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烟思

2022-05-13 10:05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雷池天柱山望江

储劲松

酒国春长

滁州有美禄,其名明绿液。

明绿液酒花丛丛如蜂巢,情意绵绵似一架登天的软梯,一端起酒杯,人就飘到了九重灵霄宫殿里。欧阳子当年守滁州当醉翁,玉山倾倒琅琊山,所饮美酒名字已然不可考,想来应是明绿液的前身。同样的酒,此前王禹偁喝过,此后苏东坡或许也喝过,推己及人,那酒里必然有天涯沦落人的孤清,也有浓醇难化的家国寄望。许多年以前,明光佳酿风靡八皖,酩酊客谓之大路酒,我在乡间喜宴上尝过,色清而味肥,简陋的玻璃瓶子像灯台,至今皖人仍思之念之。明光佳酿也是明绿液的前世。

酒是天之美禄,这话是西汉末年的鲁匡说的,收在《汉书·食货志》里。鲁氏原话是: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

滁州是酒国醉乡,过酒国醉乡而不饮,岂不是木猪?

那一天夜里春风荡荡,雨珠滚滚,与张道明、邓柏林二兄在古滁州城里吃酒。一杯又一杯,一倾复一倾,酒借风势雨意,从龙从虎,人藉酒气酒胆,逸兴遄飞。回到客栈,醺醺然中,错将红、绿二茶相煎煮,茶汤浮艳如千岁青铜,饮来竟然也有上好滋味。与道明兄对坐品茶,谈天说地述人间,咀文嚼字聊文章,一杯又一杯,一倾复一倾,不觉雨歇风住酒意阑珊,滁州城里弥散着北宋的朝雾。蓦然想起夫子解经之语: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明绿酒,青铜茶,会须一饮三百杯。兹事无关性命,但兹事体大,关乎精神与性情,关乎文章故人。

辛丑年开春,我初到滁州,访琅琊山和醉翁亭,与道明兄徘徊于山中亭中,辨古碑认古文,观欧公当年手植之梅苍且虬,味坡公手迹丰肥如黑熊当道,听酿泉之水泻泻如丝竹。琅琊山清萧野旷,醉翁亭沧桑静寂,当时繁花百媚千娇纷纷开且落,玉兰朵朵盛放如大群白雀占枝头,步踏芳尘,肘腋生风,衣衫扬扬兮,心间是颇以古人后身自许的。

醉翁亭后,二贤堂中,有二文士塑像,一人拈须望月,一人执卷沉吟,面色凝重怀千岁之忧,衣带飘举有吴道子画风。堂前楹联曰:

谪往黄冈执周易焚香默坐岂逍遥乎

贬来滁上辟丰山酌酒述文非独乐也

初见以为堂上二公是欧阳修与苏东坡。文神在此,大佬在上,赶紧拉道明兄跪于塑像跟前,虔诚叩拜如仪。后来发现执经卷者是王禹偁,也好,醇文奥学、骨鲠蹇谔的王元之也受得我的膝盖。

半月后又来滁上,再到琅琊山和醉翁亭,仍与道明兄望山望水,看碑看字,观梅观亭,吃茶吃酒,谈《醉翁亭记》谈《丰乐亭记》。其时芳菲将尽绿满山,鸟语纷扬如落叶,酿泉之水已软如竹枝词。此间有野趣,有兴会,有情意,叫人神朗骨莹不思归。

亭中多古迹,尤喜清人全椒薛时雨题在月门上的四个字:酒国春长。字好,意思也好。

琅琊多胜境,酒国有长春,善饮者春光满面胸腹灿烂,多禄、多福且多寿。

屋脊山记

山阴道既阻且长,盘桓如卷尺,一卷又一卷,一程又一程。秋阳老熟矣,如枝头红柿,照得人也如红软柿。从车子上下来,一脚踏上屋脊山蓬松的草皮毯子,倦意顿时袭击而来,头非头,腿非腿,眼非眼,身子懒怠如泥塑铁浇,有不能承受之重。索性席地躺倒,头枕屋脊山,脚搭扫帚河,阳光作被,草毯当床,沉沉做一回南柯太守。

