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春天(组诗)

2022-05-13 07:51高鹏程
诗林 2022年3期

高鹏程

春风帖

一切看上去毫无动静。

一切都隐含着期待。

一枚鱼雷

卡在静默的时间之海。

大地寂静,在更深的地层里运送黄金。

冬 雨

雨又落了一夜。清晨的山道边,

树叶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远处,大雾继续封锁着海面。

你的船一无消息。

请把冬雨的到来当作一种馈赠吧,

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即将过去。

当它进入泥土,进入草木内部,是为了

敲醒那些还在装睡的事物。

沿着隐秘的通道,

有新生的事物正在树干内行走。

而为了聆听这些深处的响动

一截发黑的枯木长出了鲜嫩的耳朵。

立交春

书上说,除夕逢立春,是为立交春。

最旧的一天和最新的一天

在此处交会。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天文原理,

让时光发生了一次奇妙的弯曲。

或者它们并无变化,

变化的,只是我们的心。

一念枯,一念荣。

如果不出意外,这也许是我能遇到的

最后一个立交春。

远山如幕。一切似乎已成定局,一切

又似乎在等待重新启幕。

清晨的原野上,

最后一朵蜡梅还在凋谢,

黄馨的枝条已经爆出了新芽。

靠着一棵树打盹儿的人,身体还在落叶,

内心又开出了一树繁花。

只有那条不知来历的小溪,

既不陪我们荣,也不陪我们枯,

仿佛一位修行的僧人

帶着远古、清冽的气味,自顾自流淌。

贝加尔湖的月光

你有没有听到过贝加尔湖结冰的声音?

一种镣铐响动的声音。

你有没有见过那些曾在

贝加尔湖畔的风雪中

受难的身影?那些

诗歌的身影。

那些试图铐住诗歌的镣铐最终被

冷淬成了近乎透明的物质

闪着蓝色、高贵的锋芒

而当他们消失,你会听到一种

玉碎的声音。剔除

生命中所有的热望从容告别的声音。

很多年了,如果你来到贝加尔湖畔

在有月光的夜晚,你会看到

湖面会突然开裂,

那些沉在湖底的光芒,

会突然向上,流星一样划开天空的伤口。

夜雨寄北

此刻,夜雨中的窗口更像一座码头。

窗沿的海岸线。烛台的礁石。

而蜡烛是一座微型灯塔,

彻夜燃烧。

此刻写信或者眺望。

想象你归来,带着一身深海的气息。

像一条船靠了岸,黑色的橡胶轮胎

碰到了码头边沿。

你微微倾斜的嘴唇搁浅了。

溅起的浪花,

打湿了她一侧被烛火映红的腮边。

结 香

我看到了一株奇异的花。

光秃秃的枝干,举着一丛鹅黄,花蕊

密集排列如某种神秘的星象

一种奇特的香气,从花盘内持续传出

仿佛一缕冰凉的歌声

似乎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传递

而空气中,似乎有个隐秘的通道

仿佛在不可知的某处,

有某个人在隐约期待

时间尚在早春,大多数草木静默如谜

是什么让它忍受着寒凉在夜雨中开放?

