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与西南丝绸之路

2022-05-13 06:40黄剑华
月读 2022年5期
关键词:西南丝绸罗马

黄剑华

中华文明的繁荣发展与丝绸之路的开通有着很大关系,也在史册上谱写了一段佳话。

任何源远流长的文明,只有展示在世界面前,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地位和价值。而比展示更重要的是交流,交流为古老的文明带来了新鲜因子,激发出更加蓬勃的朝气和活力。如果说古代世界有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之桥的话,丝绸之路便是这样一座意义深远的桥梁。据现代学者研究,中国丝绸之路形成于不同的时代,途径很多,既有西南丝绸之路、沙漠丝绸之路,也有吐蕃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在这种丰富多彩的格局中,西南丝绸之路是历史十分悠久的一条,也是中国通向世界的一个窗口。

当聪明而富有开拓精神的古代蜀人走出盆地走向遥远的南亚、中亚和西亚的时候,其出发点也许只是为了对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以及探索经商的途径。可能正是出于这种朴素的动机,更由于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进行丝绸交易所获得的成功,终于导致西南丝绸之路的开通和形成。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无法知道古代蜀人在通往滇缅的崎岖山道上,在最初的岁月里究竟走了多久,也许走了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形成了这条非同寻常的西南丝绸之路。这是典型的内陆农业文明通向世界的孔道,虽然它与海洋文明的航行不同,但毕竟展示了古蜀文明的辉煌和开放。我们由此也许会联想到西方民族的探险精神,古代蜀人当然不缺乏这种精神,没有这种精神是走不到遥远的南亚、中亚和西亚的。但我想说,西南丝绸之路更多体现的是古代蜀人的坚韧不拔。正是由于这种人格力量,绚丽多彩的丝绸才从蚕桑的故乡,经过漫长崎岖的丝绸之路,传播到了广阔的世界。

西南丝绸之路示意图

同样为世界古老文明起源地的印度和希腊,当他们第一次见到绚丽精美的丝绸时,一下子被深深吸引住了。今天我们从文献记载中仍能体会到他们对丝绸的着迷,以及那种溢于言表的惊喜和赞叹之情。在他们的心目中,东方生产丝绸的国度是个神秘而又令人向往的地方。正是通过古代蜀人由西南丝绸之路带来的丝绸,使他们感受到了中华文明的巨大魅力。从那以后,丝绸之国这一美丽的称号便成了中国的代称。

古代印度在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这一时期,已经大量使用中国丝绸。我们从《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摩奴法典》等各种古印度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关于丝和中国人的记载。迦梨陀娑的著名史诗《鸠摩罗出世》中,提到了中国丝绸做的皇家旗帜飘扬在金色的大门上,并在其他诗篇中用迎风飘举的中国丝绸旗来形容国王的心进退不定。这些记载和描述,说明中国丝织品在古印度贵族中已经普遍使用,丝绸的名声已广为传播。而这些中国丝绸,毫无疑问都来自蚕桑的故乡蜀地,通过西南丝绸之路这条陆上商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印度。公元前4世纪,印度旃陀罗笈多王朝的考第利亚(Kautilya)在他的著作《政事论》中说:“支那(Cina)产丝与纽带,贾人常贩至印度。”(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上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页)并特别提到了“出产在支那的成捆的丝”。说明“至迟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国丝必已输入印度”。有的学者认为Cina应是大量生产和输出丝绸的古代成都的对音或转生语。当古印度人怀着惊喜兴奋的心情,同携带着丝绸长途跋涉而来的蜀国商人打交道时,没有什么比丝绸交易更使他们感兴趣的了,他们用Cina称呼那个生产丝绸的地方。这个称呼随着丝绸贸易的兴旺而日益响亮,并传播到了中亚、西亚和欧洲大陆,狭义的Cina后来便演变成了广义的中国之名。如今,西文称中国为China,即来源于此,与丝绸之路贸易密切相关。

