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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3 10:05马良
安徽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刘大爷小丽

马良

小裴猜想,老裴去世那一刻,正是自己喝掉第二杯酒的时候。

当时,他的眼睑已变得粉红,类似三文鱼刺身的颜色,脑袋发涨,有种被保鲜袋裹住的感觉。有人已为他倒满第三杯酒,凭直觉,小裴知道这杯酒对自己是个挑战,可能会断片,不过今天是自己做东,哥儿几个给面子,自己怎能掉链子?升腾的水蒸气与呼出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小裴闻到一股烟叶的香味。香菇,白菜,肉片,鱼丸……在火锅内上下起伏。一句俏皮话引得几个人张口大笑,笑容挤出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坐在小裴对面的赵也,小裴曾经的上铺,肩宽宽的,皮肤发黑,从面相就看得出是个酒量大的人。赵也端起酒杯,嗓音像小品演员贾冰。“来,我还剩差不多一两酒,第二杯的一起清一下,来个小高潮。”

小裴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内容已记不清细节,只感到她的声音在抖。

小裴慌乱中起身,径直向家里奔去,几乎与聒噪着的救护车同时进入小区。他喘着气,喉咙干得要命,像有个吹风机捅进嘴里冲着嗓子眼吹着,小区里常聚堆儿下棋的老人抬起头望着他,还有几个人目光朝着救护车的方向。

救护车停在楼门口,不再叫喊,头顶闪着灼人的蓝光。小裴分开人群跑进家,见老裴正仰面躺在地上,旁边一台心电监护仪,三名医生正在抢救老裴,其中一名男医生跪在地上为老裴做心肺复苏,医生按一下,老裴抖一下,每按一下,都抖一下。小裴妈倚在卧室门口,双手捂住鼻子和嘴,两只眼睛看着不停抖动的老裴。小裴走过去,叫了声妈,挽住她一只胳膊。

小裴妈看着小裴说:“你爸说累,躺一会儿,发现时就躺在沙发上不动了。”

只十几分钟,小裴已经醉意全消,他想不明白,早上生龙活虎的老裴,拌起嘴来思维敏捷、声音洪亮的老裴,下午便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心电监护仪蓝色屏幕上出现一条白色横线,发出令人心神不安的长鸣。

“人没了。”一名医生说。似一枚钢针,锐利无比,刺破满是希望的气泡。小裴妈捂着脸哭起来,小裴眼神木然,像从天上坠下的猪刚鬣,一时间对眼前的一切无法反应。

小裴是个司机,做一名合格的司机,是他对自己的定位。按照小裴对合格司机的要求,除了握好方向盘,让乘客满意,还要照顾好自己的车。那辆用来拉脚的二手面包车,到小裴手里后,便没进过洗车房。金黄色的车身,风吹日晒多年,外表不再风光,小裴利用家住一楼的便利,支出根水管,时常冲洗、打蜡,顺带把发动机箱擦拭一番,渐渐地让车干净立整起来。小裴手里还有一套塑料毛刷、铲子等工具,大小如三岁孩子的玩具,小裴用它们来清理车厢沟沟缝缝里的杂物和灰尘,那动作像是在考古。车里无甚内饰,有股清新淡雅的香水味儿,让乘客觉得车主确实用了心思。

小裴也向自己身上喷香水,在他看来,不是矫性,是有着客观需要,和吃饭穿衣一样,甚至比吃饭穿衣还重要。父母的营生,是在家里做卤肉,傍晚时拿到小区里摆摊。小裴觉得家里的卤水味、生肉腥味、香料味不仅钻入鼻孔,伤害到自己的味觉,还深入到衣服纤维,溜进自己的车里,去刺激乘客的鼻孔。老裴行大,给摊位起了个“裴老大熟食”的名号,红底黄字的条幅伸展在摊位上方。

小裴很少去“裴老大熟食”帮忙。

老裴常说:“二十出头,正是干活不知道累的时候。”

“我要去等活儿,拉脚。”小裴平静地回答,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老裴较劲儿,在家里和肉摊上待的时间越长,身上的气味越浓。说到底,还是观念的问题,小裴不温不火的态度,有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意思。

