槜李记

2022-05-13 10:05汗漫
安徽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缘缘堂汉明桐乡

汗漫

1

“小暑了,吃槜李的时候到了——只有两周时间可以吃呢,娇气得很呢——晚了,槜李不等人——熟了,落果了!心疼人呢!虫子们高兴着呢!” 桐乡姑娘魏丽敏在电话里嘀嘀咕咕,像布谷鸟。我笑了,在一个周末背起双肩包,从上海坐高铁到了桐鄉。

槜李,既是李子中的珍品,也是一方地域的曾用名。

桐乡城外桃园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制为“槜李乡”,春秋时代名曰“槜李墟”,名字好看也好听。“槜李产于桐乡南门外,为最上乘。果大味甘,足以傲睨一切。产李之中心区,曰槜李乡。所产之李,甘美逾恒,迥异凡品。”民国时代,桐乡画家、槜李种植者朱梦仙,在其著作《槜李谱》中如是说。

公元前510年,发生过著名的“槜李之战”。吴王阖闾气势如虎,“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槜李”(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勾践安排勇士,在敌人阵容前排成三行依次挥剑、高呼、自杀。吴军将士目瞪口呆,止步不前。越军趁势进攻,以弱胜强。吴王阖闾受伤撤军,亡。

以“槜李”命名的这一场战争,疆场远远大于槜李墟、槜李乡,涵盖嘉兴周围吴越边界地区,可见当时槜李种植范围之广阔。吴王弓箭越王剑,此起彼伏二十年,造就“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成语,也让槜李这种果实,深度参与叙事和抒情。“惟有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惟有血液离开心脏后会真的满怀思恋。”(斯特内斯库语)惟有槜李懂得吴越滋味,又让槜李品尝者用血液和心脏,领会一个古老国度的春风秋雨。

西施“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以身体的美拯救故园。自越赴吴途中,靠槜李治愈心疼症。在一颗槜李上,她留下一弯新月似的指尖掐痕。这“新月”就遗传下来,成为桐乡槜李防伪标志。其他地区槜李,没有这一痕迹。因留恋槜李,西施与范蠡,在桐乡引发“范蠡坞”“胭脂汇”“汰脚湾”这些地名——范蠡做生意、西施化妆洗脚的地方,种满槜李,人面李花两相映。西施、范蠡之隐居地究竟在哪里?传说很多。江南许多地名都与这两个人有关。美的,就是值得广泛眷恋的、深刻想象的,学者般质疑、考据、论证、辨伪求真,就无趣了。

时移世易。清代后,江南槜李的种植区域集中于桐乡南门外,这是大自然的选择,也是人的选择——此地最宜于槜李生长,移栽他乡,便品相不佳;百姓最爱种植槜李,琢磨嫁接、除虫、施肥等技艺。如今,槜李墟、槜李乡或者说桃园头,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槜李树,屋后甚至有数亩上千棵的槜李林。

于右任题写书名的《槜李谱》出版,使桐乡槜李与南国荔枝、西凉葡萄、洞庭枇杷、闽中橘柚,并美齐名,确立其在中国李子界的地位——周边地域的槜李种植者,读读《槜李谱》,就叹息一声,知难而退,转身琢磨水稻、桑蚕和丝绸去了。

语言的表达何其重要,就像谁先说出“爱”字,谁就能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夺取一颗芳心。

2

在桃园头晃荡,看槜李,想起与桃李有关的众多诗句言辞——

“清溪一道穿桃李”“投桃报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其貌胜神仙,容华若桃李”“满城桃李君看取,一一还从旧处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一个中国诗人,倘若没有写过桃李,在暮春初夏会惭愧不已。面对校园里的孩子这些秘密桃李,更惭愧不已。他的人生和写作没有未来。桃园头的槜李,对我和我的写作,都是重要契机和召唤。

的确有一道清溪,曲折穿过桃园头。槜李基本摘完。果园覆盖一层纱网,防备鸟来啄食,像美人头顶覆盖一层面纱,防备浪子情种来袭。有鸟儿钻进来,过罢嘴瘾,出不去,撞击纱网,卡死、干枯在网眼里,像在隐喻人间的种种欲望和挣扎。

