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畜兴旺

2022-05-13 02:26张英
翠苑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鹅小牛犊公鸡

从前过年的时候,谷仓上贴“五谷丰登”,牛棚上写“六畜兴旺”,平仄相和,有一种富足的吉祥感。若据杜预所注,六畜当指“马牛羊鸡犬豕”。在我家,六畜则是鸡鸭鹅,猪牛骡。此六畜,不光生蛋产肉,耕地下崽,为家里带来不少的收入,更给庄稼院增加了许多生气,也为幼时的我平添了无穷乐趣。

公鸡长得漂亮,无限自恋,每天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若有两只以上公鸡同在鸡群,必经常掐架。战斗状态的公鸡冠子血红,羽毛倒竖,两眼机警而凶狠。两只公鸡往往先僵持许久,一边对视一边挪动步子伺机进攻,颇像武林高手对决。突然之间,二鸡不约而同跳至半空,扑打翅膀一通乱啄,彼此都发出嘶哑凄厉的惨叫,当然也可能是谩骂,然后落将下来,再重复刚才的对视,如是者三。最终的败落者一地鸡毛,落荒而去;获胜者则绕场三周,踌躇满志。公鸡打架,无非是争夺对母鸡的交配权,成为鸡群中的雄性首领。该首领不仅享受着帝王般的后宫生活,同时也对它的大小老婆们非常照顾。我常看到公鸡拿爪子使劲扒来扒去,突然抬头向母鸡发出急切的“咕咕”声,母鸡们于是一拥而上,在公鸡刚才扒拉的地方吃起虫来。公鸡退在圈外,心满意足地看着它成群的妻妾,大有暖男之风。

公鸡的天职是打鸣。初中时我有段时间热衷于晨跑,对鸡叫十分敏感,惊讶地发现村里的公鸡居然是有组织的!一般总是村子前头一只公鸡领头开唱,后面远远一声应和,继而三三两两,继而群鸡嘈杂。嘈杂一阵,消歇下来,静默片刻,又是一番领唱、应和、三三两两、群鸡嘈杂,如此这般几个来回,仿佛专门排练过一样。我确信自家的鸡从未跑到过村子后街,别人家鸡也很少来我家串门,它们是如何商量好了似的每天清晨演奏一场大型交响乐,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鸭长大后乏善可陈,每天只是吃食、玩水、下蛋,是爱好和平的务实主义者。而大鹅则又蠢又吵又凶恶,好奇心还极强。鹅的蠢,似乎蠢在那条长脖子上。虽然它的近亲天鹅十分优雅,但相似的脖子放在大鹅身上,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气质。它们每天在院子里踱着方步,举着长脖子四下张望,小小的脑袋与肥大的身躯极不相称,豆粒一样的小圆眼睛眨巴眨巴,闪着半是寻衅半是白痴的光,时不时嘎嘎乱叫,仿佛在问:“这是啥呀?啊?啊?啊?那是啥呀?啊?啊?啊?”我家院子当中有一个喂食的长条槽子,每次将食物倒进去之后,鸭都会头也不抬地用那张扁嘴欻欻欻飞快地吃,鹅则先是大叫一阵,低头吃一口,再抬头看看,见你瞅它,它还会把脑袋歪一歪,眼睛眨几眨,好像在问:“你瞅我干啥?”我说:“你赶快吃吧,再不吃就被鸭子吃光啦!”鹅无动于衷。而等它低头发现槽子里的食确实不多了的时候,就开始伸脖子钳旁边的鸭,把它赶走。

说起大鹅的“钳”功,真乃家禽界之扛把子。和公雞满足于窝里斗不同,大鹅逮谁钳谁,不需要任何理由,纯粹出于没事找事和不怀好意。当然,自己家的大鹅不太好意思钳我,最可怕的是别人家的大鹅。上小学时,在村里的路上常遭遇邻居家大鹅的围追堵截,至今仍是我童年阴影之一。那时我每次出了家门快拐弯时,总是要先猫在柴垛后面伸出半个头偷偷观察一番,如果大鹅不在,就赶紧飞奔过去;若是大鹅正在路旁,我就得换条迂回的路,宁可绕远一点。最惨的是,明明瞄好了没有敌情,等走到半路,那几只大鹅不知从哪突然钻了出来,令人魂飞魄散。这时只能硬着头皮撒丫子跑,后面的大鹅低着脖颈,两个膀子如滑翔机似的穷追不舍,万一被撵上,屁股就遭了殃。即便撵不上,你回头看它时,它还得冲你大叫几声,耀武扬威,大有恐吓之意,就跟那些个街头混子的嘴脸一样:“你等明天的,老子不钳死你!”