话虽如此,小裴还是会帮老裴进货,因为老裴答应给小裴换辆新车。从车上卸下那些猪头、猪爪、猪大肠、鸡爪等东西后,小裴总要敞开后备厢门透透风,擦拭一遍后车厢盖。

当然,通常情况下,老裴都是骑着电动三轮车,穿过几乎整个城区,用上大半天时间,去南郊莲花农贸市场进货,忙不过来时,才会让小裴去跑一趟。

早晨起来,小裴穿上半袖衬衫,将长袖T恤扔在卫生间衣盆里,顿觉空气清凉了许多,四肢更加舒展。老裴和小裴妈正坐在客厅,用剪刀“啪啪啪”地给一大盆鸡爪剪趾甲,身上仍穿着长衣长裤。

小裴冲老裴说一声:“我去莲花了。”

“慢点儿开。”

“道上瞅着点儿。”

老裴和老伴同时抬起头说。

小裴今天比往常提前半小时出门,走的是市区主干道——建设路,南北走向,双向八车道,从2008年拓宽以来就是全市最宽的一条路,据交警部门的说法,建设路上的红绿灯全部高配智能化系统,最大限度让行车顺畅,并且装有全市最高清的摄像头。

面包车融入车流,小裴发现,自己很难挂到四挡,车走走停停,发动机一阵一阵嘶吼。车像路两旁柳枝上的嫩芽,猛一下多了起来。他有些后悔没有再早一点儿出门,责怪自己没有在发现堵车时及早更改路线,从外环绕过去,又有些埋怨老裴为何偏偏今天让他去拉货。挡在前面的是辆白色越野,丰田车标,拥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它挡住小裴的视线,使小裴无从判断前面的情况。

小裴摇下车窗,将头和肩探出车外,向前巴望着,十几辆车的距离外,四五个人分散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周围,其中两三个人正用手机抵住耳朵。他心里有了底儿,又是追尾。小裴重新在车座上坐稳,系好安全带,按一下按钮,收音机里设定好的本地交通臺传来一首粤语歌,旋律不紧不慢,女声,嗓音正是小裴喜欢的那种,恬静得像山坳里的一汪水。用手机摇一摇,小裴查到名字,《初恋情人》,声音属于一名叫刘小慧的歌手。

不记得又听了几首歌,可能是五首,也可能是六首,面包车只向前挪动了两三个车位,并且与白色越野拉开了距离,两辆轿车趁小裴挂挡的间歇,潇洒地插了进来。小裴心里骂:“妈的,等老子换车了看你们还能不能插车,没素质。”当通过两辆追尾事故车时,小裴发现,两辆车交错着,整整占用了两个车道。

在莲花农贸市场,小裴快步走着。他在老刘那里取回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有两个猪前肘、两块猪肝、几只猪耳朵,还有几个猪拱嘴,又从小金那里拎走一只装有鸡心、鸡翅和鸡腿的黑色塑料袋,从老李那里拿来些青菜。这些东西老裴已提前通过微信订好,小金等人都是老交情,小裴只象征性地瞥一眼袋里的东西,打声招呼便走,他想起临出门时老裴的嘱咐:学会计的人要处处心细。话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小裴拎着三只袋子,在人群中见缝插针,手里的东西有些吃劲儿,依然没有放慢脚步。

车停在家门口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小裴把东西拎进屋,洗手,擦干净,便出了门。老裴从小裴与老伴的对话里,知道堵车耽误了时间,便跟出来,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

“中午都招呼谁了?”

“几个同学。”小裴说。

“在哪儿吃?”

“久久羊蝎子。”

“那不远,不用着急,不骑车去?”

“不急,不骑了,容易丢。”

“几个人吃?钱够不够?”

“够,我这里有钱,走了。”

前楼的刘大爷主动担纲,做老裴葬礼的执宾。刘大爷早年没了老婆,据说是白血病,儿子上完大学,婚后仍然和他住在一起,并且有了孙子。一家人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儿子出车祸没了,儿媳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刘大爷变得孑然一身。

在外人眼里早已看透生死的刘大爷瓮声瓮气地对小裴说:“小裴,我咋说你咋办,顺顺当当地把你爸送走,难过也不能耽误事儿,挺多事儿都等着你呢。”

小裴点点头,没说话。

小裴在刘大爷指挥下,行礼、守灵、发丧。小裴将满是灰黑色纸灰的瓦盆用力摔在地上,纸灰四起,他闻到一股杀虫剂的味道。整个葬礼,他眼神发呆,面对众人千篇一律的关心与问候,已然麻木,从人们的目光中,读出自己的处境,他成了家里的掌舵者。他将不能只关心那辆二手面包车,从现在起,母亲和整个屋子,连同屋子里的所有,都将耗费他的心思,刘大爷说得没错。一直以来,小裴对刘大爷有些同情,有些惋惜,甚至觉得他没有未来,现在,刘大爷成了自己信赖与依靠的人,这个看起来没有未来的人,反过来似乎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小裴又想到李丽,她会不会在这个家里长期住下去?