西南丝绸之路究竟始于何时,我们从古代文献资料中很难找到明确的记载。通过《史记》和《汉书》中的叙述,可以知道早在通往西域的沙漠丝绸之路开通之前,西南丝绸之路就已经存在了。显而易见,这条由蜀地通往滇缅的古老商道,在秦汉乃至春秋战国之前就已经形成了。日本学者滕田丰八在《中国南海古代交通丛考》一书中,通过对《诗经》等先秦文献和楚文化若干问题的研究,认为中印交通的开辟应始于公元前11世纪的周初。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釋》指出:“中、印两国文化发达甚早,已在远古声闻相通为意中事。最早中、印往还经过西南夷的交通线,各家所说是一致的,至于取道南海及西域,则为汉武帝以后之事。”(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上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页)随着考古发现不断提供的资料,使学者们穿越迷茫的时空,对此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曾经对西南丝绸之路作过深入考察的邓廷良在《丝路文化·西南卷》中认为,“三星堆祭祀坑中大量齿贝的出现,为滕田的推断提供了有力的实证”(邓廷良《丝路文化·西南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页)。除了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量海贝,在横断山脉东部边缘地区和滇西的青铜文化墓葬中,也发现了数量众多的海贝。这些产于印度洋沿岸地区或中国南海热带海域的海贝,曾长久被视为贵重的物品并作为货币使用,显然它们都是通过贸易交换而进入古蜀和西南丝绸之路沿线地区的。这些出土的海贝,不仅说明了西南丝绸之路的历史悠久,而且揭示了丝绸之路贸易的兴盛。

三星堆出土的海贝

蜀地所产的丝绸,很早就传到了西亚。中国古代史籍称古罗马为大秦,对辗转输入的丝绸倍感兴趣。在中国通往西域的大路开通以前,中国丝绸在罗马与黄金等价,只有极少数贵族穿得起。公元前1世纪,罗马共和国的恺撒大帝曾穿着中国丝绸做的袍子看戏,从此以后,锦衣绣服的风尚便在罗马流行起来。“罗马仕女用制衣料,穿后光耀夺目。运输贯穿世界,实极艰巨。”(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8页)《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西戎传》记述:“大秦国一号犂靬,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大秦国“常利得中国丝,解以为胡绫,故数与安息诸国交市于海中。”《后汉书·西域传》也记述:“大秦国一名犂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安息是古代波斯帝国被马其顿大军攻灭后,于公元前247年建立了阿尔息斯王朝(又名帕提亚王朝),我国史书称其为安息,其地域正位于中国通往西亚的丝绸之路要冲。由西南丝绸之路辗转运往罗马的中国丝绸,波斯是必经之路,因此波斯便操纵着中国与罗马之间的丝绸贸易,从中牟取暴利。罗马当然不甘心受制于波斯的贸易控制,到了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时期,双方经常因此发生战争。拜占庭为了得到珍贵的中国丝绸,不得不与波斯言和,这种情形延续了很长时间。

在此期间,罗马也不断派出自己的商人,由海道前往印缅,沿着西南丝绸之路去寻找丝绸的产地,以便建立直接的商贸关系。罗马与南印度的海上贸易因之日益繁荣。由罗马到达日南、扶南、交趾、缅甸等地的商人不断增多,有的进入了中国境内,至迟在东汉后期已多次往来于永昌、益州。同时,罗马人也努力寻求生产蚕丝的办法。据记载,罗马于公元552年派遣了几个僧侣前往中国,他们将蚕仔藏于竹杖中,不辞辛劳,历经曲折,终于带回了拜占庭进行育养。这些都说明中国丝绸的影响力和魅力,说明了古罗马人对中国丝绸的喜爱和着迷。其实,在古罗马人之前,古希腊人就已经和中国丝绸结下了不解之缘。比如在古希腊的一些雕刻和陶器彩绘人像中,由于“发现所穿衣服细薄透明,因而有人推测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国丝绸已经成为希腊上层人物喜爱的服装”(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页)。

汉朝是一个开放时代,丝绸之路贸易异常活跃和繁荣。公元前2世纪,汉武帝出于抗击匈奴的战略考虑,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在历经艰难曲折回到长安后,向汉武帝详细报告了西域的情况,说他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与阿姆河流域)时,见到了邛竹杖与蜀布,这些货物是从蜀地运到身毒(印度),然后再贩运到中亚的,由此猜测必定有一条通畅的古道。不言而喻,这条古道就是开辟已久的西南丝绸之路。张骞建议:“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汉武帝听了大喜,深以为然。但当时人们对这条商贸古道的具体路线并不清楚,于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当即命张骞从蜀郡和犍为郡秘密派遣使者,“四道并出,出駹,出冄,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为的是探索通往印度的商道,并采取积极的政治军事手段,开始了经营西南的活动。到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哀牢人内附,东汉政府设置了永昌郡,西南丝绸之路这条国际商道终于全线畅通。用历史的眼光看,汉武帝派张骞通西域,并力求打通西南国际通道,虽然这主要是出于军事战略上的考虑,但客观上却促进了中国同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开启了一个丝绸之路商贸日益繁荣的时代。