小时候被大鹅钳了,感觉羞愧得很,想想看,堂堂人类居然被一只鹅欺负了!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好多人都曾有过被大鹅支配的恐惧。网上搜一下“大鹅打架”,你就会看到这货跟各种动物干仗的精彩瞬间,跟狗干仗,跟羊干仗,跟猪干仗,跟驴干仗。有一条精壮汉子,发现自己家的狗跟大鹅干仗时处于下风,情急之下亲自上阵帮忙,结果连人带狗被撵得落荒而逃,肚皮上还被鹅钳出一道血印来。有网友开玩笑地说:“没和大鹅打过架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

鸡鸭鹅之外,家里“人口”最多的是猪。人们常觉得猪又懒又肥又脏又臭,但实际上,每一只猪都有过一段非常活泼可爱的童年时光,和长大后的蠢相截然不同。我家养了多年的母猪,每年产崽两次,我对小猪们可称得上感情深厚。

母猪一胎能生十个左右。我爸是个给母猪接生的高手,每次将全部小猪接生下来,一个个在母猪的奶头上安顿好了,他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温柔地看着这群使劲拱奶的小猪,脸上简直有种慈父般的神情。有一年冬天,赶上特别冷的时候生小猪,猪圈虽然扣了保暖棚,但还是冷得不行,小猪刚一生出来就放进小草囤,盖上小被子,搬进屋子里去暖着。其中有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不停地打哆嗦,在我的央告下,我妈特准我把它抱到炕上去。小猪躺在小被子里,跟小婴儿差不多,粉粉嫩嫩,尤其是小鼻子头,软软的,像一块牛皮糖。这可怜的小东西,从渺茫的虚无中降生了来,赤条条的,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过了一会儿,小猪缓醒过来,对着被子就开始拱,这大概就是它本能的天性了。

母猪坐月子,待遇很高,我妈精通“母猪的产后护理”,每天煮一大锅浓稠的小米粥,香喷喷地,馋得我都想分一杯羹。母猪营养到位,奶得小猪一个个屁股溜圆,毛色铮亮,一天一个模样。不过有一次出了意外,小猪生下不久母猪突然病死了,剩下一群没娘的孩子,饿得吱哇乱叫。我爸跑到镇上买来大袋的奶粉,硬是做起了这群小猪的奶爸,手里掐着个奶瓶挨个地喂,没轮到的小猪就在身边拱来拱去,吵吵嚷嚷。俗话说“有奶就是娘”,小猪后来认准了我爸,只要我爸一开门出去,就被他那群猪孩子团团围住。我对着这窝小猪印象极深,此前的小猪大多是全白的,这一窝是黑白相间,而且身上的花纹还各不相同,漂亮极了。我和我哥给它们挨个起了名字,还各自选了一只自认为最漂亮的当宠物。我选的那只身上有好多小黑圆点,起名叫“花豹”;我哥选的那只小猪半个屁股是黑的,起名为“半屁股黑”。我俩成天为这两只猪谁更可爱而争吵不休,但无论是花豹还是半屁股黑,谁都不理我俩,只认我爸。

小猪长到一个月左右最淘气,有时甚至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智商来。它们的猪食,由我妈在厨房的大锅里煮好了拎出去,倒在猪食槽子里。而几乎在每顿饭之前,这些小猪都要堵在门口号叫着来一场群体闹事。令我感到十分奇怪的是,这种半撒娇半耍赖的叫声就像有人喊口令一样,常常是嚎着嚎着,戛然而止,所有小猪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门内动静,几秒钟之后,倘若还听不到我妈用铲子搅拌猪食桶的声音,就又一齐大嚎起来。如此这般的反复,直到把我妈给嚎出来为止。猪食倒进槽子里,小猪们各个撅着屁股埋头大吃。吃到得意处,小尾巴卷成一个逗号的模样,摇来晃去,好玩极了。吃饱了的小猪肚皮溜圆,热衷于捉对厮打。它们的打架和公鸡、大鹅都不相同,并不认真,更不玩命,只当是游戏,或体育锻炼,以及哥们儿之间独特友情的培养。两只小猪并不对峙,而是肩并肩头碰头,从西跑到东,从东跑到西,一路上相互挤着咬对方的半个脸蛋和耳朵。这种姿势没法构成实质性伤害,顶多在对方脸上划一条痕而已。

我常乐此不疲地看着这些小猪,小猪有时候凑过来往我腿上拱拱,哼哼两声,一旦我伸手碰它,它就跑了。有一年夏天,我和几只小猪建立了更加亲密的关系,秘诀是拿根小木棍给小猪挠痒痒,尤其是肚皮和脖子。挠痒的时候,小猪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享受极了。渐渐地,在我免费SPA的攻势下,小猪对我放下了戒心,甚至一见我出来,就咕噜一声往地上一躺,把肚皮露出来给我挠。有两次竟主动找上门来,大着胆子跑进屋里去,在我面前耍赖碰瓷不肯起来,非要挠两下才行,把我妈弄得又气又笑。

