他仍听到四个字:“父债子还”,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史小鸢一身冷汗戟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脸颊上,觉得手心也是那么冰凉。

刚才是柳爽打来的电话,说毕冠群昨夜出事了,命悬一线,如今正在第一医院抢救中。柳爽还说,一个民警凌晨才发现的,毕冠群赤身裸体一片血迹躺在马路边,起初还当作一具尸首呢。看样子并不像车祸,一是他的摩托车不在现场,再就是他身边一无所有,只在空皮夹里找到一张名片,柳爽的。晴天霹雳,史小鸢接过电话后,一时间心乱如麻,阿琴见她脸上变色,忙问怎么回事,史小鸢只说了一句:“他不能死。”阿琴似懂非懂,把风衣递给她说:“还不快去,店里有我呢。”

一院抢救室就在楼下,玻璃门紧闭,把所有的焦虑和关注都挡在外面。史小鸢匆匆赶到时,柳爽早就来了,发现毕冠群的民警也来了,他已经报告了派出所。民警说这显然不是车祸,是一起抢劫或群殴,现场还有只血染的布老虎,案情不免有些扑朔迷离。接着,派出所和刑警队都来了人,分头了解情况,根据刀伤,初步判定为仇家的报复行为。仇家报复?史小鸢马上联想到金马车行和郝达富,于是她向来人说了些自己的想法,刑警队这才知道伤者是前公安局毕副局长的儿子,自然也就追溯及十年前的黑鹰。只不过,金马车行人去楼空,郝达富、刘金贵一行已逃之夭夭,人间蒸发了似的。何凤宝也不在“红玫瑰”,有人说她藏身于足浴房,也有人说她陪老板郝达富一起去了深圳。倒是动手抓那东西的高个子,过不久在某地作案时落网,连同他盗窃毕冠群的摩托车。根据高个子的粗浅供词,一个以开设公司、高利贷款、和以“桃花运”为手段的诈骗团伙终于浮出水面……

毕冠群終于转危为安。那个惊心动魄之夜,手脚捆住在铜床栏杆上,毕冠群被打得不轻,断了四根肋骨,身上青紫伤痕无数,那东西刀子伤及表皮层,经精心缝合后不会致残,算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天,史小鸢又来医院探望时,毕冠群已经转入病房,这场劫后她还是头一回仔细看他。不过短短几天工夫,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雪白被单下,露出个方方的黄蜡脸儿,鼻子里插着橡皮管,无光彩的眼睛定望着天花板。这难道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阿诺德·史瓦辛格式的摩托王吗?毕冠群那死鱼眼珠转动了,那苍白嘴唇翕动着,史小鸢凑近他身边才听到他说:“你别怕,我不会死的。”说着他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手,一只曾经那么强壮有力如今却这样软弱的手。的确,危在旦夕时,人的一切恩怨似乎都成了不足道的东西,其实史小鸢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不由得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他马上将五指合拢,却攥得那么紧,好像唯恐它会溜走。他额头出汗了,声音细若游丝道:“我毕冠群对不起你,我不该不听你话去找她,没遵守我的诺言,你就打我几下解解恨吧。”说着,他把她的手拽进被单里,气喘吁吁,打了自己几下。一个医生走过来阻止他,并且叫史小鸢马上出去。可毕冠群却越发冲动了,吃力地嚷道:“别,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以后我全都听你的,只要你不再提离婚,我在这里求求你了。”他果真极力撑起半个身子,一个劲地朝她鞠躬,一滴眼泪悄然挂在他脸颊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景呀!一瞬间,他的狂傲,他的偏狭,他的贪图逸乐,在她的感动中一点点地消融着。

这时门开,柳爽陪同一老一小走了进来。看来封锁解除,婆婆已知实情,眼睛哭肿了,脸上表情却是冷淡的,不知性格如此,还是她善于克制。史小鸢正想解释几句,婆婆却突然把安安推到她面前道:“跪下,安安给你妈妈跪下。”这一招令史小鸢着实吃惊,她不明白婆婆的居心,略为犹豫时,安安已经朝她跪了下来。婆婆又道:“快跟你妈妈说,安安不能没有妈妈,安安你快说呀。”安安果然又说:“妈妈别离开我们,安安不能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一遍又一遍,孩子索性哭了。史小鸢忙蹲下身去,把安安揽在怀里,一边替孩子抹泪,一边极力抑制自己的眼泪涌出来。医生皱眉,一个劲地朝他们挥手,只有柳爽远远地倚墙站着,两手抄在裤兜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样子有些激怒史小鸢,她觉得眼前这局面是柳爽一手炮制的,分明是他想看毕家怎样走向分崩离析。可柳爽的那种坦荡自若,那种光明磊落,却又不大像。那么,这会不会是婆婆真正发自内心的悔悟?也许是看破她心思,婆婆不失时机地发起凌厉攻势道:“看在孩子面上,你们俩不能离婚,你史小鸢不能离开毕家!现在我正式告诉你,以后这个家完全交给你了。”才说完就从怀里掏出那串钥匙来,叮叮当当的。史小鸢毫无思想准备,更不敢伸出手来。可柳爽却朝她走了过来,他接过婆婆手里的钥匙串,交到史小鸢手心里,那热切的目光一直看进她眼睛里去:“你就拿着吧,今后好好当这个家。”