“李老师——李老师——来客人了——”丽敏喊。李应芳哎哎哎哎答应着,从果园幽深处浮现。

李应芳在桃园头村小学教美术,兼种槜李。近年来,桐乡涌现许多槜李种植大户,每年评选一个“槜李王”。李应芳是去年的“槜李王”,培育出年度最大最甜的槜李,像获得某某文学奖。李应芳拿出手机,翻寻去年微信朋友圈内的照片给我看——站在领奖台上,槜李王的表情像获奖作家,有着难以自持的喜悦,又尽力保持面部平静,以免刺激同行。

“今年的槜李王是周五福。”李应芳微微失落,“我那一颗参赛槜李,比他的获奖槜李只差几毫克。明年,再努力。”

坐在李应芳独幢别墅格局的庭院里聊天,凉风从槜李园上吹来,感染一重甜意。“早来几天,风更好闻。”李应芳看懂了我对风的敏感和赞许。他显然是细心人。教美术。春天,夏天,领孩子们在槜李园内画水粉,顺便观察槜李状况。发现有虫害就着急,匆匆进入槜李园深处,背影被孩子们画进水粉里。

“你春天来,槜李花像雪、像霞光,美得很!”李应芳领我去看他客厅墙上的水粉画作品。果然,在一个美术教师的画笔下,三月的槜李园涂满雪色和霞光,绚丽之至像西施?

多年后的今天,当李应芳回忆起十四岁那一年春天,在公社果园偷偷剪一根槜李树枝条藏进衣襟带回家的情景,内心仍旧剧烈动荡不已。他起身给我倒桑叶茶,坐下后,表情平静一些。那年春,他模仿长辈,把一根槜李树枝条,嫁接到门前四棵毛桃树上。李老师说:“想不到全活了!毛桃树变成槜李树了!等了三四年才结果,吃了,甜得人想哭——自己种的槜李嘛。到如今,我与槜李结缘五十年了。”

李应芳结婚后,兄弟分家,这四棵槜李树归了他,“有感情嘛。起初,一棵树,一年只生十几颗槜李。自家人吃,送邻居亲戚吃。后来,一年一年结果多了,还是自家人吃,送亲戚邻居吃——槜李娇贵,没法保存、运输,十多天就得摘完吃完。桐乡人的友情亲情,都是用槜李送出来的!”大家笑了。院子内,没见那四棵毛桃树剧变成的槜李树。或许,李应芳搬家到了这一新址?或许已经伐倒了那些树。我没问,怕他伤心。他心细,发型清爽,白色短袖衬衫很干净。

2010年,李应芳的果园达到十一亩。槜李成熟时节,果农们夜夜守护。邻家果园发生过一件奇事:两个窃贼半夜进入果园,抬起看护者沉沉大睡的木床,调整方向,让床头从原来对着微白大路,改为对着小河,就放心大胆偷采槜李。看护者在梦中感觉到槜李香气的秩序有些慌乱,蓦然惊醒,跳起来,想沿路追赶,却一头栽进波浪微白的小河,“槜李好吃,果农不易啊……”李应芳感叹。他在自家果园的木床上,拴了一个铃铛。

桐乡市在2013年开始大力发展乡村旅游,规模化种植槜李。政府又流转五十亩土地给李应芳,“因为我种槜李有名气嘛。2016年果园进入盛产期,天热得快,大量槜李掉落,来不及卖,心疼啊!现在好了,网店销售——二十四小时就能到达上海、北京,外地人也能尝鲜——来,加个微信,明年寄槜李。”

我就和李应芳加微信,在通讯录里注明:槜李李应芳。

“李”这一姓氏,应该与李子有关。李白和李世民大约也都爱吃李子吧。应该没吃过桐乡槜李。否则,诗人会用一首又一首诗抒情,皇帝会在寄往江南的圣旨里,一年又一年唠叨。

3

白墙青瓦,一处农家院落,是新改造而成的“桃园头槜李合作社”,很宽阔。东、南两面落地玻璃窗,把外面的云朵、水声、树林、鸟影,借进来,室内就不需要挂画了。

几个果农围桌而坐,和商人交流洽谈。桌上有几杯红茶、咖啡。

吧台后, 一个姑娘很优美,和上海咖啡馆里的姑娘没区别。当然,她身上的香气应该更清新、自然,因槜李的熏陶而非香水的薰染。“每天都有村人、游客来坐一坐,谈谈生意,说说闲话,开心呢。”姑娘递给我一杯拿铁。咖啡表面上有她制作出的图案,“像槜李?”我问。她眉梢一扬:“独家秘技呢!”