人间槐安国,人生本虚词,何妨梦中做大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在霍山。

梦中还在念叨,霍山县,单龙寺镇,屋脊山,扫帚河,都是好名字。

夕阳西下时,几声鸟语唤我醒来,迟桂花和草木的清芬出没鼻息之间。望见屋脊山百十座山峦苍黛连绵秋气沉着,果然如瓦屋连瓦屋,飞檐接飞檐,其脊尾长短参差纷纷伸入扫帚河,如一群青龙在吸水。扫帚河微微起波纹,如仙家白拂尘,似可借来一扫身上尘埃。

霍,鸟儿飞翔翅膀振动空气作霍霍声。殷商甲骨文里的霍字,头上是迷蒙之雨,底下是三个“隹”字。隹,短尾鸟也。霍,细雨下有鸟纷飞。祖先造字,画天指地,随物赋形,有不可言说之妙。好觉滋味长,好觉如重生,好觉之后心间霍霍,也有不可言说之妙。

山气含烟,水气含烟,霍山含烟。扫帚河中的含烟阁为水所含,为山所含,为草树所含,虽是新构,也颇有云水苍茫气概。

我在含烟阁下徘徊,一点烟思入云间。

空翠帖

朝阳寺风光无他,空翠而已。

寺在狮子峰南麓,门阙颜额曰“天堂之上”,笔势醇古生动有汉隶遗意。四字写实,非虚言也。此地海拔一千余米,离天三尺三,离地五百仞,脚踏白云手可摘星。立于狮子峰之巅,可俯瞰山下数十里外的天堂镇,镇上人家、田园、流水、桃李农桑都作烟青色。

狮子峰当是形似狮子,又有人说状如莲花,但四围林木太过幽深太过繁密,身在其中,茫茫然不可辨识。其峰岩岩苍秀,为方圆几十里内诸岳之宗,众山罗列赞拜如五百罗汉拜如来。峰下一线山道盘盘折折十余公里,挂于深壑之壁,起伏低昂如百结幽肠。想起驱车来时一路的惊险与惶恐,心中不免打鼓,两腿也微微打颤。

青峰下的山寺不大,极幽秘,极精洁,安静若在白日梦中。

寺始建于唐初,已有一千四百年历史,其间或兴或废,建而复圮圮而复建,如世间诸多相。天堂境内庙宇,皆是其下院。前人有诗写朝阳寺:“山阴道上人如织,远近禅林惟朝阳。”诗载于清代《潜山县志》,诗人未留其姓名。

春风浩荡,琉璃流碧,殿宇、禅房、客堂、放生池、风亭、九龙丹墀、滴水观音造像沉深若思,均隐于高大黑松和丛丛修竹之中。听见涧水之声叮叮泠泠,四处寻找,却不知水从何来。风吹来三两人的片言只语,碎碎闲闲,也不知人在何处。寺钟响起,回荡于山谷中,忽然想起此行竟未见到一个僧尼。

二零一九年五月三日,岳西朝阳寺阳光晴明妩媚,山鸟的鸣啾如雨点,脆生生纷落于妙喜之国。所见处万木苍润空翠,山花跳荡欢喜扑人眼簾。

潜山记

潜山,皖国旧都,二乔故里,是龙潜凤藏之地。

知青说的一个故事: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批上海知青下放到安庆农村,有两个县可供他们选择,一个是潜山,一个是岳西。手快的选了岳西,慢的下放到了潜山。字面上看,潜山,众山潜伏,必是蛮荒之地;岳西,山岳之西,想来是平畴沃野。地名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下放到岳西的知青一路上被盘山公路颠得吐尽了胆汁,下车一看更是傻了眼,此地崇山峻,除了山就是谷,层层叠叠沟沟壑壑无穷尽。下放到潜山的知青则大喜过望,潜山竟然一马平川,除了天柱山,几乎看不到高山。

岁月簸尽了黄沙,当年的知青垂垂老矣,故事已成渔樵闲话,可以搛来佐酒。岳西与潜山的缘分却如同横穿两县而过的古皖水,澹澹汤汤。

吾乡在岳西,为皖水之源,岳西与潜山毗邻为昆弟,我原本却是潜山人。版图上本无岳西,一九三六年国民政府因“剿匪”之需,在潜山、霍山、太湖、舒城四县边角各挖一块建岳西县。髫年时,祖父怕我走失找不到家,常这样教我,我们是潜山县后柏乡木瓜冲人氏。其实那时后柏乡早就划归岳西改名天堂镇了,生于晚清民国初的老一辈人,仍然固執地坚持说自己是潜山人。