像一个梦,隐忍,不安,暗香浮动。

在我找到的词条里,有关这种花有以下

奇异的描述:结香,中药一种。

养阴,安神,亦可治疗人类失音。

又:在某地,这种神秘之花

被称之为梦树,

当它开放,一定会有人在异地梦见,

但如果置于枕下,

可防噩梦入侵。

广济桥

已是深冬。广济桥下的水位降得很低。

这使溪坑看上去像是一道沟壑。

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

更多的人已经通过桥去了彼岸,

更多的流水已经一去不返。

回声在震动。涟漪

变成了岩石里的花纹。

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两个人也是。

归来时,我们仍需面对一道沟壑。

依旧有更多的水在我们身体里流逝

跨上去,用自身弯曲的弧度

完成对彼此的承担

而当桥上的人,再次离去

一座桥,用弯下的腰身,抱住了它的倒影

这反方向的影像,仍能和水面上的弧度

合拢为一个圆。一个

看上去似乎完满的结局。

冬 至

阳台上的兰花冒出了一颗新芽。

——这不代表什么

远处山野,草木还在做着最坏的打算

自我删除了多余的枝叶。

这些普通的事物,恰恰是遵循了

古老的生存法则,生命才延续到今天。

书上说冬至三候: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这一天,万物隐忍

股市的曲线图和古老星球上的光照

仍旧保持着向下的弧度

所以,即使

水泉动,我们

也不可妄动,

要像麋鹿一样,解头上的角

要像蚯蚓一样,蜷缩在冰冻的地底

要相信春天肯定会来,但目前

最重要的,还是要练习好古老的隐身术。

因为

最冷的季节其实才刚刚到来。

2021年12月23日

寒山村:早春即景

一棵老树,悬挂在村口。

现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

悬挂在半山腰。

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

悬挂在它倾斜的檐角。

灯黑。

人寂。

曾经的炊烟,

已经化成了山脉的一部分。

这只悬挂在屋檐下的钨丝灯泡。

像一个人的一生

一闪之后,随即陷入了

亘古的寂静。

这是早春

四野阒寂,隐约透出不安

墓碑旁,去年冬天枯死的枝条

爆出了第一颗新芽。

2017年2月18日

灵潮堂

新年第一天我来到这里。

但总有人比我更早到来。

大厅里,充满了低低的声音。

我熟悉这恒定的仪式,

这的确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四处赶来的人们,带着各自体内的见证。

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但在此时,有了奇妙的重合。

屠夫低眉,商贩安静,

襁褓中的婴儿停止了啼哭。

一位寡言的中年男子,

也打开了眉心中间的铁锁。

而当人们四下散去,

空旷的大厅,一支蜡烛继续燃烧。

细小的光,像一驾马车,

把那些沉重的愿望,沿着窗格的栅栏

送上了它的尖顶。

轰 鸣

吾友,见信如面。

春节期间,我多半会回到石浦港,

除了走亲访友,

几乎都在沿港湾闲逛。

刚刚立春,石浦港仍旧被冬天控制,

港内寂静,闪着钢灰色的光。

渔船大都停靠在码头边,

一切都是凝滞的样子。

偶尔我会走到东门岛大桥上,向外洋眺望,

几粒岛屿点缀在灰蒙蒙的海面上,

仿佛一盘废弃很久的棋局。

后来我来到桥下,

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潮水夹杂着泥沙,扑打着粗壮的桥墩,

仿佛整座大海都要从拱门涌入。

巨大的轰鸣,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仿佛我的肺叶也变成了

一道春天的闸门……

找春天

一切都还是沉睡的迹象。

山峦、草木、河流

包括眼前的这片光秃秃的田地。

空气中的蜡梅花

依旧含着冬天的苦味。

我的孩子趴在地上,

看着一小块褐色的苔藓。

——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

我的孩子要完成

一篇关于春天的作文。

“你可以加上自己的想象,

再借鉴一下课本里有关春天的描绘。”

為了不让孩子失望,

我用自己的经验给她提示。

回去以后,

在我以为她无法完成的作文中,

我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原来春天在地下和我躲猫猫呢,

小树拱出了芽苞,

小动物们都在忙碌,

蝴蝶准备好了翅膀,

小蜜蜂准备好了花篮,

我也要准备好发现春天的眼睛……

——这让我脸红

我的孩子只有九岁,

她还没有被经验伤害过,

她比我更敏感地洞察了春天的秘密。

早春墓园

还是早春,打在脸上的雨水,

仍旧是冰冷的。

因为香烛和纸火的缭绕,

反倒让这圈围栏里有了一丝生气。

雨水打在人们半透明的雨披上,

颜色鲜亮。

打在那些塑料的花圈花篮上,

看上去似乎更加娇艳。

雨水,冲掉了大理石上的灰尘,

照片上,那些年轻的、衰老的脸,

仍旧栩栩如生。

几声零星的炮仗和轻声的啜泣之后,

墓园也恢复了寂静。远山静穆,

一切都还是灰色的。

只有死亡是新鲜的,

只有死亡和悲伤生生不息。

寒潭记

我在一处隐秘的山坳里发现了它。

一汪潭水,因为周围茂密山林的倒影

显得更加幽深。

仿佛一个人多年来无法释怀的积怨,

尚未走到近前,就能感到寒凉。

潭水中有一些细小的游鱼,

因为潭水清冽,

几乎没有任何可食之物,

似乎仅仅依靠吮吸山林的倒影生存。

事实上这些年来,

我的胸口的确豢养着这样一眼寒潭。

潭水主要由虚空、绝望和幻灭构成。

直到有一天,一缕光线穿透过来

我看到了三尾更加细小的鱼,仿佛

三个越过《传道书》而来的信徒

闪动的鳞片,分别映出

三个字符。

不为人知

枯叶缝隙里,紫花地丁开出了

细小的花瓣

不为人知。

阿拉伯婆婆纳蓝着它的蓝,

不为人知。

蛇莓爆出了春天的第一粒红宝石,

不为人知。

木莲果内心从贮满鲜奶,

到最后变成了纤维,

不为人知。

经历了冬天,不知名的小浆果

有的继续红着,有的发黑

有的已经从枝头掉落到草丛里

不为人知。

坡地上,

那些奢华的大理石坟茔的主人,

他们生前

有过痛苦吗?

那些无名土堆里的长眠者

他们生前有过幸福吗?

如今都已是时间里的秘密。

而我尚在人间

我爱着你,我经历的秋凉与春寒

不为人知。

清明:寂静之诗

清理掉荒草,擦去石碑上的污渍。

移除被陈年雨水泡烂的花环,

然后摆上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花篮。

做完这些,我们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

时至今日,我们都已平静地接受了死亡。

隔着墓碑,我们谈论他们生前的琐事。

我们大声说话,努力弄出一些响动,

就好像他们生前一样。

山上还是太寂静了,

除了偶尔几声炮仗,惊起几只山雀

再无任何声响。

当时我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寂静,

直到下山时

我看到的另一种。

时至今日,

我还在承受它给我带来的冲击:

转角处,一株桃花寂静、愤怒地开着,

它的下面,是一座新坟,

墓碑上的照片,

是一位少女桃花般的脸庞。

炊 烟

它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轻柔,绵白,缓慢。

几乎让人热泪盈眶!