一个来自台湾高雄的青年,站在姑娘旁边,制作最近琢磨、发明的创意食品:以面包片裹着槜李,点缀一缕奶油。我品尝后,前所未有的滋味回旋舌尖:焦香、甘美、甜润……“像爱情?”青年与姑娘对望一眼,笑了,像恋人。

室内几篮槜李,来自不同果园和主人。不懂它们差异何在,如同我分辨不清吴腔与越语。

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青年果农手捏名片,端茶走过来,朝我举一举,致意,像酒会、沙龙、交易会上的绅士、外交家、推销员。名片上写着“桐乡桃园头周唯”等字样。“先生来看槜李?尝一尝!”他从竹篮里抓起槜李,递给我,金戒指在槜李旁边闪光。我蹲下身看那竹篮,赞美:“编得精致!”用淡竹编的竹篮,竹篾坚硬,竹色青青。桃园头有大片淡竹林,是槜李的搭档和知音。槜李成熟篾匠忙,手持篾刀进出淡竹林,伐竹、裁竹、编竹篮。桃园头以北,有一村庄,名字就叫“淡竹园”。

眼前这一竹篮上编有“周记”二字。周唯解释:这是周家槜李标记,从曾祖父开始就有了,像胎记和血型一代代遗传。小周说:“我们周家的槜李,拿到乌镇、杭州去卖,顾客一看竹篮上‘周记’二字,就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槜李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桃园头只剩下一百多棵槜李树,不成气候。我小时候,改革开放了,槜李园又一家一家建起来,乡亲们渐渐富裕起来。”

周唯高中没毕业就去上海、广州闯荡谋生,没发财。某日,忽想起“周善道”,家谱中记载的一位善于种植槜李的祖先。隐隐听见一条道路在召唤,就去浙江农业大学进修果树栽培技术。结业后,周唯成为桐乡有名的槜李种植大户。“现在桐乡槜李产量大,远程运输,装纸箱,不再用竹篮,总感觉缺点什么。对!竹子的清香味道,没了。”他惆怅,向我举了举杯子。惆怅的人,总能让我产生好感。举了举杯子,我向他致意。

近年,桃园头果农们成立合作社,协同打造“桐乡槜李”品牌,办起槜李酒厂、槜李饮料厂,解决槜李丰收储存难、销售期短、价值实现形式单一的问题。

槜李酒属于中国桐乡,独一无二,像无法复制的孤品杰作。现代葡萄酒工艺出自西方。一百多年前,一个名叫张弼士的南洋华侨,回山东故乡建立葡萄种植园,生产出第一个中国品牌的葡萄酒——张裕葡萄酒。“不过,槜李酒中有天然酵母菌,最好喝。”周唯向吧台内的姑娘扬手打招呼,“两杯槜李酒,我请客!”四十八度的液体槜李,甜意绵软,醉力隐藏,像静美女孩大都隐含着少妇的凛冽,蓄势待发。从果实到酒,从果园到酒厂、酒吧、酒会,桃园头,这一个小村庄像新婚期,充满转化自身的渴望和势能。

桐乡槜李酒的开发者,是一个名叫沈汉兴的青年企业家。“比我还小一岁呢!”周唯感叹。为研究槜李酒工艺,沈汉兴去法国、美国考察,请那些酿酒师来桐乡指导。屡经波折,最终成功。“能人啊!二十年前,桐乡还没大规模种植槜李,沈汉兴做服装生意,懵懵懂懂注册一个商标——‘桃园头槜李’。注册后就忘记这事。几年前,桃园头村干部去工商局注册‘桃园头槜李’,才发现已经有人先知先行!很郁闷,去找沈汉兴谈判、合作。”我和周唯都笑起来。笑声有些响亮。旁边那几个果农转过头来,有些惊愕、困惑和谅解。大概,我和周唯都有些醉了。喝一点点酒,我就脸红心跳。这皱纹交织的老红,像一生积攒的无数羞愧,难以掩饰,绝对没有槜李的鲜艳动人。