岳西地名的来历,则是“居潜岳之西”,潜岳就是潜山,潜山就是天柱山,潜山县因山名而名之。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我本天柱人》,这些年在文章的落款,常写某年月日于天柱之西、于皖水之源或者于古皖天堂。每逢外人问起吾乡古今俊彦,我举皖公、大小乔、曹松、程长庚、张恨水、韩再芬以对,本是事实,并非厚颜攀附。有以前的渊源,又地壤相接,共饮皖河之水,人情风俗略同,方言极相似,所以我这个岳西佬视潜山佬为故乡人。

我是一个很恋乡的人,每次外出,数日后辄思乡甚切。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返程时车子行至潜山野寨,天柱山的南麓,枯索无味的高速路景观瞬间一变,望见山岳耸峙于缥缈白云间,皖水碧玉带水气盈盈然,山鸟啾啾掠水而飞,悬空的心终于得到妥善安置,一如笼中鸟得以重返自然,心里欣喜地默念道:到家了,到家了。其实野寨离岳西还有四十公里。

由东出山,去安庆、合肥或者更远的地方,潜山是必经之地。从前出山有两条路,一条是经潜山源潭,一条是过野寨。在高速公路未通之前,无论是哪条路,出山和入山都是八拐七弯的盘山路,一边是百丈悬崖,一边是青峰欲摧,外人视之为畏途,于本地晕车的人也是一劫。岳西至潜山的高速公路贯通后,大道如青天,平坦如砥,风光峭美不说,岳西与潜山的路程也缩短了一大半。约好去潜山吃酒,那边羊肉火锅端上了桌子,上好的天柱剑毫泡进了杯中,岳西人不急不慢开车赴宴,抵达潜山,肉已烂,茶香正好。潜山人晚饭后,也喜欢呼朋唤友开车来岳西洗温泉浴,然后在岳西街头吃大排档,返回时也才子夜。

源潭,潜山东门的一个镇子,也叫源潭铺,处桐城、潜山、怀宁三县交界地带,过去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我十几岁在安庆读书,来回乘班车总要经过那里。其时班车既少,车又极破,坐十次有七次路上要抛锚,晃晃荡荡咔咔啦啦摇到安庆,一两百公里路要五六个小时甚至八九个小时,少不得晕车,伏在车窗上精神萎靡如生大病,也就顾不得看源潭的景致。模糊的印象里,镇子上有一个开阔的十字街,街边多店铺商号,房子灰黄古旧,人烟稠密得很。车子到了那里总要停靠十来分钟,当地人提着竹篮子,卖茶叶蛋、烧饼、油条、板栗之类的吃食,说着尾音婉转上扬的方言,从车窗与乘客交易,“鸡蛋要啵?樱桃要啵?花石板小河鱼要啵?”如今已有二十余年未到过源潭,前些日子还在想,哪天得闲去访访旧。

去得多的是野寨,因为天柱山和三祖寺在那里。野寨也叫野人寨,少时顽劣,母亲常这样吓我: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潜山野人寨去。于是以为野人寨阴森可怖,是个野人出没巨兽吃人的地方。其实野人寨并无野人,也算不得“野”,春秋古皖国建都邑于潜山时,这里估计就是一个要地,访三祖寺,由南麓登天柱山,或者访三祖寺西侧溪涧的石牛古洞摩岩石刻群,野寨是非经过不可的谷口。野人寨地名的由来,与南宋时元兵南侵,刘源、张德兴、傅高、张义旗于此设寨抗元有关。野寨有野寨中学,旧名景忠中学,是鄂豫皖三省名流为纪念抗日阵亡将士而建,今以高考升学率名世。寨口有谷口饭店,店主一家面色良善,做的饭菜颇可口,也不贵,足见野寨民风之朴野。饭店地在潜山,做的却多是岳西人的生意,我在那里吃过不下三十次。

老和尚对初次下山的小和尚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正眼看不得,小和尚山下走了一遭,回到寺里就痴痴癫癫如中魔怔。师傅问:吾徒这是怎的了?徒弟答:师傅喂,山下的老虎住到徒儿心里来也。我于野寨,也如小和尚见老虎。其地背倚崔嵬天柱山,面朝清清皖水河,视野平阔可通数十里,山川葱茏草木郁茂,其上常有墨色烟雨相往来,风景得皖山皖水之精髓。