西南丝绸之路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不仅是重要的商贸通道,而且对活跃和繁荣沿途地区的经济生活,也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除了成都生产的丝綢和蜀锦刺绣,巴蜀各地生产的蜀布和邛竹杖等手工业品,也运销南亚、中亚、西亚地区,成为备受欢迎的货物。成都地区出产的精美漆器,也畅销海内外。还有临邛等地铸造的铁器,也运销到滇、黔、岭南、南越和周边少数民族地区。战国至秦汉时期,出现于越南红河三角洲和泰国东北部的铁器,以及在越南北部清化省的东山遗址和广平省的某些汉墓中发现的铁器,可能都是蜀地临邛铸造,然后通过远程贸易输入的。

西南丝绸之路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也发挥了突出作用。从四川出土的早期佛教造像看,印度佛教很可能就是由西南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过去通常认为,佛教大约于西汉末经西域传入中国内地,到了东汉后期,由于汉皇室的倡导,佛教信仰在中国逐渐传布开来。从文献记载看,佛经的传入大约是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而在这个时期,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已经比较广泛地出现在民间了。譬如1941年彭山东汉崖墓出土了一件陶质摇钱树座,底部为双龙衔璧图像,身部采用浮雕手法,塑造了“一佛二胁侍”人物造型。在乐山麻浩和柿子湾两座东汉崖墓中后室的门额位置,也发现了三尊坐佛像,皆采用浮雕技法刻成,形象逼真。类似的考古发现有很多,可知佛教从印度传入四川的时间显然要早于北方。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可能是从印度经缅甸、云南由西南丝绸之路传入蜀地的,从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出土的地点看,主要分布在西南丝绸之路的干道上,而且呈现出向北方、向长江中游传播的趋势,便是一个极好的说明。佛教后来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西南丝绸之路在传播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是不应忽略和忘记的。

彭山东汉崖墓出土陶质摇钱树座上的佛像

乐山麻浩东汉崖墓中的坐佛图

通过西南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还有各种域外特产和丰富多彩的外来文化。东汉在云南西部设置永昌郡后,西南丝绸之路这条国际商道全线畅通无阻,有许多外国使者通过这条路线进入中国内地,并前往京城洛阳朝贡,其中有来自缅甸也有来自罗马的使者,史籍对这方面的记载很多。英国历史学家霍尔说:“公元97年,从罗马帝国东部前来永昌的使节曾沿着这条路线旅行。”

(〔英〕霍尔著《东南亚史》,中山大学东南亚历史研究所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罗马等国的杂技艺人也随着庞大的使团来到中国,作杂技艺术和幻术表演。《后汉书》记述:“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大秦就是罗马。掸国大概在缅甸东北部一带。据《后汉书·西域传》李贤注引鱼豢《魏略》记述:“大秦国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由此可知,罗马的杂技幻术很有特色。在交往路线上,罗马人先由海道至缅甸,然后由西南丝绸之路进入云南和四川,再前往中原。罗马、缅甸的杂技艺人和魔术师们,在西南丝绸之路沿途肯定做过多次表演,在繁华的成都可能有过较长时间的停留。四川地区出土的一些东汉杂技画像砖上,便留下了他们精彩表演的画面。

四川成都市郊出土汉代画像砖上的吐火幻人图

四川新都出土汉代画像砖上的驼舞图

中国的杂技艺术起源甚早,比如角抵、驯兽、耍弄兵器、乐舞百戏、扛鼎、缘绳、爬竿、冲狭、柔术、车技马戏、累丸弄丸、盘舞跳剑,等等,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了,到两汉时期已蔚然成风。这个时期,外来杂技表演有幻术、吐火、驼舞、叠案倒立等,还有罗马人的吞刀、种瓜、植树、屠人、杀马之类,以及缅甸人的竿技和印度人的弄蛇等,画像砖中“都卢寻橦”和“水人弄蛇”等画面,便反映了这种表演。外来杂技和魔术在各地的表演,起到了文化传播和交流的作用,使中国的艺人们兼收并蓄,学到了许多新鲜东西,增添了不少新的表演节目,比如汉代以后出现的“鱼龙曼延”大型幻术表演,便是一个例子。这种交流,对促进中国的百戏发展无疑发挥了积极作用。这些都堪称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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