周唯种植槜李的同时,辟有两亩地的槜李苗圃,一年培育两千棵槜李苗,销往本省衢州和安徽、江苏。“外乡人喜欢吃新鲜槜李,想站在树下摘槜李吃,就来引种。我得去测量土质、空气湿度、光照时长,这些数据要与桐乡相似,槜李才能活。还要辅导嫁接技术。将来,外地槜李也许会出现新品种吧。但还是桐乡的槜李好,甜!”

我赞同这一观点,与周唯干杯,就是在与桐乡槜李干杯。

4

桐乡石门镇人、作家邹汉明,听说我来桐乡,就從嘉兴城跑来当向导,很合适。汉明是我多年朋友,又是乡土历史研究者,人热诚——他迈开大步朝前走,微微有些左右摇摆,像需要借助摇摆形成风势,吹散一下身上的汹涌热量。

两三年没见面了,我们在旅馆说了半天闲话,与槜李有关或无关。

汉明摘下帽子,露出剃光的脑袋,举起手像鉴别西瓜一样拍拍它:“带你去看看南门不?‘槜李产于桐乡南门外’——《槜李谱》中说到的南门,不远,去看看?”我响应、起身、跟随,沿一条大街往前走。大街所在区域,原是桐乡城郊田野,在南门外。现成为居民区、学校、公园、商务楼、餐馆,千篇一律,与其他城市街景雷同。在雷同中保持平庸和安全感,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也大抵如此。

一个挂着“中原大刀烩面”匾额的餐馆,灯火热闹。汉明说:“你是中原人。我们江南人也都是中原南迁客。”这中原大刀烩面似乎就是证据——“味道”,就是万千滋味中暗藏一条还乡古道。酸甜苦辣臭麻咸,群山众水一人归——这筷子,就是小舟、驴?从东晋,到南宋、明末,汉民族一次次南渡,乘舟骑驴自北而来,在江南定居生根。鲁迅、徐志摩、王国维等士子,远祖一概埋骨于中原。鲁迅最爱吃河南的小米、面食,脸相与气质,遗传了长江以北的冷意和孤遠。

我在新世纪初移居南方,祖上大概属于寒门平民。在一次次古代战乱中,有能力南渡者,大都是官宦士绅、书香世家,或者是被迫流亡的乱臣贼子。

移民们把北方青桐移植于此,遂有“桐乡”地名,自然就有凤凰来栖——哪怕仅是一种幻象。倘若没有这幻象招引,那沉重衣冠与肉身,如何能渡过淮河、长江,渡过一代代的喜、怒、哀、乐、悲、恐、惊?不种高粱大豆,研习桑蚕槜李,把异地改造成故乡,让昆曲、越剧替代豫剧和秦腔。一方水土造就一种生存方式,不论植物、动物、人民。“这碗大的桐乡城啊。”汉明感叹,其嘉兴语调里,“碗大”与“伟大”同音亦同义——桐乡这一只碗,养育出众多伟大者,如乌镇茅盾,石门镇丰子恺。

“这里就是南门了。”汉明踩踩脚下石板,我俩仿佛一瞬间回到民国以前,像归人、侠客、浪子,试图敲打南门。“这石板,就是当年南门的地基,但城门没了。”他随手在空中画一个弧形轮廓。我仰头看看那一扇虚无“城门”,踩踩石板。周围,当年城墙所在位置已成为街道,车来人往,如晚潮汹涌。