赵朴初先生家在与岳西隔壁的太湖,他说岳西的司空山是故乡山,我也深以为然,天柱山是我的故乡山。司空山下有二祖寺,慧可卓锡并传法于三祖僧璨之地,天柱山下有三祖寺,始建于南朝梁,初名山谷寺,后来僧璨驻锡此寺,因名三祖寺。二祖寺与三祖寺,一在岳西,一在潜山,可谓名刹同辉,慧可与僧璨衣钵相传,同为中华禅宗之祖。

天柱山我登过十数次,在山中住过几夜,少年时也曾为它写过一篇文章,名叫《重读天柱山》,以为其风神俊采胜过黄山。天柱之美,一如吾兄潜山词人储向前歌词中所唱:像是一幅恢宏的画,看不够云山雾海的苍茫;像是一台精彩的戏,演不够八十一梦的悲欢。山中一松一竹,一石一廊,一峰一壑,我心了了然,那里有我的梦。山脚的三祖寺我去得更多,夜色阒寂时,站在岳西的高楼上,似隐隐可闻寺中钟鼓诵经声。

这几年读古籍,常在史书和笔记中遇到作地名用的“潜”字,每每留心,并欣欣然旁注于书眉,曰:“吾乡也。”《史记》之《孝武本纪》以及《封禅书》记载汉武帝封天柱山为南岳: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潜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浮江,自浔阳出枞阳,过彭蠡,祀其名山川。北至琅邪,并海上。

此事人尽皆知,且不多说。有一年读唐代无名氏著作《玉泉子》,见到潜山天柱峰茶,写了一段话,不长,不妨抄下来:

《玉泉子》有一则专记古舒州所产的名茶天柱峰茶。文章说宰相李德裕酷爱天柱峰茶,属下有人就任舒州牧,李德裕委托他说:“到彼郡日,天柱峰茶可惠三角。”角,古代酒器,形状如爵,三角,极言其少,李德裕的话足见天柱峰茶的珍贵。可是新郡守一上任,就献上了几十斤,李德裕一概退还,因为郡守送来的不可能是天柱峰茶。第二年,郡守离任前精心访求真茶,得到数角。李德裕一看大喜,说:“此茶可以消酒食毒。”别人不信,他于是让人煮一锅肉食,放入一撮茶叶,第二天早上打开一看,肉全部化成了水。李德裕的博闻广识,自然让众人极是佩服。潜山县有天下名山天柱山,这天柱峰茶的茶名,自然因天柱山得来。此茶估计如同西湖龙井,真品唯有峰顶数棵,古代当是贡品,至少一般茶客无缘问津,否则也不会让堂堂大唐宰相如此牵肠挂肚。今天的古舒州方圆数百里地片上,有岳西翠兰、岳西翠尖、天柱剑毫、天柱玄月、天柱香芽、天柱柔雾、天柱银毫等诸多好茶,唯独不见天柱峰茶,也是怪事。拉皇帝当大母舅,是今人一贯的营销广告手段,古舒州地片上的今日茶人,何不追踪溯源,依照古法重新创制天柱峰茶?或者以天柱峰茶命名新茶?

前几日,读到清乾隆年间潘才编纂的安徽省志《皖典类编》,是书为海内珍本,虫蛀之迹斑斑然,也残破,其艺文志,广搜清乾隆以前历代关于皖山皖水的诗词赋百余首,写天柱山以及古皖国的诗赋,多有未见于世者。他年,若重修《潜山县志》和《天柱山志》,可资吸纳。

潜山是吾乡,故人也不少,当世潜山才子徐迅即是其中一位,闻其名读其文多年了,却从未见到其人。前年初冬他从北京回乡,来岳西访友,可惜当时我正在浙江。犹然记得,他写潜山县府所在地梅城镇的文章《梅城的梅》,文字清冽有梅香,淡雅有梅韵,温恭蕴藉有雪胎梅骨。还记得他的系列文章《皖河散记》,我以为是今世写皖河、写古皖国、写古舒州、写潜山最妙的文章。