葬礼结束后,表弟把车钥匙交到小裴手中,两天时间里,表弟在刘大爷的指挥下,开着面包车东奔西跑。小裴想问表弟这两天把车都停在了哪儿。表弟先开了口,告诉他上午给车加了一箱油,刘大爷已经给过钱。小裴说声好,塞给表弟一盒烟。表弟说他在车上没抽烟,小裴说没关系。这时小裴想起来,那天帮老裴买完东西后,后备厢一直没收拾。

一连两天,小裴妈带着小裴在家收拾东西,小裴也抽出空去收拾车。他把车开到楼下,先绕车转上两圈,上下打量一番,没有剐蹭,心里对表弟很满意。小裴捏住塑料水管头冲洗车身,冲洗挡泥板时,地上的水流变成褐色,泥土混合着砂石,小米一样的黄色沙粒被水流冲走,还有一些綠豆大小的水泥渣。再看时,轮胎花纹上塞着几粒石子,新换的轮胎花纹还很深,他用改锥从石子下面往上撬,从一只轮胎上撬下四个,从另一只上又撬下三个……

拉开后车门,深灰色地垫已被踩成浅灰色,脚印摞着脚印,小裴索性将前后地垫连同后备厢垫卸下,码放在地上,蹲下来,用湿布来回擦上两遍。

擦完车,车身将阳光反射进小裴眼中,一股青草的味道钻入鼻孔。

刘大爷走过来,说:“擦车呢。”

“啊,是,您这是去哪儿?”小裴看到刘大爷手里拎着一只汾酒手提袋,浅蓝色,宽宽大大的,里面塞满东西。

“给我孙子做的肉煎包,送过去。”

“哦。”

“拉活不?拉我过去。”

“好嘞,上车。”

刘大爷坐在副驾驶座上,把手提袋放在两腿中间,小裴看了一眼,袋里除了一个圆形塑料饭盒,还有一袋砂糖橘。

“把东西放到后面吧。”小裴说。

“不了,下面还有一盒小米粥,洒了浪费,还会把你车弄脏喽。”

刘大爷儿媳住在机场附近,一直往西三十里。面包车驶出小区,小裴闻到一股酒气,刘大爷好像看出小裴的想法,说:“人老啦,没出息了,就喜欢这杯中物,看见了就得整两口。”

“没事儿,您这酒量我佩服。”

“嗨,别提酒量,酒这东西,有时候是菩萨,解千愁,有时候是阎王,要人命。我那败家儿子,像我一样,好喝,喝多了回家和家里人闹,还开车,结果把命搭了进去。”

小裴一边听一边开车。

刘大爷说:“也好,和他妈做伴去,现在想起来,跟老伴和儿子,只能算是半生造化半生缘,都走了,剩下孙子陪我,爱吃肉煎包,一个星期麻烦我一回。”他笑了笑,接着说,“要是不喝两口,这活着也是没意思,卖了一辈子力气,比不了人家干部,有闲情,整点花草书画啥的,你看我,就是遛弯、喝酒、看电视。也不像你爸,有手艺,钢厂没关门那阵儿,你爸做的腊肠,还有熏鸡,领导请客必点,还往家里带。嗨,你爸走,谁也没想到,挺精神个人,不胖不瘦的。”

小裴感到鼻子有些酸,眨了几下眼,意识到,刘大爷酒后是个话痨。

刘大爷又说:“人年轻的时候,要学会自己做饭,不会做,你会饿死,太会做,你会累死。现在觉得这话不假,你爸跟你妈两个人支应个摊子,最累的肯定是你爸。”

小裴踩了下刹车,有辆轿车从右面插了进来。刹车踩得有点儿大,两个人身体猛地前倾。小裴觉得左肩发紧,脖子又似乎被安全带割到了,一阵火热,他摸摸脖子,随口骂了一句儿。

刘大爷说:“车越好,素质越操蛋。”