汉明领我朝南门深处走。一条老街保持原有格局:狭窄的石板路闪烁幽光,没有路灯。两侧是木质楼房。少年时代,汉明自石门镇来逛街,流连忘返:一楼有热腾腾的美食,二楼有女孩子的脸露出来,明媚如小阳春。目前漆静空寂,居民大都搬入新城区公寓。只有一盏灯透窗而出,在老街道上投出梯形的光。汉明和我走过去,窥探,见两个老人在灯下对坐于方桌边,喝黄酒,吃槜李,看电视。

老街拐角处斑驳墙壁上镶一蓝色铁牌,写四个白字:南门直街。两侧伸出去若干石板路,构成一个个巨大“非”字。汉明说,那些石板路都通往小溪大河。早年,乡下人划船到这些石板路尽头,系缆上岸,来老街卖水果鱼虾、买油盐酱醋、下馆子、喝茶、见朋友、说媒、会情人、打官司……

汉明常常随父亲划小船进城。“碗大的城!”汉明再度感叹。或者是“伟大的城”。在他心中,碗大的城就是伟大的城,接纳、养育、目送着一个少年。汉明在桐乡上高中,去异地读大学,成为作家,正在写《穆旦评传》,书稿装在随身所背的布袋子里,喝茶闲聊中也忽然掏出来,捏笔修改一两个字眼。穆旦生于桐乡以东的海宁。他有一首诗《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我喜欢。其中两句:“姑娘,你的每个错觉都令我向往”,“姑娘,它会保留你纯洁的欢欣”,像写给姑娘般的桐乡夜晚,我喜欢。

走到三处深宅大院前。汉明告诉我,它们都是明代建筑。墙壁类似于古宣纸上淋漓泼墨,是光阴的一卷大作。大门紧闭。一处门楣镶嵌两个金色颜体大字:澄霁。另一处墙壁标注三个字:此君居。第三处大门上方的木匾,深刻四字:照古腾今。一共九个字,都好。

照古腾今,澄霁此君居——像一行宋词、一句元曲。

“此君”何君?四季众生无穷已。

5

现在回想这五年间的生活,处处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叮咚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这和平幸福的景象,使我难忘。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堂前形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象。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槜李”。喊一声“西瓜开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使我难忘。

一九三九年九月,在广西躲避战乱的桐乡人丰子恺,写下《辞缘缘堂》一文,回忆故乡的春夏瓜果、旧事前情,视觉、听觉与味觉,很畅适。

我跟随邹汉明来到距离桃园头十公里的石门湾,进缘缘堂,在丰子恺耿耿难忘的景象里晃荡半日。汉明童年家宅,恰好位于缘缘堂后面深巷,空闲着,挂一把老式铜锁。丰子恺的近距离存在,对一个桐乡少年走上寂静而清新的文途,持有隐秘的影响力吧?

缘缘堂,两层楼结构。楼上,走廊一角安静处设小佛堂:丰子恺亲手描绘的南无观世音菩萨像,悬于木壁;一个蒲团,陈旧有裂痕,大约是原物,残留先生的跪痕与体温?部分家具、书籍、什物,来自上海生活遗存。比如,一个矮小的竹靠椅,像模型。我坐上去,填空,像一个不太准确的名词、形容词?赶忙站起来,隐约能感受到丰子恺当年的体形与心境、一行句子中的涩寂与喜悦。

若无家国离乱,丰子恺大约想终老于石门湾,否则,不会在一九三三年把缘缘堂建造得如此怡人,仅栖息五度春秋。眼前缘缘堂,由新加坡广洽法师资助,重建于一九八五年,原版缘缘堂毁灭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六日两架日本飞机的轰炸。正门在火焰中焚烧大半,幸存的一部分被称作“焦门”,嵌于新版缘缘堂庭院内一面砖壁,黑沉沉,像一个人受到重创的脊背,在雨天,会隐隐作痛吧。