从一院出来时,已近中午。婆婆和安安先走,史小鸢没回店去,她和柳爽一起走进一家饭店。这里柳爽经常来,有认识他的服务生把两人引到一清静单间。菜单拿来,柳爽让她点菜时,史小鸢却摇头说:“我不饿。”柳爽说:“人生再烦恼,这饭总是要吃的,要不然人就没力气去经受烦恼了。”史小鸢拗不过他,随便点了几样菜,可他却又要了酒。一会儿酒菜上桌,柳爽抢着给她和自己斟满杯子,然后向她举杯道:“祝贺你大获全胜!”史小鸢按杯不动,问:“你为什么拿钥匙交给我?”柳爽说:“那毕家母子的苦肉计果然厉害,依我看你是走不出毕家的门了,既然这样倒不如索性把权力抓在自己手里。”史小鸢不由好笑道:“你看我史小鸢是那种权力狂吗?这钥匙迟早要还回去的,再说毕家的是非纠纷也不是什么权力之争,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爽自己也笑道:“好吧,算我是个小人,可我这个小人至今仍不明白你为什么跨不过毕家的门槛。”史小鸢沉默片刻,才说:“我答应过他父亲,我要照看好毕家,照看好他,这是我对死者的承诺!”柳爽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就此不再问话。接着,倒是史小鸢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杯说:“我得先敬你才是。这两年,你几乎成了我的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毕副局长在九泉下也会感谢你的。你说过我们是朋友,不过我这个朋友总是让你等待,让你失望,今天更让你大失所望。”说完喝一口酒,眼睛里不知怎的有了晶亮。柳爽自然明白,可他仍然不免有些耿耿于怀,他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斯嘉丽,也不会是安娜·卡列尼娜,你只是你史小鸢,一个传统中国女性,一个人间织女而已。”

以后的几天,柳爽没有出门,史小鸢也没电话给他,他知道她近来店里业务忙,社会活动又多。再就是她正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为了他某种非理性的举止。那天他其实没喝醉,却说了些似乎不该说的话,后来两人争着买单时,他又借醉吻了她的手,和外国影片里男主角做的一模一样。现在,门外是色彩斑斓的秋天,自然界的收获季节,万物在成熟中。他却孤身独守着空巢,委婉深情的萨克斯,肯尼·基的《回家》像是从他心里流出来,可他柳爽的家又在哪里?他决定出去走走,顺便就在外面吃晚饭。已是黄昏时分,薄暗中,楼梯口仿佛有个人影,他拉亮电灯,微弱灯光下,是史小鸢站在那里。

史小鸢刚到,手里大包小包,由柳爽接了过去,原本冷清一片的空巢,走进了女人柔软暖热的身体,顿时变得春意盎然了。柳爽更为惊喜的是,史小鸢的新发型短发齐到耳朵,清新而妩媚,一瞬间时光倒流了,《罗马假日》里的美丽公主蓦地降临,这难道是她仅有的一点点浪漫吗?真遗憾,他不是那个意大利记者,更不是格里高利·派克。史小鸢把带来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叫柳爽去拿碗碟和筷子,末了才是一瓶轩尼诗,他最喜欢的酒。就在那幅大油画前,仍是萨克斯《回家》,仍是两个人的晚餐,却别有一种沧桑感,一种生分感。酒入愁肠后,柳爽的话滔滔不绝,他说到当初门洞躲雨的不期而遇,说到他此后一直喜欢她暗恋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频率一致的音叉。史小鸢很少开口,静静地听他说啊说,他不知怎地说到了希望她脱离毕家却又不忍心看毕家由此风流云散,这种十分矛盾的心情使他痛苦极了。终于,他真的醺然了,苦涩又伤感道:你就会听,听完了谁也不想就起身走了。回到你那个热乎乎的家,由着你的摩托王拥抱你。可是我柳爽呢,为谁辛苦为谁忙,我究竟得到了什么?空空如也,这简直就是一个大笑话。听着听着,她的眼泪下来了,嘎声说道:“不是像你说的,要是不想我今天就不会来了。”说着她走过去,把他拥在自己怀里。他也一把抱住了她,此情此景似乎并不陌生,其实两人在梦中早就如此。她在他耳边说了无限缠绵的一句:“就這一回,你记住。”

天快亮了,史小鸢穿衣服时才告诉他:“听我一句话好不好?你该成个家了,阿琴会使你幸福这辈子,上回是你的声势吓坏了她,其实她是个好女人,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女人。”他不说话,被她逼急了才道:“让我想想吧。”后来他送她下楼,在黑暗门洞里,两人手握手站着,一阵冷风吹来,雨点洒落身上,方才发觉下了一夜的秋雨。

再后来,一个晴朗冬日,柳爽突然来到织女羊毛编织店,他仍骑着那辆旧电动车,仍穿着那件棕色皮夹克,下面牛仔裤和旅游鞋,全不像个发迹了的生意人。史小鸢没有出面,由着阿琴去接待,这回他向编织店订了三百件羊毛衫,由市妇联转赠给社区贫困户。临去时,柳爽送阿琴一束红玫瑰,鲜妍芬芳的花朵,阿琴高兴得几乎不知所措。于是乎,另一个织女外史就此翻开了新的册页。

作者简介:

殷志扬,江苏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会员,原常州作协副主席。作品有“小城”三部曲:中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长篇小说《霜天同林鸟》和《雪落古运河》,以及散文小说集《带花栏杆的楼房》《春鸟秋虫集》等。于2019年获中国作协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荣誉奖章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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