刘大爷在孙子家没多待,返程路上,刘大爷闭目养神,一会儿呼噜声塞满车厢。临下车,刘大爷塞给小裴五十块钱,说:“好好照顾你妈,别让你妈累着,有合适的把婚结了,要个小孩,让你妈去看孙子。”

车在楼下停稳,小裴给小丽发去一条微信,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便下了车。几只麻雀在银杏树下不停地啄着,春已来了,别的鸟儿似乎还在越冬,只有它们忙个不停。泥土被冬天冻住一整季,草木被寒风吹了一整季,到这时节皆散发一种情绪。微风传递着泥土气味,草木气味。车门的声音吵到麻雀们,“扑”的一下飞起来,小裴看着它们在空中绕个弯儿,在一棵树上落下来,听着它们“喳喳”的叫声,心中生出隐隐的不安。

回到家,小裴妈已把饭做好,比平时稍早一些,小裴看了一眼主卧,床上摊放着老裴的衣服,还有两摞叠好的衣服码放在枕头旁。家里卤水味道比几天前淡了许多,客厅茶几旁边放着一箱特仑苏。酸菜牛肉蒸饺和小米粥已经盛好上桌,蒸饺形状像绿萝的嫩叶,中间合口处被捏合成小姑娘辫子一样。小裴妈边盛小米粥边说:“你赵姨闺女怀孕了,想吃酸菜饺子,让我帮着做点儿,我顺带多包了一屉。”

“她闺女嘴咋那么刁呢!”

“怀孕爱吃酸的,是儿子,你赵姨都跟着高兴。”小裴妈说着,向小裴碗里又加了一个饺子。

“刚才我去送刘大爷了,他去看孙子。”

“我看见了,以后街坊邻居的事多帮忙,你爸这事儿他们都帮了不少,远亲不如近邻,遇上事儿,就应验了。”

“他还给我五十块钱。”

“下次就别要了,他又操持又上礼,还欠着人家的情。”

“我知道,本来想还回去,没还了。”

小裴妈看着小裴吃完,又说:“上午小丽妈来了,待了一会儿。”

“干啥来了?”小裴抬起头。

“没事儿,看看我,说刚知道你爸的事。”

“小丽没来?”

“她去郑州了,去她舅开的面馆里帮忙。”

没等小裴回应,小裴妈接着说:“小丽妈临走撂下一万块钱,算是把我给小丽买手机的钱还了。”

“啥意思?小丽啥时候回来?”

“她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咱家的情况,人家有人家的考虑,这次是我们拖累你了。”

小裴看着母亲,并没像电视里说的那样,平添几缕青丝,仍与往常一样,却是头一次注意到,母亲的眼袋也像老裴一样突出,脸上没有明显皱纹,却比小丽松弛许多。他想拿起面前的碗,摔到桌子上或者地上,他看见碗底有些自己剩下的汤汁,橙黄色,泛着油花。小裴终是没能举起碗摔下去,只在脑子里飞快地体验一把摔掉碗的痛快,“啪”的一声脆响,白色碎片散落在客厅每一处角落。

小裴妈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说:“你爸在时,原打算明年买套一室一厅,我们去住,把这套房子让给你和小丽结婚用,你爸的墓地花去十几万,买房指望不上了,你先拿去换辆车,把车开好。”

小裴看了看那张银行卡。

小裴妈接着说:“男人没事业,就等于鸟没翅膀,树没有根,你爸不是不想给你换车,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小裴说:“钱你先收着,换车的事我也不着急。”

说完,小裴走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床边那辆运动自行车。

小丽是骑行爱好者,小裴用三个月拉脚赚来的钱买了这辆车,老裴知道后骂他是败家子,小裴则说老裴是老顽固、老抠门。老裴扬言不再给小裴换车,小裴则一个半月没有帮老裴进货。

僵持到最后,老裴认了命,对小裴妈说:“儿子是仇家,儿媳妇是冤家,咱们今后就等着受气吧。”

“人只要脾气好,凡事都会好,儿子找个儿媳妇,将来还不是给你们老裴家传宗接代。要想得福报,先得修一副好脾气。”小裴妈不与人争不与人吵,说出的话像包出的饺子,严丝合缝,且有理有据,有荤有素,听完后能让人咂摸出些味道来。