轰炸前,丰子恺率家人离开桐乡,往西南大后方迁徙避难。一九四五年光复,一个傍晚,丰子恺返回石门湾。随行家人,多了一个在八年流亡途中生下的幼子,算是赢得的一笔“利息”,丰子恺这样对亲邻说着,笑了、哽咽了——缘缘堂已成废墟,野树丛生,群鸟相迎。根据残留的墙脚石,丰子恺大致推测出当年厅堂位置,站在那里,无语。在邻居家借宿一夜,喝黄酒,大醉。第二天去杭州另觅新居。一九四九年后定居上海。一九七五年九月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丰子恺没看到新版缘缘堂的落成。遗憾。不必遗憾。他走到哪里,都把写作、画画的地方呼作“缘缘堂”。以自我为缘缘堂,随身携带桃花、槜李、樱桃红、芭蕉绿。在故乡度过的畅适生活,促成他笔下人间情味强烈的中国漫画,使我难忘。只有桃园头、吴越南方,才会生发滋味独特的槜李,使我难忘。

原版缘缘堂建造前,丰子恺与弘一法师进行过一次合作:每人在几个小纸片上各写一字,分别捏搓,再从中随意各选一纸团,展开,两个“缘”字就碰在一起。师生相对而笑,遂定下这一堂名。中国的爱恨情仇、离合悲欢,都可以在“缘”与“缘”之间得到阐释和缓解,了却困惑与不甘:缘聚则生,缘深则爱,缘浅则怨,缘散则灭……

此刻,缘缘堂内外,有一群少年埋头在画板上练习素描、水粉。丰子恺坐在一尊铜像里,俯瞰他们,眼神有无限的爱惜。这些少年,以及邹汉明、我、魏丽敏等,都是丰子恺留给人间的利息——那些影响后世生活方式和美学观念的历代前贤,是一笔巨大本金,像月亮,夜夜支出一些碎银子,让人间安详明亮,足以寄身存心。

缘缘堂旁边就是木场桥,桥下是丰子恺屡屡写到的后河,静静汇入大运河。

大运河在石门湾拐一个弧形的弯,像被磅礴臂力蓦然拉开的巨弓。此地,也是吴越槜李之战的疆场。当时垒砌的石门关隘,不复存在。深刻“古吴越疆界”五个楷体字迹的石碑,矗立运河边,像战士遗留的一块脊骨。河上,货船来来往往,满载水泥、钢材、木头、粮食……船身上油漆出的番号,显示其归属与来源:徽州、扬州、南京……

没有客船。民国时代的慢船,丰子恺喜欢。他舍弃当时已出现的火车、汽车这些新式快捷交通工具,坚持水路出行。经过一个名叫“塘栖”的小镇,就上岸、喝酒、听戏,住一夜,次日晨到达杭州,刚刚好。

运河边,曲尺弄,有一个卖槜李的人守着竹篮。他戴一个大草帽,眉目就省略了,像丰子恺寥寥几笔画出来似的。

6

一九三七年立夏时节,著名画家、槜李种植者朱梦仙,在桐乡城外晚翠堂写就《槜李谱》,由上海新中央印刷公司出版。

书名题写者于右任,系国民党元老、上海大学创立人。其女仆,籍贯桐乡,自然而然会带一竹篮家乡槜李,请主人品尝。顺便求得“槜李谱”三字墨宝,使这部书有了权威性和说服力。一个民国女仆,对于当下桐乡槜李事业发展的推动作用,不可低估。

《槜李谱》赓续宋代蔡襄《荔枝谱》、南宋韩彦直《橘录》、清代褚华《水蜜桃谱》等等同类著作之传统,由“起原”“地考”“科属”“别名”“辩证”“树性”“嫁接”“整枝”“远移”“花期”“影射”“时候”“消息”“驱雾”“贡献”等简短章节组成,是一部槜李种植工艺教科书,也是一卷槜李赋。

全书半文半白,亦俗亦雅,完全可看成作家经验谈——

“槜李,为果中隽品,味之甘美,实罕其匹,古人有珍果之称,良不谬也。”诗乃文学之隽品,好文章的秘密,就是保持罕有其匹的诗性,充满新发现、新表达的狂喜与尊严,以独特滋味去动人肺腑。

“槜李树性坚强,不易长大,嫁接之后,六七年方能结实。如结实太早,必须完全摘去,否则元气早泄,竟难发育,或至枯萎而死。”一个作家的坚强成长,须长久蓄力、深思默想,不宜迷惑于那些过早到来的光荣。