在寒山村,

一个人去楼空、几近荒芜的村子

在我们到达的时候,

一幢孤零零的房子

突然飘出了炊烟!

曾经如此熟悉。

却是多年未见。

我看着它,在一根

孤零零的烟囱上端

袅袅上升。

虚无的身躯内,

分明有着一副弹簧一样的骨节。

既昏至黑,

我看着它缓慢,又执拗地上升

在孤零零的房子顶部,

努力顶起逐渐压低的暮色。

背后,是它支撑了数千年的,

越来越黯淡的天空。

唯有村庄静默如谜

我们寻访一座又一座山村。

我们走进一幢又一幢老屋。

村庄废弃,房屋倒塌,

那些曾经生活在此的人们

都已消失不见。

我们捡拾遗弃的陶罐、盐甏。

有一次我们在黑乎乎的墙壁上

看到了一位逝者的肖像。

我们吓了一跳,冲出了屋子。

后来我们平静下来,开始讨论

我们究竟在寻访什么。

我们在寻访什么呢?炊烟不再的村庄,

空无一人的老屋,

有一棵树已经长成了合抱之木,

有一片草从曾经的床角

蔓延到了窗台。

我们在寻访时间吗?

我们在寻访轮回吗?

我们在寻访永恒吗?

唯有村庄静默如谜。

庆丰桥

流水坚固。岩石易朽。

桥身上的狮子,

半数已经在光阴中走失。

现在,取代它的是,

一个坐在桥头的孤单老者。

记忆中的河东狮吼

已经成为流水中的回声。

哦——流水,

曾经把一个少年送到中年

和远方。现在,又把早年飘远的脚印

重新搬回了桥下。

用不了多久,

它就会把坐在桥头的人

搬回源头。

春风在吹。

春风梳着桥洞下菖蒲的叶子

人世间所有混乱的事物

都将被重新梳理。

山顶的墓碑

在凤凰山顶,我意外看到了

一小块石碑

残损的碑面上有几个模糊的字迹:

亡妻××之墓。

整座山峰上的坟茔已被迁走,为什么

这块碑却留下来

并且牢牢占据了山顶的位置?

当我的目光再次从

山下的房屋、山腹间的庙宇

烽火台以及雷达监测站掠过

我愿意相信:

是有人故意留下了這块墓碑。

我愿意相信,在山顶,

有一段

曾经的爱情,

因为一次有意的疏忽而

保留了最高的海拔。

殊 途

有一年暮春我走进一处山坳。

山路越走越窄,草木苍翠欲滴,

追着最后一只一闪而逝的

蝴蝶我走进深山。

当我转身,

人间已远,四周空无一人。

只有一株辛夷在乱坟间开着,

大片大片的白色花瓣无声落下。

我忽然觉得,

我已经提前来到了自己的归宿。

而我的身后,

是我将要度过的半生

漫长、虚无的时光。

2020年5月13日

父亲的药店

它还在原先的位置。

隔壁的麻将声依旧喧嚣。

一道紧闭的卷帘门,

隔開了两个世界。

两侧的对联已经撤下。但雨水

让依稀的字痕留在了墙上: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患架上药生尘。”

但写下它的人

已经被一场病,带到了故乡的山冈。

时光如快递,以前,我总是嫌它慢

但现在,什么都无法追回了。

卷帘门后,架子上的药还在等待中

窃窃私语,应和着

空气中细微的爆裂声

我知道它们终将风化,变为尘土

而我的病,还在人世间发炎。

村 树

几乎每个中国乡村的村口,

都有一棵古树。

在北中国,是榆或者柳

在浙东是樟树,到了浙南,

被置换成了小叶榕。

他们叫它村树或者风水树

只有活在那里的村民知道

是他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种下了它

只有一代又一代远行的人记住了它,

知道自己是有根的人。

一棵老树即使死了依旧在坚持

站在村口

亲人离散了,屋子坍塌了

只要村树还在,故乡就还在

那些远行的灵魂无论走多远,

都能摸回来

——穿着落叶的鞋子。

2018年1月9日

落日之美

我们错过了朝霞。

也错过了一生的好时光。

现在,

那些盛年的波光、渔事都已散尽。

冬天的风,吹着无人眷顾的海滩,

一切都是沉默的。

牡蛎、藤壶,依附于

一小块礁石生存的簸箕螺,

它们都顺应了季节的安排

柔软的身体封闭在坚硬的壳里。

只有大米草还在迎着风起伏

——亲爱的,我们终将会等到那

未曾见到的日落。

你看这些沉默的事物

这些隐忍的线条

都在蓄积着力量

像疲倦的飞鸟,当我们的心再度归来

海面平静

落日的乱针绣

将会为我们织好最后的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