我曾试图用同样的办法亲近我家那只小牛犊,可惜小牛犊认生,刚抬起手来它就“哞哞”叫着跑到母牛身边告状,母牛睁着两只乒乓球般的大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只好讪讪地尬笑两声作罢。过了几天我想出个主意,去园子里掰新鲜玉米叶子逗小牛犊。小牛犹豫了一会儿,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凑近了伸长脖子去吃,而我则趁它啃玉米叶之际挠它脖子,它不仅不躲,还会把脖子抻得老长,很舒服的样子。

牛长大了虽然慢慢吞吞,有名的持重耐劳,但小时候也活泼得很。家里没有它的伙伴,它就跑到外面去和别人家的小牛犊玩,肚子饿了再跑回家来,这种社交活动完全和小时候四处乱窜,天黑才回家的我没什么两样。有一天,爸妈赶着母牛去地里干活,留我一个人看家。过了不久我就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响动,跑出去一看,小牛犊不知怎么搞地把一只柳条筐斜套在了头上,筐柄正好挂住了它刚长出来的小犄角,怎么也抖落不下来,只露出一只眼睛,跟个小海盗似的。我靠近了伸手想帮忙,但小牛犢被扣住之后急躁了,连踢带蹦,吓得我赶紧躲进屋里。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渐渐没声了,我出去一看,小牛犊已跑到村东的小路上。它头上仍然斜套着个筐,和三四个小牛犊站在一起,小尾巴甩来甩去,看上去心情不错,兴许在跟小伙伴们显摆它的新发型。

牛的消化系统很特别,有四个胃,吃进去的草料还需要反刍。我老家那里将牛的反刍叫作“倒嚼”,“嚼”读成四声,小时候一直以为是睡觉的“觉”,因为牛反刍时一般是趴在地上,眼睛半闭,嘴慢悠悠地动着,就好像快睡着了一般。我家白天常把牛拴在东边空地上,母牛就卧在那里嚼来嚼去。小牛吃草以后,也卧在妈妈旁边,学着反刍。母牛脾气很好,反刍时就更像老和尚入定,不问世事。小猪们有时凑上前去,拿小鼻子吸溜吸溜地闻一闻,又拱一拱,哼哼两声,有时玩得累了,也挨着母牛躺下,母牛理都不理,无限宽容。小鸡崽子们更是无法无天,经常跑到母牛的肚皮和后背上去,这幅情景实在是和谐极了。

和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家里那只暴躁小黄骡。它体型与驴相似,毛色黄棕泛灰,头上的鬃毛被我爸扎起来绑了一根红头绳,十分俏皮。这头小骡子专门跟着我爸跑小买卖,赶各个乡镇的集市,跟《乡村爱情》里谢广坤家收山货的毛驴角色类似。小骡子虽小,但身体极棒,跑在路上四蹄生风,一天来回七八十里地不在话下。不过这厮脾气极大,除了我爸,谁都治不了它。每次赶集回来,大门一响,家里的大鹅马上嘎嘎乱叫,小猪们随即呼啦一声围过去,哼唧哼唧地叫着,看上去像是嘘寒问暖。然而小黄骡把头一低,眼睛一蹬,上唇下唇全都翻起来,冲小猪龇出两排又大又黄的板牙,鼻孔突突突地呼出一口长气,打着响鼻儿,把小猪们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我有一次在院子里逗小牛吃玉米叶,小骡子看到了,在它的圈里暴跳如雷,两只后蹄子哐哐踹着石板,后背将牲口圈上面的棚顶撞得直晃,吓得我赶紧又打了一些苞米叶送去孝敬它。谁知东西虽然孝敬了,我刚一转身这货就猛地把头一伸龇出大牙来咬我,幸好我躲得快没咬上。

小骡子虽然有脾气,但为家里出力不少,属于一大功臣。每次我离开老家去外地读书,总是我爸大清早赶着小骡车把我送到镇上的车站。爸爸总是嘱咐我腿朝向车后坐,这样才不会在小骡子跑起来的时候呛着冷风。我坐在车上,听着小骡子的四蹄哒哒作响,车子有节奏地颠簸着,而眼前的小村子,和村子背后的大山,都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骡子不吭声,我爸也不说话,清早的田野也雾气茫茫地沉默着,空气冰冷,我心里总有一种十分感伤的情绪。

如今我已离开东北的农村老家十多年,如父母所愿在城市里安家落户。老屋易主,曾经养过的那些“六畜”也早已进入下一个轮回。我女儿和侄女这一代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很少能亲眼见到那些鲜活可爱的生灵们,她们只知道小猪佩奇,熊大熊二。而即便在农村,也已经普遍使用了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等农用机械。养殖开始规模化,专门的养牛场、养鸡场、养猪场等陆陆续续建了起来。庄家小院里热热闹闹、充满了情感和乐趣的“六畜兴旺”,怕是已成了绝唱罢。

作者简介:

张英,吉林省柳河县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现任教于江苏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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