“结实之初,远近人士皆来探问消息,以为他日馈赠亲友之需。”好作家有新作刚刚动笔,就会有远近报刊或出版社的编辑来探问消息,以为他日版面增辉之需。

“东有梅里、竹里,南有海盐,远不若桐乡产者之硕大甘美,良以产地正确使然也。”作家要找到自己的笔墨扎根之地,类似于沈从文的长河湘西,丰子恺的桐乡石门镇,良以产地正确使然也。“一个人无非是气候和个人经验的总和而已。”美国人福克纳也抱持类似观点。

“树之能结佳果,端赖整枝,槜李亦然。不加修剪,枝条紊乱,产李难期美满。弱小枝、过密枝、有病枝、向下枝,剪除务尽。”文章能否成为佳作,端赖修改,炼字、炼词、炼句、炼意。虚假的情感、冗赘的语言、不准确的表达,须删除务尽。

“蛀主干者,有天牛。害叶以蚜虫为最烈,次有毛虫、绘书虫等。害果者,象鼻虫最烈,次有木叶蛾、折心虫等等,或害叶,或害果,或果叶兼害。而扑灭实属不易,总宜时时视察,未成燎原,治之尚易。”一个作家的人格、观念,决定作品的生命气象,若不对精神病灶保持警觉和省察,则天牛、蚜虫、毛虫、绘书虫,纷纷来袭。

“产额既少,而价值又昂,慕名之士争购以遗亲友,而远道戚友,每多隔年驰函索取者。故槜李不论荒熟,寒素之家,往往毕生而不知其味者。”好作品稀缺,只能“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希门内斯)。

“槜李栽植者,均系乡人,多墨守旧法,不事改良,故近况颇有衰落之象。”笔墨须系于世道沧桑,“文章合为时而著”(白居易),“惟陈言之务去”(韩愈),似晨雨新溪潺潺来,不断加入、更新汉语文学传统这一条伟大长江。

……

朱梦仙擅长工笔花鸟画,所绘蜻蜓、螳螂、知了、蜜蜂,惟妙惟肖,畅销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京沪坊间。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一個精通农事的人,必然工笔般无微不至,在细节里寄寓深情。大写意、泼墨一类画风的人,只能画山画水画云海,不会种桃种李种春风。朱梦仙在自家槜李园养了大群蝴蝶,以便观察、描摹,故被村人称为“朱蝴蝶”。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也热爱果园、书写果园。“好好望着这果园:它的负重不可避免,而同样的不适酿就夏天的幸福。”他流连、咏叹,那果园不是槜李园。他痛惜于一枚苹果最糟糕的命运——被蜡封成一种装饰品,与风和阳光绝缘。

中国槜李决绝如烈女子,造就吴越夏天的幸福,转眼间消散于空气和味蕾——因为短暂,所以永恒。

一九四〇年秋,四十四岁的朱梦仙病逝,不知道化作朱红色蝴蝶没有。

词牌“蝶恋花”产生于唐代,又名“凤栖梧”,非常适合桃园头、桐乡、江南,有助于抒情,抒发深情、艳情与悲情。

苏轼用这一词牌写过名句:“簌簌无风花自堕……我思君处君思我。”

7

魏丽敏的奶奶在自家门外种了七棵槜李树。

奶奶名字叫“阿金”。她留一篮当天清晨摘的槜李,等我。还有刚煮熟的玉米,新摘的、带着黄花和露水的黄瓜。都好吃。

“槜李要早早摘,太阳出来天热了,就熟破了——吃啊,趁新鲜!”阿金奶奶示范:双手把一颗槜李环抱着,揉一揉,再轻轻剥开槜李皮,就满口甜汁了。丽敏把一根吸管插入槜李:“也能用吸管喝,像喝一罐果汁饮料!”她滋滋喝起来,像孩子。我和阿金奶奶都笑了。多年没有这样甜甜地笑了。吃过槜李后的笑声绝对纯真,没有一丝苦涩和虚伪。

槜李脾性娇贵、傲气,以前只有江南人可享口福。北方人大部分不认识“槜”字。每年小暑前后,丽敏在网上帮奶奶卖槜李,但老人还是喜欢提着竹篮到街上卖。“可以见到熟人,聊聊天,再数数钱,挺好的。”奶奶嘀嘀咕咕,语速语调像丽敏。