老裴看了小裴微信里小丽的照片,大眼珠,大脸盘,眼神有几分力道在里面,是个生儿子的面相,便依了小裴妈的话,为了孙子把自行车的事儿抛掉不再提,对小裴隔三差五陪小丽练脚力也不去管。偶有看不过眼时,背地里会将老调搬出来数落小裴妈一番。

小裴躺在床上,把整件事情想了一遍,对自己说:由她去吧。对自己刚刚摔碗举动没落实,有些不自在,为什么呢?他说不上来,那种混浊仍然跟着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裴梦见与小丽一起在沿海公路骑车,海很蓝,蓝得清透,阳光很毒,毒到灼人眼,弄得小裴皮肤疼。

小裴对小丽说:“小丽,今天你骑得怎么这么快?”

小丽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啊,快骑,马上就要到了。”

小裴不清楚马上就要到哪里,俯下身子用力追小丽,带起的风在耳边呼啸,嗓子和那天赶回家救老裴一样,干巴巴,火燎燎。不觉间便看见路尽头,小丽已至半空,骑着一匹白马,云一般雪白,白马伸出一对翅膀,仍然是云一般雪白,翅膀扇动,小丽渐行渐远。

小裴大喊:“小丽,你去哪儿?”

“我去郑州,等着我。”

又是一个艳阳天,人们还没来得及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饭,太阳就从东边蹿上来送温暖,气温至少有三十摄氏度,如同一名蹩脚歌手,一上来便飙高音。

没有风,“裴老大熟食”的条幅在钢制窗罩上方一动不动。从菜市场回来,小裴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彩票,薄如蝉翼,上面印有一排不规则数字。小裴妈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摞彩票,足有一副扑克牌厚,把这张彩票放在最上端,一并用黄色牛皮筋勒好,放回抽屉。

小裴妈将四只猪爪冲洗干净,再经焯水、烧毛、刷净后,放入盛有老汤的酱桶,大火烧开,捞去浮沫后,改小火。在水池中洗完手,她感觉腰有些发酸、发胀,于是直起身,轻握双拳,用掌骨抵住腰眼两侧,并试着向后弓身。似乎听到骨节交错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向上,引得头皮毛孔开张,带来一阵酸麻感,随后视线模糊,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听见打夯一般陌生的闷响,小裴喊了一声妈,没听到回音,遂放下手机,从客厅走到厨房。见到母亲斜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压在身下,登时沁出一身冷汗,他扳过母亲的肩头,让她平躺在地上,这时想起医生抢救老裴时的话,身体像上了发条一般,跑回客廳拨打120,而后将母亲拖到沙发上,送进几口温水,按压人中……

这是一段值得津津乐道的经历,小裴有时这样想,虽然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在救人的关键时刻,自己却表现出难得的冷静、富有条理,就连酱桶下的火也没有忘记关掉。时间越是紧迫,大脑越是清醒,就是那种泰山爱咋咋的,我自岿然的状态,总之,小裴将母亲从昏迷中救回后,开始觉得自己很牛,很厉害,至少不比整天踩着风火轮,跑东跑西的社区主任差。

医生说,气温高,小裴妈脑缺血,脑供血不足,所以晕倒了。还说,没有心梗、脑出血等病史,休息一下就可以。

救护车走后,躺在床上休息的小裴妈想起那四个猪爪,告诉小裴:“十一点关火。”

“早就关了。”

小裴妈睁开眼:“还得开火,那是你冯姨、蒋姨订下的,晚上要,记住了,开小火,两个小时以后关。”

于是,那股卤水味道再次将小裴包围,酱桶中钻出一股水蒸气,像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让厨房变得闷热。

小裴看见窗台上有一张字条:“猪爪:冯2个,蒋2个。白菜粉蒸饺:李1屉。”

小裴回到床边时,母亲已经睡去,小裴手里有一颗从案板上拿来的大料,也叫八角,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八个角,开口不一,内里各有一枚黄褐色种子,闪着光,连同外面的包裹,活像八只小眼睛。小裴看着,修长的眼珠闪着一丝儿邪性,忽然就有一种被盯住的感觉,放在鼻孔前闻了闻,有股寡淡的卤味,让小裴想起夜幕降临后灯光下的熟食摊,卤肉的颜色,恰与八角相似,眼前就有了摊位前行走的路人,耳朵里似有老裴招呼买家的声音。

小裴看看表,十一点五分,去做些吃的吧,他想。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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