望江记

山中连续半月酷暑,气浪灼灼熏蒸,人飘忽如纸灰,在烈日下尤其觉得命若游丝。怀疑身体里隐藏着一百个泉眼,咸而腻的汗珠日夜从中东出西突,在发肤上自然流泄成溪,元气随之渐次耗散,人也就越发蔫蔫。续命之法,无非握卷与高士对谈,于是日里精读《南华真经》,夜里闲翻传世碑帖。前人说读《南华·秋水篇》如和雪嚼梅花,寒香沁入心骨,永夏重温庄子,深以为然。又以为汉魏碑帖朴茂清雄,读来如在小龙女的寒玉床上修练内功,入眼即生彻骨幽凉。

高士隐逸于故纸与古碑中,眼眸如大星,如老井,望人间洞洞然晓畅明白。我与高人隔空对语,也自以为衣袂飘然,心间清风习习白水逶迤,尘垢渣滓尽皆涤去。想起那一天在望江高士镇,与诸友行走于青草圩堤之上,阔水长天,吹雨风,谈文章,身后的武昌湖烟波万顷,远处的大江素淡若一笔水墨,眼中的芰荷、南瓜、水葫芦、棉桃、同马大堤亦有天风海岳之致,甚是痛快。大雷岸边的望江,面江而居,得长江之利,自古以来多汪汪水泽,盛产鱼蟹、水稻和棉花,历代也多有高士与诗歌文章。

望江第一高士,我以为当数清代的倪模。其人进士出身,效慕陶渊明之为人,有官不做,曾经说:“五斗米折腰吾能为之乎,吾家尚有薄田可耕,江干老屋数楹,藏书充盈其间,吾以终吾身可矣。”望江对岸即江西彭泽,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望江归属彭泽。

倪模后来听从师友劝告,就任凤阳府教授十余年,然后归乡隐居。生平嗜好古籍、金石和古钱币,是乾嘉时期有名的藏书家、图书校勘家和古钱币学家。他的故居藏书楼名为二水山房,又名江上云林阁,藏书七万卷,为皖省之冠,自言《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所录典籍,十得七八。又精研古錢币,著有《钱谱》《古今泉略》等书。其座右铭:“交耐久,心无欺,作有益事,读未见书。”没后,其同科进士、嘉庆四年状元、浙江吴兴人姚文田为他撰写墓志铭,说他“贯穿古今穷源流,山经海志皆搜求。学海博涉内行修,一时贤士从之游”,想来非虚誉也。又有记载说,倪模美髯须,长尺许,道貌充腴,巍然如山斗。

据说,倪模是倪瓒后裔,由其字号和藏书楼之名也可知一二:倪瓒性情狷介,人称倪迂,倪模号迂村,别号迂存;倪瓒号云林子,倪模有江上云林阁。倪模仰慕祖宗的品格与才华,我也向往倪模风采,曾两次到雷池乡雷港村寻其故迹。只惜其故居与藏书楼已不存片瓦,图书也不留只字,只有一个簇新的倪模纪念馆供人凭吊。记忆最深的是村中广场上那一棵水重阳,树叶似乌桕,秀挺古茂,父老说是倪模当年手植。我每次来,必在树下徘徊、小坐,抽一根烟,聆听江上洪波拍岸之声,内心既澎湃又安静。安静是真实的,澎湃只是我的幻觉,倪模故居离长江还有一段路。那棵古树下有一个树瘤,人说貌似雄狮的头颅,我越看越像一张老者的脸。

雷港,古雷水入江处。《大明一统志》:“雷池在望江县,其源西自宿松县界,流经县东南积而为池,又十五里入大江,名雷港。”雷池的源头即雷水,也称大雷水。

近岁读《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和《陈书》,常遇雷池之名,每感亲切如见故知。乃因雷池或者说望江,与吾乡咫尺之遥,我去过多次,吃过武昌湖的肥蟹和粉白的鸡头米,那里又有昔年的同窗和同事,有相交多年的文朋诗友,多次喝过他们的美酒。

自东吴起,以南京为都城的六朝,雷池一直是兵家重地,是扼制长江水道的一个咽喉。东晋衣冠南渡,朝廷更于雷水设置大雷戍,以防上游荆州之兵。因此才有东晋庾亮《报温峤书》“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之典,才有南朝宋鲍照奇幻华滋的《登大雷岸与妹书》。长江号称天险,其前提是以南京为首都,否则它就只是一条大河。并且,历史一再地证明,长江天险不可久恃,偏安江左从来只能偏而不能安,以南京为都的王朝都是短命的王朝。朱棣发动所谓的靖难之役,由水路径取南京即是最显明的例证,后来他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当是以史为镜,以侄子建文帝朱允炆为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少年时读李之仪的这首《卜算子》,极羡慕住在长江边上的人,也羡慕一个叫望江的地方。望江望江,推窗望见长江,真是开阔,真是福气。而我推窗只能望见一堵堵山一座座峰一条条沟,视线不过数百米就被山体坚硬地弹回。十六岁时在安庆读书,同寝室有一个望江的同学,虽然和我一样来自农村,面孔手臂一样晒得漆黑如木炭,却天然有着富庶鱼米之乡的骄傲。他家以种棉花为业,因而头上用得起发胶,脚上蹬得起大头皮鞋,每天早上上课前,总是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把皮鞋擦得油光可鉴。所以,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到望江,站在江涛轰击的大雷岸边,望见望江的平阔田畴与茫无际涯的棉花地,心间竟然有莫名的激动与感伤。

后来想,若无江水的日夜冲刷和淤土累积,雷池至今仍是鱼乡水国,也就没有望江县。若无这一大片黑肥的冲积平原,居民坐收鱼米之利,则从前附近数省逃避饥荒的人,不可能聚集在这里并进而形成城邑。望江最应当感谢的是长江,虽然长江偶尔也会发怒,滔天浊浪淹没田园人家。

想起东晋郭璞的《江赋》。他在赋中极力铺排长江源流和两岸城邑物产,辞采古雅华赡,犹如玉树琼花,叫人心驰神荡。赋中有句云:“其旁则有云梦雷池,彭蠡青草,具区洮滆,朱浐丹漅。极望数百,沆漾皛溔。”云梦、雷池、彭蠡、青草、具区、洮、滆、朱、浐、丹、漅,都是水名;沆漾皛溔,水泽深广荡漾之貌也。我以为《江赋》里的雷池当是广义的雷水,涵括江西九江、庐山至安徽宿松、望江的一大片水域。

雷池深广荡漾,望江深广荡漾。逐水而居,望江福地也。那夜住在大雷岸边,软床载梦,卿云舒卷,大江如练,我化作一只白鹤,逍遥于雷水广泽之上。

夜三河

三河我来过一次,人稠,腿多,话杂,吃食吃货满街走,烟气油气漫天飞,印象并不大佳。天下名胜地,多被闲人占作了自家厨房,仿佛除了一张阔如八戒兄的大嘴,人生全是余事。肥西三河,饕餮地也。发愿不再来。

到底还是来了,人生的发愿多是不算数的,好比赌气的孩子说明天不再吃饭。

旅行有两个要素,一是地点,二是伴侶,顶要紧的倒不是地点而是同行者。破庙衰楼乱石枯河片云孤峰,本来一无可看,与佳士韵人同赏,则如入文徵明《千岩竞秀图》中。

三河古镇只合夜里看,只合与胸有层云叠瀑者看。

三河之夜,一河白水一河灯,千棵瘦柳百余户人家。其水来自三条河,丰乐河、小南河和杭埠河,源头在幽渺大山怀抱中。其人家粉墙黛瓦,多高门大户,尤多深院幽庭,杨振宁旧居、孙立人故居、董寅初纪念馆俨然在焉,大夫第、鹤庐、望月阁、古娱坊、老酒坊、刘同兴隆庄都如其墙角的苔藓,古意苍苍。

是夜与诸师友坐船行于水上,小船推搡着波光,荡开仍旧青苍的水葫芦,入了宋元,入了明清,船上的人也作了衣袂飘飘的古人。一个涂油彩着戏衣的女子,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唱庐剧,似是《彩楼配》,水腔婉媚,水袖随风。

月光很好,古街上的城墙和青石板还是前清之物,旧气森森逼人。

三河的油炸米饺,皮脆馅香,好吃,可惜一人只得一个。

我更喜欢三河从前的名字:鹊渚。烟波十里,鹊鸣沙渚,别开一片活泼生天。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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