“奶奶每天挣一两百块钱,高兴得很——她来来去去都是我爸、大伯、堂哥开车接送。她只算自己卖的果钱,汽油费算晚辈们孝敬的,不算在成本内,就盈利多多呢。”丽敏嘀嘀咕咕,我笑了。今年夏天,阿金奶奶可以收入六千多元。老人低声对我说:“给孙女攒嫁妆呢。你给她介绍一个好小伙吧——她不急,我急呢。”我也低声说:“放心,好小伙多着呢。”老人笑了,又朝我手里塞一个槜李:“这个大,吃!”

门前,一小片桑园。阿金奶奶每年养蚕,积累蚕丝,织成蚕丝被,为丽敏准备嫁妆。“这是桐乡老规矩:自家蚕丝自家织,买来的蚕丝被,情意淡。”老人解释。这些年,槜李价值高于种桑养蚕,大规模桑园渐渐少了。村民家舍前后,还会留下一小片桑园,暗自为女儿们生长。那些桑园大的人家,女儿肯定多。

魏丽敏随奶奶的姓。爷爷姓陈。早年的阿金很美。年老了,依然白皮肤、大眼睛、短发、蓝绸衫、黑裤,清清爽爽。邻村陈家少年喜欢少女阿金,非她不娶。少年瘦弱,少女拒绝。少年就去边疆当兵,骑马过河,冒雪巡逻。退伍,一身英气豪气。登门求婚,阿金动心,提出两个条件:少年须入赘,后代须姓魏。少年回答:“依你。”于是有了一代又一代魏家人。陈姓的爷爷毫不在意,宠着阿金,从青丝直到白头。

槜李树上最好的那一颗,爷爷每年春天在花瓣枯萎、果实初萌的时候,就开始观察、判断、决定。看中了,每天在树下盯着它,防鸟啄,防野孩子来摘。三个月后,熟了,小心翼翼摘下来,给阿金吃。爷爷看阿金吃,表情很心疼、很甜蜜。或许,在爷爷眼里,阿金就是最好的槜李,看中了,就一辈子盯着她。

必须相信爱情的存在,否则这苍茫人世如何值得眷恋?爷爷或许从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也不知道有一种诗体叫“爱情诗”。当下,有许多男女被稱为“爱情诗人”,其实匮乏爱的能力,在分行句子中虚构心疼和欢喜,孤寒终老。他们的书房窗外,没有槜李树。

五年前,槜李果期刚罢,爷爷去世了。丽敏开始学着爷爷的样子,每年观察、判断、决定,给奶奶摘下最好的那一颗槜李。奶奶边吃边嘟囔:“还是你爷爷摘的槜李好吃。”吃完,哭了。

离开阿金奶奶家的路上,丽敏讲了这些故事。我没说话。

路边,农家白墙画着丰子恺风格的漫画。一群群游客围坐在树下,吃野火饭——露天搭建的灶台,吞吐野草热风,转化出火焰和阵阵美味。我暗暗吸了吸鼻子,向咸肉、蒜薹、豌豆、竹笋、糯米、腊肠、青椒等大地气息,致意。一户人家正进行婚礼,三层别墅前搭起漫长红帐篷,十几个方桌旁坐满贺喜的人,新郎新娘盛装欢颜,像一对蝴蝶端着酒壶穿行其间。音响里循环播放《彩云追月》《浪漫曲》《小夜曲》。欢声笑语不断。丽敏说,桐乡富了,乡村里娶亲的规矩也变了:男方须建别墅、买汽车,在城里还要购置公寓,以备孩子将来接受良好教育。我问:“对槜李树没有要求?”丽敏掩嘴而笑。

傍晚,回到桐乡城。灯火灿烂,不像槜李花那样淡雅,像一群群凤凰栖息于梧桐高枝——桐乡,你的每个错觉都令我向往。桐乡,槜李会保留你纯洁的欢欣。

道别的时候,我对丽敏说:“快点找一个给你摘槜李的人